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家對《文心雕龍·原道》“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中的“麗”釋為“附著”,看法相當一致。但當其對“日月”二句子進行解釋串講時,卻存有差異,其中突出表現為譯文句法結構的差異。首先列舉幾種注釋如下:
麗:附著。鋪:分布。理地:使地有文理。日月像重疊的璧玉,來顯示附在天上的形象;山河像錦繡,來展示鋪在地上的形象。(《文心雕龍選譯》周振甫譯注,中華書局,1982,下簡稱“周注”)
麗:附著,指日月附著在天上。(從宇宙混沌到天地分辨),出現了兩塊圓玉似的日月,顯示出天上光輝燦爛的景象;同時,一片錦繡似的山河,也展示了大地條理分明的地形。(《文心雕龍譯注》陸侃如、牟世金著,齊魯書社,1981,下簡稱“陸注”)
太陽和月亮好像璧玉重疊,附著于天空,顯示出雄偉的景象,山林與江河發出青綠美麗的光彩,有條理地裝點在地面上。(向長清,下簡稱“向注”)
按王寧對語義注釋和文意注釋的區分標準,上述無論是對“麗”進行詞注,還是對“日月”二句進行句注,都當屬于語義注釋的范圍?!罢Z義注釋指的是表達或顯示文言文詞的概括義和句子的句面義的注釋。因此,它往往是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的嚴格對譯?!保ㄍ鯇幹队栐b學原理》,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96:249)“句子的語義注釋,則不但要求構成句子的每個詞都有準確的對譯,而且還要求句法上的相應?!保ㄍ?,250)當我們用這樣的標準,再結合“日月”二句本身對仗的特點,重新審視上述列舉的幾種句注時,就不難發現其中的缺陷:
1.周注 在句式上保持了原句對仗的格局,但后一句中的“鋪”“理”二詞卻沒有得到很好的對譯。
2.陸注 也沒有破壞原句的句式格局。其“鋪:陳列。理:整理得有條理。”在句子的解釋中得到了較好的對應。但 “麗:附著,指日月附著在天上”在句注中找不到合適的位置。相反地,根據其句注,我們似乎可以將“麗”理解成“光輝燦爛的”。
3.至于向注,原句對仗的格局在其注釋中已難以體現,而有些詞的對應顯得有些混亂。即使我們放寬標準,承認原句的多數詞都可以在其句注中找到字面意義上可以對應的成分,但這些詞之間原本的內在句法關系卻改變了,本應一致的句法成分在其句注中卻充任了不同的角色。據向注,“麗天”當是述賓結構的復合詞(或短語)。按理,“理地”也應是類似的結構,但其句注卻將“理地”拆開解釋,“理”則充任了狀語。
為什么在單個詞義的解釋上較為統一的情況下,各家的句注卻存有分歧且各有缺陷呢?如果說上述主要是將各注分別與原句進行比照,以求發現不合理之處的話,那么,通過對各注進行縱向對比,查找其分歧點所在,應該有助于我們取各家之善而從之,得到更好的釋義。通過比照,我們將各注間的主要分歧歸納為以下幾點:
1.“麗”或釋為“附著”或釋為“美好,光華”。
2.“麗天”當為述賓結構或定中結構。
3.“麗天”“理地”在句中分別充當“象”“形”的定語,使原句可緊縮為“日月垂象,山川鋪形”?;驅ⅰ胞愄臁币暈椤叭赵隆钡闹^語,原句則可相應地變換為“日月麗天,日月垂象;山川理地,山川鋪形”。
筆者認為,將“麗”釋為形容詞“美好的,有光華的”,用以修飾“天”。而“麗天”又通過“之”的連接與“象”構成定中結構,做為“垂”的賓語,可以使注釋無論在句法上,還是在文意上都較接近原文的意思?!叭赵隆倍涞木浞ńY構可圖示如下:

一、“麗”有采用“美好”義的可能
諸家將“日月”二句中的“麗”釋為“附著”,多半導源于《易·離》:“彖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王弼注:“麗,猶著也,各得所著之宜。” 孔穎達疏:“麗,謂附著也。以陰柔之質附著中正之位,得所著之宜,故云麗也?!蔽覀儾⒉环裾J“麗”有“附著”義的用法,而且也認為王弼、孔穎達等人對《易·離》中“麗”的解釋是合理的。但“日月”二句中的“麗”因之釋為“附著”卻不宜。
(一)“附著”義的“麗”與“美好”義的“麗”
我們認為“麗”的幾個常用義,均可從“成雙的”這一義素引申而來。

如此看來,“附著”義的“麗”與“美好”義的“麗”詞源上有很密切的關系。但“附著”義的“麗”表現兩物之間的位置關系,常作為動詞使用?!懊篮谩绷x的“麗”則描寫事物從整體上看所表現出來的性質,常充任形容詞。也即,“麗”取何義將直接影響到“麗天”的句法結構。
(二)“日月麗乎天”與“日月麗天”有別
《易·離》:“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麗”處于謂語中心語的位置,且“麗”與“天”、“土”之間有方位介詞“乎”,“麗”在該語境中應是,也只能是動詞,“麗”與“天”“地”之間應為述賓關系。而“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中,“麗”與“天”直接結合, “麗天”的句法結構關系至少有兩解——“麗天”或為述賓結構,即“附著于天空”;或為定中結構,即“美麗的天空”。
(三)文獻材料證明“麗+N”的格式??蓛捎?/p>
也就是說“麗+N”的格式常根據所處于的句法位置和具體的語境等,采用不同的用法,或解釋為“附著于+N”,或解釋為“美好的+N”。如:
【麗天】
1.謂附著于天。
日月麗乎天。(《易·離》)
2.謂光華照耀的天宇。比喻德行昭美。
若蒙圣誥于即日,臣伏聽麗天之教矣。(《漢武帝內傳》)
【麗水】
1.附著于水中。
昔麗水而隱晦,今躍冶而光亨。(宋·范仲淹 《金在镕賦》)
2.美好的水。
寶波麗水,華峯艷山。(南朝 ·梁·江淹 《空青賦》)
【麗紫】
1.著上紫色。
浮丹麗紫,棲霞冠月。(唐·王勃 《九成宮頌》)
2.艷麗的紫色。
麗紫妖紅,爭春而取寵。(黃庭堅 《白山茶賦》)
二、“麗”宜采用“美好”義
(一)從詞匯的時代性和使用頻率看
1.從歷時的角度出發,我們對《漢語大詞典》中所收集的120個“麗+N”格式的詞語進行了語義和結構上的分析。對特定歷史時期不同的語義、結構的配合關系作了相應的詞頻統計,列二表如下:

從該表中我們可以看到, “麗”在這120個詞中,“美好”義(包括其引申義)共出現92次(定中67+并列25),占了四分之三強?!案街绷x雖位居第二,但僅占了15.83%。從結構上看,“麗+N”作為定中結構(包括兼可表述賓結構的格式,如“麗天”,下同)的次數高達57.5%,作為述賓結構(包括兼表定中的格式,下同)的次數僅占21.67%,不及定中結構的一半。其中,[美好+定中]格式(指同時做定中結構,且“麗”為“美好”義的格式)占55.83%,而[附著+述賓]格式僅占15.83%。也即,從整體上看,“麗+N”格式中“麗”作N的定語,釋為“美好”的用法的使用頻率遠遠高于其他的用法。

相對于表一,表二主要考察“麗+N”的不同語義和結構關系的組合在各個時代的分布情況,以便更準確地觀察某一詞匯意義的時代性。
由表二,我們可以看到,[美好+定中]格式隨著時代的推移而遞增(先秦13.43%——魏晉六朝40.3%——隋唐以后46.27%),且先秦到魏晉六朝時代的增長幅度相當大。相反,[附著+述賓]格式則隨時代的發展呈衰弱趨勢,且相對勻速遞減。
2.從共時平面看,(1)借助表二,我們可以看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美好+定中]格式的使用頻率高居榜首,占了該時代總用法的71%左右。(2)從《文心雕龍》內部“麗”的使用情況看,“麗”使用最多的是與其他形容詞結合構成并列結構,多可用“美好”義或其引申義釋之。如“麗雅” “朗麗”“佳麗”“清麗”“巧麗”“褥麗”“麗褥”“夸麗”“偉麗”“弘麗”“巨麗”“雖麗不衰”“麗而不典”等?!胞?N”結構中,“麗”多與“字”“句”等連用,多釋為“偶,成雙的”。如“麗字”“麗句”“駢音麗字”“麗辭”等。表“附著”義的“麗”二見(不計“麗天”),即“麗牲”“根干麗土”。此外,“麗”還常單用作形容詞性謂語句的謂語??傊?,雖然[美好+定中]格式在《文心雕龍》一書中并不多見,但“麗”作為形容詞,釋為“美好”或其引申義的用法占了絕對的優勢。
(二)對文的啟示與限制
“日月”二句是相當典型的對文,其對應詞應屬同義關系。考察“麗”的意義,應綜合考慮與之相對應的“理”的意義和保持釋文上下句的語法結構的一致性。
首先,我們選擇從“鋪”的解釋入手,因為相對于“垂”“麗”“理”等詞,“鋪”的幾個常用義間的引申關系較明晰?!颁仭弊畛S玫囊饬x應是“陳列、布置”,其余如“展開、攤平”“ 披掛、覆蓋”“鋪敘”“布、宣揚”等義都與之關系密切,可視為其引申。因此對于“日月”二句中的“鋪”,釋為“分布”“陳列”實質上是一致的,其結果都是起一種“展示,突現”的效果。我們認為此處的“鋪”可釋為“動詞,陳列,這里指展示”。與之相對應的“垂”也應該是充當動詞,釋為“傳布。這里是表現的意思”。
其次我們來確定“理”的意義?!袄怼钡某S昧x概括起來大致有四:“治玉,引申為治理”“條理,紋理”“道理,規律”“法官”等,其中可能為本句中“理”的釋義的或為“治理”或為“條理”。由于主語為“山川”,“治理”顯然不能與之搭配,故此處之“理”只能釋為“條理”,“理地”即“有條理的土地”,應為定中結構。如此,“麗天”也應是定中結構。若“麗”采用“附著”義,則無法與該句法結構相容,且語義不與“條理”相類。相反“美好”義則能較好地完成該任務。
(三)驗證
1.句子內部證據
我們根據對文的特點對“麗”采用“美好”義的解釋進行驗證。主要是對照各個相應詞在意義上和語法結構上是否一致。
日月——山川(表自然事物的名詞,主語)
疊璧——煥綺(定中結構)
垂——鋪(謂語動詞,展現,顯示)
麗天——理地(定中結構)
象——形(名詞,充當謂語動詞的賓語)
麗天之象(美好的天空的形象)——理地之形(有條理的土地的形象)
垂象——鋪形(述賓)
日月疊璧——山川煥綺
日月垂象——山川鋪形
從上列的對照中我們可以看到“麗”作“美好”解時,“日月”二句中的對應成分無論是在意義上還是結構上對仗都十分工整。整個句子的主體部分也可十分清楚地析為“主+謂+(定)+賓”結構的主謂句?!叭赵隆倍浯蟮挚舍尀椤皥A玉似的日月,顯示出光輝燦爛的天空的景象;錦繡似的山河,展示了富有條理的土地的形象”。也即“天空因為有了圓玉般的日月而顯得有光彩,大地因為有了錦繡似的山川而顯得有條理”,換句話說“是圓玉般的日月使天空顯得美麗,是錦繡似的山川使大地顯得有條理”。如將“麗”釋為“附著”,則整個句子的句法結構會多有糾纏,難以析離,且很難做到對應工整。
2.上下文的印證
據文意,“日月”二句是為了證明“天地之文”源于自然而發。“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柄蔚凝姿”(龍鳳以美麗的鱗羽,表現出吉祥的征兆;虎豹以動人的皮毛而構成壯麗的雄姿[陸侃如、牟世金著《文心雕龍譯注》齊魯出版社,1981.3,譯注部分P4。])二句則論證了動物有文,且該文源于自然。二者證明的邏輯是一致的,可抽取為“文源于某物,而某物是自然存在的,故,文源于自然”。由于邏輯推理的一致性和結論的同指向性,“日月”二句與“龍鳳”二句的語義理應可以用同一句式來表達。也就是說,該文章的內容與行文的構造內在地蘊含了“日月”二句與“龍鳳”二句進行句式相互轉換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也即:
(1)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柄蔚凝姿
↓ ↑
(2)藻繪呈龍鳳之瑞,柄蔚凝虎豹之姿
(3)日月垂麗天之象,山川鋪理地之形
↓ ↑
(4)麗天以日月垂象,理地以山川鋪形
(1)與(4),(2)與(3)的句法結構類型,其句型應該是一樣的。同時,(1)與(2),(3)與(4)在進行句型轉換的過程中意義應保持不變。要滿足這些條件,“麗天”只能是一個名詞性結構。若“麗”釋為“附著”,“麗天”為謂詞性結構,與上述要求相矛盾,故有誤。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中的“麗”應釋為形容詞“美好的,有光華的”,用以修飾“天”。而“麗天”又通過“之”的連接與“象”構成定中結構,做為“垂”的賓語?!叭赵隆倍溽尀椤皥A玉似的日月,顯示出光輝燦爛的天空的景象;錦繡似的山河,展示了富有條理的土地的形象”。
(林頌育 王珂,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