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私情（三題）

稗 子

在田野里長大的孩子，不會忽略稗這樣一種植物。在南方中國，有稻即有稗，兩種植物相輔相成，只不過，在稻作文化悠遠的中國，它們似乎從來都是對立的植物。我的老家地妹，對稗子的識別甚至是農家孩子人生成長的必修課，如果連稗子與水稻都分不清，會認為是愚笨至極的。

在苗嶺余脈，地妹這樣一個小地方，山區的水稻長勢不算好，但平溪河的一條小支流簡單的沖積，構成的地妹那個小小的山間盆地，養育了自明朝萬歷年間就從江西豐城遷來的陳姓人家。同為禾本科的植物，在地妹并不少，野燕麥，糝子，牛鞭草，知風草，但卻沒有哪一種像稗子這般受到地妹人家重視。每年的薅秧季節，坐在田埂上的幼童就會被母親告知，從青郁的稻田里拔出來的是稗子，這大約是母親們給予孩子的有意識的植物教育，它如同我們食譜里的白菜與青菜、大蒜與香蔥的區分，也是必須強調的，這是一種生存智慧，更是一種技能培養。夏天是薅秧的時節，如果到地妹去，你會看得到，在田間常有哭泣的孩子，他們埋身在那一畦畦碧綠的田間，輕聲地抽泣著。這些孩子多半是將水稻與稗子混同了，將長勢良好的水稻拔了出來，受到了父母的責罵。

稗子真的是一種有著相當智慧的植物。男人們對于稗子的識別，往往是農歷六月之后了，一向含忍的稗子這會比水稻長得快了，一不小心冒了頭．站在田埂上一眼望去，那些鶴立雞群的，就是稗草。接下來的命運就是被一棵棵地拔出來，丟在了田埂之上，慢慢地枯死。看來，稗草的智慧其實在于隱與露之間。稗子搶肥份的能力尤其強，在與水稻的搶肥大戰中總是占先，不過凡事一過頭就有危險，吸收肥份太猛，身材也就高出去，活生生地被清理掉。能與稻子一起成熟的只有那些忍辱負重的稗子，我們總是在收割時才看見它藏身在那些稻穗之間，這個時候當然也是將它擇出扔掉。不過，它作為稗家族的一員，已順利完成對種族的延續任務。女人的智慧在稻稗的區分上比男人們高出許多。每年的四月間，走在地妹的那些田間，經常看到被扔在田邊的稗草，這是那些眼尖手快的女人們找到的。所以，插秧的是男人，而從秧田里分秧卻都是女人在做，那些眼快手巧的女人，往往憑瞬間的手感就能分出是稻還是稗，迅速地將稗草從稻秧中分離出來。

我少小即離家到外地讀書，對于稗子的認知，至今仍在14歲上下的記憶里。在鄉間生活時，我插秧的活練得很不錯。有一年的農忙，曾經與大人們插完了數畝水田。最得意的是14歲那年，我承擔一畝大田的“破行”儀式，這是相當莊重的任務，這可是插秧的好把式來完成的，因為第一個插的人確定的行距和株距，還有成行的秧苗是否筆直，決定了這丘田整個秧苗的走向，當我插完最后一株，站在田埂上望過去，一汪水田里，新插的秧行又正又直，寨子里老人們點頭稱贊。不過開首幾行就有好幾根稗秧，讓這次“破行”儀式留下遺憾，要不該多完美啊。后來，有經驗的人告訴我，稗秧苗近根部的一節是扁平的，顏色也比水稻要白一些。不過，要在瞬間識別稗子，對于我依然還是一件難事。那些行家一摸就知道是水稻還是稗子，據說稗草的根比水稻手感要粗些，而我并沒有這樣的感覺。

其實作為禾本科的一員，稗的食用價值只是因為水稻而被忽略而已。徐光啟在《農政全書》里說“熟搗取來炊食之，不減粱米”，稗子還可釀酒，“酒甚美釅，尤逾黍秫”。可惜，農耕文明延續到今天，稗從來就是一種徹徹底底的惡草。現在憶起老家的那些稗子，它們真是不易，在與水稻的生存空間搶奪中，它們從來就沒有屈服，哪怕添上了人類的力量，依然無法阻止稗家族的興旺。它的種子經過了牲畜的消化后回到土地上，依然能夠發芽生根，一年一年地瘋狂生長。在農耕文明里，水稻歷來是正宗，而稗草向來被視為異端，兩種植物續寫著宏大的稻作文化。而在水稻的朋友人類這里，也是如此的，正宗與異端的斗爭也從未停歇，伴隨了人類文明的發端與嬗變。歷史就有正史野史之分，在中國，野史也稱為稗史，稗史往往更為真實地還原歷史，取稗史這樣的名，我想大約是看中它旺盛的生命力吧，歷史有時候會因太過正宗而模糊了面目，但好在時間會告訴真相。對于老家的那些稗子，我其實也沒有特別的惡感，因了這樣一種植物的存在，培養了我們不少的智慧。只是我們通常是站在水稻一方，參與到兩種物種的爭斗，它可能不公平，但符合物競天擇的生存哲學，因為水稻為我們提供了充足的食物。稗子的存在，使我們從來都不能忽視它，它的生命才真正是生機勃勃的，水田里有水稗，旱地里有旱稗，長得都是不卑不亢。這個夜晚我寫到了稗子，我眼前晃動著它夏日里孤獨而忍辱負重的身影。稗真的是值得人類尊敬的植物，相對于這樣一種充滿生存智慧而又堅韌不拔的植物，人類真的是太脆弱了。

豆腐樹

13歲那年與母親一起去龍秀灣“砍火焰”(就是刀耕火種)，遇到一棵雖然矮小卻長得枝葉繁茂的樹，長勢特好，實在是舍不得下刀，母親過來一看，說這是棵豆腐樹，留著吧，長這么大不容易啊。

豆腐樹長得實在是不易，它盡揀那些其他樹挑剩下的地來長，都在那些貧瘠的薄地里，經常是長得又矮又瘦，好似營養不良的女子，總是怯生生地走在人后。

母親說，在六十年代，他們曾用這豆腐樹的葉子做成了豆腐，度過了好些又累又餓的日子，而這豆腐的滋味，她說很好吃。豆腐樹的葉子可做成豆腐這個發現使我如同中了魔，我決定親自來做做這別樣的豆腐，嘗嘗它的味道。那陣子，放學的路上，放牛時，我的書包里都滿是豆腐樹的葉子，那味道腥腥的，新采時還有些臭味，有一次，放在課桌里，老師發現后，將它扔到垃圾桶里，我哭得十分地傷心，弄得老師十分地難堪，他不知扔了這些帶著點臭味的葉子怎么會如此讓我難過。

母親去高車外婆家時，我終于開始了我的計劃。我用家里久已不用的擂鹽罐把葉子統統搗碎了，然后捏出了液汁，足足盛滿了家里最大的土缽，據母親講，過一晚就會成塊狀的豆腐了。那天晚上我把這土缽放到我睡房的書桌上，那時老家還沒有用上電燈，我一晚上睡不踏實，一小會就起來點煤油燈，一盒火柴都劃完了，天都還沒有亮，我只好睡下了，可連夢里也是這豆腐樹葉做成的豆腐，當時的夢境現在仍十分清晰，在夢里吃到這豆腐，好軟，好香，甚至還有甜味，而那豆腐是雪白雪白的。天剛朦朧亮，我就起來了，端起那大大的土缽湊到眼前一看，我驚喜地發現，昨晚一缽綠色的葉汁竟然凝住了。我把它拿到更亮的地方，發現這豆腐樹樹葉做成的豆腐實在是太漂亮了，綠瑩瑩，亮晶晶，我的口水直淌。那個上午，我都在忙乎著吃綠色的豆腐了，我割了一坨，放到了鐵鍋里，可一加熱，它又全部變成了綠色的葉汁，白白地浪費了許多的豬油。我又想起了平時里涼吃的米豆腐，它是不用加熱的，只須放蔥花、油鹽，我用小刀把綠色的豆腐劃成了均勻的方塊，然后放了香油和鹽巴，好，成了，我一把捧起碗來，一口吃下了幾塊，這是什么味啊，澀，苦，還有臭味，難道是沒有放辣椒?我趕緊舀了一勺油辣椒放到碗里，這下味道更怪了，苦，澀，臭，辣，甚至還有麻，我最后勉強吃了一口，便將它全部倒掉了，我不知母親為何說它好吃。

現在的豆腐樹呢，長得可是一點也不謙遜了，它作柴火，老家人看不上眼，它略帶臭氣的葉子連牛羊也懶得理它，那些有用的柴就給它挪出了位置，在龍秀灣長得尤其地好，甚至在以前它長得最為羞怯的沖梅桑，它也一叢一蓬地長得極其茂盛。看到它時，我甚至疑心我是不是曾經用它的葉子來做過豆腐，因為它的葉子現在聞起來實在是太臭了。但母親的確說過，這豆腐樹葉子做成的豆腐是好吃的啊。

還魂草

1982年的農歷六月，九死還魂草進入了我的鄉村植物記憶。

我從一塊巖石上取下這種植物時，它干得像一個蜷成一團的嬰孩。不過我一下子喜歡上了它，它團身的樣子實在是討人憐愛。握在手里，軟軟地，柔和極了，像揉成一團的綢子。我把它放在我臥房的窗臺下。

那年地妹碰上了干旱天氣。在火一樣的空氣里，大人們臉色凝重而粗糙，母親每次去守水回來，總是一聲聲的嘆氣：崽啊，再不下雨，我們明年就要吃不上飯了。迷信的老人們在田坎上燒起了香燭。

一個下午，天黑得仿佛要塌下來。在煤油燈東搖西曳的燈光里，我看見母親喜形于色。雨真的大啊，從岑莊過來，像沖刺一般，幾下子到了家門口。粗大的雨點打得脫水的樹葉紛紛墜地，幾近干涸的小溪立即濁流奔涌。

奇跡在這場暴雨后出現了。我打開窗子，一株植物直立在窗臺上，天哪，這不是那株被曬死了的草么。死而復生!這生命的奇跡幾乎讓我暈厥。我拿著它沖到樓下，爺爺也眼前一亮，他摟過我說，孫兒喲，你從哪得的仙草啊，好好收起來，可以做藥的。仙草?我興奮得跳起來。那時我正在看白蛇傳的連環畫，我沒有被白素貞與許仙的愛情打動，喜歡的情節卻是白素貞偷仙草。爺爺說，這叫九死還魂草，是一種難覓的好藥。

九死還魂草的功效鄉間傳得神乎其神。一個版本竟然是這樣的：很久以前，在湖南的一個寨子里，一個后生被人打死，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進山四處尋找還魂草，最后在高崖上將這草找到了，采摘時姑娘摔了下來，摔得奄奄一息，進山的村民找到了她，還魂草喂水喝下后，小伙子還陽了，生命垂危的姑娘也康復了。那時，我迷戀著神怪志異之類的東西，比如《西游記》、《白蛇傳》，還有《柳毅傳》等等，只要是神仙鬼怪的東西，我都喜歡看，并幻想著這種奇跡在生活中出現。九死還魂草的出現，無疑使我極大滿足，也成了我在小學里吹噓的資本，我喜歡看小伙伴們羨慕而驚奇的神情。

不過這種滿足并沒有持續多久。初中時拿到一本植物科普書，我看到了這還魂草的圖片，它學名叫卷柏，是古老的厥類植物家族普通一員而已。在鄉村中學里，植物課是沒有老師上的，但我興趣濃厚得讓自己都吃驚，上數學課，我竟然反復地在看卷柏的照片。現在想來，那時我其實是于心不甘的。這么神奇的九死還魂草，怎么會是蕨呢?蕨在地妹實在是太普通了，春天的山野里盡是它們的影子，每年家里都是要曬上幾捆干蕨，以備春節里下火鍋吃。但這彩色的圖片是明白無誤的，卷柏就是九死還魂草，還說到了它為何能“死”而復生。因為卷柏常生活在干燥的巖石縫里，很難得到充足的水分，長期進化使他們形成了體內含水量極低的特點。遇到干旱季節，便卷縮成團，全身的細胞像是處在休眠狀態。一遇雨水，卷柏吸水便立即“蘇醒”過來，恢復正常的生命活動。從那之后，我不再在意這還魂草，我把它隨意地扔在檐下。再后來，我到天柱上高中，到貴陽上大學，便漸漸地淡忘了我曾經采過這樣一種神奇的草。

稱九死還魂草為仙草的爺爺，身體在我的成長里每況愈下，一個生命與另外一個生命完全背向而馳。1994年的農歷六月，過完八十一歲生日不久，一次小小的感冒就徹底擊倒了這個曾經呼嘯山林的優秀獵人。我坐到他的床前時，他已完全不能說話，從他渾濁的眼神里，我讀出了一個生命對于世界的深深眷戀，眼淚瞬間奔涌而出。我驀地想起十多年前采到的九死還魂草：它到哪里去了呢，我多么希望它有著使人還陽的功效啊。在兩個生命的沉默與對視中，一個生命漸漸黯然，直至消失。后來，我從藥書上看到，九死還魂草雖然自己有著“死”而復生的功能，可它并不能為其他生命提供任何立竿見影的幫助，它最明顯的療效是用于止血，治療吐血、便血、尿血等疾病。

仙草終于徹底地回歸俗世。從那株還魂草之后，我也沒有再遇到過這還魂草。但我相信，它們是在地妹的山間悄悄地棲息著的。這個物種的生命依然是倔強的，盡管最終會無聲無息地消逝，如同我們生生死死的宿命。它們的生命依然是有著奇跡的，并且會打動一代又一代的地妹孩子。再庸常的生命也會閃現奇跡，只是不為我們日漸渾濁的視線觸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