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穗黃了,是泛白的那種黃。葉子從半腰處漸變得半綠半黃,綠的還很惹人,黃的卻晃眼了。穗子可用碩大來言說了,鼓鼓的麥粒,密匝匝地裹著穗芯,似鍍金的鎦子,亮得硌人。麥芒上,還立著好些個蜻蜓,五彩斑斕,怡人得很。
玉米也都過人高了,稈子賊壯實,有鋤把那么粗,有的半腰上已露出了一縷縷鮮艷的纓子,好似別著當年老八路的盒子炮。
一陣山風刮來,麥子玉米們響起一陣竊竊私語,像是在傳遞什么秘密。
這是緊靠山口路邊,傍著山根的一塊坡地,麥子和玉米連邊,中間有一條人為的淺溝溝。山是那種土石相間的灰石山,延綿而悠長,似一條嗜睡的滾地龍,死氣沉沉地橫在世界里。地就在進山三十里處的山口,往上一米是公路,下面就是一大面平坡。麥子和玉米就種在這平坡上。每有車輛駛過,麥子玉米們便都爭先恐后地鼓噪起來,像是在榮耀自己的豐壯。
地的主人是有義老漢。本來,有義這塊地是種土豆的,兒子說這塊地上的土豆水大,不好吃,要種胡麻,有義不允,說種土豆就圖個心情,你莫瞎摻和。兒了覺得好笑,心說種土豆的還講心情?又不是你早年在宣傳隊里唱戲。便給老媽說:大的腦子莫不是犯老年癡呆了?把個土豆當金娃娃似的。老媽呵斥說:婊子娃知甚?你大心里有諸葛哩。
有義就還是年復一年地在坡地上種著土豆。
每到六月,有義幾乎是每天都到地里轉上幾圈,上幾眼。這時的土豆一片墨綠,花兒開得正旺,地里清香彌漫,有義的心情比喝了婆姨做的羊湯還舒坦。這時,有義就會想到兒子對土豆的不悅,便在心里數落了:碎娃子知甚哩,種土豆多省心,雀兒不糟蹋,蟲兒不禍害,更不怕風刮雨打,又不值幾個錢,遍地都是,也沒賊惦記。胡麻成嗎?怕是白忙哩。
有義為自己的決斷陶醉得很哩。
可是今年,有義的好心情一度讓鄉長攪了,坡地上停了土豆,種了小麥和玉米。
春三月,縣長的車路過有義地頭時,縣長內急,見前后無人,便停車方便。司機在路邊就掏了出來,他這種不雅的動作是領導不恥的??h長下到地邊后,才把家伙放出來??h長是年輕干部,正當年,勁道很足,嘩嘩嘩,立馬就鉆了個拳頭大的洞洞。這時縣長發現,洞里有青白色的一團,心里一動,忙掉了槍口細看,原來是個土豆蛋蛋??h長就笑了起來,縣長玩石頭,他是把它當成玉石了??h長收了家伙,卻不上車,把眼前的坡地看了又看,沉思一番后,心里便有了主意,叫過秘書說:這塊地平整醒目,在山里幾十里都難得一見,今年中央來人,必經這里,不能只種土豆,好似我們山里人就是吃土豆的命。你給他們鄉里說,要種糧食。
秘書掏出本本,當場記了。
回到縣里,秘書就給鄉長打了電話,說縣長建議你們鄉山口處那塊坡地不要種土豆了,最好種糧食,這代表山區農民生活質量呢。
鄉長接了電話,對縣長的指示有一種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原來,他也瞅中了這塊坡地,覺得完全可以在這塊地上做篇帶有示范性的文章。
鄉長是去年初從縣里來的,年近不惑,在老百姓中口碑還不錯,說他不打官腔,也不到村里胡吃亂喝,更不給村里添麻煩。村長們也都服他。
當天晚上,鄉長就在村長的陪同下找到了有義,說大叔你那塊地今年改種玉米吧。
有義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與鄉長這級官員言傳過,眼前的一鄉之長不但親自和自己說話,還喊自己大叔,就說不上是緊張還是激動,只顧咧著嘴喔喔傻笑,對鄉長的建言卻不置可否。
鄉長是個厲害角色,知有義的想法,說大叔我知你怕種玉米砸了,家里少收入,這你放心,有我呢。
有義讓鄉長說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說鄉長那地種不成玉米呢,那里風大,長到半人高風就刮倒了。還是土豆穩當哩,刮轉了秧秧刮不走蛋蛋呢。
鄉長說大叔要科學種田呢,這風也是有道道的,你這地靠山邊,那里西風多,被山逼到坡那邊了。你信我的沒錯,就種玉米,到大半熟時就掰來,擺在公路邊賣青玉米,一塊錢一個,保準比土豆掙錢。再說那玉米長在地里好看,給我們山里人長精神呢,也好給來來往往的人留個念想。
鄉長的話打動了有義的家人,老伴兒子兒媳都拍手說好,有義也動了心,搓著兩手說鄉長說了么,我還能說甚呢,那就種玉米吧。
不幾天,縣長一行來檢查工作。鄉長辦事認真,就帶著村長去地界接,地界就在有義那坡地頭。沒想縣長行動神速,鄉長到時縣長已到了,正在地邊比畫什么。鄉長便報告縣長,說已說動了有義老漢,這塊地種玉米,老漢兒子已去南方買來了“致富03”種子,穗大、高產、口感好,到時賣青玉米,收入少說翻兩番呢。
沒想,縣長聽了卻不悅,說:莫非你們就是吃土豆雜糧的命嗎?改革開放多少年啦?西部大開發多少年啦?我們貧困縣的帽子都要甩掉了,老百姓還靠土豆玉米過日子,這行嗎?要講究生活質量,提高生活質量。同志哥,質量你懂嗎?說畢,縣長就不理鄉長,下到地里,走走停停,忽而低頭沉思,忽而凝神遠望。隨行之人見了,知縣長在思考重大問題,一個個屏心靜氣,不敢弄出些許聲響。
鄉長被縣長一番埋汰,頭上冒了汗,尻縫里都起了潮氣,想真他姐的蛋,熱臉換了個冷尻子,難道玉米不是糧食嗎?正煩躁間,縣長秘書把鄉長拉到一旁,悄聲說你莫窩火了,我給你透個信吧,省上通知,6月中央來人,縣里要適當做點面子工作。進山三十里路,都是荒山禿嶺,一派蕭瑟,把人眼睛都晃疲勞了。如果在這塊地上做好文章,會是什么效果呢?還有,這后面的山上就是紅軍碑,每次領導來都是停車必看的。你就種麥子吧,那時,首長們下車,眼前金黃一片,那真是“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呢。你說,那是啥感覺呀!說不定一高興,還能撥個幾千萬的款子呢。
鄉長聽了,心里的火氣就泄了,人也精神起來,說多謝老弟,過幾天給你送幾只野味去。就奔到縣長面前,說縣長你批評得對,我真是豬腦子呢。提高生活質量離不開細糧,這地就種麥子吧,麥子好,出售價格也高,能增加農民收入呢。
沒想縣長也變了主意,說既然玉米種子都買了,那我們也要體察老鄉情緒,不能搞長官意志。種玉米嘛也無不可,不過這地為啥只種那半邊?這邊為啥不種?
鄉長說這邊是風口,要走水。種了要遭山洪沖呢。
縣長哈哈笑了起來,我說你官僚吧,還黨校高才生呢。這坡地不過百米寬,豈有半邊能種半邊不能種的道理?
鄉長讓縣長說得一愣,不好意思咧嘴笑笑,說這邊是水道,一旦來了山洪,莊稼就被卷走了,種子都收不回來。
縣長聽了臉色有點掛不住,愣了會神,突然哈哈笑了起來,說:你不是七老八十,倒是個經驗主義者呢。不過,這莊稼會不會被沖走,就好像生孩子一樣,在沒落地前,誰敢斷定他是死的呢?當然,老鄉不種是擔心,我看把地一分為二,靠路這邊種麥子,那邊種玉米,這樣有個層次感。再在靠路邊的地頭壘個擋水埂子,中間修條溝,供走水。秋后有了收成,是老天慈悲;遭水沖了,證明你英明,算我瞎指揮。
縣長說話時,臉上洋溢著陽光,話音里卻滲出了絲絲涼意。在場的人聽了,便都說,縣長這個辦法好,是萬全之策。鄉長你就照縣長的決策辦,保準沒錯。
鄉長便借著眾人的臺階,軍人似地一個立正,挺胸收腹,卻敬了個左手禮,說:請縣長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縣長被鄉長的舉動搞得笑了起來,說你這個人呀,還鄉長呢,一點正形也沒有。說著親昵地搗了鄉長一拳。
縣長走后,鄉長親自去和有義敘談。有義搖頭如鼓,說好我的鄉長哩,路邊種不得,自打記事起那地就撂著,前些年雨水多,經常過水,草都不存呢。
鄉長說你咋不看新聞呢?今年天旱,沒水過了。再按縣長說的在路邊這塊地頭壘個埂子,有水也逼到中間溝里了。你就放一萬個心吧,按縣長說的做沒錯,這是給山里人長臉呢,再說怎么也虧不了你。鄉長說著把一包中華塞到有義手里,自己卻拿出紅塔山吸了起來。有義是識得字的,我的天老爺哩,自古都是百姓給官老爺送禮,可人家鄉長竟然把紅中華塞到自己手上了,這叫我咋弄呢。有義的心尖尖和手一起顫了起來,動情地說人家縣長是父母官哩,鄉長你又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老漢還說甚呢。那半邊地上就再種塊麥子吧。有義老漢說這話時,口氣里已透出幾分榮耀了。
麥子下種時,村里人說:有義在水道上種麥子,不是拿鉆頭捅尻門——鑿屎(找死)嗎?有義不屑地應道,都懂甚呢,是鄉長和縣長決斷的呢。人家知天文地理呢。
跟著又在那半塊坡地上種了玉米。
今年果真遇了大旱,報紙上說是50年未遇。上次大旱還是1956年的事,莊稼絕收,餓死了不少人。今年大旱雖然讓人心慌,可政府不慌,發了許多錢糧,還來了不少人打井找水,幫助抗旱。有義心里很感動,想還是共產黨好,人民政府好,對老百姓知心知底。就為自己聽信鄉長、縣長的話種了麥子、玉米感到寬慰。
坡地上的麥子、玉米很日怪,干旱似乎對它們沒啥影響,一天一個樣地往上竄,看得有義心花亂顫,一個勁地抱怨自己是老糊涂了,咋就早沒想到種糧食呢?看來,人家鄉長縣長的能耐你不服不行,人家的腦子就是機密,肚里真有諸葛呢。
路上的行人也對這片一枝獨秀的莊稼驚詫,好事的還跑到地里,和有義探究其中的奧秘。有義一臉的自豪,說玉米是鄉長種的,麥子是縣長種的,人家知天文地理呢。
鄉長和縣長幫助老百姓種地的事便隨著來往的行人流傳開了。
縣電視臺不失時機地進行了采訪,在兒童節那晚播放出來。畫面上,有義老漢略顯拘謹地指著面前的莊稼說:這是鄉長的玉米,這是縣長的麥子。
記者問:大爺,玉米、麥子長得好嗎?
有義呵呵地笑著,說:鄉長好咧,縣長更好咧!
有義的這副傻態,惹得電視前的縣長、鄉長忍俊不禁,說這老漢,憨得可愛呢。
此時,有義噙著煙袋坐在擋水埂上,盡情地享受著坡地帶給他的希望與榮耀。傍晚的日頭有點綿了,風從山口處溜過來,爽得很。蜻蜓隨風飄起,輕逸了幾下,又紛紛落到麥穗上,把麥田點綴得美扎了。有義便想到有人笑話他在過水道上種麥子是溜尻子的話來,想:鄉長的玉米水嫩嫩的,它咋就不立那上面呢,莫非小蟲蟲家也溜尻子?有義咧嘴嘿嘿地笑了起來。
有義是來收拾坡地的。
上午,鄉長來說中央領導去了鄰界的陜西,就不來這里了,不過這幾天省上大領導要來,這塊地也是他必經之處。大領導是開國功臣的后代,對老區和先輩們非常有感情,這山上有紅軍碑,估計會停車瞻仰一番,讓有義每天吃過飯就在地邊等著。有義就早早來到地里,修了修擋水埂,又把地邊的雜草拔了拔,整整干了一下午,覺得眼里干凈了,心里也滿意了,才顧得上歇口氣。坐在田埂上,裝了鍋旱煙,美滋滋地吸了一鍋,舒服得骨頭縫里都麻酥酥的了。
就來了瞌睡。
有義抬頭瞅了眼日頭,還有老高一截,想打個盹吧,就臉朝溝口,側身在田埂上放了身子。
這時,有義就看到老閨從溝口走了過來。
有義的瞌睡一下就跑了。
年輕那陣子,老閨和有義都在大隊宣傳隊里演戲,老閨長得俊俏,身材也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人見人愛,想占她便宜的人可多了。那年秋上排節目,老閨打旋時沒站穩,屁股蛋子撞到了有義的手上。這是有義第一次摸到姑娘家的屁股,暖暖的,像剛出鍋的饅頭,是那么的美好。有義的心電打似地抖了一下,手就舍不得移開,就裝著怕老閨跌倒,用手掌硬是將老閨的屁股朝前托了兩遠。老閨似沒甚感覺,有義卻舒服得骨頭酥了好幾天。有義心里比喝了蜜水還甜,便有了和老閨那個的想法。也是日久生情,老閨漸漸地對有義也有了情意,就在有義心里盤算著何時和老閨花好月圓時,萬沒想到民兵連長二蛋先下了手。狗日的心硬,也不管老閨對他上不上心,晚上在路上攔住老閨,吃袋煙的功夫就把老閨給壞了。老閨只好紅腫著眼睛嫁了二蛋。自那,老閨紅腫的眼睛也就成了有義心中一輩子的痛。包產到戶后,好吃懶做的二蛋家況日下,老閨也跟著他活到村人的眼皮子下了。
有義立馬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正了正老頭帽,清清嗓子,溢著笑容迎接老閨,說這晚了老妹子去哪?老閨說去地里。有義說都快成柴禾了,還看甚呢。老閨說收多少算多少吧,總不能讓地絕收吧,那叫人吃甚呢?老閨說著了有義的麥子玉米,嘴里嘖嘖地說這地今年收成就大發了。有義聽了好不得意,張口欲給老閨說說縣長鄉長的能耐,老閨卻擺擺手說,沒功夫跟你扯了,我聽那邊牲口叫喚哩,莫是在糟蹋莊稼哩。我得趕緊去。說著就自顧走了。有義望著老閨的后背,腰身還是那么細溜,只是頭發花白了不少,腳步也不似當年那么利落了。心里不由感嘆:老妹子呀,二蛋虧了你了!嘆畢,有義就沖著老閨的背影喊道:老妹子哎,你莫愁,待麥子下來,給老閨你送三二百斤去。
老閨想必沒聽到有義的話,沒有應答,一會兒就沒在山梁里了。有義的好心情也沒了,生出了幾分悵然若失的心思,心腔里便堵脹得慌,軟塌塌地半躺在土埂上,四周沒個人影,就凄凄艾艾地唱了起來:
蘭花花你個冤家哩,
怪不得都說你是個負心的人,
昨夜晚我愛你你咬了我,
一直到今黑里我還疼著哩……
又唱:
白面面的饃饃哩麻油油的花,
脆生生的馓子哩清油炸,
香噴噴的羊肉肉用手抓,
哎呀呀這么好的日月咋還留不住她
……
有義就這么不停地唱著,憂郁、蒼涼的聲音滑過干澀的上空,把一個個黃土包、一個個低矮的茅草屋聽得都苦兮兮的迷茫起來。
6月20日那天上午,省上的領導來了,正如鄉長所說,小車果真在山口停了下來,不過不是看后山那塊紅軍碑,而是有義這塊坡地吸引了他。領導說我眼睛為之一亮?。〈蠛抵?,老哥你咋整出這么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啊?是個奇跡呀!
有義讓領導一聲老哥喊得血都沸了,說莊稼是鄉長和縣長種的呢。
領導聽了,感到意外,轉臉問縣長:這片莊稼是你種的?
縣長左腳沒動,右腳在原地挪了挪,側轉著身子,伸著脖子含糊地答道:我就是在節假日過來幫助拔拔草、除除蟲。
領導聽了高興,對隨行的省、地領導說:這個做法好,不失為扶貧脫貧的一條路子,也可作為領導干部踐行三個代表構建和諧社會的一種嘗試,應該予以肯定啊。想那時在延安,主席他老人家日理萬機,百忙之中還擠出時間種菜種瓜呢??蛇@些年來,我們把許多傳統都丟了噢。
說畢,領導興致勃勃地把縣長和有義叫到身旁照像。這時,有義想這莊稼還有鄉長的一半呢,這上臉的事少了鄉長,虧心哩。便扭頭尋摸鄉長,鄉長站在后面角角上,有義便給鄉長招手,說來鄉長你快來,照像哩。鄉長見了,急得邊把雙手半舉到胸口上搖擺,邊咧嘴縮脖地直搖頭。有義見了,知曉鄉長的意思,是不愿到前面來合影,只好作罷。
照畢,領導問了縣長一些情況,縣長簡明扼要作了回答。領導面露笑容,看起來很滿意,又主動和縣長、有義握了握手,才在省市領導的陪同下離去了。
領導的車拐過了山口,縣長鄉長們緊繃的心弦才松了下來。縣長悄聲對鄉長說:伙計,剛才省領導問我莊稼的事嚇我一跳,你說如此干旱,咱倆的麥子玉米咋就沒受影響呢?
鄉長說:這我琢磨過了,山根下,滲水,旱不著??h長恍然醒悟,拍著鄉長的肩膀說,你這家伙行,干脆搞水利得了。又對有義說,有義同志,你可為我們縣里爭了大光了。有義咧著嘴連聲說,是縣長鄉長決斷得好哩,領導得好哩。
縣長、鄉長、有義以及在場的人的皺紋里都溢滿了笑容。
當晚,有義的坡地同時上了地、縣電視臺。第二天,省報也報道了縣長為民脫貧致富,身體力行的事跡;對鄉長卻只字未提??h長心里過意不去,打電話說伙計,我心里有數呢。鄉長聽了,激動地說我只管耕耘,收獲的事就靠領導了。
接著,縣里便掀起了帶長字的們以縣長為榜樣,在雙休日開著各色車子,下鄉幫助老百姓種地整田的熱潮。
電視上,播音員激動地說:村民們說當年的土改工作隊又回來了。
私下里,村民們看著被干部們陪得打著飽嗝、噴著酒氣的官們,咬牙切齒地罵:狗日的有義禍害人哩,縣長啥球時候幫他種過地,明明是溜尻子拍馬屁嘛。
麥子一天黃似一天了,這些天里沒有領導來了,倒是招來了不少雀兒,一群群,一陣陣,啁啾著,鳴唱著,享受著,鬧騰得可歡了。照此光景,估摸著再有幾天就該收了。鄉長給村長捎話說有義的麥子不要急著收,縣長秘書打電話說縣長要親自來收割呢,只是縣長和市長一行,由省里領導帶著去澳大利亞考察了,要七八天才能回國。村長還給有義咬耳朵說聽說縣長要升副市長了,鄉長也有動作,要到縣城當管水利的局長了。有義在替縣長鄉長歡喜之后,擔心起自己的麥子來,想真要是等縣長回來再割,那麥子不炸在地里也讓雀兒糟蹋光了。說好我的村長哩,收麥如搶糧呢,鄉長這決斷怕是不妥,等不得呢。我得去跟他說道說道。
村長聽了忙說,有義你這是錯怪鄉長了,縣長秘書來電話時我就在鄉長跟前,鄉長也說等不得,可人家一個勁地叮囑鄉長什么不可亂出牌。為了鄉長的前程,你就仁義一次吧。
有義聽了,想鄉長對自個也是真夠意思的,不能給人家惹麻達,添煩惱,就沖著村長點點頭說:村長你放心,我有義大幾十的人了,也是個知好歹的,麥子等縣長來收就是了。村長得了有義的應承,掏出小電話滿臉笑容地給鄉長報信,有義在一旁訕訕地賠著笑臉,心里卻沉甸甸地放了個鬧心的事由。
村長捎話后的第四天晌午,西天起了烏云,遠處還隱隱有雷聲傳來,看來,山里是落雨了。有義說看這雷公胡日鬼哩,這季節咋響雷呢。老伴和兒子卻甚喜,說都快把人旱死了,也該落雨了。有義喜不起來,說我說你們豬腦子喲!有義心里有個擔心,他不敢說出來,怕嘴臭,晦氣。
日頭西斜時,刮了一陣嗚嗚作響的大風,把滿天的烏云都攏來了,天立馬就陰森森地暗了,跟著就落起了雨。豆粒大的雨點落在院里,卷起了一陣輕煙,松軟的黃土便綻出了一個個淺淺的笑窩窩。跟著,雨點越落越密,天地間霧氣升騰,景物迷茫,分不清天地物什了。有義立在房檐下,臉上雨點和額頭沁出的汗水交織,在歲月鑄就的紋溝里九曲回腸地奔突著,衣裳也濕透了??捎辛x顧不了這些,嘴里一個勁地念叨:好我的天爺爺哩,快莫下了,快莫下了哎,再下可就毀了!
有義快哭出聲來了。
許是有義的哀求起了作用,約莫一頓飯的功夫,雨果真停了,天也晴了,只是日頭也早被雨水沖得一半埋到地里了。有義拿了把鐵鍬,就往坡地奔去。
有義的院子在坡地東邊的土坪上,離坡地也就兩袋煙的路程。雖是剛收雨,路上也不過潮濕些罷了,空氣火辣辣的嗆人。憑心說,這旱是大發了,不是擔心那地,該盼著來場透雨了,不誤收麥的。有義想。
遠遠地望見了那塊坡地,有片稀疏的影子在搖晃著,有義知曉那是鄉長的玉米,就稍稍放下點心來。這場雨對玉米來說,正是時候呢,秋后怕要多收幾百斤哩。有義的心情漸漸透了點光亮。待到了山口,越過公路,到了坡地邊上時,有義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坡地一側的擋水埂不見了,縣長那片金黃的麥子只剩下幾壟壟被半掩在泥沙里,鄉長的玉米也多半都倒伏了。
原來,山洪戀舊,沒按縣長的安排,走中間那條溝溝,還是走了老道道。在毀掉擋水埂之前,遷怒那片玉米,將它沖了個七零八落。
眼前的光景,把有義嚇傻了,一屁股到濕地上,心疼地邊抹眼淚邊念叨:這咋整的嘛,咋整的嘛,種子、肥料、打藥,那么多錢哩,咋就眨眼間打了水漂呢?天老子哎你要人命哩。
有義正涕淚交泗地傷心著,村長來了。
有義說村長你咋來了呢?你看這快到嘴的糧食,說沒就沒了,苦了我半年的心血哩,我都沒心思活了。
村長說鄉長也擔心這塊地呢,讓我來看看。正說著村長的小電話唱了起來。
原來鄉長不放心,也騎著摩托趕來了,半路上又打了村長的手機。
村長說鄉長你的好著哩。
鄉長說縣長的呢?
村長說縣長那個是不中了。
鄉長說縣長不中了我好著中球用。
村長說有義要少受損失呢。
鄉長說你就知道損失,損失!這不完全是錢的問題你懂嗎?就關了機。
村長似乎悟出了點門道,說有義啊壞事了,這山洪沖的不是麥子不是錢款是政治呢。政治你懂么?
有義抹了把老淚,問:甚政治?
村長說政治就是鄉長縣長做的事情。你這地上的麥子玉米是鄉長縣長決定種的,省里市里都知道,還上了報紙電視,這麥子玉米就成了政治。現在麥子讓山洪沖了,所以,這沖走的就不能算是麥子了,而是縣長的政治。
有義緊張了,說那咋辦嘛,咋給縣長交待嘛?
村長也拍著腦門說就是嘛,這咋給縣長交待嘛?
正恐惶間,鄉長的摩托車到了。
鄉長跳下車,三步并作兩步地跨到地邊,眼前的景況,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氣,平時叉腰挺胸的他顧不上形象了,委縮地蹲了下來,雙手抱著后腦勺,兩眼直勾勾地沖著麥地發愣。額頭上,密密層層的汗珠如同炸穗的麥粒雨點般地灑落下來。有義見了,嚇得把訴苦的話縮到了腸子里,連大氣都不敢喘了。
村長見狀,挨著鄉長半蹲半坐下來,點了一根煙,遞給鄉長。鄉長接了只幾口就吸完了。村長忙又點了一根遞到鄉長嘴邊。這么連吸了三根,鄉長才站起來,走到一處半埋在泥里的麥子跟前,伸手把麥子扒了出來,麥粒都掉落了,只剩下空癟的穗子,泛著死魚肚皮般的慘白,軟軟地掛在麥稈上。鄉長重重地嘆了口氣,又挪到了玉米地邊,細細地看了又看。雨后,沒有倒伏的玉米越發青翠了,咔咔的拔節聲此起彼伏,葉片上那些晶瑩剔透的水珠擁擠著滾來晃去,逗人憐愛。
鄉長彎腰將身旁倒伏的玉米一棵棵扶起,又將玉米根部四周的土踩實,蹲下來,一手攥著一棵玉米,擰著眉頭,苦著臉色發怔。當鄉長站起身來時,日頭已鉆進地里了,只在西天留下一片光亮亮的黃暈,大地一下變得空曠起來。這時路上有了車輛,山風也鉆了出來,一波波地從坡地上從玉米上撫摸過去。躲過了劫難的玉米們便都悲情地顫抖起來,那些晶瑩的水珠似委屈的淚水,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驚悸和喜悅,順著葉片飛瀉下來。鄉長再次長長地嘆了口氣,用目光把村長叫到一旁,說這塊玉米能收多少斤?
村長說倒伏了這么多,說不準。
鄉長便從口袋里掏出一卷錢,說你把這錢給老漢,要是不夠,你給添上,莊稼人不易。還有,今夜還有雨,估計玉米還得倒伏一些。你給老漢講,明天就不要扶了,把玉米都砍回去喂牲口吧。
村長聽了,說鄉長,你這玉米雖說倒了,扶起來還照長呢。
鄉長朝麥地一努嘴說:你記得縣長當初說的那句生孩子的話嗎?現在那個孩子真死了,縣長心里能好受嗎?
村長聽了一怔,說聽他的?他是瞎指派,管他呢。
鄉長說不管不行,他也是好心。給你實說吧,明年我得靠他給我撥款,把鄉里的水利好好搞一搞呢。
村長又是一驚,說傳你明年升水利局長哩,鄉里的水利你還操心?
鄉長苦澀地笑了笑說:一個鄉里的水利我都搞不好,還做什么全縣的水利局長呢。
鄉長說畢,轉身走到還坐在濕地上的有義跟前,叫了聲大叔,說你就按村長說的做吧,經濟上不虧你。說畢,便徑自往摩托車去了。
鄉長的步子失卻了來時的急風快火,在暮靄中幾乎是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在跨越公路邊那一米高的路基時,重重地摔了一跤,嗆了滿臉的泥土,把臉都磕破了。鄉長抬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手掌里卻是滿把的淚水。
這時,坡地里傳來了有義的喊聲:鄉長,好我的鄉長哩,這事可使不得哩。都掛穗了,心疼人哩。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