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同族詞”

《現代語文》（語言研究）2006年9月下旬刊刊登了牛世建《淺析有關“雪”的同族詞》一文。作者開篇寫道：“同族詞過去稱為同源字或者同源詞，我們根據徐通鏘先生的觀點，稱之為同族詞。它指稱語音相同或相近、語義相關、有親屬關系的一組詞。”這句話，雖然表述有些模糊，但大體是對的。接下來，文章的第一部分為“‘雪’的同族詞的義項分類”，第二部分為“‘雪’的同族詞的構成類型及其用法舉例”。這就有疑問了：同族詞的義項？同族詞的構成類型？這與我們對同族詞這個術語的理解似乎有很大的出入。讀完全文，筆者才知道，原來文章談的是“雪”的四個義項和以“雪”作為一個詞素構成的復合詞的類型。可見，作者雖然給文章冠以“‘雪’的同族詞”這個名稱，但是事實上談的卻不是同族詞。也就是說，作者對于“同族詞”這個術語的理解和使用有誤。因此作文，以資商討。

作者在參考文獻中列出了徐通鏘先生的《歷史語言學》。我們先看徐先生的《歷史語言學》。書中第68頁明確地說：“同族詞是一個語言內部的構詞法問題，主要是根據語音交替的方式去追溯某一族詞的形成過程及其所從出的原始形式。”這是徐先生對同族詞的解說。它不是對同族詞的內涵和外延的直接界定，而是從研究范圍、研究方法和研究目標的角度進行界定，所以理解起來有些困難。這句話的要點有三：①一個語言內部；②語音交替；③某一族詞的形成過程及其所從出的原始形式。“一個語言內部”，這是同族詞的限定范圍。“語音交替”，這是同族詞產生的一種方式。“某一族詞的形成過程及其所從出的原始形式”，這是同族詞的特征。弄清了這三個要點，我們就可以大致知道徐先生的“同族詞”是指“一個語言內部由（詞的）同一原始形式因為語音交替等原因而形成的一族詞。”可見，同族詞是一個語言內部的語言現象，一組同族詞有共同的原始形式，語音關系是確定詞語同族的重要標準。這個界定，正好與傳統訓詁學和詞源學對“同源詞（字）”的界定有相符之處。書中還有一個細節之處，表露了這一點。“王力的《同源字典》（實為同族詞典）也只研究漢語的同族詞，目的是研究漢語史，而不是和同系屬語言的比較。”

由于《歷史語言學》重點在于親屬語言之間的比較研究，所以對于“同族詞”沒有作更深入的闡釋。張博的《漢語同族詞的系統性與驗證方法》一書，對“同族詞”這個術語進行了詳細的解釋。“同族詞指一種語言內部由源詞及其孳生詞、或同一來源的若干個孳生詞構成的詞語類聚。這類詞有源流相因或同出一源的族屬關系，因而聲音和意義多相同或相關。”舉例來說，《說文解字·又部》：“叉，手指相錯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謂手指與物相錯也。凡布指錯物間而取之曰叉。因之凡歧頭皆曰叉。” 手指叉開方能交錯，所以“叉”含有“分開、分歧”義。樹木主干分出的枝丫叫“杈”，兩股的簪叫“釵”，衣裙下邊開口分叉的地方叫“衩”，水流的分支或分岔處叫“汊”，山路分歧的地方叫“岔”，張開大拇指和中指所量的尺寸叫“扠”。這幾個詞，古音都是初母歌韻，都有“分開、分歧”的隱含意義，它們構成了漢語的一組同族詞。dish（盤子）、desk（桌子）、dais（室內的低臺）、disc（圓盤）、discus（鐵餅），都是“圓形物”，是一組英語同族詞。

同族詞與漢語傳統訓詁學和詞源學所說的“同源詞”涵義相同。但是，同源詞這個術語同時還用于比較語言學中，指親屬語言間由原始共同語的某一共同形式派生出來的在語音、形態和意義上相關的詞。正是由于同源詞這個術語的多義性，所以有些學者提出了“同族詞”這個術語。目前，傳統詞源學研究者多使用“同源詞”這個術語，而普通語言學和比較語言學研究者則傾向于使用“同族詞”這個術語。最終的確立統一，還有待時日。

回到牛世建《淺析有關“雪”的同族詞》一文。它涉及到同族詞的兩個重要問題：第一，同族詞的意義關系；第二，同族詞的形成。我們說同族詞的意義相同或相關，這個“意義”究竟是指什么，是義位、義項或者義素？這是理解同族詞的關鍵。一組詞，之所以可以構成一組同族詞，在于它們的來源相同，體現在意義上，就是說它們的詞源意義相同。語言學家王寧先生說：“一組待定為同源詞的語料，在已知它們的音同或音近關系后，判定它們之間的義通關系，便成為確定它們同源的關鍵。而把握義通的規律，從中探求派生詞的造詞理據，詞源探求的任務才算全面完成。”王寧從詞義結構的角度，把漢語詞義的內部因素分為表層使用意義和深層隱含意義。把詞的深層隱含意義稱作“核義素”或“源義素”，它是詞義中體現詞義特點的部分，是小于義項（或義位）的單位；把詞的表層使用意義稱作“類義素”，它是體現詞的事物類別的部分，它也是小于義項（或義位）的單位。“同源詞的類義素是各不相同的；而核義素是完全相同或相關的。”例如“稍；梢；艄；霄；鞘”這組同族詞，用義素分析法來看：

稍＝/禾類/＋/葉末端漸小處/

梢＝/樹木類/＋/頂端漸小處/

艄＝/船類/＋/尾端漸小處/

霄＝/云霞類/＋/最高視之漸小處/

鞘＝/鞭類/＋/頂端細小處/

這組同族詞，它們的類義素不相同，但是它們有相同的核義素“頂端漸小”，詞源意義相同，所以同族。王寧先生在對漢語同族詞進行分析后得出結論：“同詞性的同源詞的意義關系是建立在核義素相同的基礎上，它們因類義素的對立互補而區別為不同的詞。不同詞性的同源詞一般不具有類義素的對立互補，而它們的核義素卻是直接相關的。就源詞與派生詞而言，源詞的意義直接被吸收作派生詞的核義素。這時，派生詞的造詞理據也就直接含在源詞的意義中了。”這一結論是十分精到的。由此可見，同族詞的意義相同或相關，是指一組詞在義素層面上的核義素相同或相關，而不是一個詞的幾個義項之間有引申或比喻關系。牛世建《淺析“雪”的同族詞》認為“雪”的四個義項，除了義項③之外，其他的合成詞意義上都有聯系，以此作為“雪”的同族詞的義項分類分析，這是對同族詞“意義相同或相關”這一點理解有誤所致。

同族詞是怎么產生的呢？有兩條途徑，一是詞義的引申分化，一是語音的流轉變化。語言中的詞在產生之初大多是單義的，只概括反映某一類事物或現象。但是，由于客觀事物或現象之間存在著各種各樣的聯系，人們在認知一種新的事物或現象時，往往產生聯想，把它與已經認知的事物或現象聯系起來。新的事物或現象與已經認知的事物或現象，或者具有相同相似的形貌，或者具有相同相似的作用，或者具有相因相襲的關系，或者屬于對立同一的范疇，等等，總之，都能引起相同的心靈反映，形成相同的心靈概念。這樣，人們往往用已認知的事物或現象的名稱，來指稱新的事物或現象。結果，詞的初始義不斷引申，義位不斷增加，意義結構越來越復雜，單義詞變成了多義詞。當詞的義位過多而指稱不明，或者義位之間關系太遠而不易感知，或者人的認知要求明確區分詞的義位所指稱的事物的時候，有些義位就有可能從原詞中脫落，成為獨立的新詞。例如“冓”指木材交織著堆積，有“交合、交錯”義。而“途中相遇”“縱橫交錯的水渠”“看見”“以錢易物”“交配”也有“交合、交錯”的意義，于是人們用“冓”來指稱這些事物或現象。后來，逐漸從“冓”中分化出“遘”“溝”“構”“覯”“購”“媾”等詞，這些詞與“篝”構成同族詞。

由于時間或空間的變動，語音會發生變化，形成古今音或方俗音之間的差異。語音的變化是有規律的，古今音或方俗音之間的異同有嚴格的對應關系，而漢字又是表義文字，具有超時間、超方言的功能。一般來說，漢語中詞的音讀雖然發生很大變化，但只要符合音轉規律，這個詞在人們的觀念中就不會分化，在書面語言中還是采用統一的書寫形式來記錄。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們，可以借助漢字，超越古今音或方俗音的差異，直接知道詞的意義。然而，當一個古已有之的詞語由于音變的影響，產生一個與原音既有聯系又有差異的音讀，古今音讀發展到一定程度，它們之間的聯系慢慢模糊，人們會借用他字記錄今讀或為今讀另行造字，從而使今讀脫離古音，成為獨立的詞。如《說文》：“讕，抵讕也。”段玉裁注：“抵讕猶今俗語抵賴也。”這是古今音轉形成的同族詞。還有來源于方言的同族詞。通語有時吸收方言詞語來豐富自己的詞匯，而吸收的這個詞可能就是通語的方言變體。如《方言》：“崽者，子也。湘沅之會，凡言子者謂之崽，若東齊言子兮。” 由此，我們可知，同族詞是單語素詞語音變轉和（或）詞義衍化的結果，是孳乳構詞的產物，其中源詞和孳生詞都是單語素詞。牛世建《淺析有關“雪”的同族詞》認為“雪”的同族詞有聯合型、偏正型、動賓型、主謂型四種構成類型，這是對同族詞的形成方式理解有誤所致。

那么，既然不是“雪”的同族詞，這種類型的詞語類聚我們應該怎么表達呢？劉叔新先生在《漢語描寫詞匯學》稱上述類型的詞語類聚為“同語素詞語族”，簡稱“同素族”。他說：“成群的或若干個不同的詞語單位，由于含有同樣一個語素，即含有同一材料的共同意義部分，而彼此在意義上相互因應。應該承認，這種相互因應也是詞語單位間的聚合關聯，使相應的詞語單位形成一種聚合的組織。……過去，有的學者提出了‘詞族’這一術語，用來指含有相同語素的一群詞或若干詞。……這樣的由于具有同樣一個語素而聚合在一起的成群、成組詞語，可以成為同語素詞語族。”這可以作為參考。

術語具有確義性，代表著學科對某一類現象的共同認識。我們在使用一個術語時，一定要弄清楚它的確切涵義，正確理解和使用。

參考文獻：

[1]徐通鏘.歷史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2]張博.漢語同族詞的系統性與驗證方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3]劉叔新.漢語描寫詞匯學（重排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4]王寧.訓詁學原理[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6.

[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6]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第二版）.

[7]牛世建.淺析有關“雪”的同族詞[J].現代語文（語言研究版），2006，（9）.

（滕華英，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