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骃玉版出土于華山地區,是近年來發現的重要戰國秦系文字材料,自公布原物照片和摹本后,許多學者先后發表了專門的研究文章,如李學勤《秦玉牘索隱》、曾憲通等《秦骃玉版文字初探》、王輝《秦曾孫骃告華大山明神文考釋》、連劭名《秦惠文王禱祠華山玉簡文研究》等,侯乃峰、劉金華還做過綜述性質的《秦骃禱病玉版銘文集解》《論秦骃玉牘研究四種及其相關問題》,對各家注釋和所存爭議的問題比列總結,玉版的概貌已清晰。然而,筆者認為該玉版在幾個關鍵字上并沒有得到合理的釋讀,以至于對整篇文章的解釋上有一些偏差。
玉版的第二段:“周世既殳(沒),典法蘚乍(鮮作)。惴惴小子,欲事天地四亟(極)三光、山川神示、五祀(?)先祖而不得氒方。羲(下從心,通犧)豭既美,玉帛(?)既精,余毓子氒惑,西東若憃。”介紹了周室不振,骃“欲事天地不得氒方”。多家看法認為,這里是對自己“先世及今生的過失罪責”的“悔過遷善,以祈福之佑”。但對于最后一句“余毓子氒惑,西東若憃”,卻較少有明確合理的解釋。曾憲通等的《秦骃玉版初探》一文:“‘惑’釋做疑惑、糊涂、迷亂;‘西東’泛指四方、無定向;‘若憃’指如此愚蠢或憂心”;或說憃同‘忡’”。連劭名《秦惠文王禱祠華山玉簡文研究》一文中,將“毓子”釋為性,“惑”釋為亂,“憃”釋為亂或愚;王輝《秦曾孫骃告華大山明神文考釋》則詳細地解釋了這句話為:“小子糊涂得分不清東西,很愚蠢似的,不知該去祭何方的神祗。”
綜合各名家觀點,基本上都將“毓子”一詞看作是與“小子”相當的謙稱,“若”做“如此”解釋,“惑”和“憃”依其字原意,即釋為“亂或愚”,整句是骃為“事天地”的不周再做謙詞。但此解似不妥,在“余毓子氒惑,西東若憃”句中,“西東”一詞各家常含糊其辭,它表四方義若放在“若憃”(如此愚亂)前,該如何解釋?而在本段中,前文已有“不得厥方”,向神祗請訴自己的罪,那么接著再次請罪,且將自己與愚和亂相聯系,有過猶不及之嫌。再從全文的結構上看,這里多次表示自己祭奉明神不得其方,眾所周知,祭祀若亂罪過不輕,而到第三段卻能以“吾敢告之,余無辠也”開脫,則文中前后邏輯頗令人費解。
且放下“惑”和“憃”不表,先來看看沒什么爭議的一個字:“”, “(反)”連劭名和王輝先生釋為:“應讀為‘申申’,重復、反復不休,與后的‘反’字指疾病之反復發作”。,不見于《說文》。捜(去扌),《說文》,引也,從又,申聲。引,開弓也。后又引申為長久之義。《象》曰:“引吉無咎”。伸,屈伸。從人申聲。在以“申”為聲符的字組中,倒是可以看成源于“申”的一組同源字。從這里看,“”字所從之“心”,并無實在意義。
漢字是義符文字,重形體、重感知。“在漢字初創時期,先民的構形思維必然只著眼于語詞所指稱的意義內容上,即用字形直接顯示詞義”(白兆麟《論傳統“六書”之本原意義》),文字中常加入羨劃做裝飾以美觀,或表達其它的附加意義,如《利》中“珷征商”的“珷”,為周武王專用字,“武”前加“玉”以示尊貴。而玉版中,“惑”與“或”在國邦義上、“憃”與“舂”在順義上的同字異體的解釋,也當是將心符看做是羨符成分或者是將本字改造為從“心”的形聲異體字。
郭店楚簡有大批從心的字,如“義、勇、畏、反、疑、難、易、欲、謀、喜、哀、昏、寵、欺、求、與、為、知”,它們在文例中都應做無心符的對應字來解釋,心符在這里只是充當附加某種心態的羨符。這種帶心的字還出現在一些與心態義關系較遠的字上,如《丙書》篇的“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戁)得之貨”,這里的“難得”與心性關系較遠卻也加了心符,可見心符有泛化抑或泛化的痕跡。另外,《說文》宛,或從心作惌。在楚繒文中匿均作慝。《詩經·邶風·北門》:“憂心殷殷。”釋文“本作慇”。《小雅·正月》即作“憂心慇慇”。殷慇互作,則更早于郭店楚簡。
這樣我們把幾個從“心”而原本解釋上存在難解之處的幾個字合并起來觀照:即“惑”釋為“或”(國/域)。憃,可釋為“順”,《爾雅·釋言》:“若、惠,順也。《大雅·民》:天子是若,邦國若否?鄭玄箋:若,順也。“憃”疑為由“舂”假借為“順”。“舂(憃)”中古徹紐,“順”牀紐(《王力古漢語詞典》),上古舌齒相通;董同龢的《上古音韻表稿》的擬音中,舂(憃)與“順”聲母相同[]。“舂(憃)”在王力的古音分部中為東部,而“順”在文部,都屬陽聲韻,可通轉;在李新魁的古音分部中它們的主要元音都擬為[0]。且從第二段的韻文押韻中看,李學勤認為這段是東部和陽部的合韻,即“亡、光、方、憃”相押,若“憃”假借為“順”,則為文部與陽部合韻,這在上古也是很常見的。
據此,“西東”上承表國邦的“惑”,表示四方;“余毓子氒惑,西東若憃”可釋為自己(治理)的城邦國和民順。與前面的“羲(下從心,通犧)豭既美,玉帛(?)既精”聯系起來,解釋為“犧牲精良美味,我的封國也很太平(這是在說他的治理功勞)”。而作為君主或王侯,能使自己的邦國“西東若憃”,自然是值得稱頌的功績,故下文的“余無辠(罪)也”也便講得坦蕩,“使明神智(知)吾情”,以禱明神讓自己的病能“自復如故”。
龐樸在《“仁”字臆斷——從出土文獻看仁字古文和仁愛思想》一文中,認為:
(郭店楚簡中有大批從心的字)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可能只是郭店楚簡成書年代或抄錄年代的產品,而且更有可能是某種觀念或理論孵化出來的產品……仿佛都是為了強調其作為一種心態,以區別于對應的行為,而特意創造出來的。譬如《緇衣》篇的“恭以蒞民,則民有愻”句,其孫字帶有心底,便是想要表示心態的謙順,而非從辶的遜字所表示的那種行為的馴順。
秦玉版的具體年代雖還存在爭議,但大致已確定為戰國末年。戰國末,六國的往來頻繁,在文字上尚有許多相互影響,更何況是思想,龐樸所說的這種心態也難免會相通,并體現在文字上。云夢睡虎地秦簡《日書甲》中:“以棘椎桃秉以(敲)其心,則不來”。“”字未見《說文》,而“高、敲”上古均屬霄部,“”可以看做是“敲”的通假“高”加心字羨符。同為秦系文字的玉版,“惑”與“憃”也疑為這種思想的產物。“戁”若依《說文》表“敬、恐”(《說文》戁,敬也。從心,難聲。),若以心符為羨符則可看做“難”,表“困苦”或可看作“嘆”,那么后者在文例“永戁憂盩”中,文意更為順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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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宇翔,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