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文革”已經漸行漸遠了,但是“文革”本身卻成為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到目前為止還沒能從各個角度、各個方面進行全面、深入的研究。就語言學而言,也是如此,時至今日,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有為數寥寥的若干篇論文和一些專著中比較粗略的只言片語,單憑這些,還遠不能形成對“文革”語言的全面認識。
我們認為,十年“文革”對我們國家方方面面的影響非常之大,對語言也是如此,并由此而使本階段的漢語呈現出與以往及以后各階段的諸多不同,即形成了非常突出的一系列特點。而對這些特點的揭示,不僅可以對作為現代漢語發展一個階段的“文革”時期語言有更深入的了解和認識,還可以由此而進一步了解和認識當時的社會、人們的語言心理,甚至于“文革”本身。所以,“文革”語言的研究是有很大的意義和價值的。
研究“文革”語言,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展開和進行,以前為數不多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詞匯和修辭等方面,而本文則打算換一個角度,從人們一向極少關注的語法方面入手,來發掘一些基本的事實,以期從另外一個側面來了解和認識“文革”語言。
一、數序助詞“們”
我們主要討論數序助詞“們”與專有名詞組合的形式。“專名+們”這一形式在現代漢語的不同階段都有用例,但在“文革”期間卻有非常明顯的兩點變化:一是數量大增,使用頻率提高;二是表義窄化,主要是感情色彩發生變化,由原來的中性義而變為貶義。
在現代漢語第一階段①,這樣的形式偶能見到,我們在本階段近200萬字的語料庫中檢索到的用例有近20個,見于文學、政論等各種作品中,例如:
(1)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面的窗口探出花白的頭了。(魯迅《孤獨者》)
(2)床鋪最干凈,這臭蟲跳蚤準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錢鐘書《圍城》)
(3)馮先生們把劉四爺也勸進去。(老舍《駱駝祥子》)
(4)船上的人顯然聽不清楚,只用手朝金麻子們揮了一把。(吳奚如《活搖活動》)
由用例看,“們”用于與中性義的指稱對象組合的多,而用于與貶斥義指稱對象組合的少。到了第二階段,這一形式的用例減少,在近200萬字的語料庫中僅有1例,見于《毛澤東選集》第5卷,詳后。
進入“文革”以后,這種形式的用例開始大量增多,通常都見于政論性的作品中,并且只用于貶斥的對象,無一例外。例如:
(5)要防止周揚們打著“國防”的旗號,“注進”資產階級投降主義的黑貨。(《人民日報》1967.9.16)
(6)這個勝利也是對所有的蔣介石們、李承晚們、吳庭艷們以及一切可能想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人民的潛在的獨裁者們的一個警告。(同上1971.11.19)
《紅旗》雜志1966年第12期刊登的一篇批判周揚的文章中,“周揚們”出現了十余次,此外,在相鄰的三段中還分別用了三種不同的“復數”形式:“周揚們”、“周揚等人”、“周揚一伙”,其中一、三是貶稱,二則是中性稱呼,而這也表明,用于專名的“們”與“一伙”一樣,在文革期間都成了貶稱的標記。[1](P169)
《人民日報》以外的用例再如:
(7)歷史已經宣判了這個黑“總司令”的死刑,那些大大小小的楊健們,也一個個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箱。(撫順市革委會大批判組《怎樣看形勢》)
我們認為,上述用法,是由毛澤東的著作來的。在《毛澤東選集》1-4卷中,一共出現了16例專有名詞加“們”的形式,只有第一卷《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作于1935年12月)中兩次出現的“蔡廷鍇們”沒有特別明顯的貶斥意味,即:
(8)蔡廷鍇等人領導的十九路軍是代表什么階級的利益呢?他們是代表著民族資產階級、上層小資產階級、鄉村的富農和小地主。蔡廷鍇們不是同紅軍打過死仗的嗎?可是后來又同紅軍訂立了抗日反蔣同盟。他們在江西,向紅軍進攻;到了上海,又抵抗日本帝國主義;到了福建,便同紅軍成立了妥協,向蔣介石開起火來。
按,此例前邊用的是“蔡廷鍇等人”,后邊則是“蔡廷鍇們”,二者可以互換,意思相同。但是,細按上下文意,用了“們”以后,還是趨向于“貶”,起碼也是“不敬”的。
其余14例全部都表示貶斥的意義,例如:
(9)汪精衛、李精衛們盡管起勁地干什么反俄、反共、反農工的偽三民主義,自會有一班有良心的有正義感的人們繼續擁護孫中山的真三民主義。(第二卷)
(10)對于人民的輿論,艾奇遜們什么也不能“感應”,他們都是瞎子和聾子。(第四卷)
到了建國以后,也是如此,例如:
(11)現在查出了胡風們的底子,許多現象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他們的活動就可以制止了。(第五卷)
進入第四階段以后,“們”與專有名詞組合的用例也比較常見,與前期不同的是,基本上又恢復了第一階段的情況,即中性的組合義,例如:
(12)沈從文、弘一法師、齊白石們的存在,很難說是在歷史的邊緣還是中心,倒是他們作品后來趨于成熟時的穩定內容,稀釋了其人格延展中的復雜性。(《人民日報》1993.6.18)
(13)從這個意義上說,執著者才是社會的中堅,人類進步的動力。《摸天》中的田雨石們就是一群執著者。(同上1994.5.11)
二、一種新興形式:“比N還N”式
文革中,出現了一種新的表達形式,我們稱之為“比N還N”式,用例如:
(1)這種大叛賣、大投降,就更加惡毒、更加卑鄙!中國的赫魯曉夫比王明還王明!(《人民日報》1967.11.14)
(2)現在,它又對中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它簡直比沙皇還更‘沙皇’!”(同上1969.3.15)
按,此例可以同下一例相比較:
(3)勃列日涅夫、柯西金之流是蘇聯勞動人民的吸血鬼,他們比沙皇還壞。(同上1969.3.15)
(4)一位坦桑尼亞朋友看到蘇聯軍隊在烏蘇里江用高壓水龍頭向中國漁民襲擊的情景時,憤慨地說:“可恥!比帝國主義還帝國主義。”(同上1969.8.19)
(5)一連串的“忠實”加一連串的“真實”,簡直比唯物主義還唯物主義。(同上1973.1.14)
(6)他們蹲在安樂窩里,大放厥詞,真是比資本家還厲害,比地主還狠毒,比國民黨還國民黨。(同上1976.11.20)
《人民日報》以外的其他用例如:
(7)無論在托派的兩面手法和觀點的反動上,還是在語言的刻毒上,周揚都表現得比王實味還要王實味。(《解放日報》1970.3.29)
(8)在抓“陣地”這一點上,周揚比胡風更胡風。(《文匯報》1970.4.16)
文革以后,這樣的形式也時能見到,例如:
(9)這個黑干將還殺氣騰騰地宣稱:“走資派比反革命還反革命。”(《人民日報》1977.1.30)
(10)人們不能期望,美國人比歐洲人還歐洲人。(同上1979.5.7)
(11)原來有人寫了誣告信,說周作家腐化墮落……榨取工人的血汗,比資本家還資本家。(同上1988.1.29)
文革以前,類似的意思經常用以下的表達形式:
一種是“比N還A”,例如:
(12)劉本功(漢奸)沒拆過的房子,老蔣都給咱拆了,他真比漢奸還壞。(《人民日報》1947.2.1)
(13)遂川人民咒罵那些壞干部“比國民黨還厲害”。(同上1952.1.23)
按,按后來的表達方式,這兩例都可以說成“比漢奸還漢奸”和“比國民黨還國民黨”,后者的用例見例(6),前者的用例不見于《人民日報》,而在他處,我們也看到了,如:
(14)我看它們比汪精衛之流的漢奸還漢奸若干倍。(中國律師網2004.4.16)
值得注意的是,“比N還A”中“A”的內涵小于“比N還N”中的后一個“N”所包含的性質特點,通常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比如我們以“比國民黨還”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得到的就有“比國民黨還厲害/壞/惡/落后”,而它們基本都可以包含在“比國民黨還國民黨”中。
另一種是“比N還像N”式,例如:
(15)從羽田機場到東京的市中心區銀座,到處泛濫著美國好萊塢電影、爵士樂和阿飛舞,那種熱鬧的程度“比美國還像美國”。(《人民日報》1959.2.12)
(16)他們竭力鼓吹突出楊子榮的“潑辣驃悍粗獷”,即所謂“江湖氣”,“匪氣”,要把楊子榮寫的“比土匪還象土匪”。(同上1967.7.19)
按,此類形式所表達的意思與“比N還N”完全相同,比如例(16),如果去掉“象”,就與以下一例完全相同了:
(17)他的軍兵也乘機大搶大掠,糟踏村民,比土匪還土匪,把老百姓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了。(評書《百年風云》)
而“比美國還美國”的用例,在后來的使用中也能夠見到,例如:
(18)蘇州郊外還冒出一個新加坡人做的工業園區,比美國還美國。(《三聯生活周刊》2002.7.22)
我們曾經對這一形式進行過分析,主要的認識有以下幾點:
第一,這種形式表達的意思是,某一主體比N所指稱的人更有這樣的人的特點,所具有的特點和表現比這樣的人更充分、更突出、更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二,用于這一結構的名詞大都是指人名詞,可以是通名,也可是專名。通常只有那些具有“類型化”特征,或者是在歷史、文化的積淀以及長期的社會交際中被賦予某些特定、公認涵義的名詞,才有資格進入這一格式;
第三,這一形式還有一個相當明顯的附加意義,這就是主要用于表達諷刺、挖苦甚至于指斥的意味;
第四,這一形式主要用于輕松、隨便的語體或文體中,在正式、嚴肅的場合或文體中還很少見到。[2](P430-434)
文革時期的用例與以上四點中的前三點都完全一致,與第四點不同的是,我們所見用例幾乎都是用于正式,甚至是嚴肅的批判性文章中。
三、狀語和定語
文革期間,在很多文章中,對于一個動作行為或人、事等,往往會不厭其煩地從多個不同的角度去加以修飾、描寫或限定,由此就造成了多重狀語和多重定語的畸形發展,形成了“臃腫”的局面,其具體表現一是數量多于以往,二是復雜程度超過以往。
狀語的臃腫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大量使用描述性的貶義狀語,例如:
(1)他恬不知恥地指示作家要多寫礦工斗爭的文藝作品,實際就是讓人歌頌他自己。(《人民日報》1967.4.28)
(2)這些家伙就是這樣死心塌地為高崗樹碑立傳,喪心病狂地反對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真是反動到了極點!(同上1968.5.4)
二是大量使用多重狀語,例如:
(3)毛主席天才地、創造性地、全面地繼承、捍衛和發展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把馬克思列寧主義提高到一個嶄新的階段。(同上1967.1.11)
(4)(革命文藝隊伍)就是在劇烈的階級斗爭中,在結合藝術實踐深入地、持久地開展革命大批判的過程中,包括對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批判、對洋框框的批判、對古今中外一批作品用毛澤東思想進行細致的科學的批判的過程中,得到改造、鍛煉和提高的。(《紅旗》1970.1)
定語的臃腫主要體現在,多重定語的數量比多重狀語更多,而且并列的項數往往也更多,以下的用例都不是個別的:
(5)……寫出有說服力的、有分析的、擊中要害的、質量比較高的文章,以推動群眾性的大批判的發展。(《人民日報》1969.8.25)
(6)但勝利必將屬于掌握了毛澤東思想的、善于學習的、團結群眾的、革命到底的無產階級革命左派。(《紅旗》1967.1)
(7)這是一起有綱領、有計劃、有組織、有策略、有輿論工具、有反革命紀律、有長期斗爭打算的反革命事件。(《解放日報》1970.3.29)
以上三個語法現象的產生以及大量使用,都與“文革”時期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在那個年代,“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營壘分明,斗爭激烈,人們都“拿起筆來做刀槍”,目的是要把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批倒批臭”,“打翻在地”,甚至還要“再踏上一只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所以,貶斥性的表達極為發達,貶義形式為數眾多。以上討論的“專有名詞+們”和“比N還N”形式,以及貶斥性狀語的過量使用,都是由此而產生的。
附注:
①我們把現代漢語的發展過程分為四個階段,即:第一階段(1919-1949)、第二階段(1949-1966)、第三階段(1966-1978)、第四階段(1978年至今),本文即按以上的劃分展開討論。
參考文獻:
[1]刁晏斌.現代漢語史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刁晏斌.現代漢語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刁晏斌,男,文學博士,1959年生,北京師范大學985工程特聘教授,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由本人在國內外首次提出的“現代漢語史”的研究,已出版專著十余部,發表論文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