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者的面具
鄭小瓊
A
潮濕的巖穴里棲住著太陽——黑暗行走
守夜人酸痛的眼睛,他摸索著光明,雪,羽毛,風,命運
月亮的山,神的福祉,他為他內心的陰影鍍上金衣
西北來的風吹著,沉默不語的
是寒冷中的自由與尊嚴
B
閃耀于街道的霧氣,龐大,臃腫,它的背影
正沿著四十五層高樓的馬賽克鏡面
啊!時代退縮到廣告中
虛妄的詞,懷滿戒意
高尚的石頭,走進綠色的門廊
在霧氣間,閃爍著天鵝般的想像,這么多年
一座城市被霧氣驅趕,它面目模糊
汽車試探著分叉記憶,啊,這龐然大物
來自于大海,卻淪落為內心娛樂廳
為了世界的安息,他不斷地打造著棺木
用杉木,楠木,黑紫檀……
用石碑,銘文,贊歌……炎熱的夏季
石頭變成了黃金,堅守語言的詩人,沒有血肉的詩人
他們的交談,來自欲望或者偶然
——忍受著貧窮的譏誚,把一座大海煉成了黃金
被霧包裹著的人,茫如大象的人,穿過紅燈的人(那些把思想通向大海的人,把快樂與痛苦隱藏背后的人,他看見虛無的詞語如此靜寂)熱愛與怨恨——
花店里的女人,陽光啄碎的夢
命運的手放于青春的面孔,在胸脯上
種下水仙或芙蓉,漂泊的人在霧中航行
途經他鄉,清澈的黑暗打開風,腳接觸
大地的內部,剩下妄想虛構一座座城
C
被光陰喚醒的人,運送著咒語與云塊,黑色的泥土間
跟樹木交談的人,晦暗的命里刮著風,雷聲轟轟
還有什么將從東方升起,對于一個在霧中行走的人
夜雨的燈盞照亮一個國王與一千個囚徒,馬路上奔
跑著
一千雙車輪與腳板,銀色的甬道間,一萬只蝸牛爬行
他,你,我,或者他們,我們,在時間的河流上
已沒有別的路可以擠向生活,擁擠的車站
浮著一船船汗液與體臭,他們將在某個加工廠
被蒸發。落水者的尸體,像一根漂木,從上游
到下游,曠野間,白發的母親點亮了黯然的燈
殘暴者在水泥叢林中飲酒作樂,荒涼的土地
等待黎明漫過籬笆,船上奔波的人,命懸于針線
報社二十四樓辦公室,他抬頭看見時光從底樓的
百貨商場漫了上來,討薪的自殺者站于廣告牌上
女人的唇部,他在一顆潔白的牙齒間認清楚自己
一個鄉下人的命不及一顆城市人的牙齒,圍觀者
進入了小說,熟悉命運的人正在被命運捉弄著
花朵凋零,我沿著二十四樓掉進泥土之中
劫難的流星,與年邁的乞討者相隔三秒鐘的距離
像暴雨的閃電與雷聲。一艘船載著知識與厄運順流
而下
所有光陰正在順流而下,大地上已空無一人
D
舉火照見黑暗無邊,舉起陰沉漫長的失眠
被埋藏的細節,西部的村莊,純潔的獸性
擠滿了干渴的靈魂,來自于陰郁森林的幻象
黃昏……它目睹伸向城市的海岸,海星,鯨魚骨
更為清晰景象,火光中……你看見馬匹,燃燒的城市
倒塌的,血肉橫飛的時間,遮住夢境……火光中,你
看見
蝴蝶扇動著翅膀,海嘯正沿著山峰來臨,空氣收縮起
它的
幻象……火光中,囈語的馬匹,隱秘的內心,玫瑰刺
尖的鹽
霧的樹木中,擠滿了黑暗的寂靜,繭子里的安靜
黑暗如虛幻的猛虎,疲倦的汽車,狗,它們的回憶
是什么構成了城市——蒙面的城,月亮,芳草與光芒
閃爍的
石頭,它們在大河間冒雨前行,我目睹光線穿過紙上
的字
詩歌上的字……被光線喚醒記憶,一點點注滿肉體的
敘述
被赦免的善惡,靜如一株株秋花……歲月正在水落石出
E
歷史預言瓦礫,灰燼的時間,罪惡回避著
人類的記憶,秋天有純潔的恐懼,月光撒下松柏的
詩歌,筑城大雪的人,把憤怒裝于玻璃瓶的人
碧草連天的傷心,往世盤踞于角落,嚴肅沉穩如夕陽
邁著步子走在北方荒蕪的路徑,喝酒的人,登高望遠
的人
無人的人,烏有的人,消散后免于懲罰的人
往世的人,它們飛于虛幻的天空,卻負荷著整個大地
啊,寂靜的人,沉默的人,熱愛的人,穿越黑暗的人
掠過馬廄或者花園……生活正穿著一件舊袈裟
——它已與信仰無關——生活是一種懷舊的內傷
我懷疑的正在確定,我確定的正在遺忘
我洞徹的正在虛無,我希望的正在來臨
真實的化為烏有,愛情走向了情敵
靈魂化著灰塵,空心的國度用人間悲傷的影子
涂黑了一座座虛幻的城
F
我想:它已處于另一種虛構:火焰或者泥土,樹林或者
棺木
大道已夠空曠,剩下他落完葉子的軀體走進博物館的
行列
——還有他的影子,在道旁樹或者電線間流動
像一個落魄的鬼魂,眼前灰暗或者寺院的鐘聲
他內心的狂亂源于一座封閉的狂亂的城
眼盲的人看清楚世界的命運,耳聾的人聽見未來的動靜
他變成了另一座深淵,承受著靜寂與虛無的折磨
沉默的自由與尊嚴,它夠小了,小了,小城琥珀里的
飛蛾,它清晰的側面,像這個貧困年代里道德的宿命
嚴肅而明亮,在課本某頁中展示,或者相反
生活的詞義難以理解,造句的詩歌不再適于閱讀
他轉身研究秋天的光線與鳴叫的昆蟲,他有著穿長
衫的人
共有的脆弱,貧窮的自尊心,閑時閱讀古典的經書或者
辭章,養魚養鳥養小報上的美食與足球專欄
G
樹木有著最為嚴肅的思想,中藥飽含人性的疾病
花朵傾向于另外的事物:虛擬的季節或者玫瑰
他看見自己被復制進了展覽館,電子激光技術
開始改進古老的雕版,他將自己的骨頭照排在
詩歌的紙上,單瘦卻有著美麗的憂傷,法國的棕櫚
俄羅斯的白楊,常綠草坡石頭雕塑,星期四的圖
書館
它有著古籍般的幽暗,像從周代走來的詩歌,消退進
入了黑暗
他不能原諒自身,一個庸俗的人,猛獸出入鐵籠,花
朵跳躍開放
時間需要打造自己,他卻竭力地模仿別人
他在詩歌中寫一千只天鵝去了遠方
一千個無辜者的目光,它們像樹木為你祝福
H
朋友們似烏云一樣曠遠,站在高樓的人夢見
海濱的葡萄園,風吹著梟鳥與火烈鳥
路邊霓虹燈難看的羽毛,它飛著,像一只
蹩足的烏鴉,公汽散盡,出租車像夢游一樣穿梭
在瓦片的雨水,石頭的雨水,淋著雨的行李
像床上蜷伏的被套,折疊著肉體與潦倒的人生
脆弱的身體開始懸崖勒馬,向著座鐘與高樓致敬
堅硬的人群有著柔軟的影子,他們快速移進
轉身看見鋒利的紙幣在屠殺著青春,你背后
計程車或者電動玩具城,以及死神開的收據
孤獨原本有著帝國一樣的驕矜,八月正似流水而過
時間正在秋天的河流上漂著……像一具具尸體
越過城市,我們活著,用貧窮的自由與尊嚴
像一棵棵瀕臨滅絕的本地樹木
明月書
殷常青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李白
1
明月降臨,微寒的明月剛從清水里一出來,就像遇見了什么,
它充滿汁液的肉身子,搖搖晃晃,含羞睡上藍天的灰地毯。
很多地方都空了,世界越來越小,時間越來越慢,
世界上只剩下影子,被風吹出窄窄的、細細的聲音——
一點也沒有想念什么的意思。月光翻山越嶺,拖著巨大的裙擺,
抹去道路上的印痕,仿佛從來沒有人走過,到處都是遙遠的往事。
明月降臨,大地完全敞開了懷抱,張開了骨縫,等明月降臨!
那在黑夜里思鄉的人,他的身子和影子為什么那么長?
他聽到時鐘的腳步消失在遠方,消失在寬大的月光下面,
誰在他荒涼的肉體里種下了白發?誰能阻止明月來到他床邊——
將他觸摸,喚醒?他打開身體,讓一種嘆息在生命的隱秘部位
找到憩園,讓明月拽回流逝的時光,救活一個小小的愿望。
明月降臨,峨眉的月、秋浦的月、金陵的月、荊門的月,一起降臨,
——床前的月,都不是故鄉的月,不是等詩人回家的那爿月!
風由此產生,卷走一地樹葉,也卷走心靈中哭累的孩子,
悄悄運送到盛產米酒的村莊,大地的村莊突然春暖花開……
明月,明月,多好的月呵,心中永遠的痛或福——
從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一起朝向了明月的方向。
2
明月上升,隔世的明月沿著一把童話的梯子,屏住呼吸上升,
像愛情的絲綢,少女的銀色,漫過人間的床單,爬上時間的尖頂——
還要向上爬!它要趕走那些破碎的星子,讓它們回家
它要給它們家的含義,它要讓一個詩人寫下的向往化為辰光!
它要在高處擦去整個世界的悲哀和一個人心中的黑暗,
它要讓你知道什么叫滄桑,什么叫家的悠長!
明月上升,它升得越高,一些脆弱的影子就會越矮,
內心的積垢就會變得清潔,就會忍住疼痛、淚水,還有——
寒冷的吹打和空虛一點一點的滲透!有一首謠曲在唱——
“目光到不了的地方,心在努力;心到不了的地方,明月的腳步不會停止!”
一個詩人,一些生活和心靈,彎曲下來,向它致敬——
一首詩,一些憂傷的耳朵和蒼涼的眼睛流淌泉水,在思念誰?
明月上升,帶著淚珠的光,疲憊的夢,羞澀的美,向上的意志無法篡改!
帶著隱痛的衣衫,風穿過的鞋子,難以握住的鄉愁,它的上升有點氣喘——
這還不夠!在喪失了線索和燈盞的夜晚,明月還要帶上曾經的愛情,
帶上詩人的家鄉繼續上升,升到不能再高的地方,就是天堂!
明月,明月,多好的月呵,消失的事物在高處重現,一絲不掛,
我知道為什么會有人拼命地回避夜晚,回避這歡樂與愁苦的場景!
3
明月鋪展,抒情的明月把自己的光和白壓彎,擠扁,讓空曠的世界
獨飲露水和霜粒,洶涌的大海停住波濤,讓一個人的內心安靜下來。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像一場薄薄的霧,把一個國和一個家的悲情掩蓋,
把一個詩人的朗誦,從醉意的酒杯,傳達到大地中央——
顫抖著,一層一層剝去變黑變稠的水面,像剝去沾滿鱗片的外衣,
輕盈地,溜下少女的鏡子,十萬少女就做了月光下美麗的新娘。
明月鋪展,音樂一樣的明月,摁住一個國度的胸懷和心跳,
把世界上最柔軟最甜蜜的容顏,毫無保留地放進母親的莊園。
還有廣袤的田野,風中的樹林,傾斜的山坡,遼闊的海洋……
明月打開了大地源源不絕的秘密,從容地落進一個詩人的懷里——
告訴他美麗的大地所以美麗的原因,使他將遇到過的一切
都放在身后,藏在心里。此時的明月就是抓緊靈魂之門的銀紐扣。
明月鋪展,明月在秋天的良宵擁有全部,擁有一個干凈的世界,
多美!它的絲帶被徹底解開,無限拉長,記憶的嬰孩已經長大——
在一片汪汪月光的傾瀉中,遠去的花瓣在遠方也要開放,
讓流浪已久,找不到歸家路的歌謠,步步為家,聲聲是愛。
明月,明月,多好的月呵,纏纏綿綿地覆蓋了年少無知的鄉村,
流連在客地的詩人,也躲不過它浩大的鋪展,它的光輝。
4
明月照耀,浪漫的明月彌漫在花朵之外,為大地涂上一層又一層寂靜,
一只秋蟲,來不及喊出一些遺忘的詞,一盞燈來不及熄滅——
它在老家的屋脊稍稍停留、晃蕩,看見了遠處一匹小螞蟻的夢,
它試圖抓住母親的袖口,聞到了想聞到的淡淡的金色香味。
它照耀一個人的邊疆,一個人的創痛望不到盡頭,
它照耀一個人的心靈,同時必將一個人的生涯穿透。
明月照耀,是誰還在仰頭眺望今夜的牛郎織女,眼睛涌出了淚水?
高高在上的明月,并不阻止,它執意要震撼肉體和心靈——
一個詩人獨自在月下醉酒、舞劍、揮毫,并試著用月光潤色句子
唱向時間深處。孤獨的人呵,多少年了,沒有等到家的消息——
魚兒游走了,樹葉落光了,除了風再沒有別的了,夜色保持著平靜的語調:
“除了明月的照耀,沒有什么會持續召喚,無限地留下!”
明月照耀,一輪又一輪的明月讓杏花村的酒旗長醉不眠,
讓一顆顆破碎的心舉杯邀月,寫出不忍寫下的詩句。
明月照耀,照耀一年一枯榮的田園、被砍伐的河床、挖出的草根,
還有童年已經衰老的杜梨樹,照耀一個外省的青年:除了傷就是醉了的心。
明月,明月,多好的月呵,所有的澀都能洗成一種回味的甜,
所有的苦都沒有浪費——苦中作樂,飲盡在心尖上奔流的月光。
5
明月永遠——它降臨,也在上升,它照耀也在湮沒,它是今夜的,
但帶著昨天的冰涼和見證。它來到一片山崗,一個海濱,一座城市或鄉野……
但什么也不帶走!風可以嘆,雨可以泣,蜜蜂可以在風中落到蕊上,
燕子可以在雨中筑巢……但夢寐的方向不可以改變。明月永遠——
永遠地從天而降,永遠在黎明時分上岸。永遠沒有黑暗,黑暗就在月照里,
永遠不會開出花朵,逼人的花朵就在這些月光的懷抱里。
明月永遠——永遠沒有送行,只說再見,永遠在異鄉奔波,異鄉也是自己的家,
永遠不為一個人照耀,但永遠低低地俯下身子,為一個人抹去倦容。
它始終在飛,但沒有翅膀,它一直在降臨、上升,又被抽走了梯子,
它鋪展、照耀,卻無法從大地的一棵草上消失——
就像你無法閉上眼就會回到故鄉!永遠的明月——
讓歲月過去之后又重現,連睡夢中的淚水也會忍不住奪眶而出……
明月永遠——微寒的明月、隔世的明月,抒情、浪漫的明月……
永遠沒有歸宿!像懸空的一大片水,坦蕩、空闊、平靜……
它會不會讓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停下來,蒼老下去?
會不會讓貧瘠的家看不清它兒女的去向、前程?
明月,明月,多好的月呵。微醺的詩人在暮年終于看到了回家的路,
大地看到了一個虛偽年代里不帶一點兒多余香味的忠誠在復活,和被熱愛!
國家地理
白連春
北京
向祖國出發。習慣熔煉青草成
青銅的人,大地的骨髓的容器
一條路的歷史。一首詩的雷霆
河流。雪山。高原。殘陽下的
靈魂,率領懸崖上的野花,綻開
一片巨大的夢想的顏色
從北方到南方。從西方到東方。從村莊
到城市。被塵土埋葬的一粒
糧食屬于螞蟻。被黑暗和風雨
包圍甚至撕毀的一面旗幟屬于國家
習慣熔煉青草成青銅的人
忍受著歲月的灰燼,用整個青春
養育光。愛沸騰大地的骨髓
汗和血給世界簽名。眾草激蕩
群山飛奔,珍藏了誰的淚水
祖國啊,我在這里,懷著
難言的恩情,別將我遺棄
海南
向祖國出發。習慣踩著海攀登
天的人,暴風驟雨的容器
夜色溫柔。晨光斑斕。一粒鹽
燃燒著,能加深或者治愈多少傷
能走多遠,如果正好有一雙
眼睛。無數巖石睜著眼睛
從北方到南方。從西方到東方。從村莊
到城市。外省和故鄉。物質和
精神。二十年是一天。一天是
二十年。大地的心始終在草尖上
彈奏。習慣踩著海攀登天的
人,推著石頭上山,堅持住了生活
失去的只是一張滄桑的臉
當暴風驟雨襲來,揚起的塵埃
每一顆都是一朵細小的火焰
祖國啊,我在這里,懷著
難言的恩情,別將我遺棄
臺灣
向祖國出發。習慣振動蟋蟀的
翅膀穿越大海的人,思念的容器
鄉愁的井燒成灰燼,在血里
藍。大地的根其實就是一棵
草的根。草根下的骨頭保持著
死亡的沉默,凝成露珠
從北方到南方。從西方到東方。從村莊
到城市。黑暗無邊。蝙蝠是
比黑暗更黑的閃電。一去不返的
青春,企求挽留童年的曙光
習慣振動蟋蟀的翅膀穿越大海的人
誕生在思念深處。歷史
陰著臉,站在烏云下。祖先的
墳墓百花怒放。我身體里的河
斷絕地開在岸邊的懸崖
祖國啊,我在這里,懷著
難言的恩情,別將我遺棄
甘肅
向祖國出發。習慣把父親和
母親的骨灰保存在舌尖的人
黃沙和青草的容器。拒絕
照耀的土豆在泥土的黑暗里點燈
陽光下的權力太高傲了
我隨風漂泊,攥著淚水
從北方到南方。從西方到東方。從村莊
到城市。一粒塵埃就是一生
習慣把父親和母親的骨灰保存
在舌尖的人,長著可恥的老鼠的胃
吃飽了,餓死了,都不悲傷
鷹背著天空飛。馬抱著大地跑
我牽著孩子走在黃沙和青草中間
幸福是方向,微弱的光
照在路上,穿越痛苦和死亡
祖國啊,我在這里,懷著
難言的恩情,別將我遺棄
一條山路(外二首)
樊康琴
曾記得一條山路,從白云山下泛青的石階開始
蜿蜒而去的另一頭,隱沒在云海深處
遠古的風,緩慢地在靜謐的林子里吹過
巖石后面的小松鼠,偶爾也玩捉迷藏的游戲
高大的青樹,喜歡用一兩顆成熟橡籽
作為邂逅的禮物
那年,這條山路還為我準備過
幾叢鮮嫩的薺菜,幾片油綠的野韭
我大方慷慨的胃府,就做了他們溫暖的香冢
我憶起林中的小憩
頭頂的山楂已經紅透,但沒有誰采摘
有時是一個人,腳步散漫,隨意
有時牽一只手,我微醉,有小鳥依人般的軟語啁啾
那是五年以前,我還沒有與詩歌結緣
也沒有白云山頂的風一樣
云著霧繚的閑愁
說說這些石頭
連那敲木魚的手心都生繭了
連那長滿棗林的山梁都陷入海底了
你們為啥不來說說這些石頭。這些
孤獨的石頭
沉默的石頭
堅硬又倔強的石頭
不會飛的石頭
不唱歌的石頭
不長牙齒不打嗝的石頭
你們為啥不說說
這些田野上、草坡上、土屋前
一個連著一個,一片連著一片
這些鐵軌旁 工棚前 高樓與高樓的縫隙里
一個搡著一個,一堆擠著一堆的石頭
連潛在深水里的魚都感到憋悶了
連說著悄悄話的鳥兒都飛過天的空曠了
你們為啥不來說說這些石頭。這些
做了磨盤的石頭
當過秤砣的石頭
壘做堤壩的石頭
想開花的石頭
想結果的石頭
想打架的石頭
也有體溫和心跳的石頭
十萬細沙抱成一團 卻被上帝
丟在他家荒園子里的石頭
當我老了
當我老了
揣著一顆洞悉世事的心
卻不想再多說一句話
看過太多美景的眼睛厭倦了
往事,這涂著一個人名字的
發霉經卷,已被風吹散
夕陽像一聲沉沉嘆息,我卻沒有感到孤單
我的身邊坐著那個
比我還老的人
我已經不會山杜鵑一樣燦爛地大笑
也不會水蜜桃一樣甜嘟嘟地撒嬌
眼睛里的兩泉池水也干了
坐在我身邊的人
他不嫌我牙齒松動,我也不嫌他頭發干枯
秋天的第一片樹葉落下時
我們也沒有別的風景可看
就開始相扶著返回一條春天走過的小路
回到那個老式的四合院看見我嬌美的十八歲
倚在一樹潔白的蘋果花下
這時候,我也就像一片溫暖得失去回憶的蘋果樹葉
落下來了,在秋天的枝頭
靜靜落下來了
被另一片更為溫暖的樹葉
輕輕蓋住
回鄉偶書(外二首)
楊 勇
我熟識,白楊樹從天堂轟下的,那群大嘴鴉
齊刷刷的,鄉關路上煤球一樣彈啊彈。我們
沒有說話。彼此交流一下眼神,二十年就過去了
沒有回響。它們翕翅劃過空蕩蕩的北大荒
直至,給橙紅色落日刻下皺紋和麻臉
我才進入村莊。母親,在高高的星夜下等
混濁的白內障,隔著,久久地辨不出我是誰
清明
我舅,發亮的鐵鍬,切割著根蔓糾結的山土
新培的一座,聳著草芽和小黃花的,清香土冢
我懷疑,那絳紅棺木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看見他緩緩擺上果品,酒水灑在墳頭
遠遠的,我舅頭發變白,和他父親說話
仍是紅木方桌,姥爺大口喝酒,大聲罵
仍是,腰間生產隊倉庫嚴格的鑰匙,響丁當
穿過黑枝條,一隊冰冰涼少先隊,游移而來
抬著花圈,細雨里表針一樣準時。但我記性壞了
仍是隊伍里,兩匹小鯊,使故作肅穆的組織濺起波濤
老鄉郵
我認識,寒冷鏡子里,那奮力蹬車的老鄉郵
多年來我掏著,他身體里的包裹和信函
掏著印刷品、匯款單,熱辣的情書和夢幻
他不知道,我把他掏空了!麻稈腿仍在蹬車
寒風更加晦暗,他體內的椽子嘎吧吧斷裂
自行車輪子兀自旋轉,鼓舞著空口袋
他就要、就要傾圮在黑暗的道路盡頭
我大聲喊他。雪花從天堂里落下來了
他只是回一下頭,又遠遠地把我甩在身后
煤礦與春天
沈鳳國
挖掘
鐵鎬在煤礦中尋找著煤塊
燈盞在黑暗中尋找著光芒
你在煤礦中尋找著生活
不見天日的秘密中
大哥 你的身體卡在礦脈蜿蜒潛行的縫隙里
你挖掘了煤塊
煤塊挖掘了你
地下的生命彼此牽念
一億年后 大哥
你的身體同樣將被另外一個從家鄉趕來的煤礦兄弟
挖出
黑骨頭與煤塊不分彼此
他木訥的表情與你不分彼此
在燃燒的爐膛里
你看見森林的浩瀚激蕩和時光的美麗縹緲
看見了自己溫暖的心臟
一粒碧綠的種子 一顆古老的淚水
在火焰身后的灰燼中
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美麗的手指牽著云朵
頻頻眺望遠在家鄉沉睡的小墓碑
為何這里的春天靜悄悄
嫂子 今夜你的牙齒冷嗎
你皴裂的雙手冷嗎
故鄉的屋頂上是否一如往日開滿鮮艷的花朵
趕春天的人們是否一如往日懷抱著油污的人民幣
燦爛的春天
為什么我們一次次地眩暈
在鄉村土路上做夢 跌倒?
為什么我們空蕩蕩的心胸
一次次被瓦斯爆炸 煤井塌方的恐懼
填滿?
春天如此黑暗
春天里 我們如此難看
大地下沉
野花的含義令我不解
風信子的芳香讓我一次次地想嘔吐
晴朗嘹亮的春天
人們在遠方奔走相告 大地一片喧嘩
而這里的春天
為什么這樣靜悄悄?
大哥 此刻你的弟弟
就站在你牛犁一樣彎曲的身體上方
垂直的思念攙雜著疼痛
飛
流
直
下
陽 光(外一首)
于貴鋒
我還愛著許多事物
愛著那些漂浮的灰塵,和無言的荊棘
有多少次,僅僅依靠落進體內的一點陽光
我走出了冬天
你能背著我爬上山頂嗎,當我跌落谷底摔斷了腿
當積雪融化越來越慢
陽光,你能不能在我的心里筑一烘爐,日夜烘烤
陽光,一路走來
你一路扶著我
像把母親的目光一直貼身穿上
像父親從河灣背來的一塊冰藏在身體的某個角落
從來沒有想過,陽光也是用一點少一點,像
越來越不夠用的時間
月亮門
月亮門的后面,那些幸福的人在園林里
隨手摘下自己種的星星喂給魚兒
我還沒有想好在我的天空種什么
我種過雨,野草淹沒了一只野兔
我種過雪,冰塊是雪人的眼睛
我種過云,它急急奔逃
想種陽光,但種子只有一粒,而且已被蟲子咬破
月亮門的后面,有人在唱歌——
好吧,我就試著
種一把琴
試著種下一株能造出琴身的樹
種下閃電的弦——
如果閃電有人種過了
我就種下一條歪歪扭扭的犁溝
我就用我的腳印做肥料——
我就把我的馬殺了,種下那根最長的馬鬃——
我就取出我身體里
最后的光線
種下修長的指頭。我就種下
一顆潮濕的音符,一次心跳,一滴迷人的血珠
草本生活
徐俊國
就像歲月里的那堆灰渣
無論是誰
從那個村子里出來之后
再也回不去了
我老了 原先認識的人也老了
我最愛的事物也銹滿苔痕
潑出去的話 再也收不回來了
長歪的莊稼 錯投的胎
碌碌無為的一生
再也回不到起點
就像歲月里的那堆灰渣
無法回到火焰以前
一塊安靜的煤
一捆落滿白雪的干柴
一個男人一生必須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一時還不知如何抉擇
這場痛痛快快的哭
是安排在月華如水的庭院
還是風雨交加的荒野
為了傾家蕩產的一次慘敗
為了被埋在礦井里的呼喊和家書
為了貪官腸胃里蠕動著的億萬人民幣
為了這些啊——
好像都應該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但我的淚水還遠遠不夠
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波濤和閃電
攢攢 再攢攢
等到眼眶決堤
不管守著誰 在哪兒
不管別人用什么眼光看我
我都會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
老家夜(外一首)
梁積林
夜深了,我還睡不著
我翻了個身,我的臉上有一塊后窗里射進來的月光
罩著
我是被里間屋里父親的鼾聲吵醒的
聽著鼾聲,我突然感動
父親的身體里有一些我看不到的東西
比如疲憊,是他種了一天洋芋后
那些東西
散架了。現在,他一個人在深夜
像碼石頭一樣,重新
整理,堆壘。鼾聲
是一塊石頭與另一塊石頭的相碰
此刻,父親的身體之門一定虛掩著
我真想進去,幫點什么
撿一聲吆喝,拾一印腳步
犁三角地時騾子踢在他腿上的那塊青印
哪怕,摸到一滴遺落的汗珠
遞進他的身體也行……
最后,我再遞上這塊月光
擦擦,他
六十五歲的年齡
……不是狗叫了一聲,也不是牛哞了一聲
是修整好了自己的父親走出自己,拉開了屋門
南疆以南
有一片樹葉在高原,像嘴唇,不愿說出
自己的飄落
有一塊月牙,在清真寺的尖頂上
像一本經卷的肺葉,呼吸清爽
帕米爾。有一個人的抵達
在深夜
山坳
怪石
馬匹
天窗——長庚星下
柯爾克孜人圓形的氈房,和
睡滿牦牛的寬寬河床……
心靈自治區
王秀竹
一種精神的綠化過程
1
每一朵花所迸發的激情與力量,都來自綻放之前那緊緊攥著的拳頭。
2
烏鴉,不會因為外邊的偏見和誤解,就急著改變黑色的著裝,進而懷疑自己清白的家族史。
烏鴉的堅持,證明了一種特殊的白。
3
黎明的書之所以讓人百讀不厭,是因為每一頁都是蘸著夜的墨汁寫成的。
4
在嘴上急于顯示富有,說明內心早已出現赤字。
5
進入社會的第一步是走出自己。生活的大門,永遠拒絕內心上鎖的人。
6
理想的實現,取決于內心的排版和現實的印刷。兩者缺一不可。缺少前者為蠻干,拒絕后者是空談。
7
清醒的管理者,不會因為瓜苦而追究泥土的責任。
8
所謂發燒,就是醫生說熱,自己喊冷。所謂狂熱,就是表面沸騰,心里哆嗦。
燈,是夜點亮的
1
山里的樹說,只要不放棄內心的堅守,每一片葉子,都能展開自己遼闊的平原。
2
雪,在大面積的空白里創造特殊的語言。
雪,還在大面積的空白里,讓只喜歡咬文嚼字的人成為文盲。
智者的沉默,如雪。
3
女人們普遍存在的矛盾心理:渴望成熟又怕失去春季。看守花期又怕錯過果實。
4
咬緊牙關仍不能止住淚,這樣的淚,便一定是石頭做的。流出來,會在我們眼前呈現一座巖峰。落下去,會在我們心上砸出一口深井。
5
理想主義者總是以為,選擇了一雙精美的鞋,就可以走出一條完美的路。
6
行業間的無序競爭,準入失控,所帶來的最為可怕的后果,是讓獸醫獲得了為人看病的資格。
7
牙齒,只有在失去原有位置的時候,才會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塊普通的骨頭。
深呼吸
1
爭艷不爭寵,脫俗不脫軌,花朵開放的心情才顯得格外干凈。
青春有限,歲月無情。因此,既不可在大好時光里挑肥揀瘦,也不要等到牙齒掉光了,再去試著啃骨頭。
3
生活如琴。每個人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賞者。但琴弦從不為胡亂的彈撥提供好聽的聲音。
4
心懷鬼胎者,從來不敢公開分娩的時間。
5
口,在表達的時候,始終有著樹碑與掘墳的功能。
6
造成青年人苦悶的主要原因,不是源于做夢的深度,而是來自追夢的速度。不是對做夢的方式疏于管理,而是對做夢的權力使用不當。
7
只有學會對錯誤的放棄,堅持,才是正確的。
蔣寺小學(外一首)
包 苞
一座山,從大地上站起來
蔣寺小學就在大山舉過頭頂的手掌上
泥墻上的窗戶沒有玻璃
滿山的綠就順著窗口流進去
泥墻上的窗戶沒有玻璃
一屋子的春色就從窗口流向溝溝洼洼
泥墻上的窗戶沒有玻璃
沾滿泥土的普通話
就惹得窗臺上的牽牛花前俯后仰
風吹來,一片朗朗的讀書聲
雨打來,一片朗朗的讀書聲
風雨中,春色就從蔣寺小學起程
溜下大山的手指,漫淹十萬大山的荒涼
半截鋼軌的鈴聲
半截鋼軌,懸掛在校長的屋檐下
就是全村最好聽的聲音
就是全村最不容抗拒的召喚
也許,沒有人在乎它的來歷
卻沒有人不在乎
埋在它響聲中的東西
不止一次,孩子們用稚嫩的手
撫去它表面的銹
將耳朵輕輕貼上去
他們就能聽見火,和速度
校長說,半截鋼軌,跑過火車
每個孩子,就有了一顆
呼嘯的心
在天壇醫院(外一首)
徐 學
看見的建筑不是一流的
聽說腦外科的手術是一流的
在天壇醫院——
護士的微笑像一朵盛開的花
主治大夫的臉始終像墨一樣的黑
在天壇醫院——
有人在門口搭著橫幅索要賠償
有人熱情地和你搭話說她認識好多專家
在天壇醫院——
有人推銷能治百病的新藥
有人問你住不住便宜點的旅店
在天壇醫院——
愛人住的是神經內科
我每周星期二下午像探監似的才能見她一面
在天壇醫院——
聽一位陪員說這醫院因天壇公園而得名
他還說好人走到哪里都是一路平安
在天壇醫院——
看見許多鳥 但我始終沒有聽到一聲鳥鳴
天很藍 但我始終沒有感受到一絲陽光的溫暖
在天壇醫院——
在天安門前照張像
在天安門前照張像
愛人來北京之前就這樣說
——一遍又一遍的
我聽著都快要煩死了
但我還是答應了 我知道
在北京到天安門前照張像
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誰知道愛人到北京的當天晚上
就住進了醫院
一住就住了三十五天
三十五天之后
我和這位命苦的女人
帶著絕望又坐上了西去的火車
作為丈夫 我沒有滿足她的要求
這個小而又小的愿望
現在 我的愛人一天比一天脆弱
有時獨坐 想想在北京沒有帶著愛人
到天安門前照張像
我就感到內疚和不安
烏 鴉(外一首)
張敏華
在去莫干山的路上,我看見了
烏鴉,兩只烏鴉
它們隱藏著,驚慌的黑
試圖想淡忘或遺忘它們
但對它們的記憶
卻越來越黑,我害怕——
現實的,或虛擬的兩只烏鴉
對于它們,僅僅是
我的乞求,沒有一點哀怨
只是,當我一閉上眼睛
我就無法拒絕
我曾看見過的,那兩只烏鴉
先驗的風
先驗的風一路吹來
那將是誰,被帶到高處
活著的風,有心肝,有眼睛,也有方向
風細小的枝葉,也會開花
風吹草動,風里有馬,有牛羊
甚至有我的新娘
我們得到的,或失去的
都在風里——
夜晚,在遠郊的一片墓地
風,埋伏下來
很多時候,我知道風
和我一樣漸至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