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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鄉記

2007-01-01 00:00:00王大進
山花 2007年5期

1

遠遠地,我就看到我的家了。

我們那個村子不大,一共就住了幾十戶人家。在廣闊的田野河流阡陌中,呈一個不規則的圓形,從高空看,就像是一攤牛屎。而我家的房子在不太規則的圓形牛糞的外圍,靠在一條小河的邊上,屋后有一棵老柳樹,樹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土坡。在那個土坡上,有一只羊正在咩咩地叫著。相比之下,房子是靜默的。四下里的其它東西,也都是無聲的。村里的很多男人都在外地打工,留在村里的大多是一些婦女和老人。該下地干活的,也都下地了。我看到我家的那兩間小屋的木門是半掩著的,過年時貼的對聯還鮮紅的豎著呢,就像是麻將里的二條。一條上寫著:“歲開致富路”,另一條上寫著:“春來幸福門”?,F在看來,全是屁話。接著,我看到門開了,我的女人趙小娥從里面走了出來。我激動得一陣風就刮到了她的面前。那陣風,把場院里的灰塵和樹葉、雜草都刮飛起來了,把我女人的綠色頭巾也刮飛起來了。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被我卷起來,一直飄到了半空,越過了屋頂,越過了屋后那棵很高的老柳樹的樹梢,一直向很遠的地方飄去……她本能地用手擋著臉,護著頭巾,可是還是被灰塵迷了眼睛。

“這……風……好大?!蔽衣牭剿絿伭诉@么一句。

春天了,都是四月了,正是多風的季節。但她不知道,眼前這股突然的大風是我造成的。我回來了,她要到哪去?我看到她挎著一只籃子,從墻根拿了一把鋤頭。她這是要去播種?孩子們呢?我們有三個孩子,全是女兒。她們在哪?她不應該下地,她應該留在家里,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的。她應該在家里,等待我回來。當然,我是指我的肉身。他們把我裝進了一個麻布口袋里。

是的,她不應該再下地了,她應該等我回來。這時候播種春玉米已經有點遲了,再說,它畢竟不比我還鄉更重要。我需要她靜等著我回來,打開那只麻布口袋,把“我”從里面解放出來。我還需要她為那些送我回來的兄弟,燒點白開水,打上荷包蛋,犒勞一下他們饑渴的喉嚨與空空如也的腸胃,——這一路上他們受累了。我也需要聽到她的哭聲(那是她應該表現出來的悲傷),需要她安撫我那三個年幼的一定會受到驚嚇的女兒們。此外,我還需要她去安撫我的年邁的父母。我需要她操持一切,在悲傷的同時,辦完我火化、下葬的所有儀式。否則,我的靈魂怎么能夠安寧呢?

不要走,不要走!他們馬上就會回來的,你等一等。我大聲地向她喊,可是她卻像根本沒聽到什么一樣,繼續往前走。我也知道,她是不可能聽見我的聲音的。但是,她怎么可以沒有感應呢?對著她的背影,我真的是有些生氣了。她是一個小個子的女人,過去平日里是非常乖順的。現在,她卻完全不顧我的感受。我是她的男人。不要走,不要走!我試圖攔住她,結果發現根本擋不住她。一個小女人,想不到她竟是這樣的結實。她撞破我的阻攔,就像撞破空氣一樣。而我,倒是痛得厲害。我全身上下,都是傷,碰哪哪痛。我沒有力氣,輕飄飄的,只是一股風。我攔不住她,就在她的腳下打旋,試圖纏住她的雙腳,甚至想把她絆倒,結果卻是那樣的徒勞。

那天的天氣很好,天很藍,上面飄著一些白云。陽光也很好,明亮而溫和,就像是一首渾厚的銅管樂。趙小娥仍然在向前走,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當然,更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回來。從我出門的那天起,到現在才一個來月的時間,她怎么能想得到呢?本來我臨走的時候都說了,連大忙時收麥子都有可能不回來的。至少,要到這年的年底。誰能想到我會出事呢?我自己都想不到。

趙小娥繼續向村外的田里走,路兩邊都是苜蓿地,開出了許多的紫色、藍色或白色的小花。一些黑色的小野蜂在田里飛來飛去的。風里,飄散著一股青澀的味道。當然,青澀中還裹挾著遠處飄來的大糞的臭味,大概是有人家在為已經在準備開花的油菜施肥。我熟悉這樣的氣味,臭得親切。我的尸體在袋子里也已經有些發臭了。很快,這個村里就會有我的臭味了。我的女人,你不要走得那樣急。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的。是的,我看到了他們。

在村西的那條小路上,出現了他們五個人的身影。他們是張乙、厚樹、老李、喬二和我的哥哥劉大河。我的哥哥背著那只一路上讓人不斷狐疑的麻布口袋,神色哀傷。他們一個個都顯得疲憊不堪。是的,他們是一路上輪流地替換著背我,走回來的。數千里地啊,一路上幾乎是徒步,日夜兼程。而現在,他們終于回來了。

我也激動起來。

因為,我終于看到我的肉身,回到了故里。我和他們一樣,有一個信念,或者說,他們和我一樣,希望著,讓我回到故土。在鄉下,人們有一種觀念,人死以后,即使是火化成灰,也必須是要埋在家鄉的土地上。誰也不愿意把自己孤零零地留在異鄉,成為野鬼,到處飄蕩。而現在,經歷了無數的艱難與困苦,我的肉身終于回來了!

“快來人啊—一快來人啊——”我聽到他們向著村里喊。 其實,現在,他們已經不必那樣慌張了,我想。

2

現在,他們五個人全都回來了。當然,連同在那只麻布口袋里的“我”。

在他們五個人當中,年齡最大的是老李,五十出頭了,然后是陳厚樹、喬二、我哥劉大河、張乙。我和張乙是同年,同月。事實上,我比他還早出生了三天。我們是小學時的同學。張乙是老李的妻侄。在他們當中,厚樹是經常外出打工的一個人,也是最見多識廣的一個。我哥劉大河,也經常出去。老李是第一次出門。他們中,最老實的就是老李。最小心眼的是喬二,最能干的是厚樹,最自私的就要算我哥,最喜歡耍小聰明的,要數張乙。

在此之前,我們并不在一起。厚樹是和村里另兩個在一起,而我哥卻是和喬二在一起。春節的時候,我聽我哥說了喬二的許多不是。這兩個人在一起,肯定是相處不好的。他們一個小心眼,一個自私,怎么會合到一起去?喬二是否小心眼我了解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哥劉大河的那份自私,經過我們的分家,是深有體會的(每次說到當年分家的事,我的女人趙小娥就氣不打一處來)。春節前,這些人都像候鳥一樣,從外地的各處,飛了回來。他們把一年辛苦掙來的錢,交給老婆,給他們增添些衣服,或者買點好吃的。更多的,卻是用來還掉些舊債。這樣一來,也就所存無幾了,甚至可以說,舊債還有很大的窟窿,等著他來年春天再去苦掙。當然,人生就是這個樣子,是一個巨大的無底黑窟窿,需要永遠不停地去填充,直到生命的結束。自然,身為成家立業的男人,誰也不會去想那么多?;钪惶欤鸵谧饕惶臁T谕庑量嗔艘荒?,現在回來了就是吃吃喝喝,睡睡覺。沒事的時候找人打打牌,或者三五個閑漢聚在一起吹吹牛,天南海北地亂說一氣,各自把在城里所經歷的種種事情,放大或縮小,獲得一種空前的精神滿足。其實,誰都知道,出外打工,那些老板,城里人,哪把你平等看待?所有的精神上的勝利,都是裝出來的。但這公開謊言,誰也不會去戳破。因為,誰也不會把它當真的。而且,大家都需要這樣的一種精神勝利。

年初三的時候,張乙來喊我打牌。張乙一直計劃著和我出去打工。他和我的脾氣是比較合得來的。幾年前,我們曾經一起出去打過工,很是愉快。他在苦悶而又重累的打工過程中,經常耍一些小聰明,讓我發笑,也跟著沾了一些光。但后來一年他去廣東,約我一起去,可就在出發前的半個月,我的二女兒突然生了病(發著高燒,差點死掉。誰也不知道得的是什么怪病,醫生也沒確診。從此,她就不會說話了,成了個小啞巴),就沒能再和他一起。我也沒和我哥在一起,因為覺得和他擰不到一塊去。至于別人,更不會愿意和我一起去,因為他們嫌我個頭矮小,雇主們會認為我力氣小,不肯雇用。于是,我就一個人在縣城里找點事做(自然,也就沒掙到什么大錢??h城的經濟發展畢竟很有限)。我跟著張乙,來到厚樹家,結果發現牌桌上的人已經湊齊了。

陳厚樹是我們這群里人最能說會道的一個。他過去當過兵,也做過生產隊的副小隊長。村組重新規劃后,他又成了普通農民,跟隨著打工潮,和別人一道出去打工。但在打工的小團隊里,他依然是個小頭頭。有時,在工地上,他也的確會當個什么臨時性的工頭或監管。自然,不必干太重太累的活,掙的錢,也相對多些。村里人一致認為,他是個能人。當然,我對他也是心服的,但卻并不像別人那樣,對他馬首是瞻。事實上,我認為,我有我的優勢,比如說,我上過高中。我參加過兩次高考,第一次差了十一分,第二次差了二十一分。村里有個同學,他再三復習,最后考上了。事實上,他當時成績還不如我。當然,這是命。我家里窮,容不得我再復習。如果呢?有時,我常常止不住這樣想。但想歸想,現實歸現實。而事實是,在我這個年齡段里,我就是這個村里最有文化的人。

然而,在農村,文化高點并不能算是什么太大的優勢。關于這點,我也是清楚的??墒?,如果到城里打工呢?至少,我想,是比別人更懂一點法。無任如何,在城里打工,沒有文化是不行的。就在那天他們打牌時,厚樹主動問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南方打工。我當時有點猶豫,但是在一旁的張乙卻有點激動的主動代我回答說,我來這里,就是想請求他帶我們一起去的。厚樹笑笑,說:行啊。本村的,一起出去,互相有個照應。這樣,當時敲定的,就有我和張乙以及喬二等六、七個人。

我的女人趙小娥聽說我要隨著厚樹到南方去打工,挺興奮的。她認為,到南方去,一定就能掙大錢(雖然事實上村里那些到南方去的人,并沒有真的掙到什么大錢。村里誰也沒有真正地發起來,包括厚樹,——他也只是比一般人稍強一些)。但是,她認為,至少可以給她帶來關于遠方城市的一些新鮮消息。在那后來的日子里,她像送我參軍一樣,為我準備著行裝。她那樣的張羅,都讓我有點受不了。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說明她愛我。在她的眼里,我是個很不錯的男人。顧家、愛孩子,除了打打牌,沒有其它什么不良嗜好。她是相信我能干的,相信我將來一定能把家庭弄得很好。

她是有憧憬的。

與村里別的婆娘相比,她是個小個子,力氣比她們小,心眼也比她們淺。因此,我在這個家里,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切,她都是指望著我的。我也為自己在家庭中的這個位置而感到滿足。

我是男當家的。

對她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女人是有想過上好日子的權利的。當然,人人都想。我多么想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啊。除了我的女人趙小娥,我更希望我的三個女兒,大蘭、二菊、小梅,都能過上好日子。大蘭已經懂事了,將來長大了,嫁出去,不是個問題。可是二菊卻是有殘疾的(雖然她很聰明,心里比誰都明白),將來是個麻煩。而小梅,現在還小。在她們慢慢長大的過程中,需要讀書、吃飯、穿衣。而我作為一個父親,就是要看到她們可以健康地成長,最后一個個嫁出去。要讓她們健康成長,我就得努力地去掙錢養家。

我愛我的孩子們。

在趙小娥的熱情與憧憬里,我也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我希望自己能掙很多錢回來,讓全家過上好日子。為了三個女兒,我覺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我沒有兒子,就要讓三個女兒過得好好的。我甚至向她發誓說,如果我掙不了錢回來,就變成一只豬。話還沒說完,趙小娥就一把捂住我的嘴。她不喜歡我賭咒。她認為賭咒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容易應驗。尤其是那種生死咒,她是堅決反對的。

真的到了臨走那天,原定的只有我、張乙和喬二參加,另外三、四個人,臨時變了主意。而我哥劉大河和老李,是臨時插進來的。厚樹當然并不反對。他需要有人在他的帶領下,找活做。我的女人對我千叮囑,萬吩咐,生怕我有什么閃失。我則是努力地安慰她,讓她好好地家里帶好孩子們,并讓她相信,用不了多長的時間,我會回來的。我會掙一些錢回來。我會注意自己的。畢竟,出去是一大幫人呢。

“你放心吧,我會很好的?!蔽艺f。

一切都會是好好的,不會有問題的。

誰也想不到我后來會出事。

是的,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3

我算了一下,從我出門到出事,總共只有二十七天的時間。而從出事,到我還鄉,又用了十三天的時間。

他們幾乎是徒步把我馱回來的。

活著的人,總是覺得死是可怕的?,F在,我才知道,死是那樣的簡單和容易。當他們發現我,并把我抬著趕送醫院時,事實上我還沒有咽氣。我看到我哥的臉都白了。他們七手八腳地抬著我就跑。在這過程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重,也越來越輕。說真的,那時候我分不清輕重了。我只意識到一種模糊與疼痛。我看不見他們,只聽到他們大聲地吵嚷。當時是黎明時分,天色還很黑。在送我的過程中,城市的路燈相繼開放,但我的生命能量卻在一點點地流失。不知過了多久,我來到了一個醫院,但在門診那里,卻遇到了困難,因為他們身上湊不出那么多的錢來。我聽到我哥劉大河哭了。他的哭聲,讓我的心臟跳得緩慢了。我的呼吸也跟著緩慢了,同時我感覺嘴里有了一種甜味。我還聽到厚樹在反復央求著醫生。但醫生的態度非常冷,厚樹的央求話語就像是撞在冰庫的大鐵門上一樣。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的血在一點點地向外流,從我的身體各處,由內而外;在流動的過程中,由熱變冷。我感覺同村的那幾個人,都圍著我,無助而絕望地拉著我的手或腳。我感覺很困,腦袋和身體各處都很沉重,像灌了鉛一樣。而意識里,腦門處有個東西在發亮,一點點地發亮,像是天堂的門被慢慢打開了,燭光被逐漸透出來。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身體里有個東西,很小,小得像一只小蠓蟲,受著那亮光的引誘,從身體深處爬出來,順著鼻腔,然后像一陣輕煙,飄到了半空……

我聽到有人說我“死了”。奇怪的是我能看到我自己。我明白,我的確是死了。我飄出來的是我活著的靈魂,看到的卻是死去的肉身。我看到我的哥哥劉大河伏在擔架上,哭得很傷心。在他的哭聲中,我忽然就被感動了。他們幾個人,全像發了瘟的雞一樣,癱坐在那家醫院的急救大廳里。在那里,他們整整呆了一整個白天,驚動了許多人,但卻無濟于事。一直到天黑了,他們才又把“我”運回工地上。

那個晚上,我感覺整個工地,都像是“死”過去了。大家都沒睡好,工地上的一些工友紛紛過來看望“我”,唏噓不已,并且對我哥哥劉大河表示了安慰。而以我哥為核心的同村那五個人,一直到了后半夜,還在議論如何處置“我”。事實上,議論的是另外那四個人,我哥劉大河始終是不太吭聲的,只是到了關鍵時候,他才表態,贊成或否決。議論了好久,也沒個定數。本來大家滿懷著希望出來掙錢的,現在因為我的意外變得莫測起來。工地上有人建議將我就地火化掉。因為如果要繼續打工,只有通知我的女人和孩子們來,看我最后一眼,然后將我的骨灰帶走。但是,這個建議立即就遭到了我哥的反對。

“我要把他送回家?!彼麊≈ぷ舆@樣說。

“不可能的事,”厚樹說,“你怎么送?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有錢,人家也不會讓你搭車。這是一個犯忌的事。”

我哥不吭聲。

“你沒法把他送回去,這一路上?!焙駱浜芸隙ǖ卣f。

是啊,厚樹說的是有道理的。如果不能搭車(當然,他也沒錢搭車),他難道要千里背尸?除非他是巫師,可以在“我”身上灑上仙水、貼上咒符,然后來個深夜“趕尸”。但我哥不是,他只是一個長著榆木腦袋的莊稼漢,除了有一點力氣,別無所長。

“我不管……但我一定得想法把他弄回去?!蔽腋缯f,態度堅決。

大家一時就都沉默著。

“我也和你一道吧。”許久,張乙這樣說。

張乙的表態也讓我感動,不愧是一起長大的,而且是同過學。應該說,在這幾個人里,除了我哥和我血緣上有聯系,關系最近的,也就是他了。關鍵時候,他是能表現出義氣來的。明擺著,我哥劉大河,此時是需要有人幫助的。他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把我這肉身送回老家的任務的。畢竟,千里迢迢。

老李看到妻侄張乙表態要走,他就也提出要跟著。明擺著,他是個老實人,凡事都要依靠著張乙的。厚樹和喬二沉默著。出來這一趟,到現在一分錢還沒掙著呢。而回去,同樣是身無分文(來的時候,身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車票了),如何回去?看著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幫助他們才好。是的,這時的我,輕飄飄的,完全脫離了他們。我成了一個局外人。當然,我也有我的憂心。我希望我哥劉大河,真的能把我送回去。

我要還鄉。

“算了,我一個人帶他走?!蔽腋鐚堃液屠侠钫f,“大家出來一趟不容易,剛剛找到活,留在這里做吧。”的確啊,我們跟著厚樹大老遠的出來,千辛萬苦,來到這個南方城市,找了好多地方,才得到了一份工作。這是一個很大的工地。是一個在建的商業小區樓盤,處于這個城市的偏東方向,比較繁華的一個位置。大家相信在這里,能夠很好地掙錢。

張乙和老李見我哥那樣說,也就不再吭聲了。

那些人都睡了,而我的哥哥還守著我。其實,他的身心更疲憊,但他卻睡不著。他精神上有負擔。我在他周圍飄著,很想對他說:你也睡吧,守著尸體有什么用呢?反正死都已經死了。但我是無力,軟軟的,只是一縷輕煙一樣。在空氣中,我就像是一條河里的一小滴水,在周圍的水里,根本不起什么作用。一直到別人都打呼嚕了,我哥還坐著。城市里完全靜了下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然后我看到他站起來,在工地上到處找著什么。后來,我看到他找來了一條很大的麻袋,然后把那個“我”往麻袋里塞。他一邊塞,一邊滴著眼淚。他那樣的動作,簡直就像是塞一捆亂柴。我個頭小,用不了多久,已經僵直的身體,居然真的被他裝進去了。

當這個城市有了上早班人們的響動,東邊的天空已經泛白,路邊的燈盞相繼熄滅,我哥劉大河卷起了鋪蓋(連同我的),然后背上了那只僵直的麻袋。那幾個人也被驚動了,他們站起來,對我哥說了許多安慰的話。一個個臉色都很冷,就像是鋪了一層霜。的確,那是一個悲傷的時刻。哥哥劉大河流了淚,張乙也流了淚。

哥哥獨自一個人上路了,行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從背影看,有點像個逃荒的難民。忽然間,我有點留戀這座城市了。當天色越來越亮時,我從高處俯看這個城市(這是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高度體驗),發現它是那樣的漂亮。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樓房,被初露的晨曦涂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天空越來越亮,而城市里的小巷還顯得有些曖昧。曖昧而神秘,有一種特別的意味。相反,大路是寬敞的,明亮的,四通八達。街上的車子越來越多了,人也越來越多了,掃馬路的、擺早點攤的、忙生計的……一切都活泛開來。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嘈雜。嘈雜中,充滿了生機。如果我沒出事,繼續留在這里,我一定會喜歡上這個城市的,我想。

但是,我要隨著我哥一起離去。

當然,更準確地說,我是必須要跟著我的肉身,一起回到鄉下去。

我依然是看重我的肉身的。

我要確保讓我的女人和孩子們,看到“我”最后一眼。

4

我哥劉大河背著“我”,一路上,就像一只蝸牛一樣。當然,這是指相對于我的速度,相對于路上汽車的速度。路上人來人往,他獨自一個人,走得真是絕望而艱難。

離開工地后,他居然坐了一趟34路公交車,當時車上沒什么人,很空。穿過了大半個城市,然后在馬群站,車子“咣當”一下,把他吐了出來,就像吐出的一枚果核。然后他繼續走,上了長江大橋,才算是真正出城了。過了江北,然后行進在根本望不到頭的黑色的柏油馬路上。

那是一條無比繁忙的重要國道,車來車往,川流不息。各種車型都有,對面迎上來的,呼嘯而過;背后趕上來的,絕塵而去。川流不息。各種剌耳的車鳴,他好像根本沒聽到?;蛟S,就是帶過的風、灰塵、剌耳的車鳴,把他淹沒了。就像我,完全地化在空氣里一樣。我憎惡那種呼嘯而過的聲音和氣流,它們把我弄得飄飄忽忽的,尤其是重型卡車急駛而過時,能把我卷得好遠。我要小心地避過各種氣流,才能跟隨在我的哥哥身后。

一路上,哥哥一直陰沉著臉。他想搭車,可是,國道上的那些車根本就不停。而長途客車,沒有錢是根本不可能捎上他的。他背著兩床棉被和一只麻袋,真的就像一只烏龜或者蝸牛。這時候天氣還有些涼,但他走得已經滿臉是汗了。熱氣從他亂蓬蓬的頭發里,向外蒸騰。他不時地,還會流出眼淚,一臉的哀傷。我們過去的不快全沒有了。是的,我忽然意識到,他是一個好哥哥。我們兄弟間一直有隔膜,很長時間也沒有感情交流(雖然住在一個村子里,而且相隔不遠,但平時卻很少互相走動。甚至,那種關系都比不上鄰居和睦)?,F在,我想對他說些心里話,但是卻再也不可能了。

累了,我哥劉大河就放下麻袋里的“我”和那卷行李,坐在路邊歇一會。說真的,“我”雖然個頭不大,但還是有點份量的。如果是我,肯定背不了多久的。我哥的力氣比我大。但是,那畢竟是數千里的路程啊,我真怕他撐不到底。我相信,誰也沒有走過這樣遠的路。就算是我自己(活著的時候),也不能保證一定能走到底。尤其,他還馱著那樣的一個重負。而當時,才剛剛開始。我哥劉大河面臨孤獨與艱難時所要表現出的與之戰斗的決心和勇氣,讓我有點懷疑。當然,就算他半途放棄,我現在也不會怪他了。他為我所做的這些,已經讓我很感動了。我看到,他就算停在路邊休息,也把那只麻袋緊緊地靠在他的身邊,有兩次,他甚至偷偷地打開,朝里面張望著。看來,他有點不放心我?;蛘?,希望“我”還能活過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催^了,覺得“我”在里面是安生的,就掩著面,在那里嗚嗚地哭。有時,哭得還非常傷心。我相信他一定是想起了更傷心的事。這讓我想起我們小的時候,兄弟之間的感情是很好的。

我很懷念那段日子。

當然,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我哥繼續無助地向前走著。他真的很累了,越來越頻繁地把“我”放下。他只能走走停停。孤獨像毒藥一樣,一點點地往他體內的深處滲透。有時,他會經過一個很繁華的地帶,國道兩邊都是高樓什么的(那大概是個小市的城郊位置,或是鎮子)。忙碌的人們,有時,會看他一兩眼,大抵覺得他的行裝有點異類。更多的時候,行走的道路兩邊,一點建筑也沒有,只是農田和樹木(甚至是一片荒涼,什么都沒有)。農田和樹木,都是寂靜的。那種寂靜,讓他感覺更加地孤獨。他能走上大半天,也看不到一個徒步的行人。車道護欄里的雙車道上,倒是車來車往,但它們根本不停,和他沒有一點的關系。遠遠的,他要是能看到一個收費站,或是加油站,他的疲憊不堪的腳步就會明顯變得有一點點急速與歡欣。

在他的行走中,他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他只能根據太陽的位置,判斷大概時間。一路上,他饑腸轆轆??柿?,他就找一條河,用雙手舀點水喝。餓了,他就啃一塊燒餅。他身上沒有多余的錢,連進路邊的小飯店吃一碗面條都不敢。如果他不省著點,他以后就得乞討著回家了。

我記得第一個夜晚,他是在一個橋洞里度過的。他一直在走,四下里漆黑的,滿天都是星星。國道上的來往的車輛,明顯地少了,越來越少。他有點心驚肉跳。除了輕微的風聲,路邊草叢里的蟲鳴、自己的腳步聲,還有很遠處的已經變得很弱的狗吠,顯然他還聽到了別的一種什么聲音?!暗?,我背你回家?!蔽衣牭剿@樣小聲的禱告著,“你不要嚇我,你要保佑我,讓我平安到家?!彼瓦@樣不停地輕聲念叨著。我知道,他那是在為自己壯膽。我聽了,真的要發笑?!拔摇痹谀侵宦榇锖煤玫?,一動也不動。“我”根本就沒有任何聲音,人死了,還能有什么聲音呢?再說,我怎么也不可能嚇他呀。那聲音,完全是他心里想出來的。直到晚上九點多鐘,他才停下來。他放下了行李卷,把我的那床棉被鋪在了底下,上面蓋著自己的。我看到他搓了一會腳,然后和衣倒頭就睡了。不一會,就發出了鼾聲。

他是累極了。

而事實上,那個晚上冷得很。

第二天一早,天還很黑,他就醒了。他卷起了鋪蓋,繼續上路。小北風刮刮呼呼的,感覺天要變。不一會,果真就下起了雪來。他背著我的肉身,頂著風向前走。雪,越下越大,不一會,原來黑黑的柏油路上,就變白了。再看遠處的天地,也都是灰白茫茫的。他的身上、頭上,也都落上了雪。雪花掉進脖子里,化成了水。我跟著雪花飛舞,一路跟著他。

麻袋上也落了雪。

當然,“我”在里面是安全的。他(是的,我甚至可以用“他”這個稱呼來稱呼那個“我”)不會再有任何的感覺。他在里面已經是非常僵硬了。我在懷疑,一旦回家以后,“我”以怎樣的一種姿勢出現在我的女人和孩子眼前。我相信肯定不能恢復了。因為當時我哥劉大河,為了能把“我”裝進那只麻袋,把“我”的整個身體是硬塞進去的,四肢都擰成了麻花了。當然,他也是不得已。當時他一邊塞,一邊默默地哭著。

雪,越來越大。我開始擔心我哥能否堅持到底。這樣的一種速度,也許一個月他都回不了家。但不管我如何擔心,也只能跟著他。他的負擔要比我的重。我現在很輕,真的,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到分量了。我一路上飄著,跟著哥哥劉大河。

讓我和我哥都感到意外的是,在前面一個叫陳莊的地方,張乙和厚樹已經在那里了,在等著我們。他們是搭乘了一輛運香蕉的貨車,追上來的。

他們是突然改變了主意,追上來的。

在我哥劉大河背著“我”走了的第二天,他們有點不放心,最終決定追上來,和他一起,把“我”送回村里。

當然,這也是一種道義責任。

5

讓人想不到的是,在第七天的時候,我哥劉大河、厚樹、張乙,在一個叫黃家港的地方,又集合上了喬二和老李。喬二和老李所以也跟上來,是因為他們覺得厚樹和張乙都走了,他們顯得很孤獨。而且,他們在工地上聽到一種不好的說法,那就是建筑承包商已經欠下了許多工人的工資,快一年沒發了。

他們不想受愚弄。

所以,他們也決定回來。

他們也是一路上搭上不同的便車,追趕過來的。事實上,他們早一天就到了前面一個叫周集的地方了,但沿路上并沒有看到我哥他們。他們推斷可能在哪里錯過了。按進度推算,他們想我哥他們不可能比他們前進得更快。他們在路上又等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任何動靜。本來,他們都已經絕望了。后來喬二突然想起來,通過電話問了他在另一處打工的弟弟,打聽來了厚樹的電話?!艿苁呛駱涮媒慵业呐?。這樣,才知道了他們的具體位置。于是,幾個人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就像開始時的人數一樣。只是,“我”已經不在是個活著的了。因此,在這個小團體里,就彌漫著一種哀傷的情緒。

其實,在村里,死人的事情也是經常發生的。除了正常的生老病死外,還偶爾有小孩溺水的,或者是年輕的媳婦為了家庭瑣事想不開,喝農藥自殺的。但是,像我這樣身在異鄉,而突然意外死亡的,盡管很罕見,本質上卻是一樣的,都是死,死于非命。他們擔心的,可能還隱含著一種道義上的責任,尤其是厚樹和張乙。厚樹是領頭人,而張乙是最先來約我的。事實上,他們的擔心是多余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我的女人是不會怪罪他們的。我的年邁父母更不可能怪罪他們,因為這其中還有我的哥哥劉大河在里面呢。

他們沿著國道,一直向前走著??瓷先?,他們是那樣的可疑。這里面個頭最高的,倒是年紀最大的老李。他不怎么愛說話。如果他衣著干凈些,倒像個小學老師哩。因為,他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像個文化人?;氖?,他是個謝頂,腦門锃亮,只在腦后留了一圈白毛,像個葫蘆玩具。厚樹是個中等個頭,也是最敦實的一個。喬二是我們這些人里最黑的一個。哪都黑,簡直像個非洲人。而且,他的頭發每天早晨起來都是直立的,怎么往下摁,濕了水梳,都不伏下去。張乙是我們中皮膚最白凈的一個,也是衣著最干凈的一個。張乙是講究的。他是一個有點花花腸子的人(在外打工的時候,喜歡和同是打工的姑娘勾勾搭搭的。當然,我是有點喜歡他那樣的,覺得有趣)。而我哥和個頭和我仿佛。其實不僅個頭相似,連模樣也像。村里的很多老人,有時是分不清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其實區別是很大的。比如說,性格。再比如說,為人。我們的想法和處事方法,是有著很大的差異的。

就是這樣的幾個參差不齊的人物,徒步行走在漫長的黑色國道的邊上,像一隊螞蟻。我哥劉大河的行李卷,落到了張乙的肩上。我哥劉大河的任務,單純就是背著“我”。除了他背,還有誰背呢?仿佛是突然間,他們對那只麻袋有了一種厭惡。或者,更準確的說,是懼怕。晚上,他們宿下的時候,都要求把麻袋挪得遠遠的。

在國道305號界碑處,一個叫周店的村莊,他們住在了一個蔬菜大棚邊上的草棚里,而“我”則留在了外面。連日的奔走,他們一個個都累極了。倒下去就鼾聲如雷,此起彼伏。夜靜極了,四下里除了風聲,一切都是安靜的。田野里,連一絲蟲子的叫聲都聽不到。天上沒有星光,到處是漆黑一片。大概是凌晨兩點多鐘的時候,不知從哪跑來了兩條狗,來到草棚前,東嗅嗅西嗅嗅,然后嗅到了那只麻袋。里面的血腥,迅速地刺激了它們的食欲神經。它們的眼睛紅起來,牙齒也鋒利起來,急速地撕咬著麻袋,想要找到里面的食物。毫無疑問,我里面那百十來斤重的肉身,是它們最好的黑夜大餐。它們一邊撕咬著,一邊從嘴里發出時而低沉,時而尖細的嗚咽聲。它們都想獨享這樣的大餐,用各自的聲音來阻嚇對方。然而,誰也不肯放棄。于是,它們就一邊低吼著,一邊撕扯著麻袋。結果,麻袋越扯越遠……而棚里的人,根本沒有一點的知覺。我努力地嚇阻著那兩只野狗,可是它們根本就沒有懼怕。我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起什么作用。我只是一股夜風。當然,由于我的憤怒,風力也越來越大。但是,野狗們則顯然更是迫切地希望迅速地解決眼前的大餐糾紛,然后獲得更大的利益,根本無懼于我的怒吼。就在那兩只野狗,快把麻袋拖進旁邊的一個溝里時,我哥劉大河從草棚里走了出來,彎腰一看“我”沒了,顯然吃了一驚。接著他就聽到了溝那邊的聲音,趕緊叫著沖了過去,然后在那里一陣拳打腳踢……讓他松了一口氣的是,“我”在里面居然還是好好的,只是麻袋破了,身上的衣服也有些破。后來,他就一直坐在麻袋旁,縮著脖子,裹緊了衣服,抽著煙,等待著天亮。

從那以后,我哥劉大河和他們雖然晚上還在一起,但卻并不睡在一處。他們保持著一種適當的距離。張乙害怕。他總是夢到我。好幾次,他在夢里被驚醒,驚恐得不得了。慢慢地,在他們中間,形成了一種默契,那就是絕對不再提我的名字,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尤其是夜晚,他們變得格外的小心翼翼。仿佛只要提到我的名字,就會把我的鬼魂從麻袋中招出來。這當然是一種可笑的誤解?,F在的我,只是一縷風而已。

即使他們不談論我,之間的話也越來越少了。原來,他們一邊走,還一邊說些事。后來,他們全都變得像我哥一樣了,半天才可能說一兩句無關的話。他們只是一味地走路,從早到晚,一刻也不停。累了,就坐下歇會。喝點水,抽支煙,然后站起來,伸一下酸疼的腰背,繼續前行。

他們的腳底板全起泡了。

我哥的雙腳比他們有更多的水泡,舊的破了,還沒結好繭,新的水泡又產生了。但他咬著牙,不吭聲。他不能叫苦。應該說,別人比他更沒有忍耐力。人家沒有理由要遭受同樣的罪啊。所以,他是欠下了他們的情。

這是一個非常枯燥而艱辛的回鄉旅程。

我想,他們中一定有人已經后悔了。是的,只是礙于一種情面,或者說,是為了體現出一種老鄉的義氣,而進行這樣的一種旅程,最后會累死的。這旅程可比打工辛苦多了。就算是不死,等回到家,他們想,自己也一定會垮掉的!甚至,我想,連我哥都有可能后悔了。但是,他現在必須堅持!

單純的行走,倒還罷了,他們最苦的是遇到下雨。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冒雨前行。要是實在太大了,他們就躲到路邊的什么地方避一避??墒?,如果是他們行走在半途呢?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算是有地方躲避,要是雨一直不停呢?有兩次,他們的身上都被淋透了,喬二還感冒了,發了高燒,走路都讓老李架著。

當然,他們也搭車。比如說,拖拉機,甚至是牛車。這樣的交通工具都搭不遠。因為拖拉機和牛車也都是附近的,他們往往只來往于村與村之間。最多,也就是村與鎮之間了。盡管如此,他們也是滿足的,哪怕只搭上一華里也是好的,他們實在是有些筋疲力盡了。雙腿像灌了鉛。晚上躺下去,整個身體都是木的。倒下就能睡,往往睡得像死過去一般??梢灶A見,他們一輩子再不可能吃和這次一樣的苦了,簡直就像是一次長征。

一路上,那只麻袋總是引人注意的。是啊,它現在污臟不堪,而且散發著一種異味,讓人生疑。每一個讓他們搭車的人,都要小心翼翼地看那只麻袋一眼。而每到這個時候,他們在心里都要捏一把汗,生怕對方因為這麻袋而拒絕他們的搭載。他們已經多次因為這麻袋而遭拒。其中有一次,他們居然攔下了一輛裝煤的大卡車。然而,司機在半途下車小便時,發現了麻袋的可疑,立刻就喝令他們下車,當他們稍有猶豫時,他立即怒不可遏,氣洶洶地把麻袋重重地摔到了路面上。當然,事情只能怪他們自己,因為對方盤查時,他們居然說麻袋里裝的是蘋果。很顯然,他們都不太會說謊話。明擺著,兩者的體積形狀是不一樣的。后來,當再有人問他們裝的是什么時,他們回說是一袋廢舊垃圾,或者說是復合雞飼料。

到了海州,他們真的感覺完全走不到了。他們決定乘坐一段火車。如果再這樣走下去,卻得不到休息,他們覺得一定會全死在路上。而前面的路途,還非常遙遠。他們決定從海州坐到楊店。他們當然想坐得更遠一些,但身上的錢不夠。就算是這點錢,還是厚樹出的,我哥劉大河也答應回家以后把錢如數還給他(所有人的這段路錢,都由我哥承擔。而厚樹表示他自己的這份,由他個人來承擔)。他們上車的時候,就遭了列車員的痛斥。自然,那只麻袋是重點的懷疑對象。他們百般的掩飾,終于混進了車廂。

他們滿心以為,混進車廂以后就可以萬事大吉了,可是火車開出去才幾十里地,列車長帶著乘警來巡查,結果就發現他們幾個人慌張的眼神。當麻袋被解開以后,立即嚇壞了車廂里的所有人。他們幾個被強行帶到了警衛室,接受盤查。當列車行駛到下一個小站時,他們被灰溜溜地押到了當地派出所。

他們被懷疑是殺人案犯。

經過了長時間的盤查(甚至是拷打),關了一天一夜,他們最終澄清了事實,被放了出來。我哥劉大河在警察面前表現得很可憐,哭得臉上到處是眼淚鼻涕的。在做了一番筆錄與簽字后,把麻袋又交還了他。當然,少不了被批評教育了一番。他們所以發還給他,完全是基于一種同情。我哥當然連賠不是,連同他們,也一道低頭認錯。

這是一次讓人難忘的經歷。

我想,許多年后,他們一定還會回憶起這樣的經歷來。

在他們被關的那段時間里,我也是驚心動魄的。對他們的艱難處境,一點忙也幫不上。我看著警察把那只麻袋放進了一個水產冷凍倉庫,和臭魚爛蝦混在一起。當“我”再次被取出來的時候,身上充滿了魚蝦的腥臭味。

我哥取到那冰涼的麻袋,如獲至寶。

一個警察看著他們的背影,說:“他媽的,這幾個人,真的像是喪家之犬!”

喪家之犬們,灰溜溜地又踏上了漫漫的路程……

6

細說那一路上的艱辛是不合適的,因為受罪的是他們。

我像是一個旁觀者。

旁觀者當然是輕松的。

我豈止是輕松的呢?我根本就是把自己的輕松建立在別人的重負之上,就像一個惡棍,自己故意把馬車趕進泥淖里,然后鞭打著奴隸,要他們用力拉??粗麄兊某粤εc狼狽,自己卻在嘴角發出得意的微笑。

當然,歸根到底,我并不是惡棍。事實上,我在心里有過不安。甚至可以說,我從頭到尾就是不安的。我自責、羞愧、內疚。我深深意識到,是我拖累了大家。一路上,他們真的很不容易。但是,他們誰也不抱怨一句。他們把所有的委屈,都藏在了心底。也許,只有回到家里,對老婆孩子們說了。說真的,他們對我的這份情誼,讓我非常感動。要是平時,我會請他們抽支煙,或者喝酒?,F在,當然不再有可能了。他們的行動,會成為一個傳奇故事,以后在村里流傳(當然,也會傳到村外去)。要是有人寫下來,一定也會很不錯,就像荷馬史詩里的那個《奧德賽》(那我哥就是英雄奧德賽)?;蛘?,像《西游記》(那我就是經,而哥哥就不再是主角了,卻變成了沙僧,厚樹是唐三藏,張乙當孫行者,老李充當豬八戒,喬二充當白龍馬)。當然,必須要加工,盡可能地虛構,寫得越夸張越好。

夸張了才好看。

張乙是第一個勇敢地背起我的人,因為一路上他看到我哥劉大河已經不行了。如果我哥支撐不下去,只會耽誤大家的速度。那只麻袋已經破了,一路上,他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對付它。甚至,用各種方法偽裝它。半途上,當他們搭上條裝運砂石的水泥船時,還撿了一條舊麻袋,套在外面。他們擔心“我”在里面已經開始變質,腐爛,發臭……所以他們要加快速度往回趕。讓他們欣慰的是,目標是越來越近了。眼前的自然生態,和家鄉的越來越相似了,路上行人說話的口音和自己的越來越相似了,而沿途地的地名也變得越來越親切了。原來遙遠的不可準確預測的路程,現在是可以預知的在縮短。他們的疲憊感在加重,但心跳卻在加快。同時,心里蕩漾起了一種輕快的漣漪,一圈圈地放大,向外擴散

我也輕盈起來。

是的,我成了一股輕盈的小風,在他們的前面引路。我常常會形成一股小小的空氣漩渦,在他們腳下打著愉快的圈圈。他們看著那得意輕快的小旋風,眼睛就紅了。

我哥劉大河又開始哭了。

離家鄉越近,他哭得就越頻繁,越傷心。一方面當然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另一方面卻是擔心如何訴說這個慘境。是啊,想到我的女人(他的弟媳),我的三個小女兒(他的可愛的小侄女),他不能不傷心啊!他是個當哥的。他要承擔一部分責任啊。

也許是因為離家鄉越來越近了,而這么長時間,“我”在麻袋里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異常,所以他們一個個的膽子也開始逐漸大起來。他們開始輪流地背“我”。我哥劉大河幾乎再也不背了,只是疲憊地跟在他們身后,一邊走,一邊悲傷地想著心思。

即使是輪流地背著,他們行進的速度也不快。而我,則努力地催促他們。甚至,我在他們身后形成一股狂風,吹著他們。是的,我比他們急。我想回到家里。我想看我的女人,想看我的孩子們。當然,我也掛念我的父母。他們會因為這樣的突然打擊,而倒下嗎?他們的身體都不是太好。萬一有個閃失,我哥今后的負擔就更重了。

隨著離家鄉越來越近,他們搭乘車子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多了。無任是什么車子,只要能搭,他們就想盡方法爬上去。不管它是運砂石、木材、糧食、飼料……還是生豬。那只麻袋已經不像樣子了,但是他們不管了,只要“我”不從里面露出來就行。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盡快地順利返鄉。

日夜兼程。

黎明,他們就早早地上路了。在行走中,看到東邊的天空一點點地發亮,或者是晴朗,或是陰沉。看到田野里的薄霧與露水,看到寂靜的村莊與炊煙,聽到雞鳴犬吠。整個白天是那樣的漫長。晚上,依然是在一身的疲憊行走中,看著太陽一點點地沉下去,天幕由幽晦轉成黑暗,看到西邊最亮的一顆顯現,看到了周圍一切都黑下來。最后,隨便找個什么地方就躺下去。他們連說話的力氣都不再有了。

終于,經過了長時間的跋涉,他們回來了!

我自己也長出了一口氣。

當他們才到達縣城時,我就急得恨不得一下就飛回到村里。是啊,我迫不及待了。我想看到自己的家,看到我的女人,看到我的孩子們。我想看到親人們,看到他們失去我后的痛苦。我并不是喜歡她們痛苦,當然,我也不希望她們在得知我出事后不痛苦。我只是希望她們在痛苦后,不要倒下。是的,我突然明白了,我如此急于回到家里,想看她們,實際上是希望看到她們在承受悲傷的同時,能堅強地挺住,可以在以后正常地生活。在那個家里,以后再也沒有我了。我希望她們在沒有我的情況下,能活得好好的。

我希望她們能很快適應下來。

是的,她們以后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是我最大的心愿。

可是,我急,他們卻快不起來。因為,我能飛,他們卻不行。他們還得背著“我”一步步向前走。也許,他們可以搭上一輛拖拉機什么的。我只能向前跑一陣,然后再歇下來等他們。事實上,我不存在休息的問題。我只是一股風。有時候,我等他們等得性急了,就卷起一股狂風,把路上的樹木刮得呼呼作響,把一些樹葉子生生扯下來,灑向空中,然后飄落在路上、田野中、小河里……

越接近家鄉,我發現自己的能量越得越大。

我一路呼嘯……

7

趙小娥是被一個孩子喊叫住的。

她聽到“出事了”這三個字時,臉上唰地就白了,身子在風中好像還晃了幾晃,但她還是站穩住了。剎那間,風靜了下來。一切都是靜的。眼前大片的苜蓿地也都是靜的。一切像被凝固住了。這是一個很好的午后時分,天是藍的,陽光是鎦金色的。平和而安詳??墒?,那孩子的喊聲,像是有人在寂靜的屋子里,突然把一匹綢布給撕裂了,特別刺耳。接著,我看到遠遠近近的農田里,一個個黑色的小點子(那是正在干活的村里人),紛紛向我家這邊跑來。就像是一群螞蟻,聞風而動,發現了一只遺落在地上的蜂蜜做成的甜面包。

整個村子都驚動了。

趙小娥開始奔跑,她扔下了鋤頭和籃子,拼命地往家跑。好幾次,她都絆倒了,摔在田邊的溝垅里,但她很快又迅速爬起來,繼續向前跑。她的一張臉刷白刷白的,嘴唇在顫抖,眼睛里汪著淚。我對著她喊:不要跑,不要跑。我怕她再摔跤。反正“我”已經是死了,再急也無濟于事。可是,我的喊叫她聽不到。我只好在她的前面打著小旋風。她看到了旋風,就哭出了聲來。

她越哭越響。

我說:別哭,別哭。傷心總是難免的,可是保重身體最要緊。她以后的路還長著呢,不能因為我出事而倒下??墒?,她聽不見,繼續邊跑邊哭……那幾個人已經背著麻袋,來到了我家的門前。他們一個個狼狽不堪,蓬頭垢面,就像是才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他們的鞋子全被磨破了,綻了線,或是脫了幫。能站著,是他們的最后力氣了。而村里的人,也大都圍在了場院上。我的三個寶貝女兒大蘭、二菊、小梅也從她們的爺爺奶奶家回來了(這天是個星期天,她們都沒上學)。她們吃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滿臉的張惶。我的母親聽說了這個消息,一下就癱在床上,起不來了。而我的父親半小時以后才趕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不敢承認這個現實。

有幾個婦女主動地沖上去,扶住了趙小娥。趙小娥就在被人扶住的一剎那,癱倒了,像一根面條一樣。實際上,她早就跑不動了。她只是掙扎著,努力地往回跑。她的心臟受不了,咚咚咚地跳著,扯得她整個胸腔都疼。好好的一個男人出去,原指望是掙錢回來的,怎么說出事就出事呢?這才出去多少天啊,傳回來的卻是噩耗。她受不了。過去,男人在家里就是天啊,可是,現在她的天沒了,塌了,全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邊哭,一邊是爬著向前的。鼻涕和眼淚和著泥土,都糊到了臉上去了。頭發也是蓬亂的。大家給她讓開了一條路,讓她接近那只麻袋。她的哭聲,使人哀傷,別的婦女也跟著哭起來。有些男人也落淚了。我的女兒們也哭起來,連二菊都哭了。我最不希望孩子們哭。她們會嚇壞的。

趙小娥爬到麻袋跟前,一把就摟住了,沒命地痛哭著。我不希望她那樣哭。我希望她能把麻袋解開,趕緊把“我”從里面拉出來,然后放在床上去。我需要眾人摁平“我”的身體(在里面的“我”肯定早就蜷曲了僵直了),用溫水擦干凈我臉上和身上的血污,然后給我準備一套干凈的衣服穿上,再蒙上黑布或白布。毫無疑問,在家里也不能擺放得太久。我都懷疑“我”在里面已經不行了,要趕緊送去火化。

厚樹向大家介紹說,我是死于一場意外。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躺在地上了。頭部撞在一塊水泥預制板上,鮮血直流。他們估計我是從上面摔下來的。可是,我怎么會跑到上頭去的,就不太清楚了。他們一直為此而納悶。因為他們所有的人,都是睡在工棚里的,誰會半夜里爬到十幾層高的建筑上去呢。

是啊,他們想不到的。

誰也想不到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自己爬上去的。那個晚上,我半夜里起來,小便過后,突然睡不著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只記得夢里女人趴在我身上哭,哭得很傷心。孩子們也在邊上哭著。醒來后,我睡不著了。

我想家了。

想家里的一切,想我的女兒們。家里的一草一木,都讓我有點放心不下。那里有我最熟悉的東西,房屋、樹木、河流、田野,甚至是牲畜,以及泥土的氣息。工業化的大城市里的喧囂,鋼筋與水泥的結實,以及建筑工地上的刻板與勞累,讓我越發地懷念家鄉。

才出來不久,我就如此的想家了,這方面我是不是有點不大出息?也許,我應該承認。我想:如果我生活得不錯,我是堅決不會出來打工的。一定不會離開我的女人,離開我的女兒們。我愛她們。我想家,想她們。想念我那幾個面容稚氣,衣服破舊的女兒;想念我那長著一張胖臉,個子矮小,說話句子短促,有著溫暖體味的女人。我想念她的乳房??墒?,家在數千里之外。而這一出來,不知何時才能回去。我想到我說過的話,我要掙錢。雖然說掙不到錢就變豬的話,是一句戲言,但是,我真的希望我能掙到很多很多的錢。

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這個,我思鄉的情緒越發濃厚起來。忽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種詩情,我想爬到高高的正在建設的那幢大樓頂上去。站在高處,眺望一下家鄉,就像過去有首歌里唱的,“站在高處望北京”。我想:這樣看一看,說不定可以治療法一下我的思鄉病。那時候大概是四點來鐘了,不遠處的攪拌機的聲音和工地上明亮的燈光,也的確讓我不能再入睡了。我真的就爬上去了。當我在夜色里,爬到那高高的頂上去的時候,心里甚至涌起了一種自豪感。

城市的燈火已經基本熄滅了。只有主干道上,還顯示著昏黃的明亮。四下里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天也是黑的。我看到滿天的星星。我向北看,那是我家鄉的方向。家鄉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我的女人,孩子,肯定都已經睡熟了,我想。在上面,我坐了好一會,然后感覺有些冷,才往下走。下到五、六層,我忽然就一腳踩空,從上面扎了下來,墜地神速,就像一枚失控的炮彈。整個過程,沒容得我有一點多想。

死,真的就是一剎那的事。

我的女人趙小娥痛哭著,她有點不能接受這樣的意外。是的,我死得有點不明不白。村里的人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如果我是工傷事故,或者在路上出車禍,也總有些賠償啊。可是,現在卻什么補償都沒有。

我哥劉大河默默地打開了麻袋,讓村里所有人都感到吃驚的一幕出現了,里面根本就不是什么死尸,而是一頭宰殺了的半邊豬肉……

8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而我哥他們幾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沒人知道。

我的女人哭得更傷心了,她突然間想起我臨走時那個晚上的戲言,說如果掙不到錢,就變一頭豬。她這人平時最迷信了?,F在,她認為那惡咒應驗了。

她想到這,哭得幾乎要死過去。

我也怔住了,但我突然間想起來了,這是一個可笑的錯誤。兩天前,是他們幾個在前面一個叫大劉河的地方,半夜里搭上了一輛運豬肉的車。

那是一輛非法屠宰點的小卡車,運送著死豬或瘟豬肉。為了逃避檢查,他們用麻袋把豬肉裝起來,然后趁著夜色,送到某個集市上去。在岔道處,司機扔給了他們一個同樣是污臟不堪的麻袋。而這個麻袋,連我都沒看出破綻。

女兒們面對眼前的一切,也驚呆了。她們忽然覺這一切也許都是錯的。她們甚至想像她們的父親還活著,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管如何,我想,我女兒們可以有一頓肉吃了。還有我的父母。剩下的,還可以分給我哥他們幾個,甚至還可以賣點給村里人。

而我,則要迅速地趕到一個集市上去,看看那里的情況。

那里一定已經鬧開鍋了。

我在自家的門,卷起了一陣狂風,迅速地就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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