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的幾個片斷
補 丁
種麥子推面呢種胡麻吃油呢種糜子扎笤帚掃炕呢。麥子一種完,村里人就開始種雜禾作物。麥子是重頭,播完種后,農人就會松一口氣。種其他作物牛也輕松人也輕松。一到地頭,三犁鏵兩榔頭,人便在地埂上歇息,抽旱煙聊大天抓虱子。春耕斗天不斗人,人們便少了許多心思,加上春乏,1972年的農人的春天其實是非常無奈而又感傷的春天。
胡麻就這樣下地了。它的種子光滑,握在手里有膩膩的感覺,因為種得少,農人就格外珍惜。沒有清油的飯是沒有滋味的,天上的雨星兒鍋里的油花兒,農人很質樸地解讀自己的生活。眼尖的總將落在犁溝外的胡麻撿起來,用舌頭一舔,胡麻粒便滑滑地進入了嗓子,再饞不吃種子糧,但落在犁溝外面的另當別論,巴子營人有的是說法。
接下來就種糜子。糜子在巴子營俗你黃米。種糜子有兩種用途,糜子稈用來扎笤帚,打下的糜粒碾后做飯。用糜稈做的笤帚稱糜糜笤帚,主要用來掃炕和做推磨的工具。因為糜稈梢軟,農人的玩笑也多。那時當煤礦工人的人三兩月不回家,村里的女人一上地就拿他們的妻子當笑料,尤其是種糜子的時候。當時流傳最廣的順口溜是:××的女人二十八,晚上急得滿炕爬,摸了一個笤帚把,抽上抽下幾十下。二十八歲的女人正是情欲旺盛的時期,守著寂寞還遭人戲弄。煤礦工人的妻子委屈得慌,等到丈夫一回家,上地時便老走神,一聽收工哨響,夾了鐵锨就往家跑,晚上興奮完將順口溜講給丈夫聽,丈夫便惱了,光屁股爬起來便抽女人一頓,說女人騷。一見到女人臉上紫紅爛綠,村里的其他女人倒心疼起來,直罵煤礦工人是黑叫驢。那個年月人們總盼望吃頓稠飯,黃米稠飯就酸白菜便成了美味,農人稱它為黃米稠飯,這與黃米干飯是有區別的。干飯是人死后供的獻飯。盡管做法一樣,但叫法要嚴格區別。如果人家端了黃米飯,你不經意說句你吃黃米干飯啊,會惹惱別人,以為你在咒他。這種約定俗成的鄉規,雖無明文規定,但比墻上貼的東西嚴格得多。
胡麻開花了,藍得令人心醉,一大片的胡麻花讓農人生出了許多憧憬。除過年分點清油外,一到春夏,農人用油節約得令人心酸。那時用油稱為鬧鍋,待鍋熱后,將一木棍上裹了幾片布的俗稱油褡子的東西在鍋里一轉,馬上提起,塞進油瓶里,油鍋里的幾粒油珠便急速地滾動起來,香噴噴的味兒鉆出廚房,引得院里拴著的狗直叫喚。胡麻成熟在麥子之后,急也沒用,農人便蹲在地頭念胡麻咒。念咒時農人抓起一把土,扔向胡麻地,咒語大意是:胡麻胡麻快黃,老子等得心慌,切莫讓藤纏住,也不要讓老鼠墊窩。纏胡麻的藤叫落落秧,黃色,只要一纏住胡麻,將會把它拉倒,很容易讓胡麻癟殼。想吃油還要稱老子,鬼曉得農人心里是咋想的。
割了胡麻拔糜子,主要是抽扎笤帚的糜稈。這是很有講究的。一年扎多少笤帚,農人心里早已盤算好了,所以盡管隊里有嚴格限制,但多抽幾根糜稈犯不了大錯,隊長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時常見女人們往褲腰里塞東西,隊長看不過眼了,就罵:也不怕弄癢雞巴。女人們也就見好就收,人的臉如糜子皮,也薄呢,總得講點體統。膽大點的盡管被臊了皮,但能多吃幾碗黃米稠飯,臊也就臊了,人的三寸喉嚨管,驢的一截生命線,臉是個什么東西,在特定時期可以不要。
糜子一上場,胡麻便被打碾。騾子、驢拉著石磙,在叫做場上專供打碾的場地里歡叫。胡麻產量低,為防止偷盜,隊長便整日呆在場上。他的精力旺盛,好像沒有打瞌睡的時候,每每看見他睡著了,你手一摸到胡麻堆上,他便重重咳嗽一聲,所以農人認為隊長是精怪。女人們卻在等機會,一等到隊長有了笑模樣,便抓一把胡麻塞進口袋,碾油不夠,卷饃饃吃足夠了,隊長也會裝作看不見,也不咳嗽,只管把旱煙噴得老長老長。
榨油是一年中較為隆重的時節。莊稼都上了場,秋谷子垛成垛,還得焐過小雪。隊里便召開隊委會,確定榨油的人選。這是一種待遇,雖是苦力活,但得腳勤手快。爭是沒用的,除過這人死了留個空缺,只要他還活著,榨油的永遠就是那幾個人。所以確定人選也是個形式。開啟油坊門的時候,隊里像過會,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眼巴巴地看著。榨油前要在油鍋里放陳油,叫做接鍋。這時隊長會善心大發,推了面炸幾盆油餅子,全隊男女老少都有份。吃完油餅,別的人不能挨近油坊,榨油的精赤著身子,在熱氣騰騰的油坊里展示著胴體,炒胡麻的炒胡麻,壓桿的壓桿,分工極明細,等香味籠罩村子時,家家戶戶都將油罐晾好,又該到分油的時候了。油渣成塊成塊地被搬出油坊,隊長老在上面撒尿,據說撒了尿的油渣牲口愛吃,其實,隊長是怕隊里的小孩偷吃。
扎糜糜笤帚是在冬日,一俟下雪,會這門手藝的農人便在梁上拴了繩子,坐在梁下,一圈一圈捆繩扎稈。這是項功夫活,用力要勻,緊了會壓斷糜稈,松了扎不緊笤帚把。隊上的王三是扎笤帚的好手,每年冬天都不會閑著。一次他去大解,孫子覺得好玩,將頭伸進了繩套中,不想被吊了起來,等他回來時孫子已氣絕身亡。王三覺得對不起兒子,孫子可是獨苗苗啊,也將自己套在了繩上,待兒子發現時,已是兩具尸體。那個冬天。隊里人覺得聞起油香來也打了折扣,誰家都將糜糜笤帚扔出了家門,認為晦氣。
留在麥地里的影子
靳萬龍
那一年我打定了主意,要離開村莊。我才二十出頭,整天胡思亂想,想像著村莊以外的世界。我要盡快離開村莊,越快越好。我想,再也不能待在這里了,如果繼續待下去,我的一生就完了,什么事情也弄不成了。
有一天,我急急忙忙從任教的那所學校回到家里,我想把自己的打算告訴母親。大門緊閉著,母親下地了。我知道,母親正在麥地里。
我站在母親旁邊,告訴母親我要離開她。離開村莊的時候,母親好長時間沒有說話。我分明看到母親不小心把幾棵麥苗鋤斷了。她本來很從容的鋤草動作變得有些慌亂了。她停下手中的活,嘆了口氣。那口氣非常沉重,許多年后我感到它仍彌漫在空氣里。
那天的我兜里揣著整整四十九元,這是我當月的全部工資。我知道這些錢在當時肯定能買回一家人半年的口糧。母親絕對想不明白,一個人一月拿這么多的錢,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其實,母親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個想方設法離開村莊的人所抱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
母親墊在地上的一張爛羊皮,覆蓋了一片麥苗。母親已經患病多年,她全身的關節疼痛而又僵硬。她已經不能像別人那樣蹲在地里鋤草了。她每鋤完一塊雜草,就把羊皮往前拉一下,又開始重復前面的動作。我想,被跪在羊皮上的母親壓過的一片又一片的麥苗倒伏了,就再也不會站起來,會永遠伏在地上,不能拔節、揚花、吐穗。可是還沒等到第二天,那些嫩嫩的綠葉就已經齊刷刷地站著了,而且還顯得比往日更加精神,更富生機。
我想,我跟莊稼是沒有緣分的。我從來就不喜歡到田地里勞動,我把這一切看作是一種重負。我一直想法離開土地,離開村莊。當我蹲在鋤草的母親旁邊說話時,我感到踩在腳下的麥苗正在呻吟。它無法承受一個對于土地和禾苗存有距離并且十分陌生的腳板的踐踏。遍體麟傷的葉子再也無法生長,而最后會黃掉、枯死。離豐碩的秋天還很遙遠,它們卻因為一雙陌生而笨拙的腳而等不到秋天的來臨。
我不斷向母親訴說著我的想法。跪著的母親索性坐在那張皮子上。她伸了伸蜷曲著的手指,那手指已無法完全伸直。我看得出,母親是用了很大的勁想把那手伸得跟過去一樣平展,然而她最終沒有伸展。她的手已經伸不展了,腿也出了毛病,背已經駝了。往后這么大一塊地由誰務勞呢?母親肯定想到了這些。
從八九歲我懂事的時候起,母親就開始給我耐心地講解著莊稼的事,她講解著農活的每一個要領,講解著麥子、大麥、青稞,就像我的語文老師給我講解著動詞、名詞、形容詞和造句。我曾經花了好長時間來分辨燕麥苗和小麥苗之間的區別。燕麥苗翠綠,葉子顯得稍寬而肥碩,而小麥葉子窄長,稍帶小絨毛。多年后,我只記住了燕麥和小麥,而其他的莊稼卻模糊不清。我甚至幾乎要忘記豆花的色彩了,但是我卻記住了那個中午。我一直記著這一天,田野里一片新綠,母親坐在一片綠色里,中午的陽光照在母親花白的頭發上。不遠的草坡上一匹馬拖著一截繩子來來回回認真地啃著青草,地埂上的一頭牛靜靜地站著,它眨著一雙和善的眼睛,偏過頭來望著我們母子,像是在聆聽,又像是要說幾句什么。一只云雀從麥苗間飛起來,它歡唱著,越飛越高,我想它會向遠處飛去,但它在我們的頭頂扇動著翅膀鳴叫了一陣子后,重又落到了麥地里。其實,我明白這種鳥兒,它往往飛得很高,但不會飛遠。
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體味母親當時的心情。也許當我老了的時候,才能明白一個老人此時此刻的心境。也許她想得最多的是那一大片土地,那些等待一鋤頭一鋤頭松土和除草的麥苗,那些等待一鐮一鐮收割的麥穗。也許母親還想到了,這么一大片土地,是多么需要一雙年輕力壯的手來侍弄。她已經老了,苦不動了,沒有人接過她手里的鋤頭,這塊地就會荒蕪,就會雜草叢生,顆粒無收。她肯定想讓我在這個村莊里娶妻生子,好有一大幫子人在田地里勞作,莊稼地里的活樣樣趕在別人前頭,年年有一個好收成。
可是我讓母親失望了。那年我沒離開她,到了第二年,我把剛剛結婚的妻子留給了母親,我自己便匆匆忙忙離開了村莊,離開了母親。
我走后的若干年里,母親仍然忍著病痛在田間勞作。她的一生中貫穿了莊稼的榮枯和麥子的豐收與虧欠。我一直在想,如果母親還在,她一定會渴望遍地的麥苗能夠盡快長高,秋天快快來臨。一大家子的壯勞力在田地里揮汗如雨,辛勤耕耘。
母親的一生就是在這樣的等待和企盼中度過的。
時至今日,我才懂得這些。我沒有經歷過母親那樣的生活煎熬和對莊稼一生的呵護。此時此刻衣食無憂的我,用一支笨拙的筆寫下這些的時候,母親正在麥地旁的山坡上,等待明年的播種。她在這個世界上勞作一生,又在另一個世界永遠守望。對于一生清貧的母親來說,能夠收獲一年的口糧,就已經知足了。她從來就沒有奢望過那些貧瘠的山地會一下子給予人們幾年也吃不完的糧食。我想,母親只是希望每個春天能按時下種,秋天的麥穗長得飽滿一些,土地不要撂荒了。這些就足夠了。
許多年過去了,母親在麥地里鋤草的情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在母親離去的十多年里,我多次回到村莊,去父母的墳上,經過當年母親鋤草的麥地,我似乎看到了我當年的影子還一直站在那塊地里,瘦高的個子,頭發很濃很長,褲子上打了幾塊補丁,衣袖上也有兩塊。母親仍舊坐在一張羊皮上,我的樣子傻傻的,聽母親說話,不知母親的哪句話我沒聽明白,就一直站在那里。
是母親沒有說完的一句話把我的影子拴在那兒了,我的影子再也沒能走出那塊麥地。
苦水玫瑰
扣子
至今,我的茶杯里還浸泡著我從“苦水”采摘的玫瑰花。玫瑰花茶,具有解郁護肝、消散焦慮的功用,許多郁悶就是在這甘醇慢飲的小酣中隨著芳香四溢的氤氳而飄散的。
“苦水”這個有著“中國玫瑰第一鄉”美稱的村鎮,真是奇異絢麗。
對于苦水這個奇異的地名,鎮上老人是這樣解釋的,由于苦水地形酷似人的眼睛,而地下水苦澀似人哭泣的眼淚,因此稱為苦水。這種說法,我沒能從有關資料上得到證實。但是,身臨苦水,親感水苦,人畜不能飲用確是事實。苦水人飲水取自從谷地流經的莊浪河水,夏季河水斷流,就取上游祁連山流下來的雪水。說來奇特,苦澀的地下水,卻滋養出了美麗馥郁的玫瑰花。據此苦水鎮的人神侃道:地下水是土地神的眼淚,珍貴得很,要不怎就滋養出全國首屈一指的玫瑰花呢?也真是的,這里的玫瑰花抗逆性、產花量、含油量和香氣,都能與久負盛名的保加利亞玫瑰相媲美。
每年進入五月,苦水鎮數十里谷地的萬畝玫瑰,就熱火朝天地喧鬧起來。身臨谷地,宛若紅云環繞,成百上千朵玫瑰花蕾似閃電劃出一片片的火紅,漲紅了土地。那種酣暢淋漓的綻放、絢麗多情的姿態會令你興奮不已,如癡如醉。風送香波,盛開的玫瑰在陣陣香風的搖曳下,晃蕩出的一浪又一浪的紅焰,炫人眼目,沁人心脾。
嘻嘻哈哈飄忽的笑聲夾帶著女人們的嬉鬧隨著紅波蕩漾而來。花海深處,三三兩兩的摘花女人恍如夢境中的仙女閃身花叢。我撲入這紅波翻滾的花海,全然忘卻了玫瑰鋒利的小刺兒。周身到處是追逐著我的玫瑰,炫目燦爛……迷魂在香氣濃郁的玫瑰園,炫天炫地“我醉了”!嬉鬧的玫瑰環繞在我的周身旋轉著飛笑,不依不饒。
“拉著我的手跟我走。”仿佛夢游似的,我扯著那人的手亦步亦趨。
“把它喝了。”咕咚咕咚,一杯涼茶醒過神。田埂上一農家婦女笑盈盈地對著我,她身著淡藍碎花素衣,頭帶雪青涼帽,肩挎盛有玫瑰的竹籃,手套上露出的半截指頭已被花汁染成了褐色。我疑惑地詢問著:“我怎么像醉了似的,頭暈目眩辨不出東西南北,難道玫瑰花也醉人嗎?”“你被香氣薰暈啦,這就是你們城里人說的過敏反應,你看。”女人挽起袖管,露出手腕上玫瑰花粉過敏引發的一片片小紅點。
那還下田?
花不等人啊!大田的玫瑰,都是急性子,說開就開,哪還顧得了過敏。這摘花多有講究呢,清早摘的花瓣汁液飽滿,出油量多。晌午陽光暴曬過的花朵干癟后榨油廠就不再收購了。為了多摘花,摘好花,就要避開花朵被陽光暴曬,在不同的時間,采摘適宜的花蕾、花朵,派在不同的用場。
女人說著話,眼睛卻一直瞄著花朵,兩只手似小雞啄米。只要這第一撥花蕾一開,那就是一茬接一茬的,一個來月緊忙活。瞅著怒放的花朵,只恨長有一雙手。
高原的陽光,明晃晃的格外刺眼,陽光強悍地穿透女人頭頂的涼帽,把一張臉炙烤得如熟透了的紅蘋果。已是午飯時辰,女人摘下手套,從地埂上籃布包里取出饃饃,分給我一個后,就著涼茶大口地吃起來。饃饃白里透紅摻和了碾碎的玫瑰花瓣,咬一口芳香撲鼻。女人幾口吞下饃饃后,緊接著抬起手臂把手心里的饃渣倒入口中。這時,女人手臂上那一道道結著黑紅硬痂的小口子,暴露在陽光下。平素當我享用玫瑰花露美容的時候,從來就沒想到玫瑰花水來自于這樣的手臂,由此引起的對摘花女人的憐惜之情在心中涌動。接下來的驚詫,霎間粉碎了我對一種物質單純的認識,這就是清晨那些晶瑩剔透、靈動美妙的露珠,原本在我的眼中是多么單純美好呀!可就是這些妙不可言的露珠,經年累月地打濕摘花女人的手臂,寒濕浸骨,竟然帶給女人手臂關節終身的疼痛。靈動的露珠,破碎了我心中的圓潤圣潔和安詳靜謐,我的心口翻卷著酸楚與苦澀。
苦水玫瑰連著苦水人的衣食生計,玫瑰行情的跌宕起伏,決定著苦水人的命運沉浮。隨著市場起伏時貴時賤的苦水玫瑰,一公斤干花蕾已由八十元跌至七元,雖說今年稍有回升,仍然利微得讓人心痛。名花貶值,苦水的勞動力跟著貶值。由于花不值錢,一些老鄉任花朵爛在了地里,有的還傷心地砍下了樹干。玫瑰雖豐收,帶給老鄉的卻是欠收。女人的一聲輕嘆,如秤砣墜落在我的心底。
我萌發了為苦水女人、苦水玫瑰撰文的心意,以減輕我心頭的沉郁。“你一定要寫啊!相依相伴了苦水人二百多年的玫瑰,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敗落呢。”女人停止了摘花,口不停息地向我介紹著玫瑰的用途:“用三四個玫瑰花蕾摻和著綠茶、冰糖飲用,活血提神,疏肝解郁,治療焦躁,養顏美容效果可神啦。玫瑰花醬放在點心、饅頭里味道好極了……”
這就是苦水玫瑰。美麗妖嬈,充滿活力,生在大田,經風歷雨,沒有一點點矯揉造作的含蓄與嬌貴,綻放時激情似火。與溫室里生長的玫瑰,有著本質的區別。那種都市廳堂的玫瑰,是人們用明眸橫波的滋養,使其嬌艷欲滴的。這種玫瑰生來就是被寵被觀賞的,它揣著嬌媚,矜持地吐露花蕾,呈巧笑嫵媚之態,在主人的精心呵護下,它遮遮掩掩、羞羞答答、左顧右盼地顯露容顏,次第綻放著花瓣,一瓣一個姿態,千媚百嬌地撩人的眼,惹人愛憐。于是情人們常常拿它示愛,可是它濃艷的花容,隨著一個人的手傳遞到另一個人的手而日漸衰敗時,時日不久即被丟至暗無天日的垃圾道,其存在的價值也就蕩然無存。
兩種生態環境下的玫瑰,造就了完全不同的兩種品性。這花與花的區別,就像人與人之間的差異。
我格外地珍愛苦水玫瑰,因為苦水女人的眼淚與汗水,滋養著苦水玫瑰,苦水玫瑰的汁液凝結著苦水女人的心血與眼淚。
地 爐
白金龍
村學所有的內容就是五間半新的瓦房,一個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老師和二十來個泥猴一樣的學生,外加一個大得沒有邊際的操場。老師姓著個當地沒有的怪怪的姓——曾。我們學生都來自堡子內外,早上帶著干糧來,太陽偏西,掛在屋檐下的半張鋤頭敲響后就都像鳥兒一樣飛著消失在田野和大大小小的村落。老師住室隔壁的四間瓦房就是我們的教室。講臺前有一只冬天用來取暖的地爐。家里的地爐是在木頭架子上圍了小青磚,裝上泥土再在泥土中央用幾塊小青瓦圍出個圓形火塘,結實中透著笨拙,又不失靈巧。而教室里的不是這樣。它是直接用磚頭砌在地上,常年死死地立在那兒不能移動。它無法躲避我們嬉鬧時候的拳腳,早已是缺棱少角了。
霜在教室前那棵柿子樹上落了兩次的時候,曾老師就對我們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用他帶有閩南味的普通話夾雜著本地方言拗口地說著:姥姥凍死咯!泥爐子啦!對于當時班級的分法我至今沒有弄明白——后幾排土臺子上的是高年級,前幾排土臺子上的是低年級,只有高低兩個班級。我們在家拿來點麥衣,自己動手和泥補修地爐子。這些活不用老師指導,我們都會干得很好。我們從小看著大人入冬修補自家的爐子。大人有時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就教會了我們許多東西。
那段時間曾老師最忙,走東家入西家地去討糊窗戶的紙張和糨糊,找生產隊長去要冬天取暖的木炭,這是頂頂緊要的事情。紙討來了他就帶領幾個女生去糊,糊窗戶他對我們男生不放心,用他的話說那是技術活、輕巧活,女生手巧。討來的大張紙無一例外都是麻紙,一糊上窗戶教室里就立時暗了下去。有風刮起,沒有繃緊的紙就發著“噗砰、噗砰”的聲響。曾老師在微曛的光線里嚴肅地把誰也不能捅窗戶紙的警告重復了三遍。
他對“三”有著特殊的情感,主要體現在他平時的說話和給我們講課上,在布置作業的數量上卻是用三的倍數,要么是六道算術題,要么是九篇生字。我們都試著抗議過,但很徒勞。家長用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表示著對曾老師的贊同,這里面也許是因為山前山后多少年來就只有他一個老師的緣故吧?
一天中午,他布置了好多作業,外加寫三篇大楷,中間還要帶上小楷生字。說他要給堡子上過事情的人家去當半天賬房,就把我們鎖在了教室。大楷很好寫的,把他寫的“白日依山盡”的仿格襯在白紙下面很快就寫完了,最要命的是那在大楷的字里行間需要像莊稼人一樣套種的小楷。創造是兒童特有的天性,正在寫得天昏地暗的時候,教室里一陣騷動。小三子發明了比小楷筆更為快捷便利的書寫工具——他折了半截掃帚上的竹棍用小刀削成筆的樣子蘸了墨汁寫。很快,那把立在墻旮旯里的掃帚遭了殃。就連學習委員亞藍也用上了。
工具的便利大大提高了效率,需要一整個下午才能完成的作業,我們很快就完成了。剩下的時間任我們自由支配,像盛在了一只匣子里的我們,班長大嘴也管不了。臨窗的同學用小手指捅個小洞看外面的景致,大家都擠上前去看。通過一個很小的窟窿就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這的確是個很好玩的事情。柿子樹上的葉子已然落盡,光禿禿的枝椏上耷拉著幾顆柿子,在風中沉甸甸地搖晃。亞藍說她還看到了操場邊上有一頭小毛驢在打滾兒,有人說那不是一頭毛驢,應該是一頭騾駒。一個窟窿盡管能裝進一片世界,但不是什么都能夠看得清的,畢竟操場邊的那頭毛驢或者騾駒離對它進行觀察的我們實在太遠了。在大家的爭吵聲中教室里的光線越發地暗了。就在低年級的幾個同學叫尿憋得哇哇大哭的時候,曾老師來了,他進門的時候身子有點晃,腳底下打著飄兒一屁股坐在地爐邊沿上喝他捏在手里的半瓶酒。喝著喝著他就無端地號啕大哭。他摘下了眼鏡,我們看著他的臉面很是陌生,也很莫名其妙。地爐里的火是早上生著的,為了節省木炭中午就用灰把火焐了。我們開始擔心灰燼會把曾老師點燃,但最終沒有。我們在他越來越大的哭聲里四散而逃。那是我記憶中惟一沒有聽到那半張鋤頭敲響就放學的一次。小三子說曾老師是醉了,因為他爹一喝醉就哭,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在楊家河的獨木橋上。我望了一眼橋下的河水,河水不知什么時候瘦了一圈。我奇怪地想起了曾老師那瘦瘦的腰桿。
曾老師也并沒有像小三子敘述的他爹那樣睡上三天三夜,第二天等我們進教室的時候,他正撅著屁股吹著地爐里已經燃燒得很旺的炭火。他照例讓我們自己大著聲背誦課文,冬天的氣溫也叫我們朗朗的讀書聲攪和得熱氣騰騰。等地爐里的煙散盡了,曾老師就開始和往常一樣依次由低年級到高年級地收同學們硬邦邦的饃饃拿到地爐上去烤。不大一會兒,教室里就彌漫著五谷雜糧的香味和氤氳的木炭氣味。這些夾雜的味道引誘著我們把讀書的聲音小下去了好多。曾老師烤饃的技藝已臻出神入化之境。無論怎樣的饃他都能烤出一層脆脆的金黃來,很少有烤焦的時候。在我們饞涎涎的等待里,曾老師喊著我們的名字上去拿烤好的饃。
我們帶來的饃饃五花八門,有繁麥(玉米)面的,有黑面的,有精面的(白玉米面里加少許小麥面),也有蕎麥面和糜面的。等學生從一大堆饃里認出了自己的那塊,曾老師就要過去先咬上一口,品評一番烙饃人的手藝。遇到有拿精面饃的他會咬上兩口,這個被他稱為“咬馬”(把饃咬出馬的形狀)的游戲我們大家都很配合,也很樂意他在地爐旁邊夸獎一番自己母親的手藝。在我的印象里有個低年級的女同學就很不配合,一次她拿了一坨死面油餅叫曾老師連著咬了三口,她哭鬧著不干了,說那油餅是她奶奶給她招過魂的,硬是說曾老師咬去了她奶奶放在油餅里的“魂”。曾老師千哄萬哄也不濟事,最后拿出了一顆雞蛋用白菜葉子包裹著在地爐里用火熟,給她吃了才算完事。
進入二九天氣,地爐里的火再也不用一過中午就焐滅了,窗戶上的紙也加到了三四層,給破洞打上補的地方已經不止三四層了。陰天教室里的光線很是昏昧,曾老師就讓我們在家里帶來燈盞點著上課。一個地爐燒得再旺,所散發的熱量也永遠抵擋不了為了走煙沒有堵的椽縫里溜進來的冷氣。好多同學已經怕冷不來了,曾老師把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同學都聚攏到了前排不分年級地坐著上課。在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變戲法地給我們黃豆或者豌豆吃。亞藍的手凍破了,他把吃飯用的一個搪瓷缸子兩邊用鐵絲穿一個長長的提手,在缸子里裝上少許柴灰,把地爐里的炭火擱幾塊在里面讓她提著取暖,也動員我們回家讓大人幫著做這樣的小提爐。幾天后我們各自都有了這樣的提爐,有搪瓷缸子做的,有瓦罐做的,也有粗瓷大碗做的。樣子很是龐雜。
在冬天里提著這樣一個小提爐是很美氣的事情,每天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就旋開燈盞給晚上早已在提爐里擱好的木炭淋幾滴煤油點燃了。提上竄著藍幽幽的火苗的提爐走村串莊地呼朋喚友,一塊上學去。走在凜冽的寒風里因為提爐而感覺不到一絲的寒冷。也因為這提爐冬天我們都起得異常地早,有時月亮還掛在天邊灑著清冽的月光,我們就開始在田野里追逐著、嬉鬧著向學校進發了。
在操場邊幾次碰到一個穿著棉襖的女人,頭巾把臉面裹得只剩下一雙躲躲閃閃的眼睛,遠遠地繞著我們向楊家河的橋頭走去。有女人出現的早晨,曾老師總是站在柿子樹下吸煙。看見我們一踏上操場的邊沿,他就不分鐘點、急急地敲打起屋檐下掛著的鋤頭,擊打鋤頭的是半截銹跡斑駁的镢頭,金屬撞擊的聲音清脆而急促地灑滿整個大山的溝溝坎坎。我們來不及多想一直是個單身的曾老師和那個悄然而走的女人有什么必然的聯系,跑進黑咕隆咚的教室,點上燈盞,開始了我們一天的學習。一整天曾老師的精神看上去很好,領我們讀課文的聲音也很是清朗充沛,脾氣也格外溫柔,即使我們犯了錯他也不會拿火箸抽打我們的手心。我們每天內心暗暗地希望一進入操場就能看到那個神秘的女人。可是,見過幾次,就再也見不到了。
后來我們走在上學路上的速度和時間由亞藍掌握,大伙都聽她的指揮,一來她年齡比我們大,二來她長得實在好看——和她寡居的母親一樣有著一張白凈的瓜子臉。有時明顯時候不早了,可她還拖著磨磨蹭蹭,要么說昨晚她家的母羊下羊羔了,要么說她肚子疼要去背風處解手。有次,實在等不來她,就要一個小女生去土坎后面催她,可她并沒有解手,而是蹲著往旺里撥弄她小提爐里的炭火。就這樣一路磨蹭著到學校,曾老師并沒有起床。他住室的門緊鎖著,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拿鑰匙的同學打開教室的門,我們在七手八腳亂喳喳地給地爐生火的時候也探究曾老師去了哪里的秘密。但大家還是不得而知,而亞藍這個時候總是大著聲音讀她的課文。
秘密也有被破解的時候。一天清早小三子去亞藍家喊她一起上學,從門縫里看到了在院子里披著衣服給亞藍的提爐生火的曾老師。當小三子把這個秘密在路上向其他同學公開的時候,亞藍突然把手里的提爐摜在地上哭著跑開了。亞藍再也沒有來上學。只兩天的光景亞藍的母親就有了破鞋的外號在堡子上傳開了,不幾天我們停課了。原因是曾老師在接受了幾場批斗后叫生產隊長和民兵押著到處游行了。我們跟在后面看。曾老師細細的脖子上掛著個碩大的牌子,上面是他自己親手恭恭敬敬地寫的“流氓”兩字。對這兩字我們當時不甚了解,只是在有些人的眼神所表露出的鄙夷里知道,那是個不好的字眼。但也有人對曾老師很同情,說這是生產隊長因為一個晚上去找亞藍的母親談話的時候,叫抓破了臉,他在整治曾老師。
游行了大概有十天的光景,曾老師被攆出學校,卷上鋪蓋到風抖廟梁上看護羊群去了。
放了寒假的我們到處瘋跑,把河里的冰凌砸光了,就拿上干糧去風抖廟梁上看望曾老師。曾老師縮在半張羊皮里,嘴里咬著半截草梗木木訥訥并不和我們答話。我們都覺著很是無趣,就去梁上的廟里聽喇嘛念經。可惜喇嘛念的藏經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就怏怏地下山回家了。
一進入臘月就有了年的味道,家家戶戶都忙活著殺豬過年。以往這個時候曾老師最忙,殺豬的人家都輪番請他吃血頭肉,喝包谷酒,臨走主家就會給曾老師割一條兩指寬的五花肉。不幾天曾老師的缸里就裝滿了夠吃一年的腌肉。這個時候的曾老師看上去很是開心,成天笑呵呵的。沒了他的笑容老覺世界少了點什么。
年三十的一早亞藍偷偷找我,讓我陪她去趟梁上。一路上她背著的背簍里散發著炒肉片和包谷酒濃郁的香味。她說曾老師是個好人,這一點我也深信。
正月,大雪過后的一個早晨,山上的喇嘛急急地趕來給生產隊報信,說是曾老師喝醉酒躺在雪地里陰死了。生產隊長張羅著社員去上山掩埋。我們都嚷著要去,大人以山上積雪太深的理由沒讓我們去。翻年我們由大隊部的文書教,不再分高低班,而是統一叫做“紅衛連”。
多年以來,只要坐到溫暖的地爐前就會想起曾老師,也聽些其他人議論曾老師的只言片語。無論怎樣,縮進半張羊皮的曾老師成了他留給我最后的印象。對于曾老師這個南方人因為什么到了我們西北,并永久地留在了這里,大家有許多不同版本的故事,但每一個版本都有著我無法理解的迷惑。每每想起這些,心里總是空惘惘的。只有每次看到長相酷似曾老師的亞藍弟弟,我的心里才多少有一點點安慰。可是不久又會被另一種況味所代替……
一次在堡子里小時候同學的聚會上大家都說起曾老師,有人提議給他掃掃墓,已成兩個孩子母親的亞藍什么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準備了掃墓的紙錢。到了風抖廟梁,望著以前一望無際的草場,現在叫勤勞的村民開墾成一塊塊的梯田,方記起忘了向村里的老人打問曾老師究竟埋在哪里,想就近去問那位喇嘛,可那喇嘛早已謝世。我發現一直不言語的亞藍在盯著一堆隆起的黃土。土堆上,茂密的野草在風中舒展著枝葉。
大家茫然四顧了一會兒,然后散去看風景了。只有我和亞藍席地而坐。中間隔著一堆不再燃燒的灰燼。
關于村莊
周應合
我的村莊叫侯家山,它坐落在半山腰上,老遠看像從山頂上滾下來架在半山腰上的一個籃子,或者像一頭牛經過時很隨意地拉在那兒的一堆黑乎乎的風干的牛糞。總之給我的感覺是它坐落在半山腰上太有隨意性,也太有臨時性,稍不注意就會滾下山,或者被風一下子吹走。可是,我就在這個小小的山村里生活了三十多年。
別看這么個小小的村莊,也很浪漫,瞬息萬變著,也很有獨特的韻味。我們村莊里的男人和女人喜歡輪流到外面做事,喜歡一窩蜂地追趕潮流。一忽兒男人走光了,這里成了沒有男人的村莊;一忽兒男人都回來了,女人走光了,便又成了沒有女人的村莊。
沒有男人的村莊
那年,我的鄰居到蘭州當包工頭發了,短短的兩個月就掙了六千塊錢。當這個消息傳到村子里時,人們驚呆了,人們都說那不是掙錢是掃樹葉,這財發得太容易了。他能掙,我們就不能掙嗎?
于是村子里的人,母親鼓勵兒子,妻子鼓勵丈夫,姐姐鼓勵弟弟都要學我鄰居的樣,去外面掙大錢。幾乎在兩月之內,村子里有體力的男人,小至十五六,大至五六十全都背上行李出外打工去了(但我沒有去,我在村小學當教師,村長不讓我去)。他們在外面干的活兒大都是出苦力,如蓋樓挖積槽、打混凝土、篩沙子、裝車等。他們時刻做著發財的夢。
于是莊子上只剩下花花綠綠的一幫娘們兒。
村子上沒有男人,女人就成了村子的掌柜,村子就像她們手中的一團面,一會兒揉成圓的,一會兒揉成扁的,她們揉出了新花樣。她們每天起床像搞掃路接力賽一樣,一家接一家把村道打掃得干干凈凈,并抽空在村道上種了花和草;把臨街的一些不規則的墻拆掉,砌得筆直筆直,然后用山后面的白土刷得白白亮亮的。一有空閑,又一個約一個地到山那面背石頭鋪設路面。她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們似乎才有發揮自己特長的機會,仿佛男人的出走從地獄里把她們解放出來一樣,獲得了自由。我就是從這天開始重新認識了女人。
我的三嫂子可謂是莊上的美人,三哥在家的時候嬌氣得啥活兒都不干,六月天收麥子時都坐在炕上繡花哩。自三哥走了之后,她一下子變了,變得讓我不可思議。一百多斤的糧袋扛在肩上,一家伙掮到磨坊里大氣不出;她竟能趕著自家又高又大的騾子馱糞、犁地,有時還騎在騾背上瘋奔呢!村上的小葉男人在家時,整天愁眉苦臉無言無語,這些天臉上有了喜色,浪聲浪氣地笑呢唱呢。
她們單獨干活時,一個人干不動,或干不過來,就喜歡聯合在一起干,今天給你干,明天給我干,后天給她干。多苦多累的活兒,都在爽朗的笑聲中干完了,一點不覺得苦。晚上的時候,她們就聚集在村中央的大場里,照著電視里的樣學跳舞和唱歌。她們的歌聲和笑聲隔幾架山也能聽到,有些放蕩,有些野性,但都是發自內心的,這是任何一個做丈夫的都聽不到的。她們沒有了在丈夫面前的懶惰、忸怩和嬌氣,顯示出了一種奔放之美。
在男人面前,女人裝得文文靜靜,小手小腳,弱不禁風,把自己原始的野性和原始的詩意掩藏在心底。站在男人面前的女人,已沒有了女人的詩意,她的一半已經縮在了男人尊嚴的下面。遠離男人的女人才像個女人。要了解一個女人,讓男人遠離她們,她們才不知不覺地把真實的自己袒露出來。
再看看她們務的莊稼吧。她們務的莊稼,并不比男人差,甚至做得比男人好。她們有韌性和耐心,犁的地又松又軟,撒的種子又均又勻,田里的雜草被拔得一棵都沒有,她們最喜歡有事無事到地里轉轉,一看見莊稼有什么疾病就立即治療。于是莊稼就大大豐收了。這使莊上老年人很驚奇。男人在身邊時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們是把一切責任都推在男人身上,把一切精力都用在對付男人身上。她們是想征服男人獲得世界。現在這個世界男人送給她們了,她們沒有必要征服男人了,把一切心思都花在所干的事上。
有段時間,我發現我的三嫂和小葉關系融洽了有說有笑的。她們以前是一對情敵,小葉的丈夫與三嫂有染,弄得兩個女人大傷和氣。想不到小葉的丈夫外出打工,兩個女人竟然關系融洽起來。同時,與此類似的幾對女人關系都好了起來,她們生活在一種極其融洽的氛圍之中。在女人的生活之中,沒有男人他們會變得很融洽,和睦得像姐妹一般。是男人的緣故,女人才把自己封閉起來,女人與女人才敵對起來。男人是橫在女人之間的一座山,或者一條河。
沒有男人的村莊,女人清靜如水,又使女人有陽剛之美。那是苜蓿正鮮美的季節,外村的幾個男人因我村沒有男人對付他們,竟在大白天來我村偷割苜蓿。我村的一個女人去制止,他們不聽話,反而打傷了這個女人的腿,這下把我村的女人惹怒了。女人發怒比男人更可怕,她們一幫幫一群群圍攻那幾個男人,她們抓得那幾個男人臉上血肉模糊,扯爛他們的衣服,他們逃走了。但她們還不甘心,幾十個女人一直追到那幾個男人家里,摔人家的先人牌子,并用惡毒的語言詛咒人家的先人,直到那幾個男人與家人跪在她們面前求饒,才撤了回來。
“侯家山的女人不好惹!”這句話至今還掛在外村人嘴邊。
村莊里沒有男人,女人就是村莊的男人,她們捍衛著男人的尊嚴及村莊的尊嚴;沒有男人的村莊似乎更像個村莊,沒有矛盾,只有團結、奮斗、恪守、向上,讓村莊牢不可破。
沒有女人的村莊
沒過幾年,村莊的格局又發生了一次變化。這一次莊子上的女人,小至十四五,大到四五十都出走了,把當年曾到外面闖蕩過世界的男人們留在家里。男人們和女人們好像商量好了似的,輪換著到外面體味人生。
到外面闖蕩人生的爺們兒,因沒有技術和知識,受盡了苦,流盡了汗,但只混了個溫飽,沒有掙下多少錢,往往苦死苦活干了一年,年終結賬時被老板一屁股騙走。可是家里急用錢呢,給父母親買棺材,給娃娃繳學費書費,給兒子占媳婦,種莊稼的化肥農藥哪一個不用錢呢?這錢很像貓,人們多么像鼠,錢追得人無法躲藏。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的二媽首先去北京當了保姆,沒有想到半年寄來了五千塊錢。看著樣子做事,一窩蜂地亂跑那是村子的浪漫性格。你是女人,當保姆的活兒你能干,我也是女人,我難道不能干嗎?我也能干嘛。于是莊上的女人們像商量好了似的,開過會似的,前前后后不到兩個月走得無影無蹤,她們上蘭州上北京等地當保姆、當服務員、當保潔工去了。
于是,村莊里又剩下青一色的爺們兒。
沒有男人的村莊和沒有女人的村莊是不一樣的。沒有女人的村莊顯得冷冷清清,孤孤單單,就像離開母親的孩子,那樣的孤獨無助。這些爺們兒從未做過家務,常在家中喊妻子罵兒女指揮慣了,突然讓他們做家務活兒就覺得很煩惱,但他們仍在拙笨地做著。
晚上的時候,他們寂寞得不行,他們就串門,四五個打麻將,一直打個通宵。如果手中的活兒不太忙可以再打一個通宵。餓得圈里的豬和雞吱吱亂叫,也不知道給它們倒食。村中央的老旺家是最大的麻將攤子,每天就有十幾個人在那兒打麻將。他們吃住在老旺家,把家里的豬和雞都吆到老旺家里。他們一塊打麻將,一塊睡覺,一塊做飯,一塊喂豬,一塊到鎮上割肉、灌酒、買菜。每當女人把錢寄來時,他們就把隊伍開到鎮上海吃幾天。
地里的莊稼長滿了草也不去拔;村邊的樹被外村人砍走也不知道追尋,他們沉浸在打麻將的快樂中。沒有女人喋喋不休的催罵,他們的惰性像野草一樣在身體里四處蔓延。男人多像一股水,女人多像一道渠,沒有女人他們就失去了流動的方向。
而那些年紀比較大的人,不會打麻將,他們幾個就坐在一起比吃飯,晚上撐得睡不著覺,就蹲在炕角垂著頭坐著,一直坐到天亮。
冬天無事可干的時候,莊上所有的男人喜歡在大墻下曬太陽。但你發現他們都穿得很新,西裝革履,油頭粉面,你會懷疑城里人下鄉到這兒來了。他們穿的衣服都是女人從城里寄來的,城里人把多余的過時的衣服送給他們的老婆,老婆就把這些衣服寄來了,讓男人穿,讓兒女穿。他們都在想遠方的女人,這時他們對打麻將也沒有興趣了,他們出口閉口說的都是自己的女人,說的是女人的好處。他們才感到女人像五谷雜糧一樣不能缺少。當有一個外鄉的女人經過時,他們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像看風景一樣看著她。當這個女人經過后,他們就像看戲一樣跟在她身后看,直到這個女人走出莊子為止。
時間長了,男人想女人會想瘋的,我村的好幾個男人每天瘋瘋癲癲的,整個村子瘋瘋癲癲的。好幾個男人每天往鎮上跑,打電話要把當保姆的女人叫回來,但他們又不敢把她們叫回來,女人一回來家里惟一的經濟來源就斷了。他們無聊極了,就拚命唱秦腔,唱的聲音如死豬一樣嚎,顯得聲嘶力竭,仿佛末日快要到了。唱完秦腔又給女人打電話,在電話上給女人一遍一遍地哭。可以看到,沒有女人的男人,已不是男人,男人的尊嚴、自信、信念都土崩瓦解了。男人的尊嚴、自信、信念都依附在女人身上,經過女人交給男人表現出來,沒有女人就沒有載體。
就在這年冬天,村上發生了一件事。我莊的十幾個年輕人到鄰村找女人,人家的女人拒絕了他們,他們就砸了人家的門和窗,并且挖斷了人家的馬路,還抓走了人家的幾十只雞。這件事被告到鄉派出所,銬走了我村的十幾個少年。最后我村村長答應給人家修一條公路,才把人放了出來。我們村為人家修路修得好苦,那是一條石峽,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不說,且每家花掉了三百多元的爆破費。后來人們都后悔地說,拿著這么多錢到縣城嫖女人都夠了,何必受這么多苦。
可見,沒有女人的村莊和沒有男人的村莊是不一樣的。男人沒有女人,就會墮落、無路可走、絕望,這個村莊就會墮落、絕望、無路可走。女人是男人的惟一,是男人的歸宿,是男人頭上的經幡。男人先在女人面前顯示出強大,然后在世界面前顯示出強大;沒有女人,男人不堪一擊,在強大的世界面前軟弱無力。
但外面打工的女人是很鎮靜的,她們給家里的男人說你們來城里吧,糧價那么低,務地劃不來,和我們一起進城打工吧。這樣既掙了錢又和我們常見面。她們在外面認識了一些人,并托了人給男人找了工作,這些活兒比較輕松又能掙錢,比當年蓋樓打混凝土好幾十倍。
于是村上的男人們又都跟著自己的女人進城了。
掠過指間的黃昏
夢 痕
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站在這里,面對這樣一個湖。湖實際上是上帝送給我們的音樂,是大地的眼睛,是自然界中最讓我們甘甜的水果。我每次面對它,總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湖在時光的陰影里,沉靜而又安詳。隱忍的微笑,承擔著生命的寬容與悲憫。而我們,卻總是在自我的垂憐中,踐踏,等待,拋棄,甚至扼殺,摧毀。
湖的四周長滿了樹,參差遼闊,蓊郁蒼茫。再遠一點,就是青青的群山。淡青色的天光掠過山巒,在這里聚集,正像一群要去遠方的老人。清涼的湖面,反射著玉蘭的光芒。淺淺的漣漪,像打開的經卷。群山的倒影,印證著生命的高度,使接近或者遠離的我們,都能清清楚楚看見——自己今生今世——惟一擁有的——良知,或者容顏。
第一次在這湖邊行走,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彎彎曲曲的山路,滲入時光的界面。荊棘和茅草,蓬勃昂揚,縱橫的身軀,伸向遙遠。陽光透過樹林,灑下斑斑點點的昀光,宛如斑斕多姿的蝴蝶。在這亂飛的蝴蝶群里,徜徉著湖水特有的氣味。毛竹,挺著高大的身軀,夾雜在樹林中。他們在這里專心守望,宛如年邁的母親,守候孩子的歸來。我坐在臨湖的一個制高點上,悄無聲息地望著。遠山蒼茫。安靜的天空,猶如靜默的神靈。
湖面,幾朵浪花般的水鳥漸漸遠去。淡青的水霧從湖面升起,宛如黑暗里搖曳的火。從這制高點望下去,視野所及,是一塊透明的青玉。站在湖邊,舉目遠望,湖水深幽,波光涵澹。空中浮起朵朵白云。岸邊的蘆葦,站在黃昏清涼的水中,一簇簇,一叢叢。他們努力昂起纖細的身軀,像我久違的親人。我深深彎下自己的頭顱。
第二次到這里,是一個夏天的黃昏。群山更加寂靜。湖水已經消失。湖底一汪青泥。我望著龜裂的湖。我想到湖的對面去。在湖的對面,我看見一堆堆瓦礫,一塊塊陶片。他們安靜地躺在時光的落日里。這些歲月的傷口,在湖水逃走以后,不得已暴露了自己——或許,他們只是想通過湖水,把自己藏起來,盡量地藏起來。就像我們,在生命漫長而又短促的眺望里,盡可能地通過生存,掩藏起難言的苦難。
在陶片與瓦礫之間,我低頭尋找,努力尋找。我看見悠遠的悲愴,凝結在陶片的軀體里。我看見吶喊與淚水,暴露在陶片的紋路中。這些不屈的生命,通過逃亡,通過躲藏,宿命地來到我面前。我不知道湖水究竟逃到了哪里。我只看見陶片,這些縹緲的黑暗精靈,扇動著殘缺的翅膀,在炙人的天光下,像經書一樣,在我面前鋪展開。這些通過神靈鍛鑄的肉體,從他們的完整,到他們的破碎,究竟需要經過多少漫長的對抗?
這些陶片,這些從古越窯里燒煉出來的青色精魂,已被湖水浸潤得太久。他們的殘軀,泛著青白粗糙的微光,在湖水干涸的泥灘上,縱橫交錯,宛如一地散亂的花瓣,或者遭受過兵燹的村莊——沉默而又僥幸地絕望鳥群。我在黃昏里茫然聆聽。我隨意撿起其中幾塊,我想把他們帶回家去,放在我日夜對視的案頭。或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在黑暗中寂苦的精靈們,會從裂紋中走出,與我的夢幻,與我積淀的黑暗息息相通。我知道史料上對這個湖有詳細的記載,但我并不清楚,是先有這湖,還是先有這歷史。當時光揮霍著時光,生命揮霍著生命,這些破碎的筋骨,在逃亡的路上,是否能躲過一次又一次邂逅的災難?
第三次,是在今年春天。悄然的春天,以他素來的雍容,固有的姿態,在江南大地姍姍而行。我仍然獨自一人來到這里,我看不見白霧中茫茫的湖水,我只能聞到湖水固有的體味。歷史沉淀在這里的,不僅僅是一個湖。風霜雨雪,通過四季。陰晴圓缺,通過月亮。明亮黑暗,通過陽光。當濕濕的白霧漸漸散去,恬靜裸露的湖,又在天光中,又在我面前悄然打開。
我仍然沿著湖岸,緩緩而行,當我行走到湖邊的一個院落,已是下午。竹林茅舍,掩藏在春天固有的蒼翠里。搖蕩著波紋的湖水,散發著春天幽雅的清香。漸行漸遠,在湖泊的深處,我終于看見了古越窯的遺址。這個歲月中蒼茫的圣地,如今,已是一片蒼茫。灰暗的土地上,再也沒有搖往遠方的船槳,再也沒有通往他鄉的管弦。駐足翹首,只能依稀聽見遠古的馬蹄,只能依稀看到虛擬的爐火。那些來來往往匆忙的背影,早已喧囂,也早已沉寂。他們青玉一般的容顏,與窯池,與爐火,與流水,早已走進了時光淺笑的暗箱……附近村落的炊煙,如歸巢的鳥群,在風中搖曳。遠處的山巒,滿身青碧,在湖光下,恬然靜臥。
站在湖的深處,古越窯遺址前,看著春天里圓潤溫暖的落日。也許,每個生命都是一個湖泊。我曾見過高原上遼闊的湖,也見過群山間深藏的湖,還見過大江邊桀驁奔騰的湖。但他們都在時光的緘默里獨自沉默了。惟獨那種一塵不染、與世無爭的樣子,很像慈祥睿智的老者,飽經滄桑,豁達隱忍,任時光在他們身上臉上,鐫刻歲月的烽火。
毋庸置疑,我所說的湖,是具體存在的。他是我生命的第二故鄉,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我靈魂的家園。六年前,我從遙遠的西部來到這里,在這塊土地上奔走,忙碌,飽嘗生活的艱辛與喜悅。機緣偶然在我獨自闖入這湖之后,我的此生,我的皈依,我的天涯,就與這湖永遠走到了一起。
尋常巷陌
薛林榮
育生巷
從甘肅天水西關正街的喧囂市聲中遠遁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比方說,向南跨進去一百米。
細密的蒿草的莖葉在瓦欞中蓬勃而出,寬可撐壁的巷道悠長如初夏午后的夢境,三輪車匆忙穿梭,釘鞋匠的鐵錘沉悶地響在女式高跟鞋的腳掌上,麻將桌噼里啪啦,爆米花開鍋的氣浪濃密如霧,臨街的煙囪中冒著烙餅的黑煙……
這就是育生巷。
我慕名來到育生巷56號院,它的大門緊閉,老墻秩然羅列。吱扭一聲推開門,迎面是一個白素的照壁,一篷蒼翠欲滴的竹子修長虛空,如高寒之士,滿目的清爽。經過保存完好的垂花二道門進入前院,赫然發現這是一座標準的四合院,屋宇井然,庭房宏闊,素雅清靜,端的是讀書人屏息研墨之私家大宅。
育生巷56號院是光緒年間進士張世英的故居。張世英,字育生,曾任陜西八縣二州知縣、知州,一生以倡導教育為本。院子中有一株高大的銀杏樹,寒露將至,金黃的葉片寥寥而下,在樹底下無心鋪列,風過處翻卷如黃金,煞是一番好景。據說銀杏是稀世國寶,為我國所獨有,郭沫若先生稱其為“東方的圣者”、“中國的國樹”、“中國人文有生命的紀念塔”,可見郭沫若是將銀杏當成人了,且是人中圣杰。銀杏和人相似,有性別差異,雄雌異株,銀杏儼然便是人的植物化身,是人的另一重人格,而人儼然便是銀杏的前世和今生。
當金黃色的扇形銀杏葉片鋪滿育生巷這個清末進士的院子時,天涼好個秋啊!我從這個深宅大院出來,從巷子的另一側依然可以看到銀杏高大的樹冠,它不慍不怒,不文不火,沉著守拙,果真是一位圣者呢!
巷道的高墻后必有老院,瓦欞參差者,必是深宅。
這是我多年奔走在西關巷陌中得出的經驗。
當我拍了被一叢狗尾巴草包圍的“福”字瓦當,舉目細細端詳巷子中高高在上的窗欞并揣度其功用時,我斷定,育生巷相鄰張氏故居的這個院子,一定非比尋常。
但它的大門緊閉,一扇不起眼的雙扇門上安著銅質防盜鎖。旁邊賣大餅的一位回族婦女自告奮勇去拿鑰匙。她是租住在這里做生意的,主人出門了。
我吃驚地發現我的判斷完全正確。這是一座木樓,有藹然長者之風,二樓的木欄桿沉穩敦厚,一院的爬山虎像綠色大幕掛滿了整整一面墻。我無法確認它的主人,但我敢確認,這一定是一個藏書樓。
哪怕它曾經不藏一書一字,也是藏書樓。
育生巷中這個丟失了身份的書樓,他的主人可曾對著院子中跪伏的兒孫,留下他關于處世、學問與經濟的遺言?我郁郁而出,感覺到天水已不小心遺失了西關人家中關于詩書傳家的一個權杖。
務農巷
我進了務農巷2號院。
花草簇錦的院子中,一棵花石榴長得正旺。而雕花的素樸窗欞后面,是一位戴著老花鏡的老太太慈祥而隱約可見書卷氣的臉。這個窗欞,應當是糊上白紙,貼上各種圖案的剪紙的,那樣更有農業中國的味道。現在它鑲著一塊玻璃。我站在玻璃前,看窗臺上一盆紅色的月季。玻璃后面的老太太問我從何而來,向何處去。她的聲音蒼老,但是親切,有力,使人如聞“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的歌謠。我不能答“從來處來、向去處去”這種看似睿智其實空洞無物的話,何況我離禪境何止三箭之外。我便說我從政協來,到西關去。她說,民盟有個誰誰你認識嗎?我說認識啊,那是個老同志,精熟地方史志,是前任民盟主委,已退休了。老太太說,什么老同志,他是我的大后人(大兒子)!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那位老同志在我看來已是元老級別的老干部了,沒想到他的高堂壽比南山,悠閑地生活在這個長有花石榴的院子中,那么的安靜與恬淡!我問老人家高壽,她說了,我卻沒能記住,總之很古老,古老得像傳說中的神仙婆婆,散發著歲月經過時沉淀下來的安康、喜氣與祥和。我怔怔地站在花影扶疏的院子中,看老人家在窗玻璃后面理她的白發——那是一種十分漂亮的白,增之一分太重、減之一分太輕的白。她的面龐紅潤,這使她看上去鶴發童顏。而那盆鮮艷的紅花怒放在窗外。我心里一動,馬上拍下了紅花、鶴發童顏和素雅的窗欞。
從這個院子向后,是一個保存十分完整的二層繡樓。
這是曾寫了織錦回文詩《璇璣圖》的東晉才女蘇惠的繡樓。
繡樓下層有房一間,門窗是圓拱形的。踏著木質樓梯,手扶木質欄桿可上到二樓。二樓也有房一間,一位三十開外的先生正在清理房間。他十分熱情,把我讓到屋里看屋內陳設和建筑構架,并說繡樓是他祖母住過的,祖母剛剛去世,九十八歲,他來為祖母打掃房間。我一聲驚嘆,剛才在大門口看到了一副白色的挽聯,十分典雅而悲愴:“母儀垂則輝彤管,寶瑟無聲玄柱絕”。橫披為“慈云西飛”。紙未褪色,原來駕鶴仙去的卻是繡樓的主人。此時,我依稀可見其人——她住過的房間潔凈整齊,桌上有陶瓷的菩薩,有一個特大的老式汽燈,有香燭,有花瓶,有雞毛撣子,墻上還貼著一張發黃的畫有白胖胖的小孩子的年畫——哦,這是一位篤信佛教、喜歡整潔的老人。
在繡樓背后,時間的更深處,是蘇惠。她在這里“停車問人憶故夫,獨宿空床淚如雨”(李白《烏夜啼》),思念被流放到流沙(今敦煌以西)的夫君、秦州刺史竇滔,創作了用五色絲線織成的841字回文詩。十六國長期戰亂,文字幾乎絕跡,但悲壯的壯士之歌和奇巧的《璇璣圖》卻留了下來,蘇惠于是成了十六國時期的一個文學傳奇。現在看來,她甚至成了那個時代的文化英雄。
清代詩人楊榕裳為務農巷撰有一聯:“鶯花古巷尋常陌,云是蘇娘舊時宅。”我看到,一方抖動得中國古代詩壇如癡如醉的寫有回文詩的錦帕從尋常巷陌中飛越而出,令人激賞不已。
我愿意活在這樣的巷陌中。
淹面磨
天水西關有一個匪夷所思的地名:淹面磨。
淹面磨這個名字好。好就好在與水有關、與糧食有關,又與磨坊有關。這是一個沉到生活底層關注著柴米油鹽的地名,古老非常,乍一聽之,渾然不解,細細玩味,又興味三匝。
碾米、磨面、榨油,水聲隆隆,木軸葉片快速帶動碾盤旋轉,米、面和油假水力而出,先人們粗陋而精巧的生活在日夜不停的水流中繼續。古時水磨的重要,幾乎就是衣食住行之“食”中最關鍵的一環,北宋中央政府專設“水磨務”機構,隸屬于司農寺,其鄭重其事,猶如今日專設社會保障機構處理群眾生計事宜。
淹面磨是陋巷,人居其間,用唐人錢起的話講,是“三徑與囂遠,一瓢常自怡”,而用宋人朱熹的話講,就是“車馬不來真僻俗,簞瓢可樂便忘年”了。十年前,我常到這個奇怪的地方找一位學美術的同學。從伏羲廟西側向南,是一個煤場,揮鍬鏟煤的工人臉黑如炭,許多小孩在磅秤上稱體重。巷道口有公廁,公廁的墻上寫著幾行斗大的黑字,大意是說,隨地大小便者是豬;口氣嚴厲點的,是要與亂行水火者的八代以內祖宗發生不正當男女關系。經過兩根鋼管扎成的巷門和一座小便橋,即是淹面磨。同學租住在便橋右手巷道的一間平房中埋鍋造飯、研墨習畫。他做的揪面片和紅燒土豆十分好吃。在這個要反復念叨才能記住的地方,同學還精心設計,讓我和一個在圖書館工作的女孩子相親。此次相親無果而終,但我記住了那個姑娘在淹面磨的巷道中粲然而露的笑臉。
我現在去淹面磨,是為了尋找水磨的影子。俗世中的淹面磨,樹陰下鋪陳著幾張麻將和象棋,人人投入休閑;一溜架子車在馬路牙子上等待活計,車主無聊地說著飛短流長的話;四位老人,兩個戴石頭茶色鏡,兩個不戴,在玩一種類似于麻將的牌,叫“天牛”,凡三十二張,以麻錢般大小的圓鐵環作籌碼,鐵環已光可鑒人;賣漿水的中年婦女兼賣香燭,距她不遠的伏羲廟終年香火不輟;收破爛的卷閘門中有人吼秦腔;巨大的城門左側,拆掉一半的木雕精美的民居已淪為公廁;樹上掛的十幾只鳥籠中有清一色的畫眉;秋天到了,黃葉聯袂從樹上飄下……這條短短的小街熱鬧而悠閑,引我進入淹面磨。
淹面磨和十年前區別不大,所不同的是便橋和明渠沒有了,巷道鋪以水泥。巷道向東向西各一條,且均為死胡同,所有的活氣都聚集在巷道的出口,七八人在巷口聊天。向他們問淹面磨的來歷,一人說是歷史上姓“淹”的人所開的磨坊。另一人斷然否認,說這里老古年代水太大,能淹掉廚房中的面,故名。先一人譏笑,能淹掉廚房的大水恐怕還在龍王爺那里呢。后一人便反問,那姓淹的人巷道中怎么沒有?爭執不下,一個老人說,淹面磨就是淹面磨,老地名,沒什么道理,就像這塊磚頭就叫磚頭一樣。
老人說淹面磨原來有三道磨渠,北、中、南各一道,有水磨。張八家的水磨“金不換”,外人都稱之為“水磨油坊鏟金板”,日進斗金哩。
我明白了,這個在巷道口背著電線桿曬著秋天太陽的老人,是淹面磨的一口古老的鐘,他的鳴響代表著發生的、消失的和經過的一些古老的細節。
河之水曾經流經大半個天水城。民初學者馮國瑞在《絳華樓詩集》中稱:“天水城南,水流焉,多分引以灌。”現在,灌溉的痕跡和水力帶動傳動桿推動磨盤嘎吱作響的聲音在淹面磨是找不到也聽不到了,但我在淹面磨的巷口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碾場碾米用的碌碡,甚至在東巷道的一棵桐樹下發現了半塊殘缺的石碾盤,憑借這兩樣物事,我的思維片刻間被激活了。
位于山前水畔的淹面磨,片石為基,茅草覆頂,柵欄周設,機輪、磨盤被置于其中,水力過處,舂米機把水磨中的谷物漸次舂開、粉碎。如果假以回溯的時間,我會不會是在湍急的流水中傾聽磨坊下的木軸葉片快速轉動的那個磨坊工人呢?
大合唱
雪 瀟
12月31日晚。
再過幾個小時,當新年的鐘聲悠悠響起,我就滿四十歲了。用我的朋友馬丑子的話說,“還差六十年就一百歲了”。在這況味復雜喜憂參半的四十年里,我有過很多果斷的拒絕,也有過很多主動的缺席,復有過很多無奈的逃避與意外的遭遇;同樣,我也有過很多心向往之的追求和堪稱幸運的經歷,比如我接近專業地寫過詩,再比如我完全外行地唱過歌。
女悲哭,男悲唱。二十年前,在平涼涇川縣高平鄉中學的實習生大宿舍,我曾經抱著同學的吉他一個人亂彈亂唱了整整一個上午,唱得心里死去一般寂靜,又新生一樣超脫。唱死了唱活了唱夠了,就站起來,放下吉他,若“有”其事地去吃飯。
顯然,那是因為似是而非的所謂愛情。
后來在那個鄉村師范工作的時候,每天中午,吃過飯敲著飯盒踏著柿子樹斑駁的影子回到宿舍,門一關,我總要唱幾首才肯午睡;晚飯后去校外散步,少不了也要對著暮靄沉沉的南山吼幾句才覺不虛此行;春天,野花開放的田園里吹著風,常常也將我粗糙的歌聲帶入遙遠;冬天,當我踏雪步行到那個小車站等火車時,一路上也是哼著歌——比如哼著《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顯然,那是因為不甘寂寞的青春。
那時我太年輕,也太輕狂。我那時的輕狂與別人的輕狂不太一樣。別人的輕狂是不知天高地厚大事小事都要出頭露面,而我的輕狂卻是拒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在剛剛工作的那些年,我竟然沒有參加過一次單位組織的體育運動會或文藝聯歡會——盡管我也踢足球也唱歌,盡管每一位參加者都可望得到洗衣粉之類的獎品。有一次,鄉村師范教職工教師節大合唱,參加者一人混了一個巴掌大的半導體,我竟然心無所動。事后妻子埋怨我:“你只要站在那兒張一張口,你就能夠得到一臺小收音機,可是你……”其實不張口都行,可是我就是不肯在那兒站一站。
我好像更喜歡內心的歌唱——于是我寫詩;我好像同時喜歡孤獨地歌唱——于是我獨吟獨嘯。
寫到這個“嘯”字,我想起了當年住在隔壁的歌唱家魏新民先生。我們常常一起去散步。他一直在研究“嘯”字。按他的說法,古人的嘯式發聲之中,一定隱藏著某種失傳已久但是寶貴無比的共鳴法。后來他心里揣著這一顆叫做‘嘯’的漢字調走了,后來他獲得了幾個歌唱的大獎,后來他南下去了廣東。
故人一去,杳如黃鶴。
后來,我也調離了那個學校,但是我心里揣著的卻不是一顆字而是四顆字:脫胎換骨。我來到了一個新學校,新學校里的新生活馬上把一個叫作大合唱的集體活動推到了我眼前:12月31日晚,全校教職工新年聯歡會。文史學院規定:所有的教師必須參加——除非你有“特別特殊”的情況!
我猶豫了:你不是要脫胎換骨么?你不是要重新做人么?你不是要痛改前非么?那么,現在就是一個選擇:參加,還是不參加?屠格涅夫的那個《門檻》似乎又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是一腳踏進去呢?還是身影一晃再遠遠退開?當年困擾哈姆雷特的問題是:生存還是毀滅?而現在困擾我的問題則是:參加還是不參加?
有一個聲音說:“大不了玩它一把。”
于是,我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地參加了。
排練時間定在每個星期四的政治學習結束后,因為有歌可唱,來參加政治學習的人也比平時空前增多。有了藝術的增援,政治也變得面目可親起來。
排隊形的時候,我躲在一邊遲遲不肯入列。還剩我一個了,我就湊到了整個方隊的右下角。我對這個位置比較滿意。從前生產隊時有一句話:“吃饃吃邊,做活做尖。”我顯然是不愿意鉆到人堆里“消失了自己”。可是,合唱指揮官火眼金睛,他眼角一掃,接著“金箍棒”一動,就將我從“右下角”打發到中間的中間人群的人群里去了,簡直像是高太尉把林沖一家伙刺配了滄州,或者就像是一僧一道把一塊通靈寶玉扔到了溫柔富貴之鄉……我似乎聽見自己“撲通”一聲落入了一方水深火熱的泥潭。
我們排練的是田豐先生執筆中央音樂學院集體創作的《沁園春·雪》。
開始時我的態度不夠嚴肅,當老師講解這首歌漫長的過門時,他說:“一首內涵簡單的曲子,過門也短,像普通人家的院子,一進門就是一切。然而內涵深厚的曲子,過門必不可少地長而又長……這一部分,用一句詩來講,叫做‘未成曲調先有情’……”我心里不知天高地厚地說:“……噢,那就像藏民的朝圣之路,像一個沉毅男子的深遠表情,像遠行的人應該多準備一些路上的糧草……”可是嘴里說出來的卻是:“老師,我明白了,這就叫做‘調情’。”
有人笑。李志孝從后面踢了我一腳,而指揮則瞪了我一眼。
不過,我很快就被這首“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的美好歌曲吸引住了。
人都說音樂是聽出來的,但是在排練的過程中,我卻漸漸覺得音樂竟是我們的演唱指揮者用他千變萬化的“魔爪”在空中畫出來的。比如在講“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的那個“高”字——這個字唱起來真舒服、真感人、真美、真痛快時,他的右手高上去高上去再高上去,然后一個收束的動作優雅地一劃,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真像是高山頂上的一片閑云。
是的,音樂在有的時候可以變為語言,在有的時候也可以變為圖畫,或者變為動作——即音樂有時候也是可以看出來的。在演唱指揮者全身心投入的各種動作中,我看到的就有獵獵西風的浩蕩決絕之橫空而至,也有長空雁叫的清越超邁之漸高漸遠;有霜晨月的寧靜懸浮,有馬蹄聲碎喇叭聲咽的艱難騫頓;有雄關漫道之從容的閑庭信步,也有胸懷著堅定的信念毅然邁步的從頭之越;有莽莽萬重蒼山如海之起伏,也有一垂如血殘陽之凝重欲滴……
在學唱的過程中,我還看到了自己平凡的工作情景與生活畫面:漸高漸高的,是文科樓的樓梯;漸快漸快的,是上課鈴已響時自己在路上疾走的腳步;漸弱漸弱的,是自己越來越下降的左眼視力;漸輕漸輕的,是星期五下午又一周繁重工作結束時的心情;驚心動魄的,是教室外比西風還“烈”的電鈴聲;輕輕抒情的,是同事間比霜晨月還虛浮的客氣話;有力處,是下課回家后的切菜砍瓜;休止處,是領導欲言又止的神秘表情……
作為一個中文系的教師,我還于歌聲中看到了無數的詩文佳句:不小心搶了一拍,別人還沒出聲自己就出聲了,就是“先天下之憂而憂”;不會唱,只能等別人唱一句自己再學著唱一句,則是“后天下之樂而樂”;不會唱,索性不唱,是“此處無聲勝有聲”;輕快處,是“輕舟南下如投梭”;迅疾處,是“有如兔走鷹隼落”;抒情處,是“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風云突變處,是“劃然變軒昂,勇士赴疆場”;飄蕩悠揚處,則是“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遠闊隨風揚”……
對于一個事物,你對它最大的尊重就是,理解,然后想像。反過來,僅僅理解了一個事物,并不能讓你喜歡它。如果它能調動你的想像,如果它能讓你進入再度創造,這樣的事物,你才有可能喜歡它。
是的,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首藝術魅力山高水長的歌。
當然,這多半要歸功于我們的演唱指揮者溫寶麟老師出神入化的講解。
從此,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多少遍。我們在北國風光里不知出入了多少個來回。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演唱指揮者忽而皺眉搖手,忽而含笑首肯,忽而嘆息再三,忽而沉默不語。他的嗓子漸漸地沙啞了,然而我們的歌聲也漸漸地整齊了并且洪亮了。
我曾經在訓練時扭頭觀察過同事們高聲粗嗓大唱時的豐富唱相。我發現馬超教授老是雙手抱腹面帶微笑一派超然,而汪聚應博士則渾身團結緊張神情充滿理想,表情明亮光輝的自然是劉明輝,表情富貴如王的自然是王貴祿,表情飛揚高遠的自然是劉雁翔。說來也怪,我們的書記唱歌時臉色并不是十分的政治掛帥,臉上有政治風云的倒是孟永林。指揮者老是要朝他看一看,目光里有疑問:“你為什么只張口沒有聲音?”他有時也朝張維平或熊正那兒掃一眼,那意思是問:“為什么別人已經停下了你卻還在那兒啊啊個不止?”
當然,一臉藝術嘴里念念有詞的就是評論家丁念保了。當然,張口周樹人閉口張愛玲的就是詩人王元中了。當然,一臉夢幻嘴里不仄只平切切如私語的就是研究生張二平了。當然,一臉狐疑加狐魅的就是李志孝教授。當然,一臉異國情調的就是王育梅。當然,一臉緊張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就是陶維國。當然,一臉北國風光的就是我雪瀟了——誰讓我的名字里有個“雪”字呢?
這種觀察常常讓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莊重,比如我看到的那些嘴,那些平時婆婆媽媽蔥短蒜長的嘴,這會兒突然間都好像變得嘴里有了象牙似的高雅。我真不明白是這些美妙的嘴表現了一種藝術還是一種美妙的藝術表現了這些嘴。如果不要聽他們唱出的是什么,如果只看他們嘴的動作,我真不知道他們在訴說些什么——而且是集體的訴說。他們的胸脯起來了又下去了,他們的小肚子圓了又癟了,他們的下巴子一點又一點,他們的腳后跟一頓一頓地給自己打著拍子……為什么怪兮兮的,他們在做什么?工作么?掙西服么?蕩氣回腸么?鍛煉身體么?
不,他們儼然是在唱歌!
我們準備出場了,我們西裝革履。我很少穿西服,我覺得穿上西裝后,坐不敢隨便坐,靠不敢隨便靠,大氣不敢出,有屁不敢放,實在是拘束得緊。尤其是穿上名貴的西服后,感覺就像是一個窮小子娶了一位富家公主,處處要看“名貴”的臉色,很不自在。我也很少打領帶。我真不愿意給自己的脖子里纏一條咋扭頭咋不習慣的領帶。我也不會打領帶。今天,我提著領帶一路到了禮堂,像提著一根草繩兒,也像提著一條死蛇。我聽見有人笑:“嘻嘻,你看雪瀟老師提著什么……”但是今天我卻要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而且我今天特意地“做”了一次“頭”——而不是“理”了一次“發”。結果呢,花了十塊錢,無非是頭上結了一層厚厚的鋼盔一樣硬且有些香味的東西而已——真像驢糞蛋上落了一層霜。
12月31日晚。天水師范學院大禮堂。我們磨唇擦舌縮頭縮肩地走上了舞臺。
主持人鄭重地報幕:“下一個節目,大合唱,由文史學院教師合唱團演出。”
大幕徐徐拉開了。
掌聲像是睡醒了一樣從慌亂到肯定地響起來,聚光燈也朝我們湊熱鬧一樣照過來。我偷偷地抬了一下眼皮,逆擦著燈光望下去,卻是什么也看不見。我心里分明地知道下面坐著上千個人,揮著兩千多只手掌,可謂人頭攢動,然而我看見我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出現。音樂響了起來。我知道不能再亂看亂想了,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的心里此時只有一片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同時我看見溫老師的眼睛里——我現在只能看他的眼睛了——有一種亮瑩瑩的光,好像是北國風光,又好像不是;好像十分親切,也好像充滿了鼓勵。準確點說,那是一種期待——一個美好的事物即將出現了。
他的手抬了起來。
我悄悄地吸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就悄悄地吐了出來,因為現在還輪不到我唱。
先唱的是丁念保:“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他“飄”了好半天,才輪到我們開口。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漸漸地,我們登上了一座山峰,然后發現一個千里的長坡從腳下鋪展開去,直到遠方,直到一片遠方的迷茫。這時候指揮的手在空中輕輕地平移,就像是怕一碗水從手上漾了出來那般平穩,我們順著他的手勢像春蠶吐絲一樣把自己的一口氣徐徐地吐出去吐出去……
然而一波未盡一波又起,剛剛登上了一坐山,剛剛走到了山腳,突然又一座更高大的山峰出現在我們面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這二十個“啊”字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帶勁一聲比一聲提氣且醒神,幾乎就是排山倒海般地,我們一聲比一聲快,一聲比一聲高,從我們口里出來的聲音一聲比一聲深自肺腑。唱完這二十個“啊”,仿佛身心內外被一場暴風雨蕩滌了一番,痛快,酣暢,陶醉。
二十個“啊”唱完,我們突然停住,短暫的萬籟俱寂,“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然后一個高亢超邁的男聲脫穎之錐般明亮且又孤高地唱出:“江山如此多嬌”。這一句,正是所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是高原上的高峰,是雄壯中的雄壯,二十個“啊”形成一個雄壯的高原,而一個男高音形成一個高原上的高峰,高原襯托出了高峰的陡峭高岸,高峰也襯托出了高原的雄偉遼闊,真是相映生輝。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一只神奇的鳥兒帶領我們的目光向高處望去,向我們的江山遠處望去,而且望得是那樣的深情。
這一句驕傲的男聲領唱,這個銅號上的閃光點,是由我的朋友丁念保先生驕傲的嗓子發出來的。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唱完了。
暴風雨過去了。夢想的翅翼收起來了。一扇門關上了。
我想到了最近讀到的兩行詩:“我將躁動的心臟使勁地按回去/像往泥土深處埋下一顆圓乎乎的土豆”(黑棗)。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掌聲又一次堅決地響起來,并且經久不散。掌聲里有一種東西在上升,如畢畢剝剝的火焰,如春天萬紫千紅的花,如拍岸的浪濤;掌聲里也有一種東西在解體或者崩塌,如天雨雪,如樹落葉,如被倒棄的石沙,如一個人抖落了身上的斑斑銹跡,如靈魂震顫,如一塊多年的冰終于慢慢融化……
回到家里,我竟然沒有馬上脫下那一身西服,也沒有摘下那一條領帶,似乎它們象征了一種美好的包裹,而脫下它們,就是這種美好的煙消云散。或者說它們本來是與我無關的東西,但是現在它們卻要賴在我的生命里不肯離去了。是的,確實有一種東西,正與我依依不舍。記得英國詩人薩松有詩名為《大合唱》,我期望他能寫出些什么好感受來,翻開一讀,和大部分老外的詩一樣,仍是味同嚼蠟。只有一句尚可:“每個人忽然都迸發出歌聲。”我想:這忽然迸發出歌聲的人中,有一個,就是我雪瀟。
新年的鐘聲馬上就要敲響了——讓那些沉默已久的青銅面對未來發出自己的深藏多年的聲音吧!
生 路
柯 英
那是個不見行人和月光的沉寂夜晚。從朋友家出來天色已晚了,獨自走在荒郊的一條小道上。白天的喧囂收斂得無影無蹤,萬籟俱寂,四顧不見一線亮光,曲里拐彎的道路,鬼影憧憧,仿佛鬼片里凄慘人的場景,幽幽暗暗,陰陰森森,處處危機四伏,細碎的聲響簌簌地從地縫里、暗角里滲出,一只蟲子制造的噪音,在這寂寥的夜色里也讓人毛骨竦然。荒寂分明是一種壓力,一種無處不在的壓力,一丁點聲音都會讓無際的靜寂受傷出血。我恍惚不合時宜地踏進了曲終人盡的另一個舞臺,熱鬧過后的空白凄神寒骨。
我們老家把這種巴巴的荒野之路叫作“生路”,這個詞在現代漢語辭典里查不到,即便找到也絕不是我這里說的意思。小時候,父親告訴我說,路也是有氣性的,地氣軟硬不同,走路的感覺不一樣,有一種路地氣硬,邪氣重,走上去會心里發虛,這是“生路”。父親還告訴我,如果你心里緊張了,捋一捋頭發,男兒頭上有三味真火,妖魔鬼怪見了也怯三分。
我下意識地捋了一把頭發。腳高步低,倉皇趕路。身后仿佛總有什么追著我,慌張回頭瞅瞅,卻又什么也沒有,連風也沒有一絲。這種驚慌的感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了。自以為早就是個無神論者了,早就在思想中否定了鬼神的存在,但潛意識里,我還是抹不去曾經的敬畏。
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十來歲的時候。一個秋日的夜里,父親在一個叫生地溝的莊稼地里澆水沒吃晚飯,母親打發我去送飯。我騎著自行車一陣風趕到生地溝。去的時候,路上零星還見到幾個人,獨自一人回家時,才發現已經夜深人靜,除了嗚嗚風聲,整個大地斂聲靜氣,咳嗽一聲都如驚天霹靂。前一段路走得輕松自如,等到了一段叫“明塘湖”的地方,我突然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黑沉沉的夜色仿佛一下子變得更黑了,水里咕咕的聲響,路上飛旋的秋風,湖畔突兀的樹樁泥堆,都幻化成我臆想中的鬼怪模樣,感覺它們會隨時隨地置我于無奈。馬上就到了一面陡坡上,車子如同不是我在操縱,而是另外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左右著直沖而下,我能感覺到耳畔呼呼風聲像千軍萬馬在奔騰,一種無形的力量,挾裹著我的軀體疾行,一直沖到一座土橋邊,我和車子撞倒在橋邊。想到民間說的橋頭崖畔是冤魂最常找“替死鬼”的說法,驚慌得頭發都立起來了,哪里顧得上疼痛,吐了兩口唾沫,扶起車子就跑。船漏偏遭連陰雨,不巧的是車鏈掉了,小說里常見的湊巧情節偏偏就湊到了一起。頓時六神無主,真是連哭也來不及了,本能的只是逃生,強拉硬拽地推著車子便跑。等我背著一身冷汗狼狽地跑回家,母親大驚失色地望著我,昏黃的油燈下,我才看到褲腿已經刮破,殷紅的鮮血早已染透了褲子,揪心的疼痛痛得我齜牙。母親聽我講完事情的經過,告訴我說,明塘湖那塊兒就是太“墳”(方言,不潔凈的意思,相當于古漢語中的名詞動用),舊時那一段死過不少人,兵荒馬亂戰死的、饑寒交迫困死的、野狼猛獸咬死的,好多冤死鬼呢。聽母親這么一講,我頭皮都發麻了。母親又說,幸虧你流血了,鬼最見不得人血,要不然躲不過這一劫啊。
事情過去二十多年了,每每想起這件往事,我都心有余悸。我明明知道天地間沒有鬼神,可總是無法說服自己。許多耳聞目睹的神秘事情,我都可以當傳奇小說來寫,但又始終令我費解。
如果這只是孩童時期的無知造成的假象,那我成人后經歷過的一件事情就更無法解說清楚了。
我成家后的第一年,沒有自己的住房,借住在妻子單位一間宿舍里。那間房子是在舊時的一片墳地上建起來的,住的時候我心里就直犯嘀咕,但別無選擇,只好將就住下。自從住進這間房子,我幾乎沒能睡成一個踏實覺。每至深更半夜,房間里就毫無來頭地“生響”。絕不是老鼠或什么小動物作怪,我仔細勘察了房間的每個角落,沒發現一絲老鼠的痕跡。正靜坐著看書,突然會有一陣一陣刺耳的嘩啦啦聲響,讓人驚心動魄。有時正睡得酣暢,突然就感到什么東西壓在了身上,喘不過氣來,驀然憋醒過來。有一夜,我獨自在家睡覺,睡夢中,忽然聽到一聲凄厲的銳叫,隨后,一個披頭散發的人影向我撲了過來,頓時本能地從床上跳了起來,一把拉亮電燈,房間里嘩啦啦啦響了一陣,然后悄無聲息,仿佛什么也沒發生。一看表,才凌晨三時。馬上打開錄音機,把音量調到最大,給自己壯膽。第二天,我說啥也不敢再住這間房子,再住下去非得神經病不可。
我跟幾個朋友說起這事,朋友們也給我講了一些親身經歷過的怪事。楊獻平說,他在夢里看到最疼他的一個親人叫他的名字,驚醒后一個電話打到千里之外的老家,果然他的奶奶過世了。夢魂說,有次他路過一座老屯莊,感覺陰森森的,見到熟人一問,這一家橫死過兩個人。東升說,有次半夜回家,在一條荒僻的路上碰上了“鬼打墻”,轉了一個晚上,等到天亮還在原地。管仝說,他家附近一個水管站,每天晚上聽見有人嚶嚶嗡嗡地哭泣,可尋找的時候什么也不見。這些事確鑿地印合了我經歷過的那件事的可能性。
在一個人走路的深夜里想這些恐怖的事,徒增我的恐懼。
我惴惴不安地走在深長的荒郊小道上,在眾人退場的深夜里,一切都像一個不可知的魔境。惶恐,緊緊攫住我的心。我怕虛無縹緲的鬼怪,也怕人——為非作歹、窮兇極惡的魔鬼。
兒時無忌,我們最愛比誰的膽大,聚在一起總要談論某天某夜一個人走過什么樣的路。鄰居有個叫武子的孩兒賊壞,也特膽大,一個人敢到亂墳崗走一個來回。據老人講,那是饑餓時期扔死尸的地方,曾經尸橫遍野,白骨累累。有一天黃昏,他到河邊去找丟失的羊,找了半天,羊沒找到,自己失魂落魄地跑回家,渾身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嘴里直呼:“嚇死了!嚇死了!”老人講,娃子受驚了,丟了魂。黑夜里,他的母親舉著他的衣衫,叫我們一同去給武子叫魂。她在前面叫一聲:“武子,回來了——”我們隨著應一聲:“回來了——”聲音拉得很長,在漆黑的鄉野上空綿綿不絕,經久不息。一路叫到了家,最后武子答一聲“回來了”。武子的魂魄復歸原體,他也立刻有了精神。自此,武子變得膽小起來,天一黑連家門也不敢出。我們不知道那天黃昏發生了什么,武子看到了什么,只是覺得冥冥天地間總有我們敬畏的東西,這種遙不可知的力量無處不在地潛伏在我們身邊,積淀為深厚的民間文化,常常懲處著鄉間惡行,規范著善德。
我相信,任何人和動物都有孤獨無助的時候。不論多么強大、多么有力、多么兇猛的生命個體,總有自身的弱點和缺陷,在時光的某一刻必然面對無法抗衡的現實,這是發達的科學技術解決不了的心靈的恐慌、生命的無奈。
實事上,我們一直走在“生路”上,時時危機四伏,禍福難以預測,我們無法悉知、難以洞察的東西還很多很多,隨意抓住一把塵埃,都可能攜帶著億萬年的秘密;任意一條荒路,都落滿歲月的風塵,收藏著無數人的腳印、白骨和氣味。
科學的發展破解了人世間的無數神話,也打碎了人對自然的敬畏之情。面對神奇深邃的大自然,我們已經失去了發現的眼睛和聆聽的耳朵,一切都從教科書上去尋找答案。人類當心存敬畏,敬畏天地,敬畏生命,哪怕是敬畏虛無的鬼神,別輕言無畏,無畏者無知啊。因為無畏,我們正無知地扼殺著眾多和諧共處的生靈,左右著人類家園的平衡。
一個人生在世上,如果沒什么可畏懼的,大概也沒什么生趣可言吧?時時把自己置于“生路”之境,你會真切地聆聽到生命緊迫的腳步。
一直牢記著
武國榮
多年以來,我一直牢記著那個夏日的早晨。
那一個早晨,開始的時候幾乎跟前一天早晨沒有什么兩樣,仍然是大太陽與溫熱的東山梁一陣激情接吻之后,帶著羞怯之色冉冉騰上紅紅的云端,仍然是父親早早走向麥稈干得啪啪響的麥子地,仍然是母親操縱一雙小足急急在廚屋跑過來跑過去準備一整天的吃喝,一切拾掇完畢她即將提了木鐮提了飯食趕往麥場。而我們——叫倉的二哥叫庫的三哥以及做弟弟叫滿滿的我——也仍然在吵鬧不休的眾鳥群中繼續昨天未曾進行完畢的射箭游戲。在我現在看來,細竹棍與細麻線綁成的弓箭,是多么簡單多么丑陋比不上現時最一般的玩具,又是何等地不值得玩耍,即使倒貼什么東西我也懶得觸摸它。但在多年以前,同樣穿著開襠褲的我們兄弟仨對于這種玩物卻是那樣地如醉如癡那樣地愛不釋手,除了夏風沉醉的晚上,除了被母親叫喚了十遍二十遍不得不暫停瞄準不得不去吃幾口粗飯,一天里的其余時間,一個比一個大不了多少的禿扁腦袋像水眼泛泡泡那般不斷冒出鬼主意,去地頭射殺糟蹋麥穗的松鼠,去生產隊菜園射擊茁壯成長的葫蘆茄子西紅柿,去鄰家射嚇剛剛扎起羊角辮的膽小姑娘。
這一個早晨,倉的新點子又一次吸引了庫和我,搞得我們跳腳拍手。早先被人們戲稱為頑皮隊隊長的倉這時激動得說話都有點不流暢了,他說:“今、今天,射擊的目標,啊不,不是別樣東西而是我們自己!”接著他勉勵庫首先勇敢地射殺十米以外的他。倉對庫的要求是除過一雙眼睛不得作為靶子而外,身體其余部位均可狠狠地瞄準和射殺。然后倉說:“滿滿,你、你的任務是先、啊先站在遠處當發令員,等我被射中假裝死了之后,啊你、你才可以換到我的位置。”我們嬉笑著各就各位。我和庫在院子找著滿意的地方,而倉卻失去了往日的從容,他像老鼠一樣鬼鬼祟祟亂竄,事實表明他尋覓不到更適合的站處。在南窯門,他搖頭;在院邊,他還是搖搖頭。最后他竟然挑選了一個土崖下并探進了多半個身子。倉高高地撅起破爛出兩個豁口的尻蛋子,用力朝更里面擠。那是父親因無處選擇因不斷墊襯羊圈才掏挖出的土穴,上面一大疙瘩土像懸浮在空中的一大疙瘩黃云朵,隨時都有可能掉落下來。父親麥收前曾經嘆息著對母親說:“我實在沒有閑工夫,倘有時間了,好歹都要把那土取下來,太危險了。”轉而他黑著臉禁叱我們道:“沒長眼色的碎東西,誰再鉆進去,小心我揭了身上的皮。”父親的話一點也不虛說,記得夏季即將來臨的一天,我躡手躡腳至下面撿拾一顆滾進去的吸鐵石,恰被父親瞅見,不容分說,父親雨點般的鐵拳就毫不猶豫地砸向了我。然而到了這天早晨,我們幾個調皮蛋都變成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倉的主意和盤托出之后,大家頓時頭腦發熱什么也不顧忌了。只是作為發令員的我第一聲號令還沒有喊出,與方才祥和情景不同的險象就發生了。
當時我的嘴巴剛剛開啟,左手下壓的姿勢正準備做出,我所能看見的天空剎那間便塵埃飛揚,褐黃色的土柱跟我家窯頂伸展上去的藍煙一并裊娜著走向太陽繼續攀升的地方。突如其來的坍塌使庫和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倆簡直想像不到到底發生了什么。左手沾滿白面的母親搖晃著慘白的臉第一時間趕到我們跟前,庫的嘴巴這時似乎被貼了封條,舌頭硬得不能送出一個字,但是他的指頭明確無誤地將母親目光導向新添的土堆。母親邊歇斯底里地叫喊倉的名字邊碎步沖至掩埋倉的地方,兩手探進去刨出一撮濕土,緊接著又插到里面去摳出同樣一小撮土。母親臂膀實在太短太細太柔弱,根本觸及不到倉身體的任何部分,她于是轉身雙腳極快邁動,就像短跑運動員飛奔在田徑場地一樣。母親拿來一把鐵锨拼命地朝外翻土,但她每取走一次土更上面的土又忽剌剌滾落下來。母親被飛瀉的黃土擊倒,庫與我見狀趕忙連拉帶拽生生將母親拖出。早晨的風看來也是長了眼睛的,一直幫忙將我們娘母子的哭聲傳遞到父親所在的麥子地,父親和零散在各個山頭麥地的鄉親毫不遲疑撂下鐮刀一陣風似的呼嘯到現場。暴脾氣的父親在知曉事情發生的經過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執了拳攆向我,哪知我早有準備一轉身溜進豬圈插死了花桄門閂。這樣我便躲過一劫。母親和庫就不像我這樣幸運了,父親只一下,就踏倒了母親。母親的體痛顯然難忍,她撕心裂肺慘叫一聲后手腳縮成一團在地上翻動,樣子極像毛驢有的時候四蹄朝天脊背這面蹭一次轉過來那面蹭一次,不斷原地打滾,不過毛驢之所以如此是止癢癢而母親這般是減輕和擺脫疼痛。這樣一來,黃土是什么顏色母親的面目衣褲就被染成了什么顏色。父親的憤怒依舊不可遏制,他一腳掃到了庫,要不是一位眼尖手快的鄉親前來攔擋,庫極有可能折胳膊斷腿。父親好像也不怎么戀戰,扔下庫匆匆走進人群,去干自己該干的事情,庫卻一瘸一拐離開院子消失在了我的視野。
夏日早晨氣息更濃烈時,倉血淋淋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整個臉皮像被鋒利刀子打中間不規則剝開,自額頂一直垂落下來,不斷紛涌的鮮血很快就粘糊了兩塊面皮。在和煦陽光的撫慰里,在恬謐的風里,這兩張面皮就像兩面紅紅的旗幟不斷地張揚著,顫抖著。父親見狀,兩只手將兩片面皮像在平底鍋上貼面餅那樣原敷在倉的臉上,但哪里能夠呢,每每粘貼一次,已慢慢變紫變厚的那物就脫垂一次。
這個夏日的早晨,一樁樁災禍仿佛商量好了集合起來朝我們這個可憐的家庭趕攆。此刻的我,像一個傻子站在了露天影院,只知瀏覽影片一個接一個鏡頭而無動于衷,又像一只木樁栽在院子的某處呆呆地任由綠樹影里山花枝畔紅杏梢頭風起云涌日高煙斂。而庫不堪壓力趁隙尋了短見。據說庫跳了崖。帶來這個兇訊的是村里一位叫女蛋的婦女。婦女站在我家窯頂上講出這件事情的時候,因猛烈刨挖倉而大汗淋漓筋疲力盡的眾鄉親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以圖緩解勞累,我們家戶里的人包括三爹四爹四娘均忙著綁擔架把倉往上面弄預備送往十五里開外的縣城搶救。女蛋的話使所有在場的人驚愕不已,大家這才想起碎不拉即的庫,才發現院子里的確沒了庫,才一齊跟著女蛋飛速來到一個叫新遭渠垴的地方。這是一面有著十幾丈高的溝渠,夏日的早晨淡霧散散疏疏,血一般的陽光即使再強烈也照不到盡頭,但是在場的每一位都知道這一個溝地勢極特殊,上敞下窄,齊茬茬的溝崖口似乎用镢頭直上直下斬挖而成,沒有一處可供人駐足或下去,惟有溝底也就是三四里開外流淌著溪水的地方勉強能夠進人。父親瘋牛一樣吼著叫著沿小路顛跑而去,眾鄉親像小雞飛翔那樣也扇動臂膀腳不點地地跟隨著。很是一番工夫,又一個血肉模糊之軀擺放在擔架上,浩大的隊伍護送著兩位小傷員由西而東,匆匆穿過一片片黃黃的麥子地白白的麥茬地,穿過雞腸般彎曲小路向山外行進。
父親卻沒能走在隊伍里面,他永遠成不了其中一員,盡管他最應該去醫院照料倉和庫。已經從豬圈溜出的我驚訝地看見,高一腳低一腳剛走出家門的父親,被一群端著半自動步槍的大隊基干民兵粗暴擋阻。隨著缺失了一只臂膀的民兵排長空癟衣袖的堅決一揮,四個剽悍青年拳腳齊用,三兩下將父親打倒提起來提起來又打倒,然后用小拇嘎嘎狀麻繩把父親五花大綁,押向倉和庫去的相反方向——靈臺縣五星人民公社。母親這時像一只青蛙一樣爬至父親面前,死死抱住父親一只小腿半步也不讓離開。民兵排長一氣恥笑后,引用一句當時頗流行的魯迅的話教訓母親,他說:“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你男人踢傷了你,打得你兒子跳了崖,我們為你母子作主除害,你不感激反而充當絆腳石,你的階級立場哪里去了?啊!”母親卑怯的眼神頓時失去了光焰。僵在地上的母親再也未能伸展出保護父親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