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是老火灶。一溜兒八個火口,火口一律朝外。灶臺和火口隔著一堵風火墻,墻里是廚房,墻外是灶屋。灶屋是劉成一個人的世界。他是夢城這家鄉巴佬飯莊燒火的。他背后,是層層疊疊劈好了的干柴袢子,一直碼到被煙火熏得污黑的油毛氈屋頂。火光照著他巨大的身影在柴垛上浮動,他的影子比他本人大多了。但他自己不知道。
他很少回頭看。他的兩眼一天到晚緊緊地盯住八個火口,從火被點燃一直盯到火的熄滅。這是他必然要度過的一天,也是火必然要經歷的一個輪回。火燒得不急不躁,不緊不慢。而燒火雖說是最下等、最愚笨的苦差事,其實也是一種慢慢修煉。很多有味的東西都是這樣不急不躁不緊不慢地熬出來的。這也是這家鄉巴佬飯莊最別出心裁的地方。燒飯,炒菜,熬老火王八湯,燉八仙筒子骨,一切全憑柴火。生意火得不得了。而這樣的灶且不說在夢城,就是在老坑劉家也很少見了。老坑劉家是劉成祖祖輩輩居住的那個山寨,他自己也在那兒住到頭發白了一半,才出來。但沒人知道世界上還有那么個地方,就像沒人知道世界上還有個叫劉成的人。客氣點的叫他一聲大老劉,不客氣的就直呼劉羅鍋了。叫了,看著他背上那個羅鍋兒似又有點于心不忍,唉,一聲微微嘆息。也有嘻嘻哈哈地笑的。而他總是頗超然的樣子,甚至是很默契的樣子,臉上始終保持著謙卑的微笑。他知道身體上一切多余的東西都是丑陋的。他也早已知道這是他一輩子都甩不掉的包袱。他的兩只手一直不停地以一個很熟悉的頻率不斷地重復。那是往灶里喂柴。為了同時照顧好八個火口,劉成的位置始終處在第四個火口和第五個火口之間,但左右兩端離得最遠的那兩個火口還是遠遠地超過了他兩只手臂的半徑。這讓他總是屁股不沾地的被自己的兩條胳膊帶來帶去,連帶著背上的那個羅鍋不停地翻滾。
有一道窄門,連接著廚房和灶屋。但通常是關著的,關著時你甚至不知道那里還有一道門,門和風火墻一樣已被煙火熏得一片污黑,分不出哪是墻哪是門了。但有時風會把門吹開,而門口有時會走過來一個男人,三十左右,雙手抄在褲兜里,著一身玄色唐裝,剃著平頭,這是最適合飯館老板的發式。挺年輕的,不知怎的看上去卻鬼氣森森,臉陰冷,陰冷地鎖一雙從未舒展過的濃眉。或許只有這樣才更像一個老板。然而劉成后來知道,這飯莊里其實還有另一個真正的老板。但現在劉成還不知道。他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只管埋頭燒火,想著怎樣老老實實的做事,掙得更多的錢寄回鄉下。他甚至很少抬頭看老板。但對這個老板,他在心里很是敬畏。他敬畏的其實是一種身份。老板就是老板,而他只是一個下人。而老板也很少走近他。這是他們之間始終保持的一段距離,也許是一種身份的距離。老板每次只是朝他望望,有時也會對火光中的劉成比個手勢,意思是辛苦了老哥。偶爾還會扔過來一棵煙。劉成在灶口飄出的火焰點上煙,老板已經走了。在他剛才站的那個地方,只有一縷還在繚繞的余煙。這又讓劉成感覺到,老板剛才是真實地來過的。
門還開著,這讓劉成有點心虛。對于他,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這倒不是老板有什么明確的規定,不讓他通過這扇門,但他知道一切都有著它既定的秩序。他也知道自己有多老多丑,最好是不要讓飯店里的客人看見。他更愿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干著誰都不愿意干誰都以為是最苦的差事,這又讓他多了一份坦然,也多了一份自在。他知道誰都不會跟他爭。
劉成拱著背往灶膛里喂柴時,又聽見了墻那邊傳來的吼叫聲。空氣似乎在一瞬間變得窒息了。他感覺到老板在吼叫時也是壓著嗓子的,愈顯出聲音的低沉。劉成這時是不敢探頭去看的,但他知道是那個洗碗刷盤子的、r頭又不小心打破了碗。劉成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一只破碗飛進了灶屋。接著又是一塊一塊的碎瓷片,穿過那道窄門打在他背后的柴垛上。這讓劉成感到脊背涼颼颼的,每抽出一塊柴樺都變得格外小心。那丫頭怎么就這么不小心呢?他知道每打破一個碗都是要賠的。劉成在心里一筆一筆地算,知道丫頭這個月又領不到一分錢了,還要倒欠老板的。這帳算來算去,有時連老板和丫頭都算不清楚了,成了一筆糊涂帳。但從來只有丫頭欠老板的,而老板從來不欠丫頭的。這倒是一點也不糊涂的。
她來了。很輕,很小心的。他沒有抬頭,但知道是那丫頭。她走了幾步又停頓了一下,低著頭看著那只破碗發呆,又慢慢地看了看那幾塊尖銳地扎在柴樣子上的碎片。那神情就像在默默地哀悼什么。然后又慢慢地轉過身來,向著火。火突然來神兒了。火燒著了另外一樣東西。是一縷剛扯下來的頭發,發根上還連著血絲。她站在那兒,一個長得很嫵媚的女子,被火映著,有著似在燃燒著的非常突出的胸脯。這樣一個丫頭怎么會淪落成洗碗刷盤子的粗使丫頭呢,這讓劉成感到格外奇怪。按理,她是應該在包廂里侍候客人的。
他看見了她的手。她手上的頭發已經燃盡了,但還有血緩慢地滲出來,不仔細看,還以為是纏繞在手上的紅絲線。他不知道丫頭手上這綻開的傷口是凍傷的還是被碎片劃破的。如果沒有這么多的傷口,這肯定是一雙嬌嫩的、晶瑩剔透的手。丫頭在火上慢慢地烘著它們,她的手映在火中充滿了誘惑,火滋潤著她,而她對于火幾乎有一種不可抑制的迷戀。當他看到她安靜而專注的神情時,他的心猛地跳了跳。
這是冬天。只是劉成時常會產生某種錯覺,在他的胸脯被火焰炙烤得快要起泡時,他覺得自己仿佛正在經歷日頭最毒烈的夏季。然而這只是身體的一部分的感覺,背上還是冷颼颼的。再辣的火,也烤不透整個生命。他想這丫頭肯定也感覺到了,她把手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又覆過去,這樣反反復復地烤。而火焰的顏色也開始變得叫人難以捉摸,手掌的一面呈淡紅色,手背的一面呈青紫色。兩種火焰糾纏在一起,更有了一種邪惡無比的誘惑。
這是很危險的。劉成下意識地用手把火舌擋了一下,又慢慢地看了丫頭一眼。她也看了看他,凝視片刻,還咧嘴笑了一下。她笑起來很好看。她的手也離火遠了一點。這是一個微妙的距離。這其中的微妙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許只能和身邊最親密的人分享。劉成慢慢嗅到了,火中散發出來的令人迷醉的芬芳。這是要過一會兒才嗅到的。劉成甚至能從這味道中嗅到阿杏的氣味。
阿杏是劉成的女兒。他這么個又老又丑的羅鍋竟然養出了那么個水仙般的女兒,這讓人哭笑不得。每次看見自己的親生女兒他竟然覺得自己有罪似的,而女兒的美麗就是他這個丑阿爸最有力的罪證。他從遙遠的湘西跑到夢城來,是什么原因很多人可能猜想不到。誰都知道那山寨里太窮,然而這只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原因,而最根本的原因,他只能選擇一條退路,別讓人家在女兒背后看見他這么又丑又老的父親。他其實還不算太老,他才挨著五十的門檻兒,可他總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甚至老到該死的程度了。
阿杏多年輕啊,多俊啊。每次女兒在山澗里洗過澡,坐在溪邊的一片花叢里,干凈而又新鮮,這時劉成遠遠地看見了女兒,總會突然就漲紅了臉,突然就覺得自己更老更丑了。像這樣一個妹子,是不愁沒有后生崽找上門來的,還都是那些鎮街上長得英俊帥氣的后生崽。他們看見了阿杏,老遠的就笑,看見劉成了,也笑。但笑與笑的內容是不一樣的。這笑對于劉成而言,幾乎是一個最惡毒的玩笑。劉成其實很自覺,甚至很敏感。不用女兒使一個眼色,他就會裝作給牛喂草,拱著背,一拐一拐地走向牛欄。他不但是羅鍋,還是羅圈腿。這都是老天爺作的孽,不知為什么要給他雙倍的懲罰。他這樣費勁地移動著雙腿時,感覺到的不是命運的殘酷而是深深的屈辱。而此時阿杏看著他的眼神里充滿了仇恨,就像他是在故意夸張地展示自己的丑陋。他知道阿杏并不是仇恨他這個父親,她恨的是一個丑陋不堪的東西。可他也毫無辦法,他只是步履踉蹌地走得更快了。躲進了牛欄里,他聽見了女兒銀鈴般的笑聲,而他表情凜然,仿佛烈士。但他心里是快樂的,跟女兒一樣快樂。那是一種快樂得想要流淚的感覺。或許就是在牛欄里躲著的時候,他最終拿定了主意,他必須走,走得離這個女兒越遠越好。他不怪阿杏。阿杏是無辜的,而他是有罪的。他現在拼命掙錢是在還自己欠阿杏的債。他生下了這么天仙般的女兒,他知道自己是有罪的。
而這個丫頭其實和阿杏有很大的不同。每次她一來,劉成就會條件反射般地轉過身去,就像面對女兒的時候。自從他意識到背上的羅鍋成了一個丑陋的罪證之后,他已經習慣以這種方式來面對女兒了。現在他又用這樣的姿態面對這個丫頭了。可丫頭似乎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背上還長著這么個丑陋的多余的累贅,她一來就把兩只手伸向火,好像冷得不得了。而她的兩只手也真是凍得通紅通紅的。此時飯店已經打烊,灶膛里尚未燃盡的柴樺都被劉成抽出來一一用水澆滅,但有些余燼還在灶膛里忽明忽滅。丫頭好像要選擇一個比較溫暖的地方,她從八個火口一個一個地挨著烤過去,又在最后一個火口站住了,然后就一直悄無聲息地站著,在漸漸暗下去的余燼的微光中,她越來越接近一個幻象。
他竟一時發起愣來。又不像是發愣,總之心里感到十分詭異。在丫頭進來之前,劉成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床鋪了。這間灶屋也是他的住處,床是他從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那里花十塊錢買來的一張銹跡斑駁的鋼絲床。白天收起來,晚上再鋪開。而這丫頭的到來,讓劉成延長了攤開被子的時間。他怕被子里的霉爛味嗆著了這丫頭。丫頭一直背對著他,面向火口。直到灶膛里最后一點余燼都熄滅了,她還不甘心,還用火鉗不停地扒拉著火土灰。而此時火土灰的余溫都已散盡,那一孔孔沒有火光的灶口,黑得已如墳墓一樣。
丫頭最后無聲無息地離去時,他能感到她內心的絕望。他很后悔,就是不能給她專門生上一堆火,也該用熱情捂熱那雙冰冷絕望的手。她一定是太冷了。而此時他自己也感覺到了異常的寒冷。鉆進被子里,反而更加寒冷,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具在冰雪中臥了千年的干尸,整個身體麻木僵硬得沒救了。是在后半夜里,他突然醒了,也可能根本就沒睡著。他聽見那道窄門吱呀一聲咧開了,開始他還以為是被風吹開的,但他很快就看見了一點兒閃爍的火星。是老板。劉成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深夜看見老板。他像平時那樣叼著一棵煙,煙火閃爍時,偶爾現出一張線條很強硬的臉。劉成被巨大的沉默壓得呼吸緊張。他躺著沒動,也不敢動,但僵硬的身體還是在輕輕抽搐。
第二天燒火時他感到自己的手還在輕輕抽搐,而他在丫頭的眼神里看到了更加驚恐的神色。丫頭剛進來,老板就進來了。這讓劉成感覺到,這丫頭其實不是來烤火的,她每次來這兒可能都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恐懼。她躲進這間灶屋,或許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躲了。而恐懼其實也是一種冷。但這次丫頭并沒有打破碗。劉成的腦子立刻變得復雜了,事情好像不止是打破幾個碗那樣簡單。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他甚至覺得這里邊有一個什么陰謀,它像命運一樣深藏不露。他坐著沒動,就像一截木頭。他想象著他是這許多柴柈中的一塊。在湘西大山里,劉成有一個經驗,那是對付眼鏡王蛇的經驗。當你和這樣一條致命的毒蛇狹路相逢,最要緊的是千萬莫要驚慌,你只要站著不動,它就會以為你真的是一截木頭,就會從你身邊十分安全地穿過去。但這丫頭雖然還沒有這樣的經驗,她躲閃了一下,但還算機靈,一下從劉成身體的一側閃到了另一側。劉成那個尖銳地突出的羅鍋,恰好把老板和這丫頭隔開。這樣的隔離毫無意義,但至少可以讓丫頭不那么直接地面對恐懼。他聽見老板噗地笑出了聲,大概是覺得這事挺好笑。他不笑還好,一笑更顯出面目的嶙峋。他也不是沖劉成笑,而是沖那丫頭。劉成還是坐著未動,但他清楚地看見老板捉住了丫頭的一只手。老板想把丫頭拉過來。丫頭毫無表情,但是她在掙扎。她的手剛掙扎出一半,血就開始流出來,流得如劉成第一次看見的那樣,如一根根暗紅色的絲線在她手上繞來繞去柔腸百轉。老板大概是怕手上沾上血,他把手松開了。他一松,丫頭就捂住了自己的手,不知道是手腕扭了,還是傷口被撕裂了。但她沒有哭,仿佛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疼痛,臉上還是毫無表情,有些像傻了一樣。
老板出去了一會,但很快又回來了。這次他氣急敗壞地朝丫頭打了個手勢。丫頭看見了,還是木頭木腦地站在那兒。老板又扭頭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劉成也看見了,一個干巴老頭兒站在門口,臉色蠟黃,瘦得只剩一張皮了。他花白的腦袋似點非點地動了一下,瞬間,劉成就被接下來的一幕驚呆了。他看到老板的臉一下子變得十分緊繃,手里已抓住了那個丫頭的頭發。丫頭又開始拼命掙扎。劉成聽見頭發一根根掙斷的聲音。為了更有力地抓住頭發,老板把丫頭的長發在手上綰了兩圈,這樣丫頭幾乎就毫無掙脫的希望了。她的整個頭皮都快扯下來了。她的臉上充滿了凄楚絕望的神情。這是他無意間看到的。他就像犯了罪一樣低下頭,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感到了自己內心的絕望和殘忍,但是坐著沒動,就像一根真正的木頭。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動將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身體拼命晃動起來。好一會兒劉成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那丫頭的兩只手突然把自己抱住了,連同那個羅鍋一起抱住了。也許丫頭并不是要抱住一個人,她抱住的是一根木頭,甚至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但他很快就感覺到了作為一個人的那種尖銳的疼痛,丫頭為了把他抱得更緊,她的指尖已穿透了他骯臟邋遢的衣服,連同那早已麻木的身體一起穿透了。他不得不和這丫頭一起掙扎。他和這丫頭的命運竟然以如此奇怪的方式連接在一起,甚至是糾纏在一起了。這讓他感到很被動,又很無辜。然而他又奇怪地感到十分痛快,那種長時間憋在身體里的血,因為尖銳的疼痛,頃刻間痛快淋漓地流淌起來。
此時他聽見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清楚地看到門口那瘦弱不堪的老頭咳嗽時扭曲的身體。直到這邊的掙扎暫時停頓下來了,老頭還喘得肺葉子呼呼響,扯風箱似的,臉和脖子很快漲成了豬肝色,似乎要把命都給喘出來。老板就是這個時候松開拽著丫頭的手跑過去的,在這樣一個糟老頭子面前他竟然畢恭畢敬。他掏出一方紙巾,接住了老頭咳出來的一口濃痰。這讓劉成感到一陣惡心,而老板竟然把那口濃痰捧在手里仔細研究了一陣,好像是要看看里面有沒有血絲。
丫頭是在老板攙扶著那老頭走后,才把抱著劉成的兩只手完全放開。她還是毫無表情,只有扯掉的頭發一絲一絲地飄落,還有傷口的血不再緩慢地流出。她好像真的已經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痛感,仿佛那被連根拔起的頭發、那緩慢地流著血的雙手,都不是長在自己身上。而剛才的一切掙扎,似乎完全出于本能,現在她完全是一臉漠然一副無動無衷的樣子,甚至是無所謂的樣子。這讓劉成突然害怕起來。他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女兒阿杏。阿杏哪怕是吃甘蔗劃破了手指也要哭的,那是一種無比凄厲的尖叫。她一哭,劉成就會瘋狂地奔過去,往阿杏跟前一跪,吮住她的指頭和那個小小的傷口,用舌頭環繞著一圈一圈地舔,舔得再也看不到一點兒血漬,舔得阿杏的叫聲慢慢變得像小貓咪一樣的叫喚,但那已經不是因為痛而是在阿爸面前撒嬌了。那時阿杏好像也并不覺得阿爸的羅鍋會丑陋得成為了自己生活的障礙,那時她還時常把頭枕在阿爸的羅鍋上哭,就像這個羅鍋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依靠。她還那么天真好奇地用兩只可愛的小手在他的羅鍋上敲打,像敲苗鼓一樣,一邊敲一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那時劉成甚至還很慶幸自己天生了這么個羅鍋,可以給女兒帶來別的父親所沒有的奇特快樂。
而眼下這丫頭卻讓劉成感到不知所措,劉成也想像哄阿杏一樣哄一哄這丫頭,可舌頭轉了半天居然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他所有的經驗都緣于女兒阿杏,她娘歿得早,只有他這么個天生背著慪氣包的阿爸,他惟一的方式就是哄她,依著她,寵著她。她是被寵愛得有點過頭了,一個在大山里長大的丫頭,竟長成了一副小姐脾氣。阿杏一有委屈也是要打破碗的,還動不動就發脾氣不吃飯。可這跟眼下這個丫頭有什么關系呢?劉成發現自己的腦子越來越糊涂了。阿杏打破碗是故意的,阿杏有次耍起橫來還一碗砸在他的羅鍋上。可這丫頭看上去好可憐的,比他還可憐。她這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劉成柔情萬千。他猶猶疑疑地伸過去一只手,試探著,握住了她的手。他想要看看她的傷口。血又凝固了,像是已經凍住了。他握住的不像是一只手,而是一塊冰。但慢慢地,他就看到,丫頭哭了。
火焰猛地跳了一下。這已經是第二天上午發生的事了。老板掀開門時,有一陣寒風穿堂而過。風是看不見的,但它在與火焰擦肩而過的瞬間,無數的火苗在風中跳躍,這讓劉成感到有些看不到的東西事實上無所不在。不過,對于老板的到來劉成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他知道他是不會輕易放過這丫頭的,或許……也不會放過他劉成。劉成坐著沒動,頗超然的樣子,甚至是很默契的樣子。倒是那丫頭不知怎么突然變得那么敏感了,她瑟縮成一團,渾身直打寒顫。劉成下意識地側了一下身子,想擋一擋她感覺到的寒意。
老板笑了笑,這是一種信號。他先是仔仔細細看了丫頭兩眼,又在劉成那個有點礙事的羅鍋上拍了兩下。這讓劉成愣了愣。老板好像是在試探這羅鍋是不是真的,到底有多大的力量。此時劉成正伸手摸柴柈,但他不知怎么摸到了一把刀。這讓老板愣了一下。他感覺到老板愣了一下。刀是柴刀,刀鋒上布滿了犬牙形缺口。它的殘酷性在于:這每一個缺口都是用力砍出來的。但劉成其實并沒有別的用意,他開始揮刀劈柴。他劈柴的姿式,竟然很有點剛勁的味道。老板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把刀,他看著它,眼睛跟著它轉來轉去。刀鋒上布滿了缺口,而劈出柴袢卻那么光滑。這讓他有些猶豫不決。
這樣大約持續了一根煙的時間,老板慢慢地把手伸進褲子的口袋里去摸索。劉成心里一陣哆嗦。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變得這樣敏感了,很可能是恢復了痛感之后的必然反應。但老板從褲袋里摸出的其實是兩棵煙,他自己叼上了一根,給了劉成一根。他還彎下腰來給劉成點火。他彎下腰時反而讓劉成更感覺到了這年輕健壯的老板那種可怕的身體高度。他看著他,尷尬而驚慌。這可能是兩個人的第一次真正的對視。在老板兇狠的目光注視下,他再次感到了自己的心虛。他感覺自己被一根煙打敗了。他猛吸了一口煙,才發現煙根本就沒有點燃。
老板看了看他,竟像個女人似的莞爾一笑。這讓劉成更感到一種挫敗感。他感覺到羅鍋上又挨了老板一擊,很輕,他知道老板是要自己讓開一點,別礙事,也別管閑事。他很聽話地把身子扭了過去,眼睛瞅著灶膛里的火。他把手伸進灶膛里時猶豫了一下。事實上,這只是心里跳出的一個念頭。然而老板看見了,丫頭也看見了,劉成用兩個指頭夾著一團火,低下頭去,給自己點上了煙。丫頭只看了一眼就趕緊閉上眼,而老板飛快地掃了他一眼,但忽然,又停住了,像是挪不開了,兩只眼一直瞪著,瞪得老大,那眼神無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些不可思議,甚至充滿了神秘和敬畏。
那皮肉燒焦的氣味是慢慢散發出來的,劉成聞到了。以前他只從自己身上嗅出干枯與老朽的氣息,他還是第一次聞到這種燃燒過的肉體的氣味,竟然有一種奇異的香氣。這讓他心里一陣驚喜。老板走后,他的手很快就被那丫頭捂住了。她臉色慘白,手心冰涼,里面卻是溫熱的。火也是這樣,他的手剛一觸著火焰,就像觸著了冰塊,說不出來的一種寒冷,冷入骨髓。而現在它開始顯示出火的真實本質,他的兩個手指頭都火燒火燎的,像是點燃了,并且迅速地鼓起了兩個火泡。丫頭在哭,無聲無息地哭,無聲無息地流淚。她一直捂著他的手,這讓劉成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了她傷口的深度。他的手不知不覺翻卷過來,把她那兩只惹人憐愛的手捂住了。他要用自己滿手的皺紋,捂住那兩只小手上的傷口。
每一個傷口都是需要愛撫、需要呵護的。或許就從那天開始,丫頭手上的傷口漸漸開始愈合了。而且從那天開始老板就沒讓她洗碗了,又讓她換上了包廂里服務小姐的統一服裝:藍對襟小襖,藍褲,腰上束一條藍底白花的圍裙,小腰束得細細的。她的頭發也越長越密了,用藍布巾扎起來,有時垂在胸口,有時又甩在背后。她這一身藍,一身鄉下丫頭裝扮,看上去反而更俏。白天她很少來了,每次來都是在飯莊打烊的時候。這時劉成正撥開底火,但他不再用水把火燒滅,他盡量延長余火燃燒的時間。丫頭還像以前那樣慢慢地烤著火,但好像并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喜歡這安靜、溫暖的感覺。劉成安靜地坐著,安靜地喝酒。火塘邊有這么一位老人,總是很安靜的。
老板還是白天來。他不可能不來。他一來,劉成就會撥開一片火焰,把手伸進灶膛里,夾住一團火苗,先給他點上煙,再給自己點上煙。兩棵煙都點燃了,他也不會當著老板的面把那團火扔掉,而是用大拇指將火死死壓滅。而這是老板想要看到的。他微笑地看著,微笑地抽煙。這讓劉成感到慶幸。他甚至覺得付出這么一點兒小小的代價是值得的,老板不但和他一直相安無事,看那丫頭時,眼里也有了一絲笑意。但他又因慶幸而焦躁不安,他不明白一團火為什么可以改變一個人,甚至是改變一種生活。而這個疑團似乎正越來越朝一種不祥的預感演變。一天,他正靜靜地坐在灶門口燒火,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猛地抬頭一看。他看見了。他沒想到丫頭會在老板跟前跪下。很突然。是在老板快要出去的時候,而丫頭剛好要進來。她跪下了。仰起頭,小聲地、猶豫地哀求著什么。劉成驚奇地看著丫頭,他呆了。而這一切卻似乎早已在老板的預料之中。他微笑著,抽著煙,還朝丫頭的頭上慢悠悠地吐了一口煙。煙霧在丫頭的頭發上彌漫開來,連帶著模糊了劉成的雙眼。他更加看不清某些謎一般的事物了。
煙霧慢慢散盡時,老板已經走了。丫頭走到灶門口,停了停,又挨著他坐下了。此時劉成的腦子里仍然充塞著紛亂的思緒,老板那口煙,仿佛吐進了他的腦袋里。他現在連這丫頭的面貌都有點看不清了。但他看見丫頭的一只手向灶膛里伸去,顫抖著,好像冷得慌。她的手伸進去一半時劉成突然明白了,丫頭是要像他那樣徒手去夾一團火,是想試一試手里抓著一團火到底有多痛。痛,是看不見的,無形的,需要親身感受,還需要心靈的感應。他用足力氣,才把丫頭那只手捉住了。他要把丫頭手上的那團火撲滅,但她不肯松手,她在拼命掙扎。他只好把丫頭的兩只手臂都使勁抱住,這樣才把那團火撲滅。但他還是不敢把手松開,他緊緊地抱著丫頭,就像抱著剛從火海里救出來的一條命。
丫頭走后,劉成又恢復了以前的那種姿式,但他再也恢復不到以前的那種心情了。他猜想這丫頭,可能再也不會來了。他記得丫頭走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但不知道在看什么。就是在那一刻,劉成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再也不會來了。隨著一天一天過去,這個猜想也一天一天得到了應證。丫頭不來了,生活似乎更平靜,連老板也很少來了。來了,也不再走進來,只站在門口看看,或遠遠地朝他扔來一棵煙。劉成伸手去灶膛里夾火時,聽見打火機撲地一響,老板已經迅速地給自己點上了煙。老板還讓人給劉成搞來一瓶蛇油膏,治燙傷的。這讓劉成感到很深的屈辱,他的秘密還是被老板看出來了,那丫頭也肯定早就看出來了。一團火焰是唬不住老板的。這年紀輕輕的老板不但只有兇悍,他道行很深。盡管劉成一直用火土灰掩蓋著兩根指頭上的燙傷,但傷口還是不可救藥地開始潰爛。他一天一天地嗅著腐爛的味道,腦子卻在一刻不停地想,她會到哪里呢?為這兩根殘缺的指頭就要去葬送自己的一生,傻丫呀,值么?他使勁憋著氣,但眼淚還是從眼眶里情不自禁地掉下來,撲簌撲簌地打在火土灰里。
深夜里咳嗽聲會在某個隱秘的角落里響起。劉成的耳朵對這類聲音已經麻木。他躺在床上,面孔平靜,一雙眼睛看著窗外。看了半天他才發現這灶屋是沒有窗戶的。他已經好久沒有看見那棺材瓤子一樣的糟老頭了。但他的腦子里常常有他形銷骨立的樣子,像一個顯形的鬼魂。這是一個比鬼更神秘可怕的人。那每一聲咳嗽都有如瀕臨死亡,讓人覺得他心中已隱匿著無數病毒。而在這時斷時續的咳嗽聲中,偶爾會傳來一聲冗長的慘叫聲。他聽見了。他甚至還聽見了嘴被堵住后從喉嚨里發出的嗚嗚的聲音。劉成禁不住眼眶一熱。傻丫啊,傻丫啊,他在心里輕輕呼喚。想到一張布滿皺紋的嘴唇正在親吻那鮮活的、紅艷的雙唇時,劉成也感到喉嚨里堵上了一口痰,想吐,又吐不出,臉也憋得發紫。
那種不祥的預感由來已久。劉成的腦子有點慢,但他還是慢慢地感到了那個年輕老板內心的瘋狂,而且是每一步都精心策劃好的瘋狂。在劉成知道那垂死的老頭就是這飯莊里的另一個老板之后,他的這種預感更強烈了。事情比劉成預料的要來得遲一些,那時季節已從漫長而沉默的冬天轉向了初春。但劉成并沒有感覺到明顯的季節變化,他每天只管埋頭燒火,而火焰使季節變得面目不清了。那天早上他剛剛生上火,那道窄門忽地被風吹開了。他看了看那丫頭。他呆坐著。他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這還是那丫頭嗎?她臉色枯黃發澀,頭發禿了一半,兩個眼睛窩深陷下去,一只眼睛完全瞎了。她一只手扶著門框,滿臉茫然地看著他。一股氣味彌漫開來,像血的味道。他嗅到了,他甚至嗅到了這血腥味里有一股怪味,一股極為刺鼻的藥渣味。這是從那垂死的老頭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
他坐著沒動。很多事他并非沒有想到,但還是沒想到它會在一瞬間出現在眼前。此時可以聽見外面已是一片大亂,嘈雜中那年輕老板的喊叫聲驚恐萬狀又莫名其妙的欣喜若狂。他在宣告一個人被殺死的消息。遠處,隱約傳來低沉的警笛。但是它太遠,根本無法分辨它來自哪個方向。在一片混亂中,只有這個灶屋里格外寂靜。她看著他。他看著她。這樣無言地對視了片刻,她慢慢跪下了,向他深深地彎下腰,磕了一個頭。這一磕,淚水頓時集中在她的眼眶里。她走了,走得異常緩慢,仿佛要把整整一生走完。
他又伸手摸到了一塊柴樺,并把它直接往火口里送。他甚至已感覺不到火焰的溫度。他的手已伸得那么深,有兩條胳膊那么深。火焰穿越的其實是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通道。劉成感覺到自己的生命突然燃燒起來,火焰的深處展開迷人的藍色,剎那間光芒四射。此時他又看見了那丫頭。她含著淚在笑。她的雙眸在火焰的反射下有如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