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中國》的文本價值和寫作意義
1849年法國詩人拉馬丁有段名言:“詩既不是贊歌,也不是挽歌,而是實在的、正經的生活;正如歌屬于日常工作一樣,詩也屬于生活?!闭鎸嵤窃娙宋┮坏淖跃戎馈5?,如果真要將詩按照“寫什么”與“怎么寫”分為形式與內容兩大部分,詩的內容更傾向于“平民”,詩的形式更屬于“貴族”,即可以給詩下這樣一個適合當前中國國情的定義:“詩是藝術地表現平民性情感的語言藝術?!焙迷姷臉藴首詈檬莾热萆系摹捌矫瘛睂懽?,形式上的“知識分子”寫作。如同周作人在80多年前主張“平民文學”必須經過“貴族”的洗禮。他結論說:“平民文學決不是通俗文學。白話的平民文學比古文原是更為通俗,但并非單以通俗為惟一之目的。因為平民文學不是專做給平民看的,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學。他的目的,并非要想將人類的思想趣味,竭力按下,同平民一樣,乃是想將平民的生活提高,得到適當的一個地位。凡是先知或引路的人的話,本非全數的人盡能懂得,所以平民的文學,現在也不必個個‘田夫野老’都可領會?!诙?,平民文學決不是慈善主義的文學。在現今平民時代,所有的人都只應守著自立與互助兩種道德,沒有什么叫慈善。”半個世紀前林語堂的詩歌理想是:“我覺得藝術、詩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輔助我們恢復新鮮的視覺,富于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種更健全的人生意識。我們正需要它們,因為當我們上了年紀的時候,我們的感覺將逐漸麻木,對于痛苦、冤屈和殘酷的情感將變為冷淡,我們的人生想像,也因過于注意冷酷和瑣碎的現實生活而變得歪曲了。現在幸虧還有幾個大詩人和藝術家,他們的那種敏銳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情感反應,和那種新奇的想像還沒失掉,還可以行使他們的天職來維持我們道德上的良知,好比拿一面鏡子來照我們已經遲鈍了的想像,使枯竭的神經興奮起來。”盡管《百姓中國》寫的是“實在的、正經的生活”,人的姓氏與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在閱讀過程中,我們也能夠真實地感受到詩人的“敏銳的感覺”、“美妙的情感反應”和“新奇的想像”,更能夠感受到詩人的“天職”,在物質主義時代生活太久,我們的想像確實有些遲鈍,神經有些枯竭,這首詩確實可以使它們“興奮”起來。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讀者在快餐文化流行的時代,在讀圖時代,在長詩稀罕小詩泛濫的時代,讀這首詩真的有些“累”、有些“難”,即使我們是專業的詩歌研究者,在讀這首長詩時,也會想起林語堂的那段有些調侃的妙語:“我情愿同一個黑種的女傭人談話,而不愿和一位數學大家談話;她的言語比較具體,笑也笑得較有生氣;和她談話至少對于人類天性可以增長一些知識。我是唯物主義者,所以在無論什么時候總是喜歡豬肉而不喜歡詩歌,寧愿放棄一宗哲學,而獲得一片拌著好醬汁的椒黃松脆的精肉。”(《生活的藝術》)
因為《百姓中國》是一首“潛心修道”、“精心制作”的詩,頗有“技術含量”,有“難度”和“高度”。如詩人在這首詩的后記中所言:“詩中所涉及775個姓氏,均為從字、詞、辭典籍里求證或現實中遇見的姓氏。”不必說寫出每個姓氏的來龍去脈,也不必說通過姓氏來抒寫中華民族的流變興衰和人生社會的豐富多彩,單是找出這么多個“姓氏”,并把它們如紅線串珍珠,用詩歌語言有機地“串”起來,就顯示出詩人的嚴謹、刻苦與睿智,如詩人寫出了“歡”姓的來歷:“世世代代有人姓世有人姓代/而起起落落的朝代名稱一個個/都緊緊地連接著老百姓尊貴的姓氏/有人姓改即有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又有人改朝換代改頭換面改名換姓/公元2003年一個叫歡鏡聽的重慶人/歡天喜地改原姓為歡姓/成為中國官方戶籍中歡姓第一人”。
由于寫作難度太大,長詩在新詩史上一直不太繁榮。新詩初期短詩流行,一些詩人認為長詩更能進行詩體實驗和呈現詩藝,更有助于新詩的發展,特別是在借鑒民族詩歌傳統,建設民族化的詩歌方面很重要,便大力倡導長詩。如朱自清在《短詩與長詩》中說:“在幾年來的詩壇上,長詩的創作實在太少了;可見一般作家底情感的不豐富與不發達!這樣下去,加以現在那種短詩的盛行,感情將有萎縮、干涸的危險!所以,我很希望有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的人能夠多寫些長詩,以調劑遍枯的現實!”朱自清1922年寫了抒情長詩《毀滅》,發表于次年2月的《小說月報》第14卷第3期上。聞一多也熱心于長詩,他認為長篇抒情詩,要有完整、精嚴的布局?!拔矣X得布局design是文藝之要素,而在長詩中尤為必要。因為若是拿許多不相關屬的短詩堆積起來,便算長詩,那長詩真沒有存在的價值。有了布局,長篇便成一個多部分之總體,a composite whole,也可視為一個單位。宇宙一切的美——情緒的美,藝術的美,都在其各部分間和睦之關系,而不單在其每一部分的充實。詩中之布局正為此和睦之關系而設也。”他認為布局和諧、有機和完整的律詩正是代表著中國藝術的特質。《園內》的布局,也受律詩的啟發。作者認為這首共314行的長詩的八個部分聯系緊密、相互呼應,好像是一首律詩的放大。他說為了寫《園內》花了兩個多月沒有作短詩,用了兩個多月力氣,恐怕還預支了兩個多月的力氣。葉紹鈞受杜甫“三吏”、“三別”的影響,致力于長篇敘事詩的創作,在1924年寫了300來行的長詩《瀏河戰場》。立志在敘事詩上下功夫,想“用敘事詩的體裁來稱述華族民性的各相”的朱湘用現代手法寫傳統題材,交織使用四行、五行、十行三種章法寫出了用韻講究、結構精致的七大段近千行的《王嬌》。新詩史上比較優秀的長詩有:上個世紀二十年代韋叢蕪的《君山》和玄廬的《十五娘》,三十年代臧克家的《古樹的花朵》和艾青的《火把》,四十年代田間的《戎冠秀》和阮章競的《漳河水》,六十年代左右大陸有聞捷的《復仇的火焰》和郭小川的《將軍三部曲》,臺灣有余光中的《天狼星》和洛夫的《石室之死》等。八十年代后大陸出現了長詩的文體實驗熱,如楊煉的詩體形式是自由體長詩、組詩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該詩包括七首長詩;黎正光的現代史詩《迷川》,由眾多長詩、短詩組成。九十年代有維夫的長詩《正面與側面》,由詩與散文詩組成;于堅的《零檔案》完全打破了詩的文體規范。九十年代甘肅詩人出現寫長詩熱,如王久辛的《狂雪》、葉舟的《大敦煌》、桑子的《毛澤東》、毛樹林的《銅之歌》?!栋傩罩袊肥恰案拭C長詩”的新收獲。
2007年1月號《飛天》隆重推出了這首長詩,不但在刊物封面上把它列為本期四篇重點作品之一,是惟一的詩歌作品,還在詩后加了評價極高的“編者按”:“《百姓中國》是本土實力詩人高凱的第一首長詩,也是中國詩人第一次以姓氏文化為視角,吟誦百姓中國之興盛和中國百姓之命運。全詩擷775個姓氏,洋洋灑灑348行;敘事宏大,抒情真摯,意旨深遠,是作者歷時一年且易30稿打磨而成的心血之作?!薄熬幷甙础睂@首長詩的“寫什么”的結論是準確的,詩人對“百姓”的關心正是對“百姓”命運的關注,更是對“中國”命運的關注,這與80年前現代著名詩人朱湘的“用敘事詩的體裁來稱述華族民性的各相”的創作目的有異曲同工之妙?!熬幷甙础睂@首長詩的“怎么寫”的評價也較到位,確實有“敘事宏大,抒情真摯,意旨深遠”的優點,這首長詩確實也是現代漢詩中第一首以姓氏文化為視角來抒寫“百姓中國”的長詩。這首長詩的寫作與聞一多的《園內》的寫作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聞一多主張長篇抒情詩要有完整、精嚴的布局,特別強調長詩的design,即長詩的布局、結構、設計。《百姓中國》也有精心的design。特別是克服了百年長詩史上存在的長詩太散漫冗長、作者信馬由韁的缺點,詩人竭力追求抒情短詩的“言簡意賅”,使這首長詩具有“精致細膩”的優點。詩人強烈的“打磨意識”和高明的“打磨功夫”更成全了這種優點。一首詩如果缺少了散文的“精致”美德就絕對不是一首好詩,“含蓄精致”是詩歌文體最重要的文體特征,詩的精練美遠遠大于詩的音樂美和建筑美,它最能夠證明詩是最高的語言藝術,最能夠顯示出詩人是否具有比普通人優秀得多的語言智能。古代漢詩在內容上追求“言志抒情”,要求寫崇高的志向和健康的情感。在形式上追求美,如陸機在《文賦》所言:“詩緣情而綺靡。”在寫法上追求“詩出側面”,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山之精神寫不出,以煙霞寫之;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痹诒磉_效果上追求“無理而妙”,在語言上追求“詩釀而為酒”??梢园堰@種詩歌觀念總結為:詩是間接地抒情言志的,在內容與形式上都追求美的精致的語言藝術。新詩是以反對甚至徹底打倒崇尚經典的古代漢詩的“造反者”角色登上歷史舞臺的,堅持的是反傳統立場。新詩生長于“革命”受到極端重視的亂世,既有高度的嚴肅性、精英性,更有強烈的時代性、平民性、世俗性、青年性、先鋒性。新詩具有平民詩歌與通俗詩歌的性質,甚至過分強調通俗性和社會性。新詩革命的領袖們的理想是賦予普通人寫詩的權力和能力。因此新詩在藝術上的“粗糙”一開始就受到指責。新詩選本《時代春秋》的編者盧冀野在1928年指出新詩的普遍缺點有六:“一,不講究音節;二,無章法;三,不選擇字句;四,格式單調;五,材料枯窘;六,修辭糝雜?!苯昕谡Z詩甚至“廢話詩”泛濫更加劇了新詩的“粗糙”,很多詩人太缺乏使用剪刀與磨石的意識和能力。2006年秋天新詩被大眾“惡搞”的主要原因正是受到古詩教育的普通民眾的詩歌觀念與那些“口語詩人”的詩歌觀念迥異,前者的詩歌是寫作有“難度”的“精致”的詩歌,后者是寫作無“難度”的“粗糙”的詩歌?!栋傩罩袊肥怯须y度的精致的詩歌。盡管348行給人感覺“長”,但是要表達775個姓氏,就顯得“短”了,平均一行要寫兩個多姓氏,詩人必須惜墨如金,必須精打細算,何況還要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借抒寫姓氏來表情達意,特別是要追求立意的高遠和表述的聰明。
《百姓中國》的“表述”相當聰明。如果把775個姓一氣呵成,很難構成長詩必備的“情節”,更不可能追求情節的連貫性。詩人借鑒了古代小說及民間說書藝術中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分節”方式和現代小說藝術及敘事藝術中的“復調”手法,把長詩分成19個部分,彼此獨立又相互支持,較好地解決了古今中外的長詩創作中都存在的情節和寫法單一的缺點,這種寫法本身就與長詩的主題——正是“百姓”才組成“中國”相吻合,19個部分可以象征775個姓氏組成的“百姓”,整首長詩可以象征統一的“中國”。19個部分前的“題記”:“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史記》”不僅在內容和形式上都統領著全詩,而且暗示出中國的“統一”。這與詩的能夠直接長詩主題的題目《百姓中國》吻合,這個題目取得十分恰當,也起到了畫龍點睛統率全局的作用。第1部分也有這樣的作用:“在中國姓姓的人和姓氏的人/初次見面總要問一聲‘你貴姓’/或者‘尊姓大名’。”長詩開筆難,結尾更難,很多長詩都有虎頭蛇尾的缺點?!栋傩罩袊返慕Y尾(第19部分)也很巧妙:“一首關于中國老百姓的史詩終于完成了/嗚呼最后當然就是姓終姓完的人/和熱烈地姓鼓姓掌的人/姓謝的謝謝的人?!苯Y尾不僅與開頭前后照應,畫龍點睛地突出了長詩的主旨和寫作目的,還將最難寫出的四個姓氏——終、完、鼓和謝自然地帶出來了。《百姓中國》“妙語連珠”,詩中還有很多這樣的“生花妙筆”:“尋根問祖就有人姓尋姓問/就有人姓言姓談姓論/甚至就有姓作姓詩的作詩的人/北宋初年錢塘那位大概姓那的書生/將一篇四字一句的《百家姓》韻文/作得像一首四言詩一樣感人/百姓中一直有人姓吟姓讀今后/肯定就有深沉地吟讀這首長詩的人”?!靶招扌正R修身齊家/有姓家的人必定有姓國的人/姓安姓居姓樂姓業的人安居樂業/有人保家衛國就有人姓保姓衛/還有姓睦姓鄰姓友姓邦的人/有姓留的出國留學的人/有回國工作的姓回的人/還有徹底移民的姓移的人”。“民以食為天/當然少不了姓食的人
良田美池/都是姓田姓池姓肥姓沃的人/誰扶犁而耕誰就是姓扶姓犁的人/誰汗流浹背誰就是姓汗的人”?!靶拯c姓亮百姓點燈/姓布姓衣布衣百姓/有人姓溫有人姓飽也有人姓寒姓凍/辛苦一輩子既有辛苦得姓辛姓苦的人/又有幸運得姓幸姓運的人/榮華富貴吉祥如意/兩個四字成語八個人一起分享/一人一姓一姓一人”?!暗且灿行盏帐堑娜耍诘郎嫌腥诵瞻装椎郎嫌腥诵蘸冢吭降娜丝赡懿恍兆坎恍赵蕉辗残沼梗展⒌娜瞬灰欢ň褪枪⒅钡娜耍崭叩娜瞬灰欢ǘ际歉哔F的人/比如高俅姓氏尊貴名聲卻不怎么好聽/后世一個甘肅詩人因與之同姓而無地自容”?!懊恳粋€方方正正姓漢姓字的漢字后面/都跟著一大群一大群有血有肉/有名有姓的人”……
讀《百姓中國》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近百年前的現代詩歌大師龐德。龐德認為:“用準確的字眼來表達確切的意思,這是詩歌的標準……詩人作詩的基本技巧是,既要掌握自然旋律,又要掌握語言節奏,因為它們依賴于詞的意義和整體的基調。同樣,能夠和諧而有節奏地背誦這樣的詩歌,也是必備的基本功?!保↗.蘭德《龐德潘》)他主張打破當時英語詩歌語言的貴族性,主張任何語言都可以入詩,但是無論使用哪種語言,都必須強調“準確”,采用意象,正是為了使詩更準確、更有力和更清晰?!褒嫷乱呀涢_始為現代詩的措詞建立理論基礎了。首先,他頭腦里有了使用‘準確的字眼’這一原則,不管這個字眼來自哪個社會階層,甚至不管它來自哪一種語言,是英語還是外語。確切的節奏對應必須作為措詞準確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保↗.蘭德《龐德潘》)龐德尋求“意象”和“準確的字眼”,如同中國古代詩人采用“推敲”、“苦吟”等方式尋求“詩眼”?!栋傩罩袊返淖髡吒邉P具有這樣的“基本功”。
23歲的龐德1908年10月21日給美國詩人威廉斯·卡洛斯·威廉斯寫了一封信,談及“詩藝的最終成就”,他得出了與中國詩人截然不同的詩歌改革觀:“徹底的創新,自然是辦不到的?!奔词顾陬I導意象派運動時,也絕不以革命者、創造者為榮。因此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文學“現代運動”中誕生的英語現代詩歌,形成了“復合”(complexity)、“暗示”(allusion)、“反諷”(irony)和“朦朧”(obscurity)等特點,要達到這樣的效果,現代詩歌必須比此前的古典詩歌和浪漫主義詩歌更重視詩的表現手法,充分利用詩歌語言的“張力”(tension)與詩體的“具象”(concrete)和靈活(free),來達到言簡意賅的效果?!栋傩罩袊妨⒁獾母哌h和表述的聰明源于詩人的“好學精神”。高凱是詩人不是學問家,他卻拿出了學問家的嚴謹甚至“呆板”,“鉆研”姓氏,擴充相關知識,從題記中所引用的《史記》原文,再到文中涉及到的北宋錢塘那位姓那的寫《百家姓》的先生、鬼谷子、《周易》、花木蘭、程咬金、高俅、秦儈,還有文中的“良鳥擇木而居”、“民以食為天”、“路漫漫兮”、“姓留的留學的人”、“回國的姓回的人”、“徹底移民的姓移的人”、“包二奶姓包的人”,都顯示出高凱具有較好的知識結構,完全不是當今一些詩人留給民眾的“不學無術”形象。近百年來,新詩幾乎是激進的年輕人的專利,常常淪為急功近利的年輕人顯示新潮、展現個性、獲得浪名,甚至謀取功利的終南捷徑。年輕人的偏激自負主要起源于對詩歌傳統及文化傳統的無知,特別是對漢語詩歌傳統的極度輕視,對青春激情和人的創造力的迷信,對詩的自我宣泄職能與游戲職能和詩在藝術中的以追求自由為本質特征的先鋒性的過度迷戀……20世紀20年代初鄧中夏在《新詩人的棒喝》中說有的青年“什么都不學,不研究正經學問,只學做新詩,最近連長詩都不愿做,只愿做短詩?!?0年代初施蟄存在《文學之貧困》中說:“文學家僅僅是個架空的文學家。生活浪漫,意氣飛揚,語言乏味,面目可憎,全不像一個有優越修養的樣子?!边@也是20世紀眾多青年詩人,特別是80年代中后期大陸民間的一些青年詩人的真實寫照,更是當今詩壇上很多詩人,不僅是青年詩人,還有一些中老年詩人的真實寫照。在詩歌創作界,竟然流行“知識越多越反動”、“學問越多越不能寫詩”、“詩人應該不讀書”的奇談怪論。這樣的詩人不僅普通民眾無法接受,連王珂這位專業的詩歌研究者也無法忍受。1996年他在《詩探索》發表文章公開提出“千萬不要與詩人打交道”。當今詩人更生活在誠信喪失的特殊時代,又有太多的虛榮心和自尊心,太缺乏面對現實生活的真實和面對情感生活的真誠的能力。當今詩壇,處處是裝神弄鬼、裝模作樣、裝腔作勢的“詩人”;泛濫著大話、假話、空話般的詩作。當代中國詩人缺乏的不是浪漫和想像力,而是缺乏直面現實的洞察力,在做人的真誠上和做詩的真實上,甚至還不如《皇帝的新裝》中的那位小孩。針對這種狀況,王珂在2006年秋天向“詩的敗家子”開戰,他在網絡上公開“警告”一些狂妄自大,以不學無術為榮的青年詩人說:“會寫點詩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先要好好做人,然后好好讀書,最后才是好好寫詩。”“新詩要重視中國國情,新詩從業人員要自尊、自愛、自強。”如果詩人都像高凱寫《百姓中國》這樣嚴謹,不是以“炒作”,而是以“實力”;不是當“運動健將”或者“交際花”,而是當“以詩說話的姓詩的詩人”,普通民眾和專業新詩研究者都不會對“詩人”退避三舍,發出“惹不起躲得起”的感慨了。
讀《百姓中國》后對甘肅詩歌的一點思考
近年,“先鋒”與“前衛”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一些中青年詩人“胡作非為”甚至“欺世盜名”的借口,正是他們的這種“弒父”式寫作嚴重損害了新詩的聲譽,使近年新詩在“窮折騰”中被“折騰窮”,導致今日詩壇假、大、空、玄的歪風邪氣盛行,特別是由于他們過分相信自己的才能,極端輕視中外詩歌的傳統,“不學無術”地寫詩,極大地降低了新詩寫作的“難度”,使新詩寫作成為了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寫作。高凱的詩卻更關注民眾的生活,與這些所謂的“前衛詩人”、“先鋒詩人”大相徑庭,他寫了大量生養他的這塊土地、特別是隴東大地上的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他甚至被視為優秀的“鄉土詩人”,被視為西部詩歌的“土特產”。如他發表于《詩刊》2000年第10期的《村?。荷终n》用素描的詩筆勾勒出農村孩子上課識讀生字時的情景。這首詩2002年5月被評為第五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短篇佳作獎,還被選入了由國家教材審定委員會小學語文審定組審定、接力出版社根據教育部《全日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編寫和出版的《小學語文新閱讀》(一年級)一書。他的詩集《想起那人》更是充滿濃郁的地域風情。《百姓中國》克服了高凱過去詩作的“小氣”,超越了自己,變得“大氣”,較好地實現了由地域性詩人向全國性詩人、由短詩寫作向長詩寫作、由精小題材向宏大題材、由“民間江湖人士”寫作向“學院知識分子寫作”的“適度”轉變。這里“適度”程度是非常重要的。高凱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創作短詩,又長期背負著“鄉土詩人”之名,在近年詩壇,甚至在西部詩壇及甘肅詩壇,“鄉土詩人”的名聲遠遠沒有“先鋒詩人”、“城市詩人”和“哲理詩人”那樣“吃香”,前者總是被認為“土氣”;寫短詩的詩人更是遠遠沒有寫長詩的詩人那樣“風光”,前者常常被視為“無詩才”和想像力匱乏。這是甘肅詩人爭著寫長詩的重要原因。結果造成甘肅詩壇的一些先鋒詩人給人留下“堂·吉訶德”的形象。正是因為高凱長期致力于寫“土得掉渣”的鄉土詩,培養起他對普通民眾的感情,才使他把詩當成正經而實在的生活,使《百姓中國》有了鮮明的關注民生、關注民族甚至人類命運的主題,正是因為長期的短詩的“精致寫作”甚至“本色寫作”,使他能夠在寫長詩時也精益求精。
《飛天》2007年1月號還發表了西部詩歌理論家王若冰的論文《把西部詩歌進行到底》,他在反思西部詩歌衰落的原因后結論說:“在我看來,一個詩人重要的不是寫什么,而是怎樣寫和能寫出來什么的問題。當年西部詩的走向衰微的根本,就是當年好多西部詩人對怎么表達西部和對表達西部的什么不甚明了?!蓖跞舯莾炐愕奈鞑吭娙耍霸趫觥倍嗄辏娮C了西部詩歌二十多年來的興衰。他的結論是相當準確的。王珂1990年從西南師范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研究生畢業后到西北師范大學中國西部文學研究所專業從事西部詩歌研究,1996年人才引進到了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后仍然關注著西部詩歌的發展。他對此頗有感慨:很多西部詩人既不缺少激情和對詩歌的虔誠及獻身精神,更不缺乏生活的底蘊甚至思想的深度,缺乏的是文化修養和詩歌的專業知識與基本技能,特別是缺乏對語言的敬畏感、對做詩技巧的追求精神和精益求精的“打磨”意識,甚至缺乏一種科學的、認真的“寫詩的態度”,很多詩人都不僅以不讀書不學習為榮,還反對把古代漢詩詩人的基本功——“推敲之功”列為新詩詩人的基本功。王珂“專業在場”六年,既是當事人又是旁觀者。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也許這樣的身份,再加上學者的身份,使他比那些躊躇滿志的西部詩人更為理性。1995年春天,在甘肅省文聯的一次高級別的“甘肅文藝向何處去”的研討會上,很多本土理論家和文藝家頗有地域優越感,認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東南沿海只有經濟沒有藝術,是“文化沙漠”,西部,特別是甘肅才是真正的文化藝術寶地,文化積淀深厚,文藝人才濟濟,甚至一位權威理論家發言說河西走廊的任何一塊石頭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王珂忍無可忍地潑冷水說:“我承認西部、特別是甘肅地區有得天獨厚的藝術土壤,也認為馬克思所說的經濟與藝術的發展不平衡理論是正確的,更承認西部的文學藝術取得了較大的成績,特別是西部詩歌的創作十分繁榮,尤其是甘肅詩人的成績在全國都處于領先地位,可以說甘肅有‘詩歌高原’。但是我覺得我們有些像堂·吉訶德,有些自以為是,有些沾沾自喜,缺乏危機感。我承認河西走廊的任何一塊石頭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但是問題的關鍵不是石頭本身,最后展示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藝術作品,制作藝術作品的手段和展示的方法非常重要,即怎么講、怎么寫這塊石頭的故事比什么都重要。正如詩人奧登所言:一個青年詩人的前途不在于他的情緒的力量中,也不在于他的觀念的獨創性中,而在于他的語言技巧中。心理學家加登納認為詩是人的語言智能的典型范例,詩人是最具有語言智能的人。很多西部詩人,甚至一些名氣頗大的詩人,不僅缺乏先天的語言智能,而且缺乏后天的教育訓練,輕視學習,輕視做詩技巧。這不僅會危及這些詩人自己的前途,而且還會誤導青年詩人和詩歌愛好者,危及整個西部詩歌的前途。”令王珂非常遺憾的是,忠言逆耳,這個令大家掃興的發言沒有得到應該有的重視。令王珂非常高興的是,一些詩人,特別是一些青年詩人,甚至是享受過地域文化的好處的詩人,如阿信、扎西才讓等仍然非常重視做詩的技法,正是“甘肅的地域特色”與“人類的詩歌經驗”的有機結合,才使他們能夠成為今日詩壇上不可多得的優秀詩人,為甘肅詩壇爭得了榮譽。如阿信的《如來八塔和十二美少女》被中國最權威的新詩理論刊物《詩探索》列為名篇佳作,請詩歌教授評點后刊于《詩探索》2005年第二期的“檻內談詩”欄目(本期共有三首詩,其他兩首是于堅的《純棉的母親》和胡緒冬的《?;晟馈罚?。
在讀《百姓中國》的過程中,王珂不由自主地想起十多年前的那次論戰,感受到盡管王珂生活在東海之濱,高凱生活在西北高原,卻是“英雄所見略同”:新詩創作需要“難度”,新詩應該是最有“技術含量”的文體。十多年后的今天,重新審視這個發言,不難發現它的正確性,更不難發現王若冰的觀點與王珂的觀點有異曲同工之處,高凱的《百姓中國》更讓王珂看到了甘肅詩歌的希望。由“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推導出來的“越是地方的越是全國的,甚至越是世界的”那句話沒有錯,但是如果過分迷信這個結論,卻是“狹隘的地方主義”。歌德所說的“民族文學”概念早就有人反對,如文論家威勒克在《文學理論》中認為:“那種自我封閉的民族文學的明顯錯誤是導致針對‘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甚至只是‘文學”的巨大爭論的重要原因。”現在已經不再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時代,而是“全球化”時代。西部詩人及甘肅詩人一方面需要“靜守西北高原那片詩歌凈土”,另一方面更要強調“走出去”,與全國甚至全世界交融。這種“走出去”不僅是指詩的題材不要受地域的限制,更是指詩的寫法要廣泛借鑒古今中外的優秀詩歌傳統,擴充詩人的知識結構,特別是詩歌知識結構。陽、阿信、古馬、娜夜、人鄰在這些方面都做得相當成功。如娜夜如果還呆在當年的那個小火車站,不離開蘭州,不去南京上大學,不去魯迅文學院進修,如果她不喜歡“閱讀”,她很難獲得魯迅文學獎。甚至可以結論說高凱的創作,也得益于他當年離開隴東,到蘭州“闖蕩”。相信這次高凱的成功,會為甘肅詩歌的快速發展提供一個契機。
責任編輯 辛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