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女性文化的頌揚與重禱

似乎沒有哪一個時代，比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更幸運，因為我們再不用為吃飯和穿衣的問題發愁；也似乎沒有哪個時代，比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更惶惑；因為我們腳下所有的路似乎都已走到了盡頭，我們到了一個似乎只能反思和后退，而不能前進和攫取的時刻。我們一方面為物質的豐盛而幸福和歡欣；另一方面為精神的無著和失落而悲哀。在這個幸福和悲哀交織的時刻里，先鋒作家蘇童以他悲憫的情懷和超越的哲思通過對在中國流行了兩千多年的一個神話以小說的形式進行了濃墨重彩的重述，完成了對我們這個特定時代里，關于性別文化、階級、戰爭和人性的重新思索與闡釋。這就是蘇童關于孟姜女哭長城神話傳說的重新敘述，也是他新近發表小說《碧奴》的主要內容。先鋒作家、先鋒時代與神話重述，這本身似乎就已構成了一種悖論和反諷。而且我們在通讀小說后發現，反諷和悖論確實是小說的主要基調，在這種層面上說，小說不僅僅是對神話的重述，而更是一種隱喻，一種對以男性文化為代表的人類社會文明發展和人性發展的深刻反思、否定和批判，因此小說不僅是對神話的重述，更是一篇深刻的寓言。

蘇童寫這篇小說的初衷固然是由于英國坎農格特出版社發起“重述神話”項目的邀請，但是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翻閱通讀小說后，我們并沒有覺得這是一部應景之作，它沒有一般應景之作的弊端，作者不是處在旁觀者的位置，作者并沒有游離作品之外。相反我們在作家充滿才情和想象的飛揚恣肆的類似神性話語的敘事中，驚喜的發現了作家對寫作的投入，他不僅找到了感覺，而且找到了一種最好的寫作感覺，處在一種最佳的寫作狀態里。因此這不是一篇普通的小說寫作，而是一種充滿神性的小說寫作，而且通過閱讀我們會發現，這種神性寫作越在接近尾端，越達到高潮。在整篇小說的寫作中作家完全擺脫了現實理性思維的羈絆和物理時間的束縛，而是在一種忘我投入的寫作狀態里，置身于用想象編織的神話時空中。因此寫作始終充滿著一種神性的想象、渴望和激情。在對一種“不可能”的神話敘說中，用一支生花的妙筆，穿越世俗的物欲和腐朽的思想，穿越習俗的勢力和僵化的成見，讓男性世俗文化的刻板、庸俗和暖昧，在一個弱女子——孟姜女真誠眼淚的折射下，重新透射出女性溫情的光亮和希望，從而抵達心靈和信仰的彼岸。

在這個意義上說，小說采用的是一種女性文化的視角，它表現了一種對女性溫情文化的懷戀和重新追溯的歷史沖動與渴望。在這個消費文化君臨天下，解構主義甚囂塵上的無根時代里，蘇童通過對孟姜女哭長城神話傳說的重述，他要追溯的，是人類文明源頭的母性文化；他要重新找回的，是我們失落已久的那棵純樸的心；他要使我們重新認識的，是對一種久違感情的認識；他要彈去的是浮在以理性文化為代表的男性文化上厚重的灰塵：這就是貪婪、自私、冷漠、格式化、狹隘、為物欲和功利所充滿，永不知足。因此對孟姜女的認識，就是對一個性別的認識，對人性另一面的認識，對一顆柔軟心的認識，對一個弱勢階級的認識，對與我們同行并處的他者的認識。

這種女性化視角和階級視角首先從小說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來。古人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行不端。而對作家而言，名不正，則言不暢。因此小說正是通過一個別具匠心的名字來含概他對整部作品的運思與建構。小說有一個頗有意味的名字：“碧奴”。乍一看這個名字和小說的內容即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毫不相關，但在我們對作品進行深入閱讀并回頭重新審視這個名字以后，我們會發現小說的名字實在是別有用心且是意味深長又意蘊豐厚的。它應該是作者精心巧妙構思的結晶。

首先，從整體上看“碧奴”是一個女性化的名字，由此暗示出小說寫的是一個關于女性的故事；其次，從單個字分開來看，“碧”屬于青綠色，象征著蓬勃的生命，是生命原始的色彩，它使人聯想到蘊育生命的大地和大地粗野的生生不息、養育萬物的精神，在這一點上，它就和同樣承擔生育功能的女性暗暗相合，于是女性化色彩又暗含其中。并且在深入閱讀作品后，我們會發現，“碧”是籠罩小說的主要美學色彩，小說中有多處用到碧之色彩。如作品的主人公碧奴就是來自青云郡；與她相伴為其引路的是青蛙；以及小說不斷轉換的地點：藍草澗、百春臺、青云關、芳林驛等都使人聯想到碧的顏色。

但小說取“碧”而不用“綠”，從語詞審美情感功能色彩來看，這里又暗含著一種原始古典的詩意、典雅的味道、色彩與含義，據此又可推測出小說寫的應該是一個有關古典女子的故事。這個古典的女子就是小說中的孟姜女。另外“碧”字，對一個稍有古典文學詩詞素養的人來講，它又會顯示出更加豐厚的含義。我們知道“碧”字一再出現在我國古代女性形象的描寫中，一個“碧”字，不知會喚出我們文學詩性記憶中多少個美麗的古典青春女性形象。最早的是《詩經》《周南、關雎》篇中那位在碧水河畔采掇綠色荇菜、令人寤寐思服的窈窕淑女，以及《邶風、綠衣》中那位令人思念的身著綠衣的美麗亡妻。其次《漢樂府、陌上桑》中那位“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的美麗采桑女子秦羅敷，再有就是《孔雀東南飛》中擁有“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而“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的美麗女子劉蘭芝。至于有著色高手之稱的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更是用碧之色彩含義為我們塑造了一批美麗青春少女形象。至于其它古詩詞用“碧”字暗示女性的含義的例子更是舉不勝舉。這一切都暗示出小說的女性化色彩和視角。

而從以上用碧之色彩含義來暗示的女性形象來看，我們還會發現兩個特點。其一就是這些女性大多具有憂郁的氣質、不幸的結局，帶有悲劇的色彩，于是憂郁、不幸、悲劇就構成了“碧”字的主要美學基調色彩。進而一個“碧”字的使用，就這樣巧妙的暗示了小說的悲劇不幸結局。而在小說中與“碧”之悲劇美學色彩直接相對應的就是“哭”字。即孟姜女“哭”長城。其二就是這些女性形象不但是青春美麗的，而且幾乎都不是普通的一般女子，而是有著鮮明的個性、敢作敢為且富有詩意傳奇色彩的女子。由此又暗示出小說用“碧”字來塑造的女性一定是一個富有詩意神話般傳奇色彩的女性，那么這個女性的詩意神話傳奇是什么呢?這個詩意神話傳奇就是在小說中孟姜女用真誠的眼淚哭倒了萬里長城。從而小說的女性化視角和主要內容含義就在這個“碧”字的多維閱讀視角中清晰的凸現出來。這是小說在初始自然層面的含義，也就是說小說在故事層面本身的含義，因為小說首先是一個供人閱讀的故事，其次才是進統一入意義研究層面的小說，或更確切的說為文學讀本即我們今天所說的文本。

這樣，如果我們接著對小說名字的第二個字即“奴”字進行研究和分析，它的即小說的社會學含義又會凸現出來。我們看這個“奴”字是個會意字，它左邊是個女字旁，從女而來，暗示小說的女性化視角，這里估且不論。而它右邊是個“又”字，“又”字在古代漢語中為“手”，因此整個“奴”字的意思是：用一只手將一個女人按倒在地。于是小說作為文本的豐富深刻的社會學含義就在這里面含蓄的凸現出來。“用一只手將一個女人按倒在地”，它意味著什么?十分明顯的是它意味著戰爭，意味著壓迫。一只手是誰的一只手?很顯然，它是一只男性的手，同時這只手又可以代表著武器，而有武器的地方，必會發生戰爭。那么是誰和誰的戰爭，誰壓迫了誰?是一只男性的手將女性按倒在地，很明顯的是它既是兩性之間的戰爭，更是強者對弱者的戰爭，優勢階級對弱勢階級的壓迫與戰爭。于是小說暗含的性別視角、階級視角，對階級壓迫的批判，在這里就得到間接的暗示。同時也婉轉的表達了作者對底層被壓迫者，對弱勢階級的苦難和不幸的深切同情，以及對戰爭的厭惡與批判，進而達到對男性文化的批判。這樣整篇小說的故事梗概和思想意旨就這樣巧妙的蘊含在題名中。

而通過閱讀我們會發現，階級視角和對戰爭的批判則是小說的一條暗線。小說明線敘述的是孟姜女歷盡千辛萬苦去萬里長城尋夫，而暗線敘述的是戰爭的始終進行。于是明線敘述的是一個女性千里尋夫的愛情故事，暗線敘述的是男性群體間、階級間壓迫與戰爭的故事；明線采用的是女性化視角，暗線采用的是階級視角；明線采取的是謳歌和贊頌，暗線采取的是諷喻和批判。明線、暗線同時進行，互相推動，將小說敘述推向高潮，作者的頌揚與批判態度在此不顯自彰。同時正是這種雙重視角、雙重線索的交叉映照與推進，不僅增強了小說的可讀性，而且深化了作品的隱喻功能，加強了小說的悖論和反諷色彩。

但是如果小說只是停留在這種雙重視角、雙重線索所構成的故事與文本的層面，我要說它仍然不過是一部普通的文學作品。故事講得再好，小說構思得再巧妙，就作家而言，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文學高手，而不可能是個文學大家，一個真正的作家。因為一個真正的作家、文學大家，他必須既有生花的妙筆和天賦的才思，將小說作為故事，講得既險象環生又趣味盎然；同時他又必須具有悲憫的情懷和超越的哲思，在作品的運思過程中進入一種哲學的層面，達到一種悟道的境界，進入一種超越語言、超越相對意義的無盡境界。只有在那種境界中，他才會超越語言文字所帶來相對意義的束縛，獲得一種包容一切的大愛的智慧，并因這種大愛的智慧，在塵世的對立紛爭與矛盾沖突中獲得永恒徹底的超越與解脫。同時使讀者也能夠在作品的閱讀過程中，獲得暫時的超越和解脫。

正是站在這種哲學的視角上，站在無盡的道學意義上，當我們重新審視閱讀蘇童的《碧奴》時，我們要說《碧奴》仍不失為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蘇童也確實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一個真正的文學大家。因為他不僅從性別視角和階級視角來對人性進行闡釋，而且還用神話思維超越了這種視角，進入哲學層面，將人性提升到神性和佛性的境界。這就是在神話思維的統攝下，用真誠的力量將人性、物性統一到神性和佛性上面，從而使整部作品籠罩著哲學和神性的光輝，具有解讀不盡的無窮意味。同時也正是這種神話思維使沉重的現實得以飛揚起來。如果小說中碧奴用真誠的力量戰勝了人生巨大的困境，那么作家蘇童則用神話思維超越了沉悶滯重的現實，讓現實的無望、凄苦，世俗人生的瑣屑和曖昧在作家飛揚的神思中透出理想的光亮，讓讀者沉悶的心靈獲得暫時的解脫。正如作家在作品的自序中所言：人的生死來去有率性而粗陋的答案，所有嚴酷冷竣的現實問題都可以得到快捷的解決。因為在神話的創造者那里，世界呈現出一種簡潔而溫暖的線條。那么小說中作者所要標舉和闡釋的這種人性是什么?這種人性就是真誠，而且這種真誠在小說中就體現為碧奴那種真誠的愛、無私的愛，超越一切紛爭、差別和界限的愛。這是一種大愛，它包容一切的對立、差異和分別，也消融一切的對立、差異和分別。正是這種大愛，讓階級的紛爭和戰爭的仇恨消融于人性的大愛——真誠之中。因此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說，小說寫的又是一個關于人性、階級、戰爭與愛情的故事。

另外小說在哲學和道學層面的意義還體現在小說的悲劇性美學色彩的處理上和對生死問題的高度重視。首先小說的悲劇性美學色彩貫穿彌滿其始終。在這個意義上，整部小說可以概括為一個關于女子——碧奴用眼淚哭泣的故事。而她哭泣的是什么?她哭泣的是人生、是愛情、是青春的悲哀；哭泣的是人生的悲苦和無常；哭泣的是愛情在青春里不能圓滿的遺憾和哀愁。而又為什么一再寫眼淚?因為眼淚里蘊藏了悲苦人生的種種味道。于是眼淚不再僅僅是眼淚，而具有了豐富的意蘊，它是人生真實況味的象征。小說中寫孟姜女為了給愛人送寒衣，一路哭泣，淚水潤濕了整個尋夫的路程。(她爬過的地方，石頭都是濕的。)這實際上暗示的是人生是一個充滿淚水的悲劇，是一個需要不斷哭泣、不斷覺醒的過程。在哭泣中覺醒，在覺醒中哭泣。哭泣的淚水不僅會洗滌我們內心的塵垢，而且會喚醒我們內心的智慧，從而在淚水中照徹出青春的悲哀、生命的無常與虛空。因為我們面臨的不僅是人生的悲劇，更是青春的悲劇、愛情的悲劇。因為我們不能逃避對愛情的尋找，我們就不能逃避悲苦的人生，在人生的大夢里無法覺醒。我們為愛而來，為愛而走；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為愛歷盡了千辛萬苦，而在愛的盡頭等待我們的卻是一場死亡和終了的虛空。如果人生是因為尋找愛情而迷失自我的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那么孟姜女千里尋夫的悲劇傳奇啟示我們的是應該在愛的旅途中盡快覺醒，不要再紛爭下去。像簡羊將軍一樣在孟姜女的哭聲中痛悟人生，棄城而走，策馬歸鄉。否則我們就無法超越與生俱來的苦難。這應當是小說在哲學和道學層面的深刻隱喻意義。

其次小說的哲學和道學意義又表現在對死亡問題的高度重視，同時這也是人生在愛的迷途中不斷覺醒的表現。小說中有多處提到關于死亡的問題。如小說中碧奴一再莊嚴地選擇自己死的地點和方式。她求鹿人男孩幫自己擇墳掘墓；她為自己轉墳、哭墳；害怕白死，企盼來生；并要選擇有陽光的地方，以致惹得鹿人男孩責怪：婦人就是事多，活著事多，死了也多事。以及她為死者芹素所說的話：人生一世，誰也管不了生，生下來像一把草，像一只雞一只鴨，你沒辦法，是爹娘的事，是前生的事，可再苦命的人也得管住死呀，死要死得好一點，怎么也得死在土里。這一切都暗示出碧奴對人生悲苦無常、昏暗無明境地的徹悟和覺醒，以及對美好光明前途的仰望與追求。正是對死的重視使她又超越了一個普通的凡俗女子，而幾乎成了一個超脫生死的達觀圣人。因為對死的無限重視就是對生之苦的無限覺悟。而以鹿人男孩為代表的男性對死亡問題的漠視則一方面象征著男性世界的冷漠、自私、缺少同情和愛心，另一方面象征著男性世界的愚昧麻木、對生之苦的不覺悟，與碧奴恰好形成鮮明的悖論和反諷。于是對男性文化的否定和批判就不言而喻。小說中的有關鹿王墳、勸死經的敘述與描寫也都讓人在彌滿著死亡的哲學色彩中參透人生的悲苦和生死的無常，而啟示人要在愛的迷途和人生的大夢中迅速覺醒。

這種在愛的迷途和人生大夢中的覺醒一方面表現在對死亡問題的重視上，另一方面表現在對自我的認識、對自我與他人、與我們周遭世界的它者關系的處理上。而這在小說中是通過悖論和反諷的暗示方式來隱喻說明的。既然人生是一場因愛而迷失的悲苦途程，既然生命是一次無意義的虛空夢幻。那么在這愛的悲苦途程里，在這生命虛空的華誕里，正確的認識自我，認識自我與他人、與我們生命周遭的它者的關系，以給這悲苦途程增添些愛的色彩，為這虛空的生命增添縷縷溫馨，也許是這悲苦人生和愛的迷途中唯一有意義的事情。這正是小說在哲學和社會學層面對我們的又一深刻啟示。

寂寞凄苦的人生需要的無疑是愛、是溫暖，孟姜女克服一路上的千辛萬苦去送寒衣，送去的也是愛，是溫暖。然而小說別有意味的是孟姜女不僅僅把愛送給了她在塵世的唯一愛人，她還把她的愛，不分貴賤，不分貧富，不分尊卑，不分階級，不分差別的，平等無私的送給了她尋夫路上的每一個同行者，無論是鹿人男孩，還是死者芹素，甚至是作為動物的青蛙等都得到了她平等慈悲友善的關愛。因此她具有的簡直是一個“皆以平等心施諸無畏”的圣者的德行。而與碧奴的這種平等無二的大愛之施相比，小說中的男性代表者卻暴露出了人性卑瑣、自私、冷漠的一面。如碧奴在尋夫途中，遇到周遭的男性不是把她當成敵人(如刺客)，就是將其視為欲望化的對象(如娼妓)。以至于碧奴憤而言之：要是滿世界都是下流男人，那么我情愿去死。這種暗含對男性文化的失望與否定、批判與鞭撻幾乎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而正是碧奴那種圣者的德行，那種平等無二的大愛之施，才使她獲得了感天動地、人神護佑、神鬼助持的力量。因此她啟示我們認識到：我們與周遭的他者不是強者與弱者，不是高貴與低賤，不是壓迫與被壓迫，奴役與被奴役，利用與被利用，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不是一個階級和另一個階級的關系。而是一種互相依賴、互相扶助、互為友愛，共同生存，和諧發展的關系。如果失去了他者的依存與比照，我們的生命將無法獲得意義。這也正是作家要通過小說暗喻給我們的深刻啟示。在這樣的意義上說，小說中的碧奴、芹素、青蛙等都是弱者、弱勢階級的象征。

作家正是要通過碧奴那種真誠、那種包容一切、消融一切的平等大愛之施，啟示我們重新思考與人類的另一性別的關系，與我們命運周遭的密切相關的他者的關系：他告訴我們，我們不應該把他者視為我們的欲望化對象，而應視其為我們生命途中友愛的同行者。所以我們需要解構我們頭腦中那種牢固的二元對立式的思維模式，二元對立式的思維模式已經給我們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和壓抑。今天我們文明的發展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傾斜與失衡。即在社會和自然的兩極中傾向于社會；在物質和精神的兩極中傾向于物質；在男性和女性的兩極中傾向于男性。我們對自然的無限攫取；對物質的貪婪占有；對精神情感的任意踐踏；對女性等弱勢群體的忽視與淡漠，都已經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因此我們需要解構束縛在我們頭上和心里的所有關于二元對立等級制的神話，重新思考我們與他者的關系。而在文明和自然、男性和女性、物質和精神等構成的二元對立中，男性與女性的對立也許是最為嚴重的。因此對孟姜女的認識就是對一個性別的認識，也是對一個階級的認識。

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與他者不是對立，不是一個階級與另一個階級的關系，不是一者對另一者的壓抑、剝削、奴役和征服，而是一種同行并處的互相依存，和諧互補的關系。而保證我們與他者之間平衡和諧發展的，依賴的不是一堵墻，不是長城，依賴的不是戰爭，而依賴的是愛，是碧奴那種真誠無私包容一切差異和界限的愛。而依賴愛的是智慧，歷史上的匈奴和親，就是一種大徹大悟的智慧之舉。而戰爭帶來的只是流血、犧牲和殘忍，戰爭和武力不會最終解決問題，同時述諸戰爭來解決爭端也是缺少智慧的表現。在這樣的意義上說長城不是文明而是缺少智慧的恥辱象征。然而我們需要摧毀的不僅是抵御外界戰爭的城墻，更應摧毀的是精神世界里的那堵看不見的墻；我們需要抵御的不僅是和外族匈奴的戰爭，更是一個人內心里的戰爭。一個人的戰爭，它就是我們內心里私欲的戰爭。人的欲望是橫亙在我們每一個人心中的“長城”，這是一場更為嚴重的戰爭，可怕的戰爭。因為人的困境在于自身的欲望，在于如何處理與他者的關系。

于是面對孟姜女的傳奇神話，我們需要一種反思，這就是對我們今天理性文化的反思，孟姜女的傳奇神話，暗示的是一場較量，一場無聲的較量；一場文明和自然、歷史和現實，一場男性和女性、情感和欲望的較量。小說中敘述孟姜女給愛人不遠千里送寒衣，千里送寒衣，送去的是溫暖，是真誠，是愛。碧奴來自青云郡，云象征著人生的無常，像云一樣無常凄苦、寂寞的人生里，需要愛來溫暖。小說中敘述碧奴為了送寒衣，走了一個秋天，走了一千里，才到達大雁嶺，到達長城。在這里“秋天”和“一千里”都可以理解為時間的意象，它們象征著需要漫長跋涉的人生。而在這漫長跋涉的人生旅程中支撐我們永恒前進和不斷的活下去的則正是這種愛的信念和希望。正是這種對愛的真誠信念和希望使碧奴克服尋夫路上種種的艱辛困苦，勇敢的面對人生的一切困境，創造了一個弱女子用眼淚和真誠力量戰勝人生困境的神話傳奇。它與我們今天雖擁有健康的身體，卻在心靈里嚴重缺失真誠、缺失信念、缺失愛相比，形成了何等鮮明的對照!于是神話和現實之間就構成了一種頗有意味的悖論和反諷，對現實社會人類精神情感世界的影射和批判在無聲的否定中達到了高潮。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對孟姜女神話的重述，就是對女性溫情文化的重溯，就是對真誠的重溯。因為一個時代離神話有多遠，它就離真誠有多遠。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苦悶，每一個時代的苦悶，都首先承載在最優秀作家的心靈世界中，并通過他們的作品折射出來。蘇童用他的小說表達的是這個欲望盛行時代里的精神苦悶，和對真誠缺失、愛情遺失的精神悵惘。因此，他要通過對神話的重述，呼喚的是一種久違了的真誠情感，那是流淌在我們每一個人心中最為原初的情感。遙遠的戰爭年代里物質匱乏，然而卻讓一個愛情的神話流傳千載而不衰；可是在這個物欲鼎盛的時代里，愛情卻由于缺失真誠而流離失所，只能在神話中重溫它的舊夢。于是戰爭年代和欲望時代，通過愛情神話的重述，構成一種深刻的反諷和悖論。這就是人類可以憑借理性和技術的力量克服物質的困境，卻無法述諸同樣的方式在欲望時代里戰勝精神的困境。而一個弱女子的眼淚卻可以驚天地，泣鬼神，讓風云為之變色，讓山河因之動容，讓長城為之傾倒，讓人不得不驚嘆精神的力量，真誠的巨大力量。

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敘述的不僅是一個愛情的神話，更是一個關于真誠力量的神話。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蘇童仍是先鋒的，只是這一次先鋒的含義不是體現在對表面時尚的追求上，而是在現實與歷史的二元對立關系中，體現為對歷史的深情回視與凝思上。讓時間的魔鏡在作家的手掌中，在對歷史的追思中，翻轉過來，讓歷史和現實越過時間的幃幔，在對神話的重述中對話，從而讓文明與神話、歷史與現實暗暗進行較量。于是對現實機械物質文明的否定，對以理性為代表的男性文化的反思批判和否定，在對歷史、神話的追思重述中達到了高潮。諷喻、否定和悖論的色彩因而彌滿在作品的每一個空間。使作品的意義如若輕煙，縷縷飄蕩在回味的每一個時空里，裊娜不散，欲說不盡。

這種對眼淚和真誠力量的神話敘說，對女性溫情文化的頌揚，它不僅暗喻的是對以理性文化為代表的男性剛性文化的失望與否定，對無盡追求物質功利欲望的男性文化的深刻批判，同時因為小說出現在物欲鼎盛的時代，它更是作家通過對主宰這個物欲時代的男性剛性文化的否定性思索，來深刻的暗喻著以技術理性為特征的男性剛性文化的發展已走到了盡頭，男性文化已面臨著終結，歷史在此刻必須掉轉船頭，回到人類文化的溫馨源頭——母性文化那里去尋求救脫。它暗示出女性文化應是人類最后的歸所，它所營造的溫馨、感性、浪漫，永遠充滿柔情和詩意的曼妙氛圍，注重心靈和情感又纖巧、細致與和諧典雅的世界，將永遠是人類精神和情感的棲居地。而以剛硬、粗獷、尚武以及富于理性格式化為特征的男性文化必將在女性文化的溫情懷抱中得到心靈的撫慰和解脫。

因此在這個以理性文化為代表的男性文化時代發展已走到盡頭的歷史時刻，作家為我們開出療治的藥方就是用女性的真誠、無私、謙卑、柔和與富有愛心，去化解和包容男性剛性文化的剛硬、粗獷、尚武以及由于過度理性而導致的自私、冷漠、虛偽、狹隘和自大；用女性文化特有的柔媚、富于變化、流動的溫情去抵御男性文化的武斷刻板、生冷僵硬的格式化，從而達到以柔克剛、剛柔相濟、陰陽互補、和諧共處的良性社會發展態勢。碧奴的那種真誠平等無私的大愛，正是作家所要標舉和頌揚的女性溫情文化的核心，女性溫情文化的核心就是這種真誠的大愛。這種真誠的大愛從兩性之愛出發，又超脫了兩性之愛，超越了性別之愛，超越了一切對立和紛爭，它消融一切的差異、對立和紛爭，也包容含概一切差異和紛爭。它是橫亙在宇宙間的一種愛，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大愛，它能化解一切沖突與爭端，熄滅一切戰爭與災難，它是人類心底本性自然流露出來的智慧之表現。因此它是一種智慧之愛。同時這種對女性溫情文化的頌揚與重禱，也必然暗喻著以理性文化為代表的男性文化的終結，從而暗喻著人類政治神話的終結。 小說中充滿了隱喻。長城象征著戰爭，又象征著隔閡，象征著世俗世界里人與人之間的隔絕、仇視、冷漠，彼此互不理解、不相友愛的精神困境。孟姜女哭長城，它所隱喻的一個巨大主題，就是只有用真誠和大愛的力量，才能去化解人類在前進過程中，用理性所創造的矛盾、紛爭與沖突，從而真正解決人類的精神困境。因為真誠和大愛才是宇宙間真正的和最高級的智慧，它不用一刀一槍，按兵不動，只用眼淚，就可以解決戰爭武力所不能解決的問題，從而避免了流血和戰爭。從而婉轉間接的對我們身處的技術時代，做出了最深刻徹底的批評。難道不是嗎?看一看，一個弱女子的眼淚具有多么神奇的力量，正如小說中私塾先生的感嘆：一個小女子的淚怎么就亂了那么多人心?一個弱女子的眼淚摧毀了一大堆男子憑借技術力量修筑的長城，使它在頃刻間倒塌。一個弱女子的眼淚，使得飛鳥傳信、神蛙引路、白蝶相伴；風云嗚咽、草樹飲泣、土石垂淚，使一向恪守公職的簡羊將軍毅然辭別公職，不再修筑長城，騎馬跟著鳥重新回到草原，真誠和技術的力量兩相比照，形成了多么有意思而深刻的悖論和反諷。難道還用多說什么嗎?技術的語言在此刻，在真誠面前，顯得是多么的蒼白和無力。這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簡羊將軍騎馬在鳥的指引下，重新回到草原，是小說中頗有意味的一個隱喻。這里的馬、鳥都在孟姜女的真誠力量感召下，仿佛具有了神性和佛性，從而神奇的暗通人性，于是人性、物性、在真誠力量的感召下，都具有了神性，從而與佛性通達無礙，圓融統一，可謂至誠感通!我們常常在內心中叩問、人性、物性和神性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它們的差別在哪里?而孟姜女以眼淚哭倒長城的故事告訴我們，人性、物性、神性的最高境界就是佛性，佛性就是真誠，真誠就是佛性世俗化的表現。因為真誠，我們的心靈才會變得柔和、無私和慈悲，因為真誠，宇宙間的萬物才會因謙卑而籠罩著和諧的光輝。也因為真誠，孟姜女才可以在一個秋天里，走了一千里路，抵達那看似不可能抵達的長城。而小說中的簡羊將軍所回歸的綠色草原則與人類機械物質文化相對，是生命文化的象征，這個意象象征著人類最初文明源頭的母性文化。因此，簡羊將軍騎馬在鳥的指引下，重新回到草原，意味著真誠將使男性、女性和物性重新復歸生命最初的神性、物性、佛性統一、圓融無礙的境界和狀態。它暗喻著以男性文化為代表的人類文明最終要在女性溫情文化的撫慰中尋求解脫和療治，并重新復元生命最初的和諧發展狀態。

同時孟姜女尋夫的歷程，又是一次關于愛的遠征。這是小說的一條主要線索，也是小說的一條明線。這條明線敘述的是一個關于愛的神話。那么是什么破壞了這個完美的神話，是戰爭。如果戰爭意味著政治，意味著武器，武器意味著技術，因此，戰爭實際意味著的是關于技術和政治的神話，那么孟姜女用真誠和眼淚哭倒長城，則不僅意味著一個關于女性真誠力量的神話敘說與建構，同時還意味著男性神話、政治神話和技術神話的解構與破產。而世界需要的，使生命得以繼續的，使人類得以生存與和諧發展的，無疑是愛，是化解一切沖突，包容一切差異，毫無分別的愛，而不單單靠的是理性和技術，理性和技術終將導致政治的紛爭。在這個人類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物欲泛濫而精神和情感卻嚴重缺失匱乏的時代里，作家別出心裁的為我們建構與重述了一個這樣的關于真誠力量的愛情神話傳奇，他的良苦用意就不顯自彰了。因為在這個欲望鼎盛的時代里，我們所有人正在鬧著一場看不見的饑荒——這就是情感的饑荒。

在小說中有一處非常怪異的細節描寫：這就是一群勇敢無畏的馬人驚異于一只瞎眼的青蛙竟能流淚，因為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人的淚了，更何況是青蛙的淚。這一處關鍵的細節描寫，實際上決非贅筆。在我們對作品進行深入閱讀與體悟后，我們會發現它蘊含著深刻的諷喻意義。作家正是通過這個看似不惹人注目的細節描寫，深刻的諷喻了我們現實世俗社會情感精神世界的高度麻木與冷酷，從而婉轉的暗示了現代人正面臨著一場情感的危機、遭受著情感的饑荒。而在這場情感的饑荒里，愛情遭受到的危機以及它的嚴重缺失是最為嚴重的。愛情是維系兩性之間的紐帶，也是維系人類社會和諧發展的杠桿。兩性在人類社會追求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的過程中，如果出現了偏頗的追求，只側重于物質欲望而疏淡于情感和精神，那就會出現嚴重的失衡，出現種種可怕的流弊，最終導致人類社會的毀滅。因此，在此刻對側重情感精神的溫馨、浪漫的女性溫情文化的重禱與頌揚，就有一種糾偏的作用，它必將促進人類社會沿著溫馨、典雅、和諧、健康的方向發展。這應該是作家站在個人立場上，在這個欲望時代里為我們精心建構與重述這個愛情神話傳奇的主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