“魅力應該是一種神秘感,一種個性,一種能讓人保持好奇心的東西……”艾未未劃過一抹輕詭的笑,“就像我太太?!?/p>
話音落時,他的太太陸青正打他旁邊經過,熟視無睹地拾級而上。被他昵稱為“魅力先生”——那條從東北大街上撿回的掃帚狗,歡快地跟在陸青身后,雀躍不已,時時爆發出“汪——汪汪、汪汪”的叫聲。
“聽!是不是很奇怪?像是人學狗叫,實際上就是狗叫?!卑次茨抗夂吞@,與他那把濃密、帶有野性的大胡子不甚相稱;他的聲音低緩,與他曾在博客中、媒體上呈現出的尖銳風格,也不太相符。
曾經戲謔張藝謀的導演風格“就是一個陜西農民,農民種豆得豆豐收了喜氣洋洋是很正常,只有極度自卑的人才會這樣地驕傲”。
曾將聯合反對奧運會建筑“鳥巢方案”的幾十名院士比作“上躥下跳的低能兒”,稱“喪失了基本道德與專業品質、美學辨識能力的院士們,為了維護正在失去的天堂而哀嚎”。
“艾未未不是一個標準的建筑師,更像一個藝術家和社會活動家?!庇腥嗽@樣評價他。因而,他備受爭議。
聲稱“多年不看電視,因為沒法看”、“對媒體的良知存有質疑”、“在博客上發表觀點很慢,常在深夜里用一個手指頭敲打鍵盤”……如此這般的艾未未卻說:“我常常問自己……我怎么就成了這么一個很難拿、很難辦的人?”
“這是一個經典
的人格分裂的人”
他不愛談及他的父親,詩人艾青。如果以為他只是出于自尊,如他所說,他沒有做“名人子女”的感覺,似乎單??;如果相信一個傳聞,提及他和父親,在新疆石河子20年的生活,他曾“雙眼濕潤”過,他會矢口否認:“哭?不可能,我好久沒哭了。最后一次掉淚,還是1996年吧?!?/p>
那一年,艾青逝世。
1967年,一輛拉煤的敞篷軍車從石河子墾區駛向條件最為艱苦、路程最為偏遠,號稱“小西伯利亞”的144軍團。途中,大風刮起,漫天黃沙。車晃悠了三天三夜,與車上煤堆混為一團的,還有五口人:艾青、他的夫人、他的女兒、兩個兒子艾未未和艾丹。
顛簸到達農場時,已是暮色黃昏。燈是用一只小鐵蓋做成的。漆黑中,燃起的星星之火,是浸在油中的一根鞋帶。微光如豆,好像這家人在當時懷揣的點點希望。
“后來幾年,父親就湊在這盞燈下,偷偷翻看《法文詞典》,把一部羅馬史寫在一張張過期發票上。發票的紙很薄,很脆弱……他的眼睛就這樣瞎掉了。”
身份低人一等,睡覺的地方也要低人一等吧。他記得到達農場的第二天,農場干部將父親領到一個地窩子前指著說,以后這就是你們住的地兒了。
“父親帶著我一起進去。里面太黑,他進來時,一下子將腦袋撞在了梁上,他猛地蹲在地上,半天不能起身,等他站起來時,腦門都冒出血了……”
現在,艾未未享受自己的領地,沒有高空吊頂,空間直至空寂,拱圓的窗子,宛若教堂的某處。他倒無限懷念那個被他和父親抬高20公分的地窩子,他說那是他建筑天才的第一次展現。在壓抑的氛圍中,它仿佛讓人更安全?!袄锩娑臎?,屋頂和地齊平,常常有豬從我們的屋頂跑過時,豬的后半身會掉下來?!?/p>
作為“三反分子”的子女,艾未未學會了種煙葉、鋤草、插秧、砌墻,“各種農活都會,是生活讓我賦予它智慧?!迸沃荒瓿砸活D肉,過年時在玉米發糕上加點糖,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惟有學校是他的心結?!?0歲時,就覺得這學校沒法呆了?!彼强梢砸幻姘瓷鐣髽O其熟練地背誦《毛主席語錄》,站在偉人像前,忠誠地做著“早上卷筆時,力氣大了,將筆卷斷了”之類的請示匯報,一方面又像有另一個艾未未站在身后,觀察“這段人類最黑暗最荒謬的時期”。
“如果我死了,我的墓志銘將是:這是個經典的人格分裂的人。”他曾如此斷言。
“這是我自己的家,
為什么要像陌生人”
1978年9月,艾未未考取了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
在北京電影學院讀書的兩年,他參加了“星星畫展”。而這時,艾青一家才從新疆軍團回到北京,寄居在一個朋友家里。“回來時,他還沒正式平反,是以治眼的名義回京的?!?/p>
回京后,父子的關系還是那么脆弱,他瞅著沉默寡言的父親像一個怪物,而成為大學生的他,在父親眼中也是不太入眼。
1981年,女友出國了。隨后,躁動不安的他也出國了,“口袋里揣著30美元,父親的歷史問題還沒得以解決”。
在紐約,學校依然令人窒息。在一所建筑學院里呆了半年,他又退學了。他的家變成中國同胞們的“暫留所”,而他在他們眼里,卻是一個十足的“怪胎”。
他們不明白他為什么費力出國,不為將來能在社會謀得一席之地而苦心經營,而寧可沿街去敲門,用不流利的英語介紹自己,聲稱自己沒有工作,只要有最低工資活下去就行。給人刷碗、洗盤子、掃地、看孩子,混跡賭場賭21點?!拔业馁€技在中國人中算是不錯的呢。”他不乏幽默地言道。
在美國12年,艾未未多次成功地舉辦過繪畫個展。自稱知識結構很差,認不了幾個字的人,成了名副其實的“藝術家”。
更多時,他則像哈姆雷特,“每天早上,在半夢半醒之間,我常囈語是不是還要起床,是不是還要活著……”
直到都市的喧囂將他真正喚醒,然后又是新一輪的閑聊、思考、無所事事。
原以為額上的皺紋加深了,心里的喧囂會漸漸隱卻,而對于艾未未,仿佛只是音帶低沉了,本質還是犀利的:
“我在美國12年,沒有一個警察敢沖我瞪眼睛,或檢查我的身份證。如果我或我的孩子在冬天大半夜里被人叫起,受到盤查,你讓我還怎樣愛這個國家?”
“我并不是為犯人說話,但他們也有他們的權利,而且只有法律定義他們確實犯罪,他們才是犯人。”
“即使我們國家再窮,也不應從學生身上撈錢,也不應發生病人因為沒錢治病,倒在醫院門口無人問津的事情……”
“我沒有孩子,如果……我能選擇……我不確定他是否愿意來到這個世界?!?/p>
他說他沒有家產、沒有車子、沒有后代,惟有信仰。“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即使微小也沒關系,哪怕只是痛苦地哼哼,也能證明生命的存在?!?/p>
記得剛回國時,一天,父親在家中突然對他說道,這是你自己的家,是生你養你的地方,你在這兒不用客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這句話一直讓我深有感觸。我時常琢磨,他指的那個家到底是指個人小家,還是整個國家?”
(陳昕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