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課”再認識

語文課是什么的問題已爭議多年，目前仍存在許多分歧。新課程改革背景下的語文課應當關注哪些問題？中學語文課和大學語文課各自的定位是什么？語文課程改革還存在哪些問題？應當如何解決？就此問題筆者采訪了部分專家學者（以姓氏拼音為序編排）。

方智范（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關于語文課是什么的問題，幾十年來一直存在爭議。經過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討論，語文教育界已基本達成共識，那就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一能很好地體現當前語文課程改革的基本理念。當然，這個理念不是靜止不變的，經過若干年后，人們對語文課有了新的認識，還會適時調整。工具性與人文性是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工具性不能離開人文性而存在；離開工具性，人文性將無所依附。語文不是純粹的工具學科，它具有人文學科的特征，但與其他人文學科相比又帶有工具性，所以兩者是不能分離的。

語文本身傳承著民族文化，有著豐富的人文內涵，因此語文課肯定不是純粹的工具課。目前，全社會都在關注人的全面和諧發展，現代公民必須具有健康的精神世界，語文教學必須關注學生精神世界的健康和人格的健全，提高學生的文化品位。魯迅先生所說的“立人”，錢理群先生所說的“精神成人”，其實都是從教育的本質來看語文課程的。這次課程改革提倡的理念之一就是弘揚民族精神、傳承民族文化。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工具性”占上風，語文擺脫了政治附庸的地位，有了自身的價值，表現了自己的獨特功能，這是非常大的進步。

進入21世紀后的這次語文課程改革，是在原有基礎上的發展，進一步明確了提高語文素養主要靠語文課來實現，語文能力的培養是在實踐能力的基礎上培養學生的閱讀能力、寫作能力和口語交際能力。語文能力跟過去所理解的“聽說讀寫”能力有不一樣的地方，它還包括搜集處理信息的能力、文化的選擇能力等等。現在的孩子喜歡看動漫，喜歡看圖畫，不喜歡看經典，變得越來越淺俗化。語文課就應該關注這些問題，特別應該關注兒童的文化選擇能力和口語交際能力。為此，語文教育工作者必須從語文的工具性與人文性相統一的特點出發，關注學生精神世界的發展和語文能力的培養。

倪文錦（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盡管目前大家對語文課的理解有許多分歧，但我們必須尊重新中國成立之初學科正名的初衷，即它反映的是“言”“文”一致的學科特點。迄今為止，還沒有充分的證據足以推翻語文課是口頭語言與書面語言的學習。而語言的學習自然包括語言與言語。因此，無論是葉圣陶先生的“口頭為語，書面為文”說，還是呂叔湘先生的“語言文字”說，只要我們不作偏狹的理解，語文的內涵都非常清楚。在基礎教育階段，語文與其它學科的區別就在于，學習其它學科，語言只是一種媒介，只有語文學科的學習才需要研究與探討語言本身，即不僅要理解它表達了什么，還要研究它是怎樣表達的，以及為什么這樣表達。語言是交際的工具、思維的工具、傳承文化的工具。由此不難看出，從學科特點而言，學習語文始終不能脫離語言的工具性。換句話說，脫離或忽略語言工具特點的語文課都不是真正的語文課。因為對于缺乏聽、說、讀、寫基本能力，不具備駕馭語文工具的人來說，無論言語作品具有多么偉大的人文精神，多么崇高的思想境界，都是不起作用的，如同一個缺乏音樂細胞的人是無法感受偉大的音樂作品一樣。從我國語文獨立設科以來的百年歷史看，還沒有哪個階段的語文教育水平已經高到需要批判語文工具性的程度。反之，不管出于何種目的或動機，只要我們忽視或輕視語文科的工具性，片面地、人為地強調思想性或人文性，我們的語文教育就一定受到挫折，學生不僅得不到應有的思想教育或人文熏陶，而且語文水平也必定下降無疑。這里的道理很簡單：沒有工具性，何來思想性或人文性？現在，對語文教育加強與社會生活的聯系，人們的理解不很一致，有的甚至把兩者混為一談。其實，這兩者有聯系，但是又不完全是一回事。把作為學科教育的語文等同于生活，對提高語文質量來講，應該是有消極影響的。畢竟語文來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

楊洪承（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有的人主張語文課要重視語言基礎知識積累，有的人主張語文課更應當重視人文精神培養。我認為這兩個方面應該結合起來，不能偏廢。進入21世紀以來，傳統的以語言知識積累為核心的語文課增加了一些人文精神，這是語文教學改革的一大進步。中學語文應該側重語言文學方面的內容，大學語文課應側重人文教育。傳統的大學語文教材有“厚古薄今”的傾向，現在的大學語文增加了現當代文學和外國文學方面的內容，人文教育有所加強，這是值得肯定的。

王寧（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語言學家）：我的基本意見是：語文課不是文學課，也不是語言課。語文課培養的是人文素養，是為了提高學生的文學鑒賞能力和語言運用等方面能力的，它是以書面語為主的。我不是特別同意“語文課主要是培養人的聽、說、讀、寫這四個方面能力”的看法。我覺得語文課的重要問題是讀寫，聽說的問題是口語向書面語靠攏。書面語是經過精加工的，要讓口語比較純粹、精練，就得使口語向書面語靠攏。可以說語文教學問題就是口語向書面語靠攏的問題。語文課的基本任務不是培養說話，而是培養比較高的文化素養。文化素養的關鍵問題是讀寫方面的。要讀經過精加工的語言，從中培養語感，并進一步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說話的問題是語言技巧問題。語文課的基本任務不是培養說話能力，而是書面語的訓練。比較典范的書面語有一些是文學方面的，是以文學作品為主的。如果把語文教學的標桿立到聽、說、讀、寫上，那就太低了；如果到了高中階段還要再深入講解聽、說、讀、寫，是不是很不對路？是不是調子就比較低了？語文教學不能老是講普及，不能過于強調通俗而不去進行雅文化教育，因為雅文化是民族文化的尖端。

語文課還是培養人的思維能力的一門課程。當然語言和思維不是完全同步的，當人的語言和思維都成熟了以后，語言能力是跟思維能力同步提高的。學習語文課的過程就是人類自己改造自己，提高自身能力的過程。所謂自身能力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心能”，語文教學就是要提高學生的“心能”。人的“心能”是以思維為中心的。一個人可能說話技巧不好，但是不代表他不能思維，雖然沒必要把人都培養成演講家，但我們卻希望把人都培養成善于思維的人。當然人的生存能力，跟其他人交流的能力也很重要。不會思維只培養說話很流暢是沒有什么用的，我覺得語文課本身還是門培養人的心能的課程，培養人的心能最重要的是要落到思維上。

現在的語文教學有一個很大的弊病就是在文學和語言這兩個方面存在兩種傾向，一種是把語言里面的一些已經總結出來的沒有內容的規律硬塞在語文課里，尤其是過去的以語法為中心教學，非常沒有道理，說母語的人出錯根本不是語法問題。我們現在進行的是母語教育、漢語教育。漢語教育的問題不是誰會把語法給搞錯，可是很多語法卻越弄越讓人不會說話。語文教學想要培養語感很重要的是以詞匯為中心，而不是以語法為中心。這種傾向就是過分強調語文規律，但抽象化的語文規律不是語文課。

另外一種傾向是單純地強調文學感悟，我也不是很贊成。感悟能力的增長是很緩慢的，必須隨著自己的經驗的增長而增長。語文課讀的是別人的經驗，是從別人的經驗中吸收有用的知識來豐富自己的經驗的，沒有作者的經驗你就感悟不了他所表達的內容。在語文課堂上，很悲哀的一篇課文能把學生講笑了，就是因為過分強調感悟而不考慮理性化。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所以我覺得語文課很重要的問題就是要把語言規律化解到言語作品當中，然后通過言語作品來真正培養比較飽滿的、有內涵的語感。學生不但知道文章好，而且還能說出好在什么地方，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我認為這才是語文教學的成功之處。

我還有一個基本看法就是現在的語文教學對于吸收西方的一些教育理念有點食洋不化，對我們傳統的一些好的東西，對于語文本身，有所忽略。語文不像別的課，可以忽視傳統。我們知道，在科技方面，中國的一些傳統的觀念確實是有點拉后腿，但語文課具有自身的性質。傳統的漢語，漢字的特點在那里擺著呢，拿西方的理念解決不了語文閱讀問題。現在語文教學受洋教育博士的影響還是很大的。語文教學應該是我們學習語文的人從中研究產生符合我們漢語實際的理念，不要過多地離析它的本質。西方有很多東西并不是前沿，現在人家都不用的，我們卻還往國內引進。我們的語文教學理念就一定比西方的理念差嗎？我不反對向西方學習，但如果拿語文這種人文教育的東西去西化，不是倒行逆施嗎？我不理解語文教學為何要搞轟動效應。有一段時間在高中語文教材里語言和文學分科，那是學蘇聯的結果。我們有很多陷于盲目性的東西，今天學蘇聯，明天學美國，我們自己的問題怎么去解決卻忽略了。我覺得我們現在缺少民族自尊心和民族自信心。在語文課上首要的是要有民族自尊心、民族自信心，因為語言是有民族性的，它是有民族特色的。

王榮生（上海師范大學學科教育研究所教授）：我認為語文課的主體內容是語文知識；語文教學的主要途徑是語文實踐；培養學生語文能力，提高學生語文素養的關鍵因素也是語文實踐。

目前，語文教師傳授的知識有一些是上世紀20年代的，如修辭知識；有一些是上世紀50年代的，如語法知識；有一些是上世紀60年代的，如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等文體學知識。由此看來，對語文課程的研究遠遠落后于文學研究、語言學研究以及寫作學研究。孫紹振老師曾經說過，我國的語文教育界“理論落后二十年，思想方法落后五十年”。

語文知識不僅存在“新與舊”的問題，而且還存在“對與錯”的問題。在特定的社會背景下形成的語文知識現在看起來有些是存在缺陷、需要糾正的，乃至需要對其知識體系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建構。比如說關于文章學的知識，20世紀50年代，語言和文學實行分科教學，一定程度上帶有意識形態的性質。20世紀60年代初期，逐漸形成了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這一類知識體系。今天看來，當時的知識體系本身有問題，其形成過程也不合理。上世紀30年代出版的《國文八百課》（葉圣陶、夏丏尊編）把文體歸納為四類，到了60年代歸納為三類。從寫作的角度來看，當時的記敘文訓練的不是“敘事”，而是靜態的描寫；說明文訓練的不是“闡釋”，而是說明一種靜態事物；議論文訓練的不是“論證”，而是講一些人所共知的道理。記敘文、說明文、議論文已經名不符實。

從語文課程角度看，過去的知識體系不但陳舊，而且存在錯誤。課堂教學過程中，有些教師的專業水平相對較低，或者說缺乏一種專業的反思精神，以致于把簡單的基礎知識教得千奇百怪。在這樣的背景下引發的1997年的教育教學大討論，討論的是老師教什么，沒有討論老師怎么教。于是，有一些人針對傳統語文教學肢解課文的教學弊端，提出淡化知識，此觀點在新課程標準里有所強化。這種觀點在當時的教育背景下是可以理解的，但從學理上來說是不正確的，因為世界上任何一門課程都是由知識組成的，抽去了知識也就否定了這門課程。語文課程的主體是知識，我們需要強調的是知識的除舊納新和語文老師在課堂教學中對知識的理解和運用。

曾繁仁（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教授）：語文課是非常重要的基礎課。傳統的學校教育非常重視國文、英語和數學這三門課。教育要培養有文化的人，不是培養自然的人。學習語文是為了繼承傳統文化，提高自身素養。從現在的教育理念來看，語文課基本上反映了國民的生存方式和思維方式。語文教學和語文素養關系到一個人的可持續發展，關系到他的思維方式和他的價值取向。可以說語文課是百年大計的根基，今天對語文的重視還沒有達到這種程度。原因是現在人們把語文作為一門孤立的學科，作為一門單純的知識課來學，缺少對語文教育的完整理解。

進入市場經濟社會，受功利主義影響，人們沒有把語文教學和語文素養放在應有的位置，由此已經產生了一些不良后果，比如出現了在語文考試中中國學生比外國留學生水平差等怪現象。

在全球化背景下，我國經濟上不占優勢，科技上也不占優勢，但是，我們是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文明古國。在經濟和科技方面我們可以向歐美學習，但在文化方面不能向西方照搬。各國文化有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特殊的發展環境，如果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如出一轍，那是不可思議的。一個民族要在世界民族之林有一席之地，必須要有文化的復興。語文課是實現文化復興的基本途徑，如果語文課沒有得到發展、沒有得到振興，就談不上國家的文化復興

（桑哲，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理事、全國中語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