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巴丹智,男,藏族,生于1963年,原名王守倉,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人。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有中篇小說《過坎》、《想頭》及電影文學劇本《西路悲歌》等面世。系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天祝縣文化館副館長。
1
秋收剛完,生產隊接到公社的通知,組織三十人的勞力參加南水北調工程會戰。麥捆還沒有上場,還要打碾,出外的活就自然落到這幫子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頭上。二十個男子,十個女子,清一色的姑娘小伙,由分管副業的副隊長田祿帶隊。我成了這里面的一員。
當時,我十七歲,是歲數最小的。讓我跟副業隊出外的原因是農活干得一般,在生產隊里可有可無,并且小伙姑娘都抽走不行,還有一些活需要干。抽來抽去抽了二十九個差一個抽不出來,隊長扳著指頭數了幾遍,最后把我數進去了。副隊長不高興,說我調皮搗蛋不聽話。隊長說,我們都是從十七八過來的人,畢竟歲數還小需要鍛煉,再說到外邊去和生產隊不一樣,不聽話由不得。副隊長不好再頂。第二天早上,抽調的二十人的名單就在生產隊辦公室的門外墻上公布出來了。隊里在上工之前開了一個簡短的會,宣布了這個決定,我就在會場上高興得跳了起來。結果,隊長就在會上對我說,你不要跳,抽你去是我們相信你,你別去了再吊兒郎當地給我們隊抹黑,要是公社把你退回來了,我扣你全年的工分。我嚇得不敢再出聲。
那天,三十個人不參加生產隊的勞動,準備一天,工分照記。
我不知道準備什么。回到家,奶奶問我怎么不勞動去,我說我抽到南水北調了,明天就走。奶奶就罵隊長,多大個人,就抽上出外,干不了那活,多孽障呀。她要去找隊長,我擋住了。我說,你孫子不是個囊包子,你放心。她還是不放心,她囑咐我到外邊去睡帳房睡什么地方暖和,吃飯要快,干活要省力氣,別掙下病了。吃飯麻利睡覺快,干活溜邊不受害。給我灌輸了一些需要耍奸使滑的思想,還眼淚汪汪的,那樣子簡直像送我去上戰場一樣。
奶奶為我準備行李,一定要讓我帶上家里惟一的一條羊毛褥子——那是她鋪的。結果,下午媽媽堅決反對把羊毛褥子給我,犟不過奶奶,媽媽給了我一張羊皮才算把奶奶穩住了,要不她會帶著褥子和我一起去。媽媽也拿她沒辦法,直氣得老拿眼瞪我。但對我也沒有再多說什么,還多給了一件父親常穿的山羊皮短皮襖。我快快活活的,沒有一點憂愁。媽媽聽了奶奶的話,到隔壁馬蘭家去,托馬蘭照顧我。這多少讓我臉上有點掛不住。我一個男子漢比馬蘭高一頭,讓她照顧我,讓我怎么抬頭見人?別人聽到了還不把我羞死呀!但沒辦法,大人們做事的原則,和我想不到一塊兒。好在馬蘭閑話少,把這事沒給別人說過。
我那天的心情特別好,吃飯的時候話多,并沒有遭到父母的責斥,弟弟妹妹們也很和氣。晚上,生產隊喇叭里通知我們三十個人去開會。
田祿對三十個人做了分組,一共兩組,一個組修渠一個組做飯。做飯是姑娘們的事,但卻偏偏把我分到伙食組。兩個姑娘一個我,三個人,給我的任務是背柴、挑水,我爭了幾句,沒爭過副隊長,只好接受了。
2
早上,我從生產隊庫房領了水桶、扁擔和砍柴刀以及繩子之后,其他人把車已經裝好了。一輛馬車拉我們的裝備,兩輛馬車拉人。我要上拉小伙子的車,他們把我趕下來,讓我去和姑娘們坐一輛車,我沒去,而是上了拉裝備的車。趕車人是我大伯,他沒攆我下車。我沖小伙子們做鬼臉,并說這比坐臥車舒服。隊長也上了裝備車,他送我們到工地指揮部。
那是一個深秋的晴天,天空中沒有一點云,瓦藍的天空中,陽光明媚,只是刮著一絲涼意十足的秋風。馬車出了莊之后,沿著嶇崎的山路叮鈴當啷地走著,隊長和我大伯換著抽旱煙鍋,議論著煙葉子的好壞,不時地還說著路旁的一些地呀草的。我坐在車上,開始時還有些興奮,想唱歌,但隊長在車上,沒敢扯開嗓子,只是默唱。唱著唱著就睡著了。隊長踢了我一腳,我驚醒,隊長罵我車裝得這么高,還敢睡覺,掉下去算誰的?我只好強睜了眼。
大伯對隊長說,這個娃娃吃不了那個苦。
隊長說,沒辦法,二十個人湊不夠,公社不行。再說,男娃娃不吃十年的閑飯,背柴、擔水的活應該說是能干好的。
大伯說,這南水北調是好事,真把水能調過來,能整不少的澆地,只是我們那里是山地,澆不上水。大伯的意思很明確,南水北調我們不受益,我們派人去修有點冤枉。
全縣一盤棋。隊長說。各公社都派人參加,是縣上的重點工程。
大伯沒再說啥。隊長也就沉默了。我從他倆的臉上看出來他們對這個南水北調工程不感興趣。我覺得這個工程太好了,不然,我就得在生產隊跟那些婦女們干活,一天到晚聽他們嘰嘰喳喳說話怪煩人的。出門修工程——雖然讓我背柴挑水多少有點讓我沮喪,好在畢竟是出門,出遠門,離家五六十里路,馬車要走上整整一天。像我這個年齡的人,在家里和出門有不一樣的感覺,出遠門有新奇感,出一次遠門,就是一次經歷。
到了中午,馬車停到路上,拉車的騾馬都卸了,車上拉著騾馬路上吃的青草,大家幫著喂上,便坐在一起吃午飯。路上不可能做飯,都吃從家中帶來的干糧。大家互相換著吃,我不好意思吃別人的,馬蘭把我的搶過去說,尕娃子拿的啥好吃的不讓大家吃?既然馬蘭搶了我的,我不能挨餓,我就不客氣地吃大家的。馬蘭果然在我包里掏出了四個雞蛋。我不知道包里有雞蛋,這雞蛋是奶奶偷著給我煮的。本來大家提議四個雞蛋他們四個人每人一個,但他們終究沒好意思吃,只吃了蛋黃,留下蛋白分給了包括副隊長在內的三十一個人吃了。我很高興,大家吃了我的煮雞蛋之后,以我為中心進行對我的評論,要不是我大伯在場,不知他們會說出什么話來。我紅著臉,背著大家吃干糧,裝著不理大家的樣子,其實,耳朵在細細地聽著他們對我的議論呢。
吃完了中午飯,接著就上路了。直到夕陽西下的時候,我們終于到了烏鞘嶺腳下的金強河畔。這里已經匯聚了很多的人,一片紅旗爛漫。我們忙著搭帳房。這里的帳房不是牧民的帳房,其實是簡易工棚,一共搭了三頂,一頂男子住,一頂女子住,因為沒有柴禾鋪墊,當夜大家都到草地上睡。多虧奶奶的那張羊皮,不然,我肯定會凍病的。
第二天,大家砍來柴禾,鋪了床。我和做飯的劉英子、張滿香幫陳國義在伙房里砌了灶臺,安好鍋,從中午開始進入了伙夫的角色。一切收拾就緒后,大隊、公社的人來看過,隊長便跟馬車回去了。
吃了晚飯,工地指揮部放電影《紅旗渠》。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要發揚紅旗渠精神,把南水北調工程搞上去。比起紅旗渠來,我們修南水北調只是小菜一碟而已。人定勝天。這個觀念我已經接受了。
3
做飯的人比別人要早起。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劉英子和張滿香便把我從耳朵上揪起來。我半睡半醒地蹲在灶門上燒火,劉英子和面,張滿香切洋芋,飯里沒有別的蔬菜可調,只是一鍋洋芋面條,天大亮時已經做熟了。別的人都起床、洗臉、吃飯時,我才有時間到帳房外邊走一走。
吃完了早飯,田祿帶領其他人去參加誓師大會,我們做飯的三個人留了下來,兩個姑娘把鍋碗洗了后發面準備蒸饃,我挑著水桶去挑水。我們住的不遠處有一眼山泉,田祿已經帶人把泉掏了一下,在泉下邊安上了石板漏水,我只是把水接滿挑回去就行,不用跑到河里去挑水。幾千人沿著河住,河里清凌凌的水早已變得不干凈了。
我把水桶接到漏水下,向開誓師大會的會場望去,黑壓壓的一片人,一面面紅旗在人中間飄揚,主席臺上的彩旗更是鮮艷,那場面十分壯觀。會場離得很遠,大喇叭里的歌聲還是隱隱約約地傳過來。
挑完了水,我就上山去砍柴,我的任務是每天背四捆柴禾。昨天大伙上山砍柴打鋪時,砍了一些灶上用的柴。給三十多個人做飯、蒸饃、燒水,灶幾乎一天燒到晚,用的柴必須有儲備,才能保證把飯煮熟、饃蒸透。說起來,我這個活也不輕松。
山上的灌木林很茂盛,紅柳、香柴的枝條有一人多高,砍一捆柴很容易。我很理智,不是砍一捆背一趟,而是把四捆柴都砍好,捆扎實,把四捆柴向山下滾,這樣可以節省三次上山的勁。四捆柴我沒有捆到一起,而是一捆一捆地滾。坡陡處,四捆柴不用出多少力氣,坡緩處,便推一捆下去,再上來推另一捆下去。中午時,我已經把它們都挪到山下。這會兒,我已經把好多體力都消耗了,肚子餓,腿打顫。背上一捆柴搖搖晃晃地向駐地走,走幾步就緩幾口氣,等我到駐地已經氣喘吁吁,頭臉都是汗。我便躺在柴捆上歇息。劉英子罵我背一捆柴比背一座山都費勁,太陽偏了才背來一捆,四捆柴要背到半夜里。
我進帳房吃午飯。中午去工地的人不回來,張滿香負責送饃。本來劉英子也去,帳房沒人看,怕人偷東西,留下來看守。我吃了兩個饃,便躺在鋪上想睡一覺。劉英子不讓睡,催我抓緊時間去背柴。她要幫我挑水。我說我自己來。我先挑滿水,然后去背柴,等張滿香從工地回來,我把背柴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張滿香說工地上很熱鬧,幾千人拉開陣勢熱火朝天。我想去看看,劉英子不讓去,讓我燒火。她是我的組長,她的話就是命令,不服從不行。其實,我們住的地方離工地只隔一個山梁,但我去不了,我只能坐在灶門口一邊架火一邊打盹。兩個姑娘做飯,晚飯要做干拌;兩個姑娘搟面,也是一頭汗水。
我望著她倆說:這活沒有好干的,早上砍柴我就乏得沒力氣了。
張滿香用袖子抹了一下臉上的汗珠,說,你去工地看看,砍幾根柴就沒氣了,要挖上一天土連骨頭也散架了。
劉英子給張滿香說我背柴回來的樣子。張滿香罵我是軟肋巴。
我罵她倆搟巴掌大兩張面就流汗,才是軟肋巴呢。她倆便張著面手撲過來,把我壓在灶門的柴堆上撓胳肢窩,我被撓得差點背過氣。完了劉英子說你再敢說我們軟肋巴,小心把你撓笑成個瓜娃子哩。
我只得說軟話,求她倆留情,再也不敢說她們了。她倆的手勁很大,要不是穿得厚,連抓帶撓不扒了我一層皮才怪哩。
太陽落下馬牙山之后,大隊人馬回來了,他們都站在山梁上喊我們三個過去看放炮。
我們跑上山梁去看。
工地上已經沒有大隊人馬,只有幾個炮手,像豹子一樣矯健地奔跑。
田祿說,陳國義把炮點著了。
炮手們藏進了工地附近掏好的貓耳洞里避躲炸起的石塊。這時,誰也不說話了,都屏住呼吸看著暫時靜得出奇的工地。大約過了兩三分鐘,轟隆轟隆的炮聲便響成一片,整個工地被一團團蘑菇狀的塵土籠罩了。我們腳下的山也隨之顫抖,讓人感到一種移山倒海的氣勢。
田祿說,我們的五炮都響了。
炮響完了,我才注意看大伙,一個個土眉猴臉,汗水和塵土把他們都裝扮成花臉了。我才信張滿香說的干一天骨頭也散架的話不是嚇唬我的。
三十個人的晚飯,足足要吃一個小時。吃得最多的要數陳國義,他一人吃了八碗干拌,他吃飯的樣子可以用狼吞虎咽來形容。
田祿說,大家干這么累的活,吃不飽不成,每天一斤的標準不夠。我已經給隊長說了,每人每月再加十斤糧。
其實,陳國義的八碗飯已經超過三斤糧了。
兩個月的糧,我們一個月已經吃得差不多了。
4
已經是冬天的天氣了,金強河早就成了一條冰河,馬牙山也白雪皚皚。工程的進度越來越慢,原來計劃兩個月完成的工程,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照這樣下去三個月也完不成。
指揮部號召各公社加夜班,有月亮的夜晚,在月光下干,沒月亮時,每三個人一盞馬燈。
我們一天要做四頓飯。晚上加班回來還要吃一頓。指揮部調來面粉每人每月補二十斤,十斤細糧,十斤粗糧。做飯的人常常睡三四個小時,盡管大伙都很苦,但都樂觀。一幫年輕人利用晚飯前后的時間,在帳房門前比誰的力氣大,摔跤、蹬棍。最愛挑釁別人的是陳國義,他對誰都不服。有天下午,吃過晚飯,陳國義又挑釁趙東,他輕而易舉地就把趙東摔了個狗吃屎。在一旁看的馬文花不服,上去和陳國義摔,兩人抱在一起摔過來摔過去好半天,誰把誰也沒有摔倒。趙東戲謔陳國義連個姑娘也摔不過。陳國義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于把馬文花摔趴下了,他騎在馬文花的背上。馬文花叫喊,陳國義你下來,你下邊有個棒子墊得我屁股痛。大伙聽了笑得前仰后合的。但陳國義沒有下來,而是騎在馬文花背上顯得呆呆的眼睛都直了。馬文花一翻身,陳國義便滑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來,沒有一點生龍活虎的樣子。
田祿指著陳國義說,從今天起,以后摔跤,男子和男子摔,不許和女子摔。誰要不聽就回家去。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往日男子和女子也摔跤,田祿并沒說過什么。不知陳國義和馬文花發生了什么,讓田祿這么嚴肅地說。
陳國義除了吃得多,壞點子也多。有天晚上,田祿去指揮部開會,不加班,我被姑娘們攆出帳房。我到大帳房去,陳國義說,你不看著灶房,那幫姑娘偷著吃好的哩。
我說是姑娘們喧話,不讓我聽。
他說不信你去看,要是沒偷著吃,我給你一塊錢。
我和他擊掌為誓。旁邊的人給我做保,他讓我悄悄地去。
我便悄悄地摸到灶房門口,聽到里邊姑娘們嘰嘰喳喳地笑,還有水聲,這一定是偷吃東西。我一下掀開門簾闖進去想抓個正著,結果,眼前的一切把我驚呆了,灶房里燃著大火,姑娘們赤條條地在擦澡。見我進去一個個驚得胡亂叫喊,不知躲哪兒好,一個向一個的身后跑,有的蹲下來。我呆了大概有十多秒,意識到自己闖了禍,跑出帳房門,到大帳房里撲到陳國義身上就打他,邊打邊哭。小伙子們笑得捂住肚子直喘氣。陳國義把我推到一邊,問:是不是偷著吃呀?
我抹著眼淚鼻涕說,不是,她們洗澡。
他又問我,你看見她們的啥了?
我不知說什么。趙東說,這尕娃根本沒進灶房。
我說進去了,我看見她們的屁股奶子了。
大伙不笑了,問我誰的奶子大。
我說馬文花的。
陳國義問多大。
我說像個大饅頭,還有個點點。
大伙便又笑了,像餓狼看見了一塊掉在空中的骨頭,口水都下來了。
這時馬文花氣沖沖地進來了。小伙子們不敢笑了,馬文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我拎起來,問我,誰讓你進帳房的?
我說是陳國義。她把我摔在鋪上,狠狠地踢了陳國義一腳罵他是壞松,不得好死,便出去了。
陳國義指著我罵:尕娃,我啥時叫你去看她們洗澡的了?
我說就是你讓我上當的,你還欠我一塊錢,大家給我做保的。說實話我也不是個善茬,抓住陳國義鬧,陳國義沒辦法只好給了我一塊錢。
第二天早上,劉英子和張滿香進灶房前的第一件事是把我從被窩里拉出來,說你要是把昨晚上看到的在人前頭胡說,把你的嘴撕成個鞋幫幫哩。
我說這不能怪我,你們洗澡應當給我說一聲。
劉英子說,說你媽的腳趾頭哩,這么冷的天灶房里有火熱一點,我們洗澡給你說啥?
張滿香說,陳國義那個壞松的話你以后少聽。
從此以后,姑娘們再也不敢攆我出去在灶房里燒大火洗澡了。
5
或許這天地間真的有咒語。馬文花罵陳國義不得好死,在幾天以后竟應驗了。
那天下午收工后,照例是放炮,結果我們的一炮啞了。其他炮響過后塵埃散盡,陳國義從貓耳洞里爬出來,向炮位跑過去。田祿站在山頂喊陳國義趴下別過去,快趴下!工地就在梁下,這喊聲陳國義應該能清清楚楚聽到,但他并沒有理睬,站在山梁上的我們看到陳國義義無反顧地跑向炮位。當他到炮位前時,我們看見導火索燃燒的藍煙還在冒。冒過之后,隨著爆炸聲,陳國義便飛了起來,單獨的一聲炮響格外刺耳,陳國義落在了塵埃間。我們都向工地跑去,其他生產隊的人也向我們的工地跑來。
我們跑向工地的時候,我們的十個姑娘便軟塌塌地倒在了山梁上。
指揮部派車把血肉模糊的陳國義送到工地衛生所,我們都跟著去了。公社張主任虎著臉一句話也沒說,跟著我們去了衛生院。陳國義被抬進衛生所的帳房之后,我們都被大夫請了出來,只留下張主任和田祿。我們在帳房外焦急地等著。
好一會,張主任和田祿走出了帳房,張主任看著大伙兒說,各隊都把人帶回去,今晚不加班了。各隊隊長今晚到公社指揮部開會。
陳國義死了。他在幫我背柴的時候說,騎在馬文花的屁股蛋上的那一瞬間,他像一只鷹一樣飛翔。結果他就像鷹一樣飛起來了。
田祿無精打采地走到我們中間,我看見他眼中閃爍著淚水。
田祿哽咽了一下,說,回去。
我們都默默地轉身向駐地走去,一路上大家的腳步都那么沉重,誰都沒有話。我們來到駐地帳房前,十個姑娘齊齊地站在帳房門前看著我們走近。田祿突然就哭出聲了,我怎么給隊里交代呀!說完蹲下來嗚嗚地哭。他的哭聲像一聲命令,十個姑娘齊齊地“哇”地哭起來了。小伙子們蔫頭耷腦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抹眼淚。一時間,我們的駐地亂成了一團,拉起這個那個坐下了,拉起那個這個又坐下了。
我抹著眼淚對大家說,都不要哭了,隊長快讓大家進帳房吧,這樣會把大家凍壞的。
田祿聽了我的話,站起來說,大家都進帳房。小伙子們進了帳房,姑娘們還在門口哭。小伙子們又出來把姑娘們攙進帳房。
這時,縣、公社指揮部的吉普車來了,我看見燈光,我說領導來了。大伙都不哭了。
張主任領著縣上領導走進了我們的帳房,昏暗的煤油燈下,領導的臉色凝重、莊嚴。我們都站在地下,很擁擠,領導們和站在他們身旁的幾個人握了握手。縣上馬指揮說:對陳國義同志的犧牲,我們感到很悲痛。他是我們全縣學習的榜樣,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發揚陳國義同志的獻身精神,把南水北調工程完成,讓陳國義同志安息。
張主任說,縣上領導來看望你們,希望你們振作起來。我們決定報請縣上授予陳國義同志烈士稱號,縣指揮部特意給你們送來了幾袋面粉,你們要保重身體。陳國義的后事由公社負責送到生產隊去辦。你們放心,公社指揮部決定給你們隊明天放假一天,大家好好休息一下,更加艱苦的工作等著我們哩。
田祿擦干淚水說,謝謝縣上和公社領導對我們的關心,陳國義的事我有責任,請組織考慮處分我,但明天還是要照常出工,我們決不拖全縣的后腿。
領導們看了我們的住所之后走了,田祿也坐車去開會,臨走時,田祿要求我們一定要吃飯。于是,大伙都來到灶房幫著做飯,都顯得出奇地團結。
那天晚上的飯剛熟,趙東舀了一碗端到帳房門前的一塊石頭上,放下之后,大家才吃飯了。吃完飯,誰也不愿睡,都圍到小伙子們住的大帳房里,說陳國義死的感受。
我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早晨我醒來一看,男男女女都胡亂睡在大帳房的鋪上。我出去一看,太陽已經出來了,我大聲喊:大家醒一醒,今天睡過頭了!
大伙洗了臉,做飯來不及,就都啃著凍饃出工去了。
做飯的三個,抓緊時間做了指揮部送來的細面面條,三人輪換挑水桶把飯送到了工地上。
對于陳國義的死,最感到愧疚的是馬文花,這幾天她不再打打鬧鬧,只是低著頭干活,無聲無息地吃飯,吃完飯便蒙頭睡覺。我用陳國義給我的一塊錢,買了些紙,晚上偷偷地燒了。
那天,趙東幫我砍柴。因為我一個人砍柴已經不夠灶上用了,每過幾天,田祿就派一個人幫我一天,兩人只是砍柴、捆好,等吃過晚飯,大家上山再把柴背下來。趙東是個煙鬼,砍了兩捆柴就叫我過去休息。他用報紙條卷了一個喇叭筒,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問我,你那天晚上真的看見馬文花了嗎?我知道他是問我洗澡的事,我說看見了。
他又問,看見馬文花有沒有毛?
我說只看到了馬文花光著的身子,我沒看見毛。
他便神秘兮兮地說馬文花是白虎。
我問什么叫白虎。
他說女人那地方沒毛叫白虎。白虎是男人們的克星,男人沾了這種女人注定要倒霉的,陳國義騎了馬文花的屁股,你看落了個啥下場。這種女人必須是青龍才能降住。
我問青龍是誰。
他說男人不長毛就是一條龍,青龍對白虎是一對。
我說,馬文花和別的小伙子也摔過跤,咋就沒事,偏偏陳國義就有事?
他說,陳國義騎在馬文花的屁股上泄了男子漢的真氣。他說話慢慢的似乎是一面說一面考慮。他叮囑我這事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不然,馬文花可就活不成人了。
他說的那套荒誕的理論,著實讓我思考了好幾天。
馬文花病了,請了一天病假,在帳房里休息。中午,我砍柴回到帳房,劉英子和張滿香去工地送中午飯。我吃了幾嘴饃,馬文花一臉病容,到灶房來了。我說文花姐你吃中午飯了沒有?她說我沒心思吃。我說你到衛生所去看看,吃個藥就好了。
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到我們帳房里來一趟。
我就像一條小狗一樣跟她過去了。
她坐在鋪上問我,你這幾天聽到了啥話?
我搖搖頭。
她說,這幾天其他隊的人總拿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我問為什么?
她說,還不是趙東那個嚼舌根的,到處散布說我是白虎。陳國義是我僨死的。她說著說著眼里的淚水就流出來了。
我不知該對她說些啥,怎么安慰她。
她說,我那天晚上不該罵陳國義那句話,都是你惹的禍。
我爭辯我不是故意的。
她說你看見了吧,我是不是白虎?
我說我啥都沒看見。
她說看見了也不要緊,可以幫我洗掉罪名。
我說文花姐我真的沒看見。
她說反正你已經見過了,我讓你再看一次,你看我是不是白虎。說著她就站起來要脫褲子。我嚇得掉頭跑出了帳房。馬文花就嚶嚶地在帳房里哭。她這是被趙東逼急了,不然,一個姑娘家怎么會做出這種舉動。我不敢再進帳房,就上山去砍柴。
吃過晚飯,馬文花便站在帳房門口罵趙東。大家都出來勸她,她就當著大家的面要脫褲子,讓大家看。她說她背不起那個罪名,多虧姑娘們拉住了她。
田祿把趙東批評了一頓,罵趙東的嘴不如女人的屁眼。趙東耷拉著頭,沒說一句話。
6
陳國義死后,我突發奇想地寫了一首打油詩,一共八句,送到縣指揮部廣播室。廣播室在工地大喇叭里播了這首詩,幾天后全縣有線廣播也播了。公社張主任知道了是我寫的,把我從田祿手下抽到公社指揮部廣播室里當通訊員,專門給廣播室寫稿子。
我從一個伙夫一下子成了一個廣播站工作人員,這讓田祿很高興。他說我們隊出人才,陳國義是烈士,全縣人民都學習,現在又出了秀才,給我們隊爭光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給生產隊爭光了。頭天晚上接到通知,第二天早上到指揮部報到。田祿讓馬文花給我背行李,他陪同送我去指揮部。
馬文花這幾天的情緒有些好轉,背著我的行李,跟在我和田祿的后邊,她說尕娃子你還氣我嗎?我說,文花姐,你把我想成啥人了?
田祿對馬文花說,現在不能叫他奶名字,要叫他的官名,吳天文。
我說要想好奶名叫到老。
到了公社指揮部,正趕上張主任吃早飯,見我們進去,他就讓人添了碗筷,每人一碗酸菜粉條燉豬肉。經常吃洋芋面條的我,沒有客氣,端起來就吃。田祿客氣了一番也吃了。馬文花沒敢在張主任面前吃,張主任便安排她到灶房里去吃。
吃完了早飯,我把田祿和馬文花送走。張主任讓劉干事把我帶到廣播室。劉干事是管廣播室的,除了他還有一個女播音員。劉干事是領導也是播音員,他把我介紹給了錢紅梅。
公社指揮部的廣播室設在一戶農民家里,是這家人的堂屋,一共三間房子,一明一暗。明的兩間放播音器材,還有兩張辦公桌,一邊放著一個包著紅布的麥克風,電子管擴音設備擺了一地;暗的是一個套間,里邊有炕,錢紅梅一人住在里邊。院子里還有東西廂房,東廂房住的是房東,一家五口人,一共三間,兩間大的一間小的都有炕,老兩口和孫子住大間,小兩口住小間。我和劉干事住西廂房,有里間外間,我們住外間,里間作為臨時客房。我的行李被鋪到炕上,那張羊皮顯得很刺眼,我把它卷起來放到了門外墻角里。
到來的第一天,劉干事沒有派我干啥活,要讓我休息一天。我感到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沒有躺在炕上睡覺,而是鉆到播音室,這里看看,那里瞧瞧。特別讓我想多看幾眼的是錢紅梅,她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上衣,腰里扎一根軍用皮帶。胸脯高挺,白凈的面孔,眼睛水靈靈地大,睫毛很長,一撲閃一撲閃地勾人魂。一條毛藍布的褲子,也許是套在棉褲上,看上去有幾分臃腫。這身打扮在灰色與藍色為主的年代是最為先鋒的,可算是后現代主義的裝扮。怪不得小伙子們愛聽她播音,或許在他們的心目中錢紅梅早就是仙女了。我的穿著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身份也只是個社員而已,但我還是把她仔細地瞧了一遍。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嗔怪我盡瞪著眼睛看啥,臉上又沒繡花。我說,其實你比花還好看。我咋就說出了這樣一句奉承的話!我從來就沒有奉承過任何人,是討好她嗎?或許是我從心底里喜歡她。她聽了我的話,笑臉就燦爛得如牡丹,白凈的臉上透出了兩團紅暈,說我油腔滑調。便甩了齊肩的短發忙自己手中的活。電唱機里放了唱片,監聽喇叭的聲音很小,這種電唱機我在生產隊見過。那時,有線廣播拉到家家戶戶,除了縣廣播站和公社放大站的播音內容外,生產隊的隊長也會對著麥克風講幾句話,通知開會、上工。
我很羨慕對著麥克風講話。這時麥克風就放在面前,我走到錢紅梅對面的麥克風前,問她,紅梅姐我可以講幾句話嗎?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說,話不是胡講的,再說你會說普通話嗎?
我說普通話我會講。她聽了笑了笑,說那好,中午廣播稿你來念。她說著給了我一張寫滿字的稿紙。你念念我聽。
講普通話是我的特長,上學的時候,語文老師講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跟著他學了一年。
從錢紅梅手中接過稿子,我念了一遍。她驚訝地看著我,我問念得咋樣?她伸出大姆指說,看不出來,你普通話講得這么好。
她夸我,我的臉發燒了。
當然,中午對著麥克風念稿子的事輪不到我。
午飯是面條。大冬天的,公社指揮部的人吃不到別的蔬菜,飯里調了洋芋和酸菜,桌上有一盤蘿卜絲,還有一盤是包心菜和紅蘿卜腌制的咸菜,這已經夠豐富的了。
下午,劉干事臨時派我去縣指揮部取廣播稿。公社指揮部到縣指揮部有三四里路,要經過工地。看著喧鬧的工地,我心潮澎湃,掏出筆記本,席地而坐,寫下了一首詩:“工地/熱火朝天/看這千軍萬馬的戰場/凍土/在小伙鎬下融化/寒風/在姑娘臉上變暖/紅旗/歡聲匯聚在這里/英雄兒女奮戰在這里/誓要山低頭、水改流”。
到了縣指揮部,我把詩稿交給縣指揮部的廣播室。取了廣播稿回來的路上,就聽到縣廣播室的播音員在大喇叭里朗誦我的《工地》。等我回到公社廣播室,錢紅梅就問我你的《工地》是啥時寫的,我說就是在去的路上寫的,她說,你是個詩人。
詩人,我從來沒有奢望過的頭銜,讓錢紅梅給我戴上了。
晚上,張主任走進廣播室,拍拍我的肩說,沒有早發現,我們把秀才關在門后頭了。田祿這小子,讓你砍柴挑水,真是屈才。好好干,小伙子。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接著說,要歌頌新生事物,萬不可有資產階級情調。他給我講他認識的一個詩人詩寫得好,但資產階級情調濃,被打成了右派。
有了張主任的贊許,劉干事對我也就另眼相看。我在廣播站的地位就這樣鞏固下來了。
7
我是亦工亦農的。生產隊每天給我記工分之外,公社每天給我補助四毛錢,每七天發一次。第一次拿到兩塊八毛錢之后,我央求劉干事到供銷社買了一盒蘭州煙,又買了三毛錢的糖果和兩毛錢的阿斯匹林。我向劉干事請了一晚上假,去我隊的駐地。
田祿他們剛吃過飯,見我來,大伙都圍過來很隆重地把我請進大帳房里,把三個帳房的馬燈都拿來。劉英子給我泡了一碗茶。張滿香說,饅頭炒菜吃上了還沒忘一個隊的人,有良心。
我掏出煙、糖、藥交給田祿。大伙見蘭州煙很興奮。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個順口溜:縣上干部大前門,公社干部是蘭州,大隊干部羊一群,社員卷個喇叭筒。說的是抽煙的標準。蘭州煙老百姓抽不到,是限量供應的。田祿把煙打開,每個小伙子一根,剛好一盒。他又把糖分給了姑娘們。劉英子把分到的糖給我一塊,我沒要。她說,過幾天我要沾你的光吃一頓炒菜饅頭哩。她說話的時候,用怪怪的眼神看著馬文花。我說我是大家從生產隊里帶出來的,誰來我把飯給誰吃,沒有沾光不沾光的。
趙東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半天才吐出來,煙在他肺里融化成了灰白色的氣團。他是二十個人中有名的煙鬼,一根煙幾口就吸剩煙頭了,他還舍不得扔,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煙頭吸了一口,直到煙頭燙著手,才把火小心地掐滅,把剩下的煙頭放在手心中,取了紙,掏出用羊腳巴骨包的煙鍋裝上一鍋,一根火柴,又是一口,一根煙沒剩一絲煙絲讓他全吸了。這時,別的人才找火點煙呢。
田祿看著趙東抽完煙,笑了,趙東你這個抽法一天有兩盒也不夠。趙東點點頭,這煙不經抽,幾口就完了。
劉英子說,行了,人家吳天文的一片心,讓你抽一根蘭州煙,你甭白得個媳婦嫌瞎,白吃蘿卜嫌辣。
趙東說,我看你的眼睛不瞎,還亮得像太陽下的泉水。
呸,尿一泡尿照照自己是個啥東西。劉英子罵人一套一套的,把大家都惹笑了。只有馬文花沒笑,低著頭抿著糖塊。
田祿制止了大家的笑鬧,別說閑話了,天文來看我們,我們聽聽公社最近有啥新鮮事。
我說我剛去沒聽見啥。
趙東問我那個女播音員是誰的對象?
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她沒給我說過。
孔憲福搶過話頭,天文你打聽一下要沒對象,就介紹給趙東。趙東在廣播里聽見女播音員的聲音,腿肚子就都軟了。
大伙又笑了,我注意馬文花還是沒笑。
趙東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涎水說,我那是對人家的崇拜,根本沒想過那么多,我是希望吳天文能和她處對象哩。多漂亮個姑娘,吳天文娶了,也給我們隊小伙子爭個光。
我從沒想過找對象的事,讓趙東這么一說,早就害羞了,指著趙東罵,你甭狗嘴里吐象牙。
趙東笑著說,你羞啥,這輩子你有本事不要娶媳婦。
我說我就不娶。我已經是臉燒額燙,要都是小伙子說這些也不難受,當著這么些姑娘說,我確實有點男子漢的羞恥感。因為,在我的想像中說我和錢紅梅處對象是不可能的,是奚落人的。再說張主任已經提醒過我,不能有資產階級的情調。但我沒有反駁趙東。
田祿也許看出我的窘態,及時制止了趙東。說些正經的話,別把天文說得和你一樣齷齪,人家是干大事的。接著他問我適應不適應那里的工作,張主任對我的看法咋樣。我一一作了回答。大伙都仔細地聽。完了,田祿又把我們隊的工程進展說了一下。聽完他的話,我突發奇想,我說,我要給我們隊寫一篇通訊,題目叫《陳國義烈士的戰友們》,立刻贏來了一片掌聲。
8
《陳國義烈士的戰友們》在公社廣播站播了,又在縣指揮部的廣播中播出,接著又在縣廣播電臺播出,反響很大。當時縣上把陳國義當做典型樹立,縣劇團根據我的通訊編了一出話劇《英雄兒女》,要到南水北調工程慰問演出。工程指揮部決定從各公社抽調人員組織一場籃球比賽,作為迎接縣文工團的一個重要節目,并從縣文教局專門調來一位體育老師做指導。
那幾天,我有些暈暈乎乎,通訊播出不久,地區把我寫的通訊和《工地》出了一份簡報,向全區七個縣印發。錢紅梅拿著簡報把我贊揚了好半天,她說要好好向我學習。我想起了趙東的話,心里有鬼的我不敢拿正眼看她。我一天老跑播音室,一會不見錢紅梅就覺得六神無主,精神恍惚,可是見了又不知道該說啥話,她問話的時候還回答得顛三倒四的。我意識到我已經處于初戀狀態,資產階級的思想已經在我心中萌芽。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十八歲的我免疫力根本抵制不了腐朽思想的侵蝕。我希望每一分鐘都在她身邊,哪怕是不說一句話,只要能嗅到她的氣息,看見她的影子,我的心舒暢得就如迎風飄舞在天空中的白云。我每天晚上都在給自己打氣,我要向她表白,我要向她說我愛你,但每天一見到她我一夜鼓起的勇氣便不打招呼地泄了。或許這就是男子漢的悲哀。我想起家鄉人常說的一句話,男追女如隔山,女追男一張紙。這種情景過了好幾天,也許張主任看出了蛛絲馬跡,想挽救我一把。我一米八的個頭是最佳的打籃球的人選,我被調到了籃球隊。
9
到籃球隊訓練了一星期之后,我們二十個人分成兩個隊,到各公社工地上去比賽。一個藍隊一個紅隊,我被分到紅隊。球隊發給我一套紅色的腈綸球衣,球衣前印有白色的字“紅隊”、“10”。球褲較長,在沒比賽之前我們都穿罩衣罩褲,球褲總是從褲腳露出一截。工地上的青年男女們把這當做一種時尚,讓穿著的襯褲露出褲腳,在后來的幾年里到處流行。
說實話,我的球技很一般,我想打替補,做指導的唐老師非讓我打主力,并且把我放到主力中鋒的位置上。到各公社的工地比賽,宣布我上場時,掌聲格外熱烈。或許我那時已經是名人了吧,唐老師換別人,就是不換我。最慘的是到我們公社的工地比賽,錢紅梅做啦啦隊的領頭,那些愣頭小伙子有美女號召,氣壯山河地喊10號加油。我嗓眼冒煙,兩眼發黑,沒有接住一個傳球,讓球砸到門面上立時血流如注,當場暈過去了。
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衛生所的簡易病床上,錢紅梅就在身邊。她見我醒了很高興,說,嚇死我了。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在你的助威聲中暈過去,我太幸福了。他臉微微一紅,罵我,凈說油嘴滑舌的胡話。看見她臉紅,我真的感到很幸福。我說,你帶領大家喊,我敢不賣力氣嗎?她說你真傻,不過你打球的姿勢很瀟灑。我想不通,你是個啥人,干啥事都那么出色。我說,我其實很懦弱。她問,為什么?我說,不敢找對象。她說,才多大就想對象。看上誰了?我做媒人。我說,我不敢說。她問,怕啥?我說,怕你罵。我罵你,沒道理。我不罵,你說是誰,我保證給你說成。我說,是你。她先是一愣,接著大笑起來,我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不知她是悲還是樂。我問她,你笑啥?她抹了一下笑出眼眶的淚認真地說,憨狗,我孩子都一歲了,你這話讓別人聽見還不笑掉大牙。這下我又暈了,羞得我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鉆進去。她說,我給你找個可心的,比我強的。我說,我不要。她說,我就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眼。我說,請你原諒我的唐突。她也笑了笑,有你這話我很滿足了,你好好休息吧。她說完就要走,我心中很失落,空蕩蕩的。她到門口又轉過身說,把球衣脫下我去給你洗一下,胸襟上都是血。我乖乖地把球衣脫給了她。她說,以后別瘋子樣地打球,省著點勁,別把自己掙出病來。我順從地點點頭。
她走了,我用被子蒙住頭哭了。我的初戀僅僅在一場對話之后便夭折了。有好幾天,我無精打采地參加比賽,唐老師多次提醒我集中精力,集中精力。他越提醒,我的精力越分散。錢紅梅——一個揮之不去的影子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
10
縣劇團是在一個雪后的寒冷天氣里來的。他們坐的是“嘎斯”卡車。早已是數九寒冬了,演員們一個個裹著軍用皮大衣,男子戴著棉帽,女的圍著各色圍巾。車前掛著一條橫幅,寫著字的紙讓風吹了,只剩下一條紅布,車廂邊上貼著標語:向參加南水北調的同志們學習、向參加南水北調的同志們致敬!指揮部讓我們籃球隊充當歡迎使者,打著“感謝黨和人民對我們的關懷支持”的橫幅,在離指揮部不遠的地方迎接他們。車到我們站的地方停下了,演員們一個個像熊似的從車上下來。從駕駛室里下來的兩人是縣上的領導,首先向我們揮手致意。我們拍著手,演員們列隊走過夾道歡迎的人群。
在我們歡迎演員的同時,當地生產隊的社員已經把球場及周圍的雪清掃了,學校的課桌擺到球場東邊,算是主席臺。
吃過午飯,各公社把人員組織起來,排著隊來到球場,工作人員早已用白灰畫定了各公社的位置。幾千人很快就匯聚到了一起,在主席臺就坐的是縣上和各公社的領導。值得一提的是,田祿的隊伍也被請上了主席臺,盡管是后排,但那是揚眉吐氣的時候,是難得的殊榮。本應該我也在主席臺上,因為我是球隊隊員不能和田祿他們一起享受陳國義用生命換來的團隊殊榮。我們和演員們分站在主席臺兩旁。田祿和他的伙伴們滿臉的自豪,只有馬文花一直沒有抬頭,人們指指點點地看她,我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之感。
首先是領導講話,接著是我們的匯報比賽。
雙方隊員在裁判的帶領下入場、握手,然后向全縣人民學習,向各位領導致敬。
一場比賽開始了,隊員們一個個爭命似地搶球、投欄。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練了近二十天,為的就是這一天。紅、藍雙方的啦啦隊是定好的。紅隊的啦啦隊帶頭人還是錢紅梅,這次她不一個勁地喊加油,而是喊幾聲紅隊加油之后加一句10號加油。因此,我打得比較輕松,發揮得很好,手氣順,連投帶罰上半場就有十五分進賬。中場休息,錢紅梅給我送來一罐頭瓶水,我喝了一口很甜,是冰糖水。
自從衛生所里的事發生后,她對我處處關心,而我卻不敢正視她。我對自己的魯莽不可原諒,說到底是很后悔的。她對我越是關心,我越覺得對不起她。在她看來那只是一句玩笑而已,而我不能把第一次對女人表白的話當做玩笑,它深深地烙在我心靈上,那痕跡不是像雪一樣能輕易融化的。
利用中場休息的時間,縣劇團演出了幾個小節目。
下半場比賽繼續進行。或許是冰糖水的原因,我打不起精神來,失誤頻頻,到后來竟是昏昏欲睡,唐老師不得不把我換下去。多年后,我才知道錢紅梅在水里做了手腳,她怕我不要命地瘋狂。好在縣上領導看重我的稿子,換了別人,非給他一頂消極怠工有損人民形象的帽子不可。她的關心讓我走了一次鋼絲。
劇團的演出開始后,幾千人靜靜地看著演員們表演。我不得不承認劇團的編劇很有才華,把現實與戲劇結合得十分完美。盡管演員的演技并不高,但整個劇情跌蕩起伏,一個高、大、全的英雄團體,經過奮斗,使南水北調工程勝利完工。雖然結尾有點理想主義的作派,但這正是眼前這幾千觀眾所希望的,很多人都為之流淚,為之激動。演出結束,觀眾們都站起來鼓掌,演員們站在籃球場中央向大家致意。
本來縣指揮部打算當天不再出工,讓大家休息一天,可是大家被劇情的結尾所感動,走上了工地,甩開膀子大干起來。
籃球隊就地解散,我們請縣上來的攝影記者給球隊合了影之后,又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去。
11
我又回到了公社指揮部的廣播室。張主任把我叫到指揮部里,問我下半場的表現,是不是對某些事情不滿意,我說,下半場我發揮得不好,也許是太累了。他說,別的人在冰天雪地里一天干十四五個小時累不累?你要好好地向他們學習。批評過之后,他讓我好好爭取把今天的影響挽回來。
我到廣播室,只有錢紅梅一人在,她見我低著頭走進來,說,你今天表現不錯。我說,還不錯哩,張主任剛剛為這事批評哩。她笑著說沒關系,年輕人是要經過風雨鍛煉成長的,批評幾句怕啥。寫幾篇好稿,影響就好了。
她說完走進套間,拿出了一件綠軍裝,說,你穿上試試,是我弟弟的。
我看看嶄新的軍裝有些呆了,這么好的衣服我從來沒穿過。我穿的衣服都是我爹穿舊了的,總是在肩頭、袖口打著補丁的,新衣服對我來說是奢侈品,我沒權享受。嶄新的軍裝,那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是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所以,從來就沒有想得到過。得不到的東西不要去想,想也是非分的。就像錢紅梅,對她的非分之想,曾害得我差一點就活不了人。
我說,還是讓你弟弟穿吧。她說,我讓你試試。我知道我又有了非分之想,我只好穿上了,很合身。她讓我扎上皮帶,她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地看了半天,嘖嘖地說,人要衣裝,你穿上這軍裝很好,這衣服合你身,你拿去穿吧,我看你也沒有多換洗的衣服。
我忙著解皮帶解紐扣,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她打開我解皮帶的手,說,是我弟弟給我寄來的,你看我這才多高,能穿起這身衣服嗎?剪裁一下就糟蹋了,你穿著吧。
我不知道怎么辦。
她說,我送給你是把你當弟弟看,你別胡思亂想。
這個女人果然厲害,我沒有理由不讓她當弟弟看,弟弟沒有理由不接受姐姐的饋贈。
我越來越注重打扮自己。幾塊錢的補助,我買了牙刷牙膏,還有抹臉油、香皂。頭發也不再亂七八糟,三七分頭光光的,再小心地戴上帽子,鞋上的泥巴也刷得干干凈凈。看來我是真正進入了青春期。
我去工地上采訪,吸引了很多姑娘的眼光,那眼光中很少有愛慕的,都是一種欣賞的眼光,在這種眼光的背后藏著一種很深的連自己也不可理解的心情,沒有人能給自己這種心情做注解。起初,我對這種眼光很不適應,在萬眾注目下走路,眼睛就失去了作用,完全憑感覺。有時候感覺不靈就踩到石塊上,摔倒或者如喝醉了酒,走得顛顛頓頓的,引來笑聲。幾天后,習慣了,哪怕她們眼光中有針刺我,我也能自如地采訪,讓姑娘們心醉神迷。
住在公社指揮部附近幾個隊的姑娘愛到廣播室來轉悠,她們打著的旗號是來看錢紅梅。
錢紅梅很樂意接待她們。她知道她們來不會坐很長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因為她們來的時間,只是吃飯的間隙,而這個時間,我就趴在桌子上寫稿子。她們來了,我坐在那里聽她們東扯西拉的談話,享受從她們中間偷偷飛過來的目光。
她們走了,我對錢紅梅說,紅梅姐,你人緣好呀,這么多人來看你。
她說,你羨慕是不是?我說,羨慕是閑的,沒有人來看我。
她笑了,問我,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我望著她回答,我不傻呀。
我看你也不傻,人家是看我來的,還是看你來的,你總該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顯得很復雜,這個表情讓我心里亂了一陣子。它讓我想起了衛生所里聽到我愛她的表白之后她泛著紅暈的笑臉。我要是不說給她,把這個秘密一直裝在心里,她是不是會把我當弟弟對待呢?
我心情復雜地望著她笑。這笑容當然并不好看。
她罵我,還笑,人小鬼大。這么多姑娘來看你,也舍不得花幾個錢買些糖果安慰一下,讓我應付,虧你還是個男子漢。
我說,誰讓你是我姐呢?
這次她笑得滿意了。
我是喜歡姑娘們來看我,我是個普通的人,我喜歡被人們看重,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但我不喜歡這些姑娘,其原因是,錢紅梅還占著我的心,我在心中為她修了堡壘,現在讓我再去炸毀這個堡壘,那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雖然,我對她的念頭像遭了霜打的花,在慢慢地枯萎,但還需要時間,也許十年八年才能凋零。
12
縣指揮部預計春節前完工的工程計劃沒有實施。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大地凍得格外硬,工地上的人們有了厭戰情緒,有人編了順口溜,在工地上悄悄地流傳。
數九寒冬臘月天,地皮凍得鐵一般。
披星戴月難勝天,南水北調不好干。
于是在工地上開展了一場追查詩作者的運動。
先是各公社廣播室寫稿子的人被集中到一起,寫思想匯報,一個一個追查。
我首先被作為重大嫌疑人。幾個領導找我談話,讓我如實匯報寫反動詩的過程。因為我和錢紅梅關系密切,她也被列為追查對象,要她檢舉我寫反動詩的事實。他們從我在那天籃球場上下半場的表現,推斷這首反動詩是我拋出籠的。我被審查了三天,張主任到縣指揮部據理力爭,他說:能寫出《劉國義的戰友們》和《工地》這樣文章的人怎么會寫反動詩呢,我才被放出來。張主任見我說,你要是寫反動詩呀,我也就是反革命了。
在公社的寫稿人中沒有查出來,就查所有識字的人員。結果,有個隊念過初中的一個人就失蹤了,一追查這詩首先就是從這里傳出的,全縣到處追捕他。他一直流落到了新疆。背井離鄉,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回到故鄉。
就在反動詩查清后的幾天,工地上又發生了一起死人事件——馬文花跳進了金強河的冰窟窿自殺了。
有目擊者說,馬文花跳河的時候,脫光了所有的衣服,沖著人們喊,你們看清楚了,我不是白虎!陳國義不是我僨死的!喊完便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冰窟中。
當人們炸開冰凍的河面,找到她的尸體時,她已經被冰晶瑩剔透地包裹著。人們看過她之后說,這是個烈女子。
我被馬文花的死震驚,繼而傷心。那天晚上,我當著錢紅梅的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錢紅梅像勸孩子一樣勸我。
我哭泣著說,早知她這樣,那天讓我看,我應當看,應當為她說話。
錢紅梅拍著我的肩,這不怪你,這不怪你。
三天后,縣上宣布南水北調工程暫停,各隊收拾行李回去。廣播室也就撤了。張主任通知我回隊里去。我領了最后一星期的補助,打算把錢紅梅的軍裝的債還清。她說,我們分開了,你還是我弟弟,你要認我這個姐姐就常來看我。我沒有弟弟。那衣服我是專門托人給你買的。難得你心中有我,其實我也愛你。
我說,那啥時讓我見見姐夫吧?
她在我額上戳了一指頭,說,你真是個傻瓜。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