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地長出的風景

1

淮河岸邊是沙土，適宜長西瓜，尤其是大河灣的河灘地，北高南低，面向淮河鋪展開長長的一溜慢坡地。這里水分充足，陽光充足，結出的西瓜個個皮薄肉厚，黑籽紅瓤，眼睛看著西瓜的色澤跟別處地里長出的不一樣，伸手摸著西瓜的表皮光光滑滑的也跟別處地里長出的不一樣。

蘇燕子的畝把西瓜就點種在這么一處河灘地里。

蘇燕子種過幾年西瓜了，數(shù)今年西瓜長得排場。排場就排場在西瓜的品種好，莫看西瓜的秧子不起眼，結出的西瓜一個賽似一個大，一個賽似一個圓。太陽下，風兒吹，瓜葉搖，正面背面，背面正面，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光斑在瓜葉上跳蕩著，閃晃著。河灘地里的西瓜卻一動不動，像是睡了一地的小花豬。眼見西瓜長熟了，蘇燕子的臉上沒有一絲欣喜色。一是不知道今年的西瓜能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二是不知道下一年還能不能在這一片河灘地里繼續(xù)種西瓜。蘇燕子這么一刻就站在西瓜地里，一雙眼睛扛多高，不看西瓜地里的瓜葉，不看西瓜地里的西瓜，看天空里的一輪太陽。季節(jié)挨近伏天里，天是一天比一天熱，一刻比一刻熱。蘇燕子站在淮河邊的西瓜地里，站在火辣辣的太陽地里，心里生發(fā)出來的卻是一陣一陣的寒冷。

一旁的河灘地里還有兩戶人家種著西瓜，一戶是陳來財，一戶是陳木樁。這兩戶人家的西瓜都不好。陳木樁的西瓜也拖秧，也開花，也做紐，就是長不大，長著長著，有雞蛋那么大了，“咣當”一聲，瓜紐與瓜秧就自動分開了，像是女人肚里的孩子夭折了。陳來財?shù)奈鞴喜贿@樣，拖秧，開花，做紐，雞蛋大了不脫落，一個勁地往大里長，一個個長得有西瓜那么大了，就是長不熟，吃在嘴里有一股南瓜的木味，有一股冬瓜的酸味，就是缺少西瓜的沙味，甜味。

顯然，陳來財與陳木樁兩個人是買了假種子。

春天里，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一齊去種子站買西瓜種子的時候，說好不買一樣的品種，三人買三樣子。這個主意是路上蘇燕子想出來的。蘇燕子說，我們三人種三種西瓜，到成熟的時候，你來我家地里吃西瓜，我去你家地里吃西瓜，一個人就能吃上三種不同口味的西瓜，不就等于一個人種三種西瓜了嗎?

蘇燕子是個愛吃西瓜的女孩子，她這么一說話，兩個男人還有不同意的道理嗎?結果，三個品種種下來，就蘇燕子的西瓜不是假種子，長出的西瓜比往年還要好。蘇燕子明白主意是自己生出來的，他們兩人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不好往外說。

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三個人算是好朋友。沒有婚配的青年男女做朋友，就是在當下農村，也還是少見的。

陳來財?shù)奈鞴系卦跂|邊。蘇燕子兩腿向東一邁，去了陳來財?shù)奈鞴系亍ＬK燕子跟陳來財說，我的西瓜也有你一份，過幾天你幫我賣西瓜，賣出的錢我倆對半分。陳來財長得像一截干柴，細胳膊細腿的，說話噥噥唧唧的。陳來財說，我?guī)湍阗u西瓜可以，怎么能分你的錢呢?蘇燕子說，是我出主意，你才買了假種子。陳來財說，要不是你出主意，說不定我們三人都買的是假種子呢。

蘇燕子想想，陳來財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三人去買種子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哪是真種子，哪是假種子。

陳木樁的西瓜地在西邊。蘇燕子兩腿向西一邁，去了陳木樁的西瓜地。陳木樁長得像一截木樁，粗胳膊壯腿的，說話粗聲粗氣的。陳木樁沒聽完蘇燕子說話，攔截住，說這是西瓜種子的事，怎么能怪到你頭上呢?陳木樁跟蘇燕子說，過幾天賣西瓜喊我去幫忙。

結果，蘇燕子的西瓜長得好，也沒賣出好價錢。

西瓜成熟的那些天，一連下過好多天的雨。蘇燕子種的畝把西瓜，緊連著淮河，容易遭水，急趕急地，一共去城里賣過兩趟西瓜。一趟是陳來財開著拖拉機去的；另一趟是陳木樁開著拖拉機去的。陳來財、陳木樁一人一趟，不偏不移，蘇燕子讓兩人都說不出閑話。

村子離一座煤礦不算遠，年年賣西瓜都去那里。第一趟陳來財與蘇燕子一齊去，一滿拖拉機西瓜賣一半扔一半。天涼快，煤礦人不愛吃西瓜，就是吃西瓜也不愛買蘇燕子的這種瓜。蘇燕子的西瓜原本是好瓜，只是雨水一大，甜心的瓜瓤變得水不唧唧的了。煤礦的街市上有一種西瓜不怕雨水，不是本地種的，說是從遠遠的南方運來的。至于遠遠的南方到底有多遠，在哪里，連賣西瓜的小販子都說不清。從外表上看，南方西瓜與蘇燕子的西瓜差不多，吃進嘴里的口味卻不一樣。人家的西瓜蜜甜，味道純正，沒有水不唧唧的味道。煤礦人都愛買南方西瓜。蘇燕子的西瓜價格便宜，煤礦人也不愿意問津。

蘇燕子說，煤礦人嫌棄我種的西瓜，我自己不嫌棄。蘇燕子說著話，撿大個頭的西瓜“咔嚓”一聲打開來，兩手捧一瓣，一張臉埋進去，“苦瓜、苦瓜”啃起來。一車西瓜賣不掉，陳來財也是沒辦法。陳來財跟蘇燕子說，你吃西瓜我也吃西瓜。陳來財拿起另一瓣西瓜，一張臉也埋進去，很快漫出一陣更加響亮的“苦瓜、苦瓜”吃瓜聲。兩人吃西瓜不說話，比賽似的，一口接著一口往肚子里吃。一個西瓜吃完了，打開另一個西瓜接著吃。第二個西瓜沒吃完，兩人吃西瓜的速度慢下來。慢下來還是吃，蘇燕子不停，陳來財就不停。最終蘇燕子打著清水嗝還是停下來，一句話不說，兩手捧著西瓜肚子往一旁的廁所跑過去。陳來財“嚓啦”一聲把一張臉從西瓜里露出來，丟下西瓜，丟下拖拉機，也是急趕急地往廁所跑。

陳木樁幫著蘇燕子賣西瓜不這樣，一口西瓜不吃，一個勁地開著拖拉機滿大街地亂轉悠。蘇燕子坐拖拉機上不說話。陳木樁卻一邊開著拖拉機，一邊喊叫著：

賣西瓜來賣西瓜，

又大又甜的大西瓜，

男人吃了能升官，

女人吃了能發(fā)家，

小孩吃了學習好，

老人吃了耳不聾來眼不花……

這些天連著下雨，市領導開會布置交警部門一路綠燈，暢通無阻地讓瓜農進城賣瓜。交警有令在身，望著橫沖直闖的陳木樁氣得牙根發(fā)癢也是沒辦法。陳木樁這么做并沒有把一車西瓜賣出去，相反比上一次賣得更少。陳木樁最終把拖拉機開到一處背靜的地方停下來，搬起西瓜一個接著一個往地上摔，一口氣把車上的西瓜摔掉一多半。西瓜皮、西瓜瓤、西瓜汁血血紅紅堆一地，流一地。陳木樁跟蘇燕子說，這車西瓜算是賣給我了，回家我給你錢。蘇燕子站一旁不說一句話，“嘩啦啦”一個勁地流眼淚。

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種一季的西瓜就這么打了水漂漂。

蘇燕子問陳來財，下一年河灘地里你還種不種西瓜?

陳來財搖搖頭，說河灘地荒那里長雜草我也不種西瓜了。

蘇燕子問陳木樁，下一年河灘地里你還種不種西瓜?

陳木樁搖搖頭，說河灘地荒那里長坷垃我也不種西瓜了?

蘇燕子說，下一年河灘地里我還種西瓜。

2

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同住在一個村子。村子的名字叫陳家崗。陳家崗就坐落在淮河岸邊，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姓陳。陳來財、陳木樁算是正經八本的陳家崗人。蘇燕子家算雜姓，是外來戶。外來戶住在一個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村子里，大人受欺負，孩子受欺負。蘇燕子小時候就受過不少窩囊氣。別的孩子欺負蘇燕子，蘇燕子不服氣，一個女孩子像一個男孩子一樣，整天與一幫男孩子打過來，打過去，吃虧了也不哭也不叫，村人稱她口丫頭。“口丫頭”是淮河兩岸的方言。厲害的丫頭，倔強的丫頭，甚至是麻絲纏、不講理的丫頭，才有資格叫口丫頭。陳來財從來不欺負蘇燕子，自己長著一副細胳膊細腿，真與蘇燕子打起架來，還不定是對手呢。陳來財喜歡跟蘇燕子一塊玩，大多的時候，還得蘇燕子保護他。相比較，陳木樁就不同了，大一歲不說，還長一副壯胳膊壯腿的，沒少欺負過蘇燕子、陳來財兩個人。后來，三人能玩到一塊去，還是始于一起去鄰村的一戶人家偷西瓜。

那些年淮河兩岸的人家瘋了，挨家挨戶的都在河灘地里種西瓜，從初春到夏末，從早晨到晚上，一直忙個不歇閑。村里人家一窩蜂地種西瓜，其道理也簡單。土地聯(lián)產承包分到戶，連著種幾年，家家堆滿糧食，吃吃不了，賣賣不出。家家就在河灘地里種西瓜，一大片連著一大片，東西一下鋪展開上百畝、上千畝。種西瓜好賣錢，一畝西瓜能抵得上秋季天的兩畝黃豆，能抵得上夏季天的三畝麥子，況且麥子地里套種西瓜還不耽擱收一季麥子。只是種西瓜忙人，費精力，耗時間。那些年還沒有農民進城打工這條門路，男人女人窩在家里正愁時間、精力沒地場使用呢。那時候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三個人還小，白天河灘地里種西瓜派不上用場，晚上河灘地里看護西瓜也派不上用場。唯一能派上用場的就是一張張吃西瓜的嘴巴。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三人家種的都是笨西瓜，雜交西瓜還沒有普及開，只有鄰村的一戶人家種了。從外表上看，雜交西瓜與笨西瓜沒什么兩樣子，打開來，一比較，才知道，瓜皮薄，瓜肉甜。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一張張嘴巴流口水，做夢都想嘗一嘗雜交西瓜的滋味。三個人就想辦法去鄰村的這戶人家西瓜地里偷。雜交西瓜地離村子不遠，旁邊種著一塊秫秫。秫秫是高稈作物，正好可以為偷西瓜做掩護。偷西瓜是陳來財、陳木樁兩人輪流偷。

有一回陳木樁偷雜交西瓜被種瓜人逮住了。一個小個頭男人，打起人來卻舍得下狠手。西瓜秧把陳木樁手腳捆起來，扒開陳木樁的屁股，小個頭男人就一瓜秧一瓜秧往陳木樁的屁股上抽打了。小個頭男人很生氣，幾只大個頭西瓜是留的西瓜種，讓陳木樁偷吃了個差不多。陳木樁不喊不叫，屁股上起來無數(shù)道血棱子。小個頭男人一邊打著，一邊叫喊著，誰讓你偷吃我的西瓜種?陳來財、蘇燕子在秫秫地這邊等候著吃西瓜，聽見小個頭男人叫喊，知道陳木樁被逮住了。陳來財膽小怕事，一溜煙跑回家。蘇燕子沒有跑，而是穿過秫秫地，一步一步去找陳木樁。小個頭男人不打了，丟死狗一樣把陳木樁扔在一旁的大路上。陳木樁瞧見蘇燕子，兩眼一下汪滿淚，說等我屁股不疼了，我倆一齊回家去。

小個頭男人是個老光棍，見一個小姑娘走過來，一下樂起來，問你們是小兩口吧?小個頭男人猛然剎住樂，眼珠惡狠狠地瞪著蘇燕子，說這樣的小偷男人不能跟，跟了趕明也是做寡婦。小個頭男人又一副惡狠狠的眼神轉向陳木樁，說這樣的嘴饞女人不能要，要了趕明還做賊。

天漸漸地黑了，陳木樁還是不愿回家，拉著蘇燕子躲在一旁的秫秫地里，候著小個頭男人先回家，還要偷西瓜。有陳木樁在旁邊，蘇燕子一點不害怕。小個頭男人總算離開西瓜地回家了。陳木樁飛快地跑進西瓜地，撿最大的西瓜摘下一只，還一口氣把西瓜秧扯掉一大片。

此后幾天，陳木樁一邊躲在家里養(yǎng)傷，一邊躲避這個小個頭男人的尋找。小個頭男人真是氣壞了，手里提著一根棍子，上午來陳家崗一趟，下午來陳家崗一趟。上午來沒有鐘點，下午來沒有鐘點，不論什么時辰，小個頭男人都會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出現(xiàn)在村子里。蘇燕子一直陪伴著陳木樁，躲藏在屋里。小個頭男人能認識陳木樁，能認識蘇燕子，卻認不識陳來財。陳來財這幾天的主要任務就是不斷窺視著村路口。陳來財經常會發(fā)出一陣興奮的叫喊，來了!來了!這次拿著一根更粗更大的棍子。陳來財這么一喊叫，過一會兒，小個頭男人真就過來了。這種時候，村里的大人都在莊稼地里忙碌著，村路上空落落地閑散著雞、鴨、狗。雞叫、鴨叫、狗吠，小個頭男人一步一步走過來了。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把門死死地拴上，三雙眼睛貼著門縫，緊緊地盯著小個頭男人，是恐懼的，緊張的，激動的，又是幸福的。

轉過眼，陳來財、陳木樁、蘇燕子三人都大了。陳來財、陳木樁長成兩個小伙子，蘇燕子長成一個大姑娘。三人長大都學會種西瓜，村里其他人家卻不愿種西瓜了。一個個男人開始外出打工了。一個個女人開始外出打工了。村人種莊稼賣不掉，種西瓜賣錢少，過日子仍舊是個窮。比如居家過日子該得三間房屋吧；比如閨女兒子大了該得婚嫁吧；又比如家里的老人作古該得殯葬吧。世道輪轉，物價橫漲，掰手指一算，哪樣缺錢都辦不了，哪樣錢少都辦不了。反過頭來再掰手指一算，需要這么多錢指靠種莊稼不照(行)，指靠種西瓜也不照。一句話，土地變得不養(yǎng)人了，而且變得愈來愈不養(yǎng)人了。

這一年，村里一幫男人去省城蓋樓房來喊陳來財、陳木樁，問他們愿不愿一塊去?

陳來財像是拿不定主意，看一看陳木樁。

陳木樁也像是拿不定主意，看一看陳來財。

陳來財一顆頭搖得“嘩啦、嘩啦”響，說不去。

陳木樁見陳來財搖頭，也趕忙搖頭，說不去。

又一年，村里另一幫男人去深圳打工來喊陳來財、陳木樁，問他們愿不愿一起去?陳來財很猶豫，不知道自己的一顆頭是點，還是搖。陳木樁更是沒主意，說陳來財，你去打工，我就去打工；你留在家里，我就留在家里。

結果，兩個男人決斷不下的事情，一并交給了蘇燕子。

現(xiàn)在陳來財、陳木樁不能隨便跟蘇燕子一起玩了。兩人看著蘇燕子的一副眼神也多了一分彎曲與羞澀。可兩人的心里卻一直裝著蘇燕子——這便是兩人外出打工猶豫不決的真正原因。蘇燕子長成一個姑娘，心里常常想著一個姑娘的事，滋生出來的一分情感也是猶豫的，不能決斷的。蘇燕子實話跟陳來財、陳木樁說，我自己遇見事情也缺少主見，你們愿意外出打工，我不攔著你們，你們愿意留在家里，我也不把你們往外攆。當著兩人的面，蘇燕子還敞開話題，說出最重要的一條信息，說自己年齡小，自己的終身大事現(xiàn)在還決斷不了。

陳來財說，我不想外出打工。

陳木樁也說，我不想外出打工。

蘇燕子明白兩個男人為什么留在家里不外出打工，可自己又有什么辦法呢?

也就是這一年的春天，蘇燕子開始在河灘地里種西瓜了。陳來財見狀，很快地也決定在河灘地里種西瓜。陳木樁自然也不甘落后，把屬于自己的一塊河灘地整理出來。三人像小時候過家家似的，蘇燕子的一塊西瓜地在中間，東邊是陳來財?shù)囊粔K西瓜地，西邊是陳木樁的一塊西瓜地。雜交西瓜早已普及開來，三人一起去同一個種子站，買下的也是同一樣西瓜品種。三人表面上種著三塊西瓜地，實際上卻是種著一塊西瓜地。要下種一天下，要出苗一天出，要賣瓜一起賣。

西瓜拖秧了。

西瓜開花了。

西瓜做紐了。

西瓜成熟了。

蘇燕子一連在河灘地里種了幾年西瓜。陳來財、陳木樁也相跟著在河灘地種了幾年西瓜。

這一年，三人種的西瓜正如本文開頭敘述的那樣，陳來財?shù)奈鞴系乩镩L出一地“冬瓜、南瓜”；陳木樁的西瓜地里干脆一個西瓜也結不出來；蘇燕子的西瓜趕上連陰雨天，一地的西瓜賣不掉。淮河水一漲，三塊西瓜地全部淹進水里。三人一齊站在淮河邊，看著被大水吞噬的西瓜地。陳來財說，說不定我的西瓜魚蝦愛吃呢。陳木樁說，說不定我西瓜的藤上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王八呢。蘇燕子不說話，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往下怎么過。

這種暴雨催促起來的大水，漲得快，落得也快。十天半個月過后，三塊西瓜地落出來了。陳來財在一個很像南瓜的西瓜殼里很巧地逮住一條斤把重的淮河鯉魚。陳木樁卻在一根瓜藤上意外地逮住一只半斤重的王八。蘇燕子也走過來，看見自己的河灘地汪出一個大水坑。陳家崗離著煤礦二十里，地面上看煤礦很遠，地下面卻被煤礦掏空了煤炭。一塊平整的土地一夜之間塌陷出一個個土坑，這在陳家崗，或陳家崗附近的村子是一樁常見的事。這一回土地塌陷得有點令人不解，東邊陳來財?shù)奈鞴系夭凰荩鬟呹惸緲兜奈鞴系夭凰荩萏K燕子的西瓜地。

陳來財手里提著鯉魚走過來，跟蘇燕子說，下一年你要種西瓜，用我的河灘地。

陳木樁手里提著王八走過來，跟蘇燕子說，下一年你要種西瓜，用我的河灘地。

蘇燕子知道是到了應該抉擇的時候了。

蘇燕子平靜地跟兩個男人說，下一年我使用誰的河灘地種西瓜就得給誰做老婆，這件事我想幾年了也做不下主，還是由你們倆決定吧。

陳來財、陳木樁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的結果是這樣，一起不相信地看著蘇燕子。蘇燕子的一副神態(tài)準確無誤的告訴他們，說出的話是真話，交辦的事是真事。

陳來財扭轉臉看著陳木樁。陳木樁一副脖頸伸多長，跟手里的王八差不多。陳木樁也看著陳來財。陳來財?shù)囊桓毖劬Ω傻芍掷锏乃吏~眼一個樣。

蘇燕子瞧見兩個男人這樣子，知道他倆也不好決斷，說我先回家，候你倆有個確切結果才告訴我。

陳木樁先說話，說不用商議了，你跟陳來財過吧，他心眼細，知冷知熱地能多疼愛你一點。

陳來財沒想到陳木樁會說這種話，趕緊說，你還是跟陳木樁過吧，他五大三粗的有力氣，趕明你少受別人的欺負。

兩個男人這么一謙讓，事情的決斷權重新交給蘇燕子。蘇燕子說，“這事我決定不了，你們倆決定不了，看來還是由天意決定吧。”

蘇燕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問清兩個男人所要的正面、反面。往天空一拋，一落。天意就把蘇燕子許配給陳來財。纏繞三人多年的一樁事情終于有了落音。陳木樁跟陳來財說，你要好好對待蘇燕子。陳木樁又跟蘇燕子說，“我回家里收拾收拾，過幾天就出去打工。”陳木樁最先離開了河灘地，頭也沒回一下子。

事情決定得這么突然，陳來財心里卻空空的，木木的。蘇燕子兩眼汪滿淚，就是想好好地哭一場。

3

蘇燕子與陳來財按照天意把婚事定下來。到了真正談論婚嫁的時候才知道，結婚不光是你甘我愿的事情，還得有一定的物質做基礎。三間房屋該得蓋吧，過日子的鍋碗瓢盆該得買吧。蘇燕子與陳來財?shù)姆制缇褪菑倪@里開始的。陳來財?shù)囊庖娛窍冉Y婚，后才慢慢治理家。這里人家祖祖輩輩的過日子也是這么過來的。蘇燕子不同意，說那不叫過日子，是熬日子，人生十幾二十年的好光景熬過去，人老了，一輩子也就完了。陳來財問蘇燕子，你想把日子怎么過?蘇燕子說，我倆先出去打工，候掙著錢了，才回頭蓋房子、結婚、生孩子、過日子。陳來財問蘇燕子，要是掙不著錢呢?蘇燕子說，怎么會掙不著錢呢，你看左鄰右舍誰出去沒掙著錢? 蘇燕子跟陳來財說這么一番話的時候，左鄰右舍的男人、女人還是可足勁地一個接著一個往外面跑，生怕跑遲頓，外面的錢被別人掙去了。

陳來財說，要出去打工我出去，你留家里。

蘇燕子問，為什么?

陳來財說，外面花花世界，姑娘出去有幾個人能落著個好。東莊出去一個姑娘，沒半年就做了人家的二奶；西莊出去一個姑娘，沒半年吸毒品進了班房。

蘇燕子說，我出去你不放心，那你就一個人出去，我在家里候著你。

就這么陳來財跟著幾個年輕人一起去了福建那邊的大海邊。陳來財在那邊與幾個人幫著人家裝卸貨。是走私船裝載的走私貨。干活選擇在半夜里，偷偷摸摸的，黑燈瞎火的，一船貨裝滿了，或卸完了，還不知道搬運的什么東西。陳來財知道走私貨物犯法，沒想著搬運走私貨物也犯法。一天夜里，幾個人忙得正起勁，被邊防緝私人員逮住了，連船帶貨帶人一起扣留起來。走私的怎么處理不知道，搬運貨的要交一定數(shù)目的罰款才放人。陳來財干半年活積攢下來的錢全部交罰款還不夠。其他人交過罰款還留在那里，繼續(xù)冒險干這種活。陳來財想回家。其他人勸說陳來財，這就像賭博，只有輸?shù)闷穑拍苴A得起。陳來財不想賭這種博，還是借路費從福建那邊回了家。

蘇燕子很失望，說陳來財，你外出打工就不能老老實實地找一件事做一做?

陳來財回答說，你沒出去，不知道，老打老實地掙不著錢，候掙夠三間房屋的錢怕得十來年。那樣的話，我倆還結什么婚，過什么日子。

蘇燕子說，聽你這么一說，你是不打算外出打工了?

陳來財說，外出打工也得瞅準了，找個能掙錢的活路再出門。

蘇燕子說，那你就睡在家里候著吧，看一股大風能不能把鈔票從門縫刮進來。

陳來財說，也不是沒有這種事，別人不說，陳木樁承包村里的碼頭還不等于睡家里只管收錢嗎?

陳木樁原本是準備外出打工的，托人在外面把活路都聯(lián)系好了，不想臨走前與村干部喝一頓酒，沒走掉。這位村干部名字叫陳糧倉，在村里做著村書記，還兼任著村委會主任，說話辦事是個實權人物。陳木樁找陳糧倉喝酒的目的，是想把自家的二畝責任田劃歸塌陷地，上報給煤礦，多得一份錢。這份權力就掌握在陳糧倉手里。眼下陳木樁家的二畝責任田條件還不夠，從地表上還看不出有塌陷的跡象。陳木樁等不及了，外出打工，二畝責任田交給別人種，自己得不著一分錢好處，不甘心。陳木樁去集市上買了肉，買了魚，買了酒，把陳糧倉喊過來。陳糧倉想喝酒，又不敢喝酒，非問陳木樁請自己喝酒為著什么事。陳木樁不想說，怕沒喝酒，事情辦不成。陳糧倉說，你這不是讓我喝糊涂酒，我喝糊涂酒能喝舒暢嗎?陳木樁就把要辦的事提前說出來。陳糧倉沒氣惱，反倒樂起來，說陳木樁，你是不是私下里聽村人說了我什么不好聽的話?說我喝酒前看地是平溜的，不塌陷；喝酒后看地是坑洼的，里邊有水，還有魚。哈哈哈。陳糧倉說完這句話，自己笑起來。陳木樁不敢搭話，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

陳糧倉說，那是過去的事情了，現(xiàn)在我就是喝趴在地上起不來，該平溜的地還照樣平溜，該沒塌陷的地還是沒塌陷。

論輩分，陳糧倉長一輩，陳木樁應該喊他叔。陳木樁說，叔，我倆先喝酒，不說責任田的事情。

哪知道陳糧倉真是一個喝酒缺少原則的人，酒一喝高興，手一拱把村里碼頭的承包權交給了陳木樁。這是陳木樁連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比責任田劃歸塌陷地的好處要多出一千倍、一萬倍。陳木樁不敢相信，問是真話?陳糧倉不高興，你信不過叔?陳糧倉就手俯在酒桌上寫好一紙合同，一張酒臉去村委會把大印蓋上邊。

陳木樁意外地攬著一只聚寶盆，還用外出打工嗎?

村里的碼頭就在淮河邊，陳木樁承包過來是做沙子船的生意。淮河下游十里地，有個叫高臺子的地方，原先是專門停靠沙子船的大碼頭。那里離煤礦近，往煤礦上賣沙子很方便。不想淮河大水一場過后，高臺子碼頭塌陷了，修復平整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這么一來，附近小碼頭紛紛啟用，還不夠。陳家崗離煤礦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有能人早看中村里的碼頭，想承包。陳糧倉代表村委會攬著不放手。現(xiàn)在陳糧倉把這塊肥肉塞進陳木樁嘴里，有村人明白，有村人不明白。明白的村人說，陳糧倉看中陳木樁人老實聽話，掙錢，誰多分誰少分，還很難說呢。不明白的村人說，村里的老實人也不是一個兩個，陳糧倉怎么偏偏選中陳木樁?

管理碼頭，不需要花費多少精力。真像陳來財說的那樣，陳木樁天天在家里睡懶覺，睡夠了才去淮河邊看一看，有沒有運沙子船靠過來，而后大搖大擺上去收管理費。

實際上，正如明白的村人所猜測的那樣，陳糧倉看中的正是陳木樁人老實聽話，好控制；還看中陳木樁五大三粗的，身上有一股子蠻力，一般人不敢惹是非。村里的碼頭，表面上是陳木樁承包，內里還是陳糧倉說話算數(shù)。陳木樁甘心做傀儡，自己能得一份錢，還少操一份心，何樂而不為?

陳糧倉跟陳木樁說，一只沙子船收一百塊錢管理費用。

陳木樁就去跟船家說，一只沙子船收一百塊錢管理費用。

陳糧倉跟陳木樁說，一只沙子船的管理費用上漲到一百五十塊。

陳木樁就去跟船家說，一只沙子船的管理費用上漲到一百五十塊。

負責運送沙子的拖拉機都是本村的，或附近村里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熟悉，從來沒收過管理費用。陳糧倉生主意讓陳木樁收，說一輛拖拉機一個月收拾塊錢，不算多吧?一百輛拖拉機一個月收下來就是一千塊，一年呢?這個賬還用我細算嗎?陳糧倉進一步跟陳木樁解釋說，你沒聽電視里說嗎，現(xiàn)在是經濟社會，是商品社會，什么才是經濟社會、商品社會呢?就是親娘、親老子的錢也敢賺，也要賺，也會賺。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陳木樁還是張不開嘴去收拖拉機的管理費用。陳木樁找到蘇燕子，一是女人家上門好說話，二是想讓蘇燕子沾一沾自己的光。陳木樁很大方地說，你收回的拖拉機管理費用，先是我與陳糧倉對半分，分到我手里的錢，我倆再對半分。

蘇燕子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以前我能幫你做事，現(xiàn)在不能了。

陳木樁問，為什么?

蘇燕子說，我已許配給了陳來財，再跟你屁股后面跑東跑西的，村人說閑話，陳來財外出打工心也不安。

這種時候，陳來財還在福建那邊沒有回來。

陳木樁說，要不我打電話跟陳來財說一聲。

蘇燕子說，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當家。

轉過眼，陳來財回了家，像是一只裝進夜壺里的螞蝦——悶著腔(槍)，不說話，整天軟塌塌地待家里。蘇燕子問陳來財，你還能就這樣一直待在家里，不外出打工了?陳來財說，歇一歇，緩一緩，外出打工也不遲。過些天，陳來財還是沒有外出打工的動向，蘇燕子知道陳來財是不打算外出打工了。陳來財?shù)故桥c陳木樁打得熱火，經常跑陳木樁門上去喝酒。陳木樁喊，陳來財去；陳木樁不喊，陳來財也去。又一天，陳來財哈著酒氣跟蘇燕子說，陳木樁準備新買一輛四輪拖拉機，讓我替他拉沙子，讓我替他打工。

陳木樁原先只管理沙子船，買賣沙子從來不插手。后來門路多了，陳木樁漸漸開始插手買賣沙子，一買一賣，中間多賺一份錢。

陳來財像是撿著一個大便宜，說看來我只適合在家門口出一出笨力氣。

蘇燕子一張臉氣得一片紅一片紫。

蘇燕子說陳來財，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不要在家替陳木樁拉沙子。

蘇燕子說陳來財，你要還是個男人，就不要替陳木樁打工。

陳來財不明白蘇燕子說這話的意思，非問為什么?

蘇燕子說，你問我不如去問陳木樁。

4

陳來財只得再次外出打工。上回去南方，這回去北方。上次去福建，這次去北京。陳來財?shù)膬蓚€哥哥都在北京打工。大哥陳來金先去的北京，打幾年工，掙錢回來蓋三間房屋，娶一個老婆丟家里，繼續(xù)去北京打工；二哥陳來銀后去的北京打工，掙錢回來蓋三間房屋，娶一個老婆丟家里，也繼續(xù)去北京打工。兩個哥哥在北京打什么樣的工，顯得很神秘，村人不知道就算了，連家里人都不清楚。兩個哥哥不愿其他村人跟著去，也不愿陳來財跟著去。兩個哥哥跟村人說，他們是在北京的一家建筑公司干活，人員早滿了，就像發(fā)大水時候的淮河水，不但不缺少還多得往外流呢。

陳來財不管兩個哥哥心里怎么想，別人不能去，我還不能去?陳來財只身一人來到北京一看，才知道大哥在北京收破爛，二哥在北京販青菜，根本不在建筑公司里干活。大哥解釋說，這樣撒謊是不想讓村人看不起，好回村娶老婆。這樣娶回的老婆丟在村里過日子頭臉也光鮮。二哥說，大哥在北京收破爛怎么啦?不少掙錢!我在北京販青菜怎么啦?不少掙錢!

陳來財不想留在北京跟著大哥陳來金收破爛掙錢，也不想跟著二哥陳來銀販青菜掙錢，天天去立交橋上看北京的風景。看風景掙不著一分錢，卻遇見一個開發(fā)廊的女人，惹出一串麻煩事，還被一個名叫黑豹的黑社會男人照肚子捅了一刀，差一點傷了命(陳來財?shù)倪@么一段經歷，我已寫進中篇小說《懸掛立交橋上的風景》里)。陳來財這一次去北京呆的時間更短，前后一個月零幾天，肚子上就帶著一道明亮的傷疤回頭了。

蘇燕子跟陳木樁兩人一塊開著農用車去火車站接回來的陳來財。

蘇燕子代表的是陳來財家人。陳來財家里除去大嫂、二嫂，還有一個瞎眼娘，蘇燕子不去車站接，陳來財家里沒人去。陳木樁代表的是村委會。陳木樁除去承包村里的碼頭，還在村委會里負責治安聯(lián)防工作。陳來財要回來的動靜很大，北京公安局的人打電話，一層一層找到村委會，簡要地說明陳來財在那邊發(fā)生的情況，要求村委會派人把陳來財從車站安全地接回家。

一路里，蘇燕子不說話。陳木樁卻一個勁地說呀說。從話音里能聽出陳木樁看不起陳來財。

陳木樁說，有些男人噥噥唧唧的，一看就是個窩囊廢，在家睡覺不出門能不出事就算不錯了，還能指望他出門去掙錢?還能指望他出門去干大事?

陳木樁承包村里的碼頭，手里掙著一些錢，經見過一些世面，一顆人心變化不小，可也一直惦記著蘇燕子，一般的女孩子看不上，明的暗的向蘇燕子表白過許多次，說自己當初無知，才把蘇燕子拱手讓給陳來財，現(xiàn)在后悔得夜夜睡不著覺。陳木樁的這些話語，蘇燕子聽見像是沒有聽見。

車子上，陳木樁還是說，有些男人嘟嘟嚷嚷的，一看就像一截豬大腸，你伸手扶都扶不起來，一個女人要是跟這樣的男人過日子，能過出好日子?

蘇燕子的眼眶里汪滿淚，滴溜溜地直旋轉。

蘇燕子實話跟陳木樁說，我就是不跟陳來財，也不會看上你這么一個碎嘴的男人。

陳木樁還像是很委屈，說我就是看不出陳來財哪地方比我好?

陳來財一趟北京去的，白了，胖了，還經見了全中國最大的世面，走下火車是一副洋洋自得。目空一切的樣子。外表上看不出陳來財受過刀傷，住過醫(yī)院的樣子，倒像是去一處吃喝不愁的地方療養(yǎng)了一個多月。陳木樁見陳來財冷著一張臉。蘇燕子見陳來財冷著一張臉。陳來財?shù)囊粡埬槻焕洌Σ[瞇地從包里拿出吃的東西，讓蘇燕子吃，讓陳木樁吃，說這些都是北京公安局的人臨上車給買的。

蘇燕子說陳來財，我看你不像是去北京打工的，倒像是個闖蕩江湖的騙子。

陳木樁說陳來財，陳家崗外出打工的也不少，跟當?shù)睾谏鐣吹蹲拥哪氵€是頭一人。

陳來財就這么第二次打工回村里。

陳來財這次回來與上次不一樣，像是一個凱旋歸來的英雄，整天村東流竄到村西，說自己在北京聽見過的蹊蹺事，說自己在北京遇見過的蹊蹺事。陳來財說到高潮處，就會把褂子捋起來，露出一道明亮亮的傷疤，向村人炫耀著。陳來財說，你們都看清楚了吧?我的肚子上插著一把刀，血順著肚皮往下直流淌，我的兩只手緊緊地扒著立交橋欄桿不松手，不能松手呀，一松手掉下去，我還有活命嗎?

陳木樁走過來制止陳來財，說你少在村里胡說八道，擾亂治安。

陳來財不怕陳木樁，說北京公安局的人打電話是怎么說的，我哪一句話胡說八道了?

陳木樁說，蘇燕子說我變化大，我看你比我變化還要大。

蘇燕子走過來制止陳來財，說你整天說這些事，是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茶喝?

陳來財不怕蘇燕子，說我在家沒事干，總不能天天睡大覺吧?

蘇燕子說陳來財，你不愿好好外出打工，告訴你，我可要外出打工了。

陳來財“咯噔”一聲就不說話了，呆愣愣地盯著蘇燕子。

蘇燕子回家把外出打工的包袱收拾好。

陳木樁過來勸阻，說你莫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幫我看管看管碼頭。

蘇燕子知道陳木樁這是心里想著自己，留念著自己。

蘇燕子問陳木樁，你一個月能給我多少工資?讓我算一算，給你打多長時間的工才夠蓋三間房屋結婚的。

陳木樁生氣地說，你還準備跟陳來財結婚?我就是不明白，這么一個好吃懶做的男人，你看上他的哪一條?

蘇燕子說，我看上的就是陳來財?shù)暮贸詰凶觯阈臐M意足了吧?

蘇燕子提著包袱走出家門，遲遲疑疑地走不動。蘇燕子是候著一個人——陳來財。蘇燕子一邊走路，一邊回頭，一邊罵陳來財。一罵陳來財，你這個負心的家伙，還不如一條狗，就是一條狗聽說我外出打工也該跑過來，說幾句狗話；二罵陳來財，你這個無情無意的家伙，還不如一頭豬，就是一頭豬聽說我外出打工也該跑過來，說幾句豬話。

蘇燕子慢慢地往村子外面走，快走出村子，停下來，返回頭，走進陳來財?shù)募摇?/p>

陳來財一副兇巴巴的樣子說，你走呀走呀?走出陳家崗一天，哪怕是半天，都休怪我不認識你蘇燕子。

蘇燕子不知陳來財?shù)倪@句話怎么講，問，我一沒跟你結婚，二沒跟你簽賣身契約。沒有這兩條，你就不應該管著我的人，你就不應該管著我的腿。

陳來財說，你也打聽打聽，左鄰右舍的女孩子外出打工有幾個混好的?又有幾個身子干凈的?你自己說說，你外出一年半載的回來，我還怎么娶你做老婆?

蘇燕子的一副態(tài)度軟下來。

陳來財家就兩間房屋，還是破房屋，老房屋。大哥陳來金自己掙錢蓋三間房屋，娶一個老婆搬出去了；二哥陳來銀自己掙錢蓋三間房屋，娶一個老婆搬出去了。陳來財仍舊住在兩間破屋里，還有一個瞎眼娘。

蘇燕子問陳來財，你是說我倆就在這么兩間房屋里結婚過日子?

陳來財說，村里還有幾戶人家的房屋不如這呢，不是照樣一天吃三頓飯，不是照樣過日子、生孩子?

陳來財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是一身慵懶，是一臉自足，是滿眼自得。

蘇燕子說，你過日子怎么盡跟這些不照(行)的人家比呢?你怎么不去看看陳木樁都準備蓋樓房了呢?

陳來財說，你看陳木樁好，有本事，你去跟他過吧。

蘇燕子還是外出打工了。

蘇燕子跟陳來財說，我就不信，靠著我的兩只手掙不著夠蓋三間房屋的干凈錢。

5

蘇燕子一氣就去了一處很遠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很熱，那里的人也喜歡吃西瓜。一路上到處是西瓜地，就連空氣中彌漫著的都是一縷一縷的甜絲絲的西瓜味。蘇燕子淮河岸邊長大，天生喜歡河流，走下車就沿著一條河流，走呀走呀，無目的地一直往前走。這是一條小河，沒有淮河寬，也不及淮河長。可它卻是一條干凈的河流，一條有靈性的河流。河的兩岸種著一大片連著一大片的西瓜。西瓜的品種不一，花色不一，大小不一。淮河兩岸一年年種的西瓜也不少，相比較，品種單一，花色單一，就一種綠皮黑紋西瓜。蘇燕子走著走著，看見一塊地里長著藍皮西瓜，紅皮西瓜，黃皮西瓜，小的比拳頭大不了多少，大的卻有臉盆口那么大。不管藍皮西瓜，還是紅皮西瓜、黃皮西瓜的瓜秧都是綠色的。不然的話，蘇燕子看見這樣的彩色西瓜也認不出來。蘇燕子看著眼前五顏六色的西瓜地，眼花繚亂，像是在夢里，忍不住誘惑，不問三七二十一，摘下一只彩色西瓜就往嘴里吃。西瓜是西瓜，又不是西瓜，味道像蘋果，像香蕉，像哈密瓜。瓜地的主人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笑嘻嘻地跑過來說，姑娘，我自己還沒舍得嘗一口呢，你倒是連一聲招呼都不打，逮著就吃呀。蘇燕子不覺得自己是在偷吃別人的西瓜，更不覺得這彩色西瓜吃不得。種西瓜不就是吃的嗎?蘇燕子伸手掰一塊遞給老人，說你自己種西瓜怎么能看著不吃呢?看來你真是個能沉住氣的老人家。老人家笑呵呵地不接西瓜，去掉頭頂?shù)拿弊樱衙弊臃^來伸在蘇燕子的面前，說西瓜瓤你吃就吃吧，西瓜子你得給我留在帽殼里。蘇燕子以為老人家小氣，說這個西瓜算是我買的了，多少錢，我給你。老人家說，這可是無價的，我花半輩子心血種出來的，你說該值多少錢?蘇燕子不敢吃西瓜了，知道自己惹禍了，驚恐地望著老人家。老人家說，這可是科學實驗出來的，各個西瓜是寶貝，粒粒瓜子是寶貝。你不知道不為過，吃完西瓜你走你的路吧。

蘇燕子吃完西瓜不愿意走，想留下來幫助老人家種西瓜。蘇燕子說，我也會種西瓜，點埯，培土，理枝，掐花，我樣樣都會。蘇燕子夸張地說，我們家的淮河邊上種的西瓜比這里還多，結的西瓜比這里的還大呢。老人家哈哈哈地笑起來，可我知道你們家的淮河邊上就是沒有這種彩色西瓜?

蘇燕子后來才知道，老人家是一位農業(yè)科學家，專門科研種彩色西瓜的。

蘇燕子把自己遇見的這件事打電話告訴遠遠的陳來財。家里沒有安電話，蘇燕子先是把電話打進村委會，讓人去喊陳來財。陳來財不愿意去村委會接電話，跟喊他的村人說，誰愛接電話誰接去吧。蘇燕子沒辦法只得再次把電話打進陳木樁家。陳木樁一邊聽電話，一邊撇拉嘴，說什么黃皮西瓜、藍皮西瓜、紅皮西瓜的，怕是你在那邊的床上做夢吧?蘇燕子說，你不用管我做夢不做夢，你只管把這些話去跟陳來財說，讓陳來財快一點來這邊。陳木樁說，你說的陳來財是哪一個，我怎么不認識這個人?蘇燕子說一聲“你——!”就氣憤地放下電話。從此斷去這邊的音信。

蘇燕子是夏天去的南方，春節(jié)前才回頭，一直在那邊種西瓜。可蘇燕子的另外一件事卻在臘月天的陳家崗鬧騰起來了。

說起這件事，還是陳木樁興起的風浪。陳木樁在電視里看到這么一條新聞，說是南方某城市春節(jié)前查出不少嫖娼賣淫販毒、吸毒的。電視上的一組畫面里，就有不少半裸著的男人，半裸著的女人。攝像機的燈光下，男人盡量遮擋著自己的一張臉，女人更是把頭發(fā)披散開，扭著脖子，避開光亮。陳木樁新買一臺大彩電，屏幕大，上面的人頭、人臉就大。陳木樁看著看著就看出一分稀奇，認定其中的一個女孩子就是蘇燕子。陳木樁看電視原本是坐著的，猛然間站起來，“啊哈、啊哈”連著呼出兩口氣，轉身就往陳來財家跑。陳木樁莫名地興奮起來，舒暢起來，臉色通紅，像一只快下蛋的老母雞，“嘎、嘎、嘎”地跟陳來財說，我知道蘇燕子在南方干什么了，哈哈哈，做了一只野雞，一只有錢男人騎上騎下的野雞，哈哈哈，不信你自己看看電視就清楚了。臘月天冷，陳來財哪里也不去，一個人在家里生一盆火，暖著身，暖著手。陳來財態(tài)度冷冷地回答說，你應該去跟蘇燕子家人說，跑來跟我說做什么?我問你，蘇燕子是我什么人，我又是蘇燕子什么人?陳木樁真像一根木樁了，說你看你這人，我這也是一片好心呀。

陳木樁走后，陳來財還是把電視看了一遍。陳來財家的電視是一臺小電視，舊電視，圖像盡是“北風吹、雪花飄”。陳來財伸手狠勁地拍幾下，也沒能把畫面拍清晰。這條新聞一連在電視上播放好多遍，陳家崗的許多人都看到了，少數(shù)人說電視上的女孩子不像蘇燕子，多數(shù)人說電視上的女孩子就是蘇燕子。村人說，紋了眉毛，涂了口紅，披散頭發(fā)，還是能認出來的嘛。

蘇燕子就是在這么一種情況下回村的。

臘月天，蘇燕子所在的南方還很暖和，多穿一點衣服干活還淌汗。可淮河這邊已下過了頭一場雪。寒風變成一支支冰凌錐懸掛在一家一家的屋檐下。蘇燕子一路坐車往家回，離家愈近愈寒冷。蘇燕子哆哆嗦嗦地走進村子里，遇見的村人，個個臉上刮起了寒風，個個眼里飄起了雪花。村人表面上躲躲閃閃的，不愿跟蘇燕子說話，背后卻嘰嘰咕咕像一群春天發(fā)情的麻雀。蘇燕子回到家屁股沒挨板凳，包袱一撂就走出家門。

蘇燕子去找陳來財問情況。

陳來財在家里烤著火，臉上更是刮著尖利利的大寒風，眼里更是飄著鋪展展的大雪花。陳來財說，我什么都不知道，要問你去問陳木樁。

蘇燕子說，我就是要問你，我往回打電話你怎么不去接?我現(xiàn)在回家來你怎么不搭理我?

陳來財狡辯地說，我家里沒安裝電話，我去哪里接你的電話。又說，你不是外出打工了嗎還回來做什么?

蘇燕子從陳來財?shù)淖炖餂]有得到答案，轉過臉去找陳木樁。

陳木樁正在家里看著大彩電，電視上一個外國女人露著肚臍眼，跳著舞，搖晃得陳木樁心花怒放，相跟著又是蹦又是跳。蘇燕子“啪”一聲關掉電視機，說我要你把話說清楚。陳木樁懵懵懂懂的，沒想蘇燕子會找上門。陳木樁說蘇燕子，你要我說清楚什么，我什么也沒跟陳來財說，我什么也沒跟村人說，要問你去問電視。

半年不在家，陳來財變得不像陳來財，陳木樁變得不像陳木樁。

蘇燕子最終還是從家人嘴里聽個一知半解的。蘇燕子父親死得早，兩個哥哥成家另開過。蘇燕子回家來也就是回到母親身旁。母親長嘆一口氣說，要怪也怪我一直慣著你，養(yǎng)成了你爭強好勝的脾氣；要怪也怪我沒有攔著你，明知外出打工是火坑，還眼睜睜地看著你往里跳。

蘇燕子問母親，村人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那些下賤的事，我離得有十萬八千里，我是干干凈凈地出家門，干干凈凈地進家門。

母親還是長嘆一口氣說，我信任你有什么用?這么多村人一人一口唾沫還不把你淹死了。

6

村里眼下外出打工的很多，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少部分是中年人，也有個別老年人。性別上，大多數(shù)是男人，少數(shù)是大姑娘、小媳婦。是窮是富，過年了，村人還是要回家來。村委會換屆也只能放在春節(jié)里，趁著村人回村里。這事一公開，陳家崗鬧騰起來了。想做村委會主任的人不少。三人一幫，五人一派，十冬臘月天的村子熱火朝天的像個大夏天。

現(xiàn)在陳木樁是個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人，承包河下碼頭口袋里掙著一點錢，說話辦事一副腰桿挺得直朗朗的，這次村委會改選非主任不當，與陳糧倉競爭起來。說開來，陳木樁承包碼頭就像做小媳婦，受陳糧倉指使受夠了，受煩了，想伸一伸胳膊腿，嘗一嘗做婆婆的滋味。

陳糧倉肝火很大，說要是別人與我競爭村委會主任就算了，你陳木樁是一個得到我好處的人，說一聲翻臉就翻臉，這個道理我想不通。

陳木樁說，你想不通的道理，等我當上村委會主任再慢慢地跟你說。

陳糧倉說，我就是當不上村委會主任，還是村書記，村里的話還是我說了算。

陳木樁說，四周村子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有村子是村書記說話算數(shù)，有村子是村主任說話算數(shù)，到時候我倆誰說話算數(shù)，還不一定呢。

相反地，陳來財是個寧做鳳尾不做雞頭的人，有好處多少撈一點就心滿意足了，真要是一點撈不著，也想得開，就算了。村委會改選，陳來財報名就報的副主任。不過在幫派體系上正好與陳木樁對立面，站在陳糧倉那一邊。

競選村委會主任最重要的是拉選票。陳木樁具體拉選票的辦法就是請村民吃飯、喝酒、送東西。陳家崗以陳姓為主，往上都是一個祖宗，姓陳人肯定為姓陳人說話。現(xiàn)在的問題是姓陳人與姓陳人爭著做村主任。陳姓人也不知該怎么說話了。陳木樁私下里找?guī)讉€主事的陳姓人吃一頓，喝一頓。酒足飯飽以后，一個個陳姓主事人拍著胸膛，說替陳木樁說話，替陳木樁做其他陳姓人的工作，投陳木樁的票。陳木樁很大方，臨散席，又塞給幾個陳姓主事人一人兩條煙。

陳木樁請人吃飯、喝酒、塞煙，陳糧倉也這樣。陳糧倉明人不做暗事，動靜大，場面大，請的人也多。陳姓的主事人請了，別姓的主事人也請了。一群人吃過，喝過，陳糧倉還把陳來財派去說服陳木樁，要他放棄競選。陳木樁說陳來財，滾、滾、滾，這事輪不著你說話，要說讓陳糧倉自己跑來說。陳來財站在陳木樁面前不膽弱，說陳糧倉讓我告訴你，你現(xiàn)在放手還來得及，下一年村里的碼頭你還承包，不然的話，甘蔗可沒有兩頭甜，這種雞飛蛋打的事你可得仔細想清楚。

俗話說，打蛇打在七寸上。陳來財?shù)囊痪湓捑桶殃惸緲陡甙旱纳哳^打軟了。陳木樁的心性很高，想攬著碼頭掙錢，想做著村主任掙臉。陳木樁從來就沒想過，做不成村主任，承包不了碼頭怎么辦。陳木樁一個晚上沒睡覺，思考的結果還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找?guī)讉€陳姓的主事人又吃了第二輪飯，喝了第二輪酒，送了第二輪煙。

村里鬧騰這些事情，似乎跟蘇燕子一點關系都沒有。這些天，蘇燕子一直安安靜靜地在家陪著母親過年，連家門都懶得出去。蘇燕子不出門找陳來財、陳木樁。倒是兩個人返過頭來找蘇燕子。陳家崗雜姓少，可選票一張也是一張，關鍵時刻誰比誰少一張也不照(行)。兩個人來找蘇燕子就是想拉她手里的這張選票。陳木樁先來的，先從電視上的事件說起。

陳木樁說，我是聽村里人都說了，才去找的陳來財，讓他不要相信有這么一回事……

蘇燕子不讓陳木樁接著話題往下說，問你來有什么話照直說吧?

陳木樁說，你投我的票，我要是當上村主任

陳木樁又開始允諾好處。蘇燕子不想要這些好處，說你走吧，投誰的票，不投誰的票，我心里有數(shù)。

陳來財后來的，說出的話跟陳木樁差不多，也是從電視上的這件事說起。

陳來財說，陳木樁這個狗日的算是壞透了，跟我一個人說說也就算了，村東村西的見誰跟誰說，這才鬧得全村人都知道。

蘇燕子說，你要是只為說這些話你就走吧。

陳來財說，要是陳糧倉能當上村主任，我就能當上副主任，按月混個二百塊錢，抽一抽煙，喝一喝酒。

蘇燕子回答陳來財?shù)倪€是那句話，說你走吧，投誰的票，不投誰的票，我心里有數(shù)。

蘇燕子傷心地哭起來，哭自己怎么會在村里認識這么兩個男人。

蘇燕子哭著說，哪里像個男人呀，簡直跟戲臺上的小丑差不多。

二月初二，陳家崗村委會換屆選舉。二月二也是龍?zhí)ь^的日子。陳木樁、陳來財都想在這一天把頭高高地抬起來。選舉結果，陳木樁的頭低下了，陳來財也沒能把頭昂起來，一齊落選了。選舉這天蘇燕子連門都沒出。村里負責選票的人把選票送門上，蘇燕子連看都不看，說我棄權。

陳木樁偷雞不得折把米，碼頭的承包權沒保住，整天躲家里不出來。陳來財沒選上副主任，被陳糧倉籠絡進村委會，管管治安巡邏什么的，整天領著兩個毛蛋孩子在村里亂逛悠，人五人六的，耀武揚威的。

蘇燕子原本是準備繼續(xù)去南方打工的，只是母親病得她抽不出一雙手。母親是被村人閑言碎語氣病的。母親說，你再出門去打工，怕是我就活不過你回頭。蘇燕子左右為難，前后為難。蘇燕子突然決定哪里也不去了，還在河灘地里種西瓜。

蘇燕子把自己的想法寫信告訴了那位南方種西瓜的老人家，懇請他幫著購買好的西瓜品種，說最好是他科研出來的藍皮、紅皮、黃皮西瓜。蘇燕子說，自己要好好種這些實驗西瓜，賣出一個好價錢。這位老人家很快把西瓜種子郵寄過來，卻不是彩色西瓜的種子。老人家說，彩色西瓜還處在科研階段，現(xiàn)在就種出去是不符合科學道理的。老人家還說，郵寄過來的西瓜種子也是一個好品種，讓蘇燕子好好種，一定會得到豐厚回報的。

蘇燕子有了西瓜種子，卻愁沒有河灘地去種，自己家的河灘地塌陷了，能種西瓜的河灘地都是別人的。蘇燕子先是找到陳來財，想把西瓜種在他的河灘地里。村里也有租種別人地的，無非是一季付多少斤糧食，或多少錢。蘇燕子還有一樁難心事，西瓜種少了賣不著錢，西瓜種多了，自己的一雙手不夠用。蘇燕子去找陳來財還有一個目的想雇傭他一起種西瓜。

蘇燕子出家門，一攔攔住巡邏的陳來財，說我想找你說一件事。

陳來財“喲喲喲”地說，選舉都沒見著你的面，還心想你回南方打工了呢。

蘇燕子說，我現(xiàn)在哪里也不去，就在家種西瓜。

陳來財說，你種西瓜，又不妨礙村里治安，不用向我匯報。

蘇燕子說，我的河灘地塌陷了，我想租你的河灘地。蘇燕子接著又說，我的一雙手忙不過來，還想雇傭你幫助我種西瓜。

蘇燕子說出的這么兩件事情，都是陳來財想不到的。

蘇燕子見陳來財遲遲疑疑的，說我一個月給你三百塊錢工錢怎么樣?

陳來財說，你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能幫助你種西瓜，我倆整天呆在一起，我還怕不清不白呢?

蘇燕子一張臉氣得煞拉白，說陳來財，我沒想到你是這么一種男人。

陳來財暢快地笑起來，說你還是去找陳木樁幫忙吧，他現(xiàn)在狗屁事沒有，整天在家里睡大頭覺，巴不得你去找他呢。

陳木樁真的在家里睡大頭覺。

蘇燕子說陳木樁，你幫我種西瓜吧?

陳木樁不起床，問，我憑什么幫你種西瓜?

蘇燕子說，我雇傭你，一個月給你三百塊工錢。

陳木樁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你的人，你要是答應做我的老婆，我就幫你種西瓜。

蘇燕子沒想到陳木樁會提出這么一種無理要求，氣得一張嘴說不出話。

陳木樁不耐煩地說，要是你不愿意就走吧，我還接著睡我的大頭覺。

蘇燕子流著眼淚走了。

蘇燕子沒回家，去了淮河邊，看著漸漸蘇醒的河水，看著南飛北往的候鳥，看著愈來愈綠的莊稼。心想自己出生在淮河岸邊是命運，也是緣分。看來自己嫁給陳來財或陳木樁是命運，也是緣分。

蘇燕子一回頭，又走進陳木樁的家。

蘇燕子問陳木樁，你說過的話不反悔?

陳木樁迷迷糊糊的還睡在床上，問蘇燕子，我說過了什么要反悔的話?

蘇燕子說，我答應做你的老婆，你就幫我種西瓜?

陳木樁的頭腦清醒了，不知稀里糊涂的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

蘇燕子說，我現(xiàn)在就答應做你的老婆，過幾天我倆就結婚，就一起種西瓜。

陳木樁一下子吞吞吐吐起來，真的說起反悔的話。

陳木樁說蘇燕子，你答應做我的老婆，我也不能要你，我也不能幫助你種西瓜。

蘇燕子問陳木樁，為什么?

陳木樁說，除非你能證明自己是一個黃花閨女，要不我娶你做老婆，還不是自己往自己的頭上戴一頂綠帽子。

蘇燕子眼睛里汪滿淚水，說我能證明自己是個黃花閨女，你準備準備娶我吧。

蘇燕子為了在河灘地里種西瓜，真是要嫁給陳木樁。

蘇燕子的母親不明白，說要嫁人就找戶好人家，陳木樁爭村長沒爭上，村里沒人說他的一聲好。

蘇燕子回答母親說，我就看陳木樁好，嫁陳木樁我愿意。

陳來財也跑過來阻止蘇燕子，說你要嫁男人也得嫁給我，你去南方打工我說不要你，那是說氣話。

蘇燕子說，你不是男人，我不能嫁給你。

陳來財說，你不嫁給我，也不能嫁給陳木樁。陳木樁是個什么男人呀?

蘇燕子說，我看陳木樁是男人，我愿意嫁給陳木樁。

7

也說不上是不是個良辰吉日，也說不上是熱鬧還是冷清。反正蘇燕子選擇一個日子把自己嫁進了陳木樁家門。陳木樁喜歡蘇燕子的程度應該超過蘇燕子喜歡陳木樁的程度。陳木樁說，我要不是一直喜歡你，十個八個老婆也娶過了。蘇燕子說，看來陳來財沒有你有福氣。

頭一回做夫妻之間的事，兩個人都很忙碌，兩個人都不得要領。兩個人都上上下下地翻滾著，扭擰著，像是在打架。蘇燕子先還是小心謹慎的，后來也是火燒火燎的。陳木樁有的是一股子蠻力，像是一頭牛掉進了泥塘里，一身力氣卻用不上。人是動物，就有動物的天性，一下子，兩個人就開了竅，走進一種美妙而從無體驗過的境地。蘇燕子的牙齒使勁地咬著嘴唇，把所有的歡樂，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幸與不幸，全部咽進肚子里。陳木樁不再是個木樁，活泛得很，積極得很，一邊往死里賣著力氣，一邊說好、好、好，怪不知男人都爭著搶著睡女人呢。陳木樁猛然把自己推向浪尖上，而后就摔下來，軟下來，塌下來，像是快要死過去。蘇燕子慢慢地趴起身，從身下抽出鋪墊著的一條白毛巾，交給陳木樁。白毛巾上面殷紅紅地留著一灘血，很鮮艷，很刺眼，像是還保留著蘇燕子的體溫與激情。這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方法，有了這塊白毛巾上的血跡，就說明蘇燕子還是一個女兒身子，今晚與陳木樁就是女人的頭一夜。陳木樁從蘇燕子手里奪過沾染血跡的白毛巾，沒有過渡地，從一種快樂快速地滑翔到另一種快樂。陳木樁的第一種快樂只能與蘇燕子共同制造，共同分享。可面對這第二種快樂，陳木樁覺得不應該自私自利，得讓全村人知道，似乎自己這一生的幸福與不幸福都維系在蘇燕子的貞潔上。

陳木樁抓住這塊白毛巾就往門外跑。

蘇燕子問陳木樁，你要干什么?

陳木樁說，我要讓全村人都知道，我老婆是個干干凈凈的女人。

蘇燕子說陳木樁，這種事情能張揚到外面去嗎?

陳木樁把手里的一條白毛巾鋪展開來，像是要檢查驗收一般，兩眼湊得很近，死死地盯著，而后旗幟一般抖幾抖放下來。

其實，陳木樁的心里最想讓陳來財知道這件事。這一天陳木樁還是口頭上跟陳來財說出“白毛巾”的事情。

陳木樁說陳來財，你聽清楚了，這可是鋪在蘇燕子身子下面的白毛巾，現(xiàn)在這樣子說明蘇燕子是個女兒身，說明蘇燕子去南方一趟是干干凈凈回來的。

陳來財不冷不熱地說，你可看清楚啦?要是蘇燕子弄一團雞血騙你呢?

陳木樁“咯噔”一聲沒有話說了。

陳來財說，我跟蘇燕子好了這兩年，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心里還不清楚嗎?

陳來財說出這么一番話，像是自己都跟蘇燕子睡過了。

陳木樁像一只斗敗的公雞，蔫頭蔫腦回家里，二話不說，一下把蘇燕子掀翻床上，三下五除二扒光蘇燕子的衣服。蘇燕子看見陳木樁一臉殺氣，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說你沒聽老輩子人說嗎?男人女人做這種事不能太貪，要圖個細水長流呢。陳木樁狠狠地往蘇燕子身上壓，說老輩子人說的是好女人，是干凈的女人。蘇燕子一下僵硬在陳木樁的身下面，問我怎么不是一個好女人了，我怎么不是一個干凈女人了?陳木樁說，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你自己心里清楚。陳木樁不管蘇燕子樂意不樂意，不管蘇燕子配合不配合，自己心里憋著一股氣，就是要發(fā)泄。蘇燕子說陳木樁，你停下來，你得把話說清楚。陳木樁不停，說，我問你，這條白毛巾上的血是不是雞血?蘇燕子說，我一條干凈的毛巾鋪墊身下面你是看見的。陳木樁說，我沒看見，我就是看見也沒有用，我相信，陳來財不相信，全村人不相信。蘇燕子說，我是你老婆，又不是別人的老婆，要別人相信干什么?陳木樁說，我就是要陳來財相信，我就是要全村人相信。

陳來財一邊在村子里巡邏，一邊把陳木樁說“白毛巾”的事，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村人聽。陳來財說，陳木樁木頭木腦的，蘇燕子弄一點雞血就把他騙住了，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村里有經驗的女人說，蘇燕子這種女人是不是干凈身子都是小事情，怕就怕趕明連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有村人不明白，問，蘇燕子沒有做絕育手術，怎么會生不出孩子呢?村里有經驗的女人說，做過婊子的女人，把肚子里的東西弄亂了，想生孩子也生不出來呀。

陳木樁外出家門，看見陳來財亂說蘇燕子，不去跟陳來財說理，卻回來找蘇燕子。蘇燕子說陳木樁，你要是個男人，就找一塊狗皮膏藥把陳來財?shù)囊粡堊於律希此€能胡說八道?陳木樁說，你要不是那種女人，讓陳來財說十年八年，村人也不會相信；現(xiàn)在村人都相信，我能堵住那么多村人的嘴。

陳木樁不愿去找陳來財，蘇燕子去找。

陳來財正眉飛色舞地說叨這件事情，瞧見蘇燕子，一下僵固住。蘇燕子問陳來財，你是聽說我跟哪個男人睡覺了，還是看見我跟哪個男人睡覺了?陳來財說，陳木樁這樣的男人你都跟，你說你還是個什么好女人?

蘇燕子“咯噔”一聲沒了話。

蘇燕子回到家跟陳木樁說，我倆離婚吧?

陳木樁“咿呀”一聲，說我不跟你離婚，我要看一看你到底能不能生出孩子來，村人說做過不干凈事情的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

蘇燕子說，你能聽村人的閑言碎語，我聽不得。

陳木樁還是“咿呀”一聲，說你跟我離婚，村人不是說得更多了?

蘇燕子說，離過婚，村人要說說我一個人，跟你就沒關系了。

陳木樁很大度地說，村人愛說說去吧，說夠了他們就不愿說了，說到我倆能把孩子抱出來就不愿說了，就相信你是一個干凈女人了。

蘇燕子說，你不跟我離婚我也不會在家里跟你一塊住。

陳木樁問，你去哪里住?

蘇燕子說，我要住在河灘地里種西瓜，看西瓜。

陳木樁說，現(xiàn)在河灘地里還空著，你去看什么?

蘇燕子說，我看我自己。

8

河灘地在村子東頭，離村子二里地。堤壩上原本就有一間看西瓜的草庵子，蘇燕子一夾鋪蓋卷真的去了那里。

現(xiàn)在是初春天里，離西瓜下播種子還有一段時日。蘇燕子正好可以利用這些天把原本屬于陳木樁名下的一塊河灘地整理出來。這塊河灘地去年秋季天荒那里沒有種，長著一茬雜草。蘇燕子要把這些雜草除掉，翻耕過來，打出一行行瓜壟。除雜草，陳木樁不愿伸手。翻耕地，陳木樁不愿伸手。打瓜壟，陳木樁不愿伸手。一天三頓飯，陳木樁過來吃。晚上，陳木樁還過來睡覺。陳木樁每天晚上都跟蘇燕子睡一覺，顯得很貪婪，顯得很兇狠。蘇燕子白天忙一天，夜里躺床上就散開架，想安安靜靜地睡一覺。陳木樁一折騰，一兇狠，蘇燕子很害怕。蘇燕子跟陳木樁說，先睡覺，這種事留下半夜里做。陳木樁說，你能睡著，我睡不著，你的肚子一天空著，沒有孩子，我的心里就一天安不下來。蘇燕子跟陳木樁說，你做這種事情，不能輕一點，不能慢一點，我是女人，又不是淮河里的一條船，你用這么大力氣晃，你用這么大的力氣搖。陳木樁說，我恨不得你的肚子明天早上就鼓出來，我恨不得你的肚子這會兒就鼓出來。

一塊河灘地總算被蘇燕子整理出來了，施上肥，就能下種子。施肥最好是農家肥，鄰村有一家養(yǎng)雞場，雞屎糞算是最好的農家肥。蘇燕子跟陳木樁說，你明天開拖拉機去買一車雞屎糞，過幾天西瓜就能下種子了。陳木樁說，我不去，你愛找誰去找誰去。蘇燕子說，你是我男人，別人不是我男人。陳木樁說，我是你男人也不愿幫你種西瓜。蘇燕子說，我種西瓜你吃不吃?賣錢你花不花?陳木樁理直氣壯地回答說，我憑什么不吃西瓜?我憑什么不花錢?蘇燕子說，我是在問你憑什么?陳木樁說，這塊河灘地是我的，種西瓜的女人是我的，你說我該不該吃西瓜，你說賣西瓜的錢我該不該花?

結果，一拖拉機雞屎糞是蘇燕子花錢雇人運來的。

選擇一個春陽高照的好天氣，蘇燕子把西瓜種子點播下去。蘇燕子從清早忙到天黑，一天三頓飯都沒顧上吃一口。這一天，陳木樁離得遠遠的，連河灘地的邊都沒沾。這天夜里，草庵里也就蘇燕子一個人。蘇燕子頭一次一個人睡這里，也就頭一次得到心靈的安靜與身體的舒展。蘇燕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自己把一粒西瓜種子點進了自己的肚子里。種子很快地發(fā)芽，拖秧，開花，做紐，一個勁地長呀長呀，眼看著自己的肚子愈鼓愈高。蘇燕子拼命地叫喊陳木樁，說快點把我肚子里的西瓜摘下來，要不我的肚子就脹破了。陳木樁一旁里冷眼看著蘇燕子，說你肚子里長著的是我的孩子，怎么能是西瓜呢?蘇燕子醒來，摸著自己的肚子平坦坦的，里邊沒有長出西瓜，也沒有長出孩子。這是個大月亮的夜晚，一縷月光從柴門探頭探腦溜進來，朗照在蘇燕子的床上，朗照在蘇燕子的肚子上。

西瓜拖秧做紐的那些天，西瓜地顯得有些干。蘇燕子從早到晚就忙著一件事——從淮河里擔水，往西瓜地里澆水。蘇燕子供著西瓜紐張開一個個小嘴喝個夠、喝個飽。蘇燕子一擔擔水擔過來，一埯埯西瓜挨著澆。西瓜紐圓溜溜的像是一個一個娃娃的臉，陽光下，水珠滾動著，一眨一眨的，像是沖著蘇燕子笑。蘇燕子一邊澆水，一邊跟西瓜紐說話，說你們敞開肚皮只管喝，看誰長得大，看誰長得圓。

一連好多天，蘇燕子累瘦了，曬黑了。有一天，陳來財下地里，猛然一下見著蘇燕子，呆愣愣地許久不敢認。陳來財?shù)男睦镉幸环N很陌生的感覺，還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像是與蘇燕子之間的一些事情過去了一千年，一萬年。

陳來財轉身去找陳木樁。

這些天，陳木樁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睡大頭覺，渴了喝一口涼水，餓了吃一包方便面。白天不去河灘地里吃飯，夜晚不去河灘地里睡覺。童謠日：大頭覺，大頭覺，睡得不知公雞叫；上午頭像西瓜大，下午笆斗裝不下，你說大頭大不大?睡大頭覺有癮，愈睡愈想睡，愈睡愈能睡。如若村里有誰沾染上大頭覺，就跟城里有誰沾染上吸毒差不多。村里人人搖頭，人人嘆息，說這人完了，徹底完了。按照村人的理解，愛睡大頭覺的人多是對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多是對生活缺乏目標的人，或者是被生活打敗的人。

陳木樁不睡大頭覺，也是一副看破紅塵的樣子。自己跟自己說，這日子過的沒有個屌熊意思透了。

陳木樁跟自己說過，又去跟村人說，我承包碼頭掙的錢不少吧?幾萬塊錢一松手，“呼啦”一聲被風吹走了，你們說我還掙錢干什么?

陳木樁跟村人說，娶個女人該是一件好事吧，白天能燒飯，晚上能睡覺，可她的肚子就是做不上種，你們說說我還睡她干什么?

陳木樁還跟村人說，我現(xiàn)在連吃飯都不想吃了，飯吃進肚子里變成屎，還得去茅廁里拉掉它，你們說費事不費事。

村人說，那你就連飯都不用吃了，做個活神仙。

陳木樁說，我睡大頭覺，就是做活神仙。

夜晚睡，白天睡。上午睡，下午睡。有一天，陳木樁覺得自己的一顆頭“嗡”地一聲，緊接著，兩只耳朵就“嘰、嘰、嘰”地鳴叫起來了。陳木樁嚇一跳，一骨碌趴起來，心想虧得醒了，要是再多睡一會兒怕是就要出大事情。看來在這個世界上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限度的，連睡大頭覺都不能超過一定的度。

陳木樁自己跟自己說，我不能再睡大頭覺了。

陳木樁自己問自己，我不睡大頭覺做什么呢?

就是這種時候陳來財走過來，說陳木樁，你去河灘地看看蘇燕子瘦成個什么樣子，黑成個什么樣子。說陳木樁，你讓女人在河灘地里種西瓜，自己在家里睡大頭覺，還算是個什么男人。說陳木樁，你娶蘇燕子，蘇燕子就是你的女人，你就得疼愛蘇燕子。

陳木樁不想繼續(xù)聽陳來財說話，說誰知道蘇燕子跟過多少男人，誰知道蘇燕子是誰的女人，不是連你都說蘇燕子不是一個干干凈凈的女人嗎?

陳木樁說，你心疼蘇燕子，你去幫她種西瓜。

陳木樁說完話，伸一伸懶腰，又睡下了。

陳木樁說，剛才我都不想睡大頭覺了，經你這么一攪和，我又困得不行了。

陳來財就自己跑去幫助蘇燕子擔水澆西瓜，蘇燕子不允許。蘇燕子說，我現(xiàn)在跟了陳木樁，不想讓你摻乎我們之間的任何事情。

9

天氣一日一日熱，西瓜一天一天大，眼見就成熟了，就能上市了。蘇燕子種的西瓜品種好，名字叫京京1號。郵寄西瓜種子的那位老人家住北京，這種西瓜就是他在北京科研出來的。后來老人去南方，是圖那里的氣溫高，一年能實驗三四茬西瓜。這樣，科研速度比在北京快。京京1號西瓜的最大特點，就是一個個長得圓溜溜的，沒有扁西瓜，沒有長西瓜，像充足氣的氣球那么圓。西瓜愈近成熟，蘇燕子愈是心事沉重，睡不著覺。睡不著覺的蘇燕子就不睡覺，站在淮河岸邊看夜景。這年夏天的淮河水不大，安安靜靜地躺在河床里，悠著性子往東流。一只不眠的水鳥飛過來，“啊——”一聲，安靜的夜就被破劃開一條大口子。淮河鯉魚也不愿睡眠，“哧——”一聲跳出河面，“嘩——”一聲又跌入河面。蘇燕子不明白淮河鯉魚這么跳躍一下的目的是什么，達到了沒有。西瓜的葉子被風翻卷了一天，疲倦了，無聲地安睡著。一個個西瓜承受著夜空里的星光，眨動著，晃動著，像是活著似的從四周圍擁過來。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么一種死寂沉沉的夜，蘇燕子從內心深處感到了一絲害怕。蘇燕子一口氣跑回家，推醒睡著的陳木樁，說我倆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得快點解決。陳木樁簡捷地回答兩個字：離婚!蘇燕子說，離婚可以，可我要離得明明白白的。陳木樁說，離婚就是離婚，還有什么不明白的。蘇燕子說，我倆明天就去煤礦的大醫(yī)院里查一查，到底是你不能生孩子，還是我不能生孩子。陳木樁說，肯定是你不能生孩子，怎么能往我身上賴呢?蘇燕子說，還沒去醫(yī)院里查，你怎么知道是我不能生孩子呢?陳木樁說，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還用查嗎?蘇燕子堅決地跟陳木樁說，你明天去醫(yī)院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然的話，我把西瓜扔地里爛掉，也不讓你睡安大頭覺。陳木樁猛然男人起來，說明天去就去，你不怕，我還能就怕了。

煤礦醫(yī)院離陳家崗不遠，設備很齊全。蘇燕子、陳木樁去那個把小時后，醫(yī)院就科學地診斷出：不是蘇燕子肚皮的地墑不好，而是陳木樁的種子不好，一顆一顆的盡是瞎種子，癟種子。陳木樁高高大大的一個男人，就像自己的種子一樣瞎了，癟了，連家都不愿回了。蘇燕子勸說陳木樁，等賣掉河灘地里的西瓜，我陪你去省城，省城沒辦法治療，去上海，去北京，現(xiàn)在醫(yī)學這么發(fā)達，這種毛病肯定能治好。陳木樁的一股心勁松下來，想擰也擰不起來了。陳木樁說蘇燕子，你去找陳來財吧，你倆一起過，看來我是缺少這個命。蘇燕子說陳木樁，我跟你說過八百遍了，現(xiàn)在再說一遍，我跟陳來財什么關系都沒有，我跟別的男人也是什么關系都沒有，我是一個清白的女人，干凈的女人。陳木樁沒說話，冷冷地發(fā)出一絲絲笑。蘇燕子能試著陳木樁的笑里裹夾著一股寒冷。這股寒冷凝結在蘇燕子的心里，走在火辣辣的太陽地里，也還是驅散不出來。

頭一趟上煤礦賣西瓜是陳木樁一個人開著拖拉機去的。蘇燕子要跟著一起去，陳木樁不同意。陳木樁說，家里的西瓜地沒人看著不照(行)，我一個人去賣，早早地去，早早地回。蘇燕子一遲鈍，同意下來，說你一個人就一個人，一地的西瓜扔下來，我還真是不放心。陳木樁說，村孩子放暑假，西瓜地有人看著能看住就算不錯了。蘇燕子笑一笑，想起小時候與陳來財、陳木樁一起去鄰村偷雜交西瓜的情景，說我們家的西瓜地旁邊沒有秫秫地，孩子想來偷西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陳木樁也是笑一笑。蘇燕子不知道陳木樁是不是也想起了小時候偷西瓜的事。

陳木樁一個人開著拖拉機走了，前后不足一個小時出了事故。人連著車，連著瓜，一下撞在一輛大貨車上。瞬間里，陳木樁的腦袋，還有拖拉機上的西瓜，“稀里嘩啦”碎一地。紅血水，紅瓜汁，相攙相雜，流出來，汪汪洋洋一大灘。

陳木樁出事故是在一個丁字路口上。丁字路口的東西道路很寬，往北一條新路更寬，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這么一處寬寬敞敞的丁字路口連著出了好幾起事故，成為事故的多發(fā)地帶。一時間，村里就有了各種謠傳。村人說，三岔路口怎么會有個好，四周村里的死人還不都從大大小小的三岔路口去的陰間。淮河兩岸村子里死人，燒紙、燒鋪等儀式就是在村頭的三岔路口進行的。

三岔路口就是丁字路口。

交警部門按照拖拉機的車牌號一查查到陳家崗的陳木樁。村委會里的電話是陳糧倉接著，一路叫喊著找到陳來財，說趕快去河灘地里喊蘇燕子，我聽交警說話的口氣，怕是陳木樁一點點活著的希望都沒有了。

陳來財先是靠著兩條腿往河灘地里跑，跑一段，回過頭，騎上一輛破舊的腳踏車。陳來財見著蘇燕子沒敢把事故說得多嚴重，輕描淡寫地說，可能碰了一下，不會怎么樣的。陳來財看見蘇燕子的身子還是重重地顫抖了一下。蘇燕子一副明曉的樣子，自言自語地說，陳木樁這是自己撞上去的，陳木樁這是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