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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現場

2007-01-01 00:00:00
山花 2007年5期

是扁皮顛不顛兒地跑上來通報我說,“有成果了。”還沒進屋,就能聽見他兩片扁腳丫子把整個樓道震得山響,直到趙老師閃雷似的吼了聲——“怎么走道兒呢!今天放學不想回家了?”——才變成了球鞋膠底兒和地板搓蹭的聲音,像條比目魚油膩膩地拖過池底。看他站在教室門口那個立起腳尖,收腹添胸,手舉過胸的樣子,就知道他本是想把戰果一吐為快的,是見了正在看書的大豆眼(咱宣傳委員),才改為了一溜碎步,躥到我耳根子底下說,“有成果了,”樂得滿臉像爬滿了泥鰍。

扁皮那時候認真,喜歡較勁兒,挖陷阱就是他的主意,挖完了不過癮,我上樓歇著了,他還沒完沒了地說要守著,“別讓閑雜人等給破壞了”,結果還真讓他給等著了。

“你猜怎么著?效果出人意料——咵嚓一猛子矮了半截,跟那誰似的,跟那個土行孫施了一半地遁法似的。”扁皮(當年可是咱語文科代表,為了這事,不還差點給抹下來嗎?)一邊縐縐地說,一邊霍霍地撩起背心扇風散熱,眉毛上滴拉著汗珠,等我的反應。

我往窗外瞥了一眼,朝他背心下面露出一段的肚皮捅了一下,跳著站起來說,“怎么不快點兒上來告訴我?這么一耽誤,人還不早爬出來了,還有什么可看的?”

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時,扁皮還跟我道歉呢,“這不是剛才叫老趙給吼了,不讓跑。”

“你就那么聽他的話?瞧你那點兒小膽兒!”

“你膽兒大,你膽兒大!你膽兒大,那天老趙給咱倆撤下來的時候,你怎么不敢跟她翻跳?”

“你敢!你敢了?甭廢話了,是那誰踩進去了嗎?”

“咳,不是,是他就好了,是他,老趙吼我,我也不管了。不過,不是,是柳兒。”

我踉蹌了一步,推了扁皮一把,“怎么不他媽的早說?”

“呦,呦,不知道您關心這個呀。”

關不關心的,現在說都沒用了,所以我就沒說。

反正等我們靠近目標的時候,扁皮說的“矮了半截”的柳兒,我是沒看到。水溜溜的一個人已經出來了,坐在沙坑里,白裙子像剛在空中飛舞過的降落傘一樣,不管不顧地攤開在地上。不僅柳兒出來了,旁邊還多了個人。不僅多了個人,而且這個人還單膝著地,給柳兒揉腳呢。

反正扁皮后來跟我形容的柳兒呲哇亂叫的情景我是沒看見——“怪我,沒早點兒上樓通知你。當時真是有樂,看得我走不開呀,咣嘰掉進去不說,立馬那大淚珠子就奪眶了,眼瞅著嘴就裂開了,咽了口吐沫,頓了頓氣,就哭嘍。看來柳兒還是一個很情緒化的人呀。‘”——扁皮添油加醋的回味咱就不說了,錯過了柳兒怎么從地遁了半截的土行孫重返地表,這也不提了,誰讓咱下來晚了呢,誰讓扁皮上樓通知我的時候被老趙的吼叫延誤了時間呢,咱就說柳兒坐在沙坑里,還有個人給她揉腳,就這個,我都沒看清楚。我和扁皮沒敢上前去,那不等于投案自首了嗎,要是光柳兒一個人,可能還敢,一個人好蒙點兒呀。這多了個人就更不敢了,縮在水房后面,看看得了。不過真是沒看著什么,角度不好,光看見那個家伙跪在地上蹶著的屁股了。半低著頭的柳兒從那個家伙藍色屁股上升起來的景象,嚴重地影響了我的記憶。

值得一提的是,扁皮拉住我的胳膊說,“咱們現在從后面沖上去,朝他屁股來一腳,他腦袋準能扎進陷阱里,信不信?”我贊許地回過頭看著他,還是扁皮人更實在,好多事我只是自己想想,過過干癮,扁皮卻能說出來。不過就“行動上的矮子”這點來說,我們倒沒什么區別,所以我們只是相視一笑,會心于想象中的愉悅。

其實,和扁皮上一次的相視而笑就發生在不久以前。那時我和扁皮就坐在現在柳兒坐的地方。我拍了拍手,沖著陽光把指間的沙粒吹掉,腳小心地放在一塊表面樸實,其實下面滿是機關的沙土旁邊。扁皮婆婆媽媽,力求完美地撫平沙面。在我提示過于平整有此地無銀畫蛇添足之嫌疑后,又作不經意狀地讓這層細沙波浪起來,然后長出口氣,身子向后,圓規一樣支在沙坑里。在那一片被沙粒反射得金燦燦的光輝中,我們對目壞笑,滿腦子都是那層細沙下面的精機巧算:先是一層四片皮糙肉厚的楊樹葉(扁皮從操場那頭揪來的)舉著沙粒的觸角,接著是一層交錯縱橫青筋暴烈的柳條(我扯的,小葉拔光了)托著楊葉的皮肉,再下面就是一段寄托著我們希望的中空了,口小(照著我腳的大小開的)肚寬(扁皮埋頭蹶腚掏的),力圖做到卡里面出不來的效果,阱深到能沒過我的胳膊肘。扁皮信誓旦旦地說,“摔折了他的腳,看他還跳!”一一在成為現在這個未語先笑兼容并蓄的社會既得利益者之前,扁皮還曾是個愛憎分明的語文科代表,不提醒他,他還真有點兒忘了。

不過,看來沙坑里的陷阱是摔折不了人腳的,因為柳兒已經站起來,在那個人的攙扶下離開了受傷現場,把我們的精心構造留在了身后,像個感冒的小孩掏過后的鼻孔。我和扁皮向后蹭了蹭身,看著柳兒的右臂綿軟地搭在那個家伙的肩上,而他的左手光明正大地挽住了柳兒腰,右手則義正詞嚴地攥著一把掛著楊樹葉的柳條。扁皮還那呵呵地樂呢,我用手掌掃著他的頭皮說,“還傻樂呵呢,沒看見人家都抓住證據了!”

“這他媽的,嚴兵!”扁皮如夢方醒地罵了句。

不過說這些,柳兒大概都知道了,說不定連當初扁皮的罵聲都沒逃過您那在傷痛中仍保持機敏的耳朵呢。你可能不知道的倒是第二天咱們上體育課時出的一件小事,就發生在離沙坑不遠的水房后面。

像往常一樣,我以手做檐,眺望了一下操場那頭的柳兒正在楊樹下面跳皮筋(好像玩的是“三大腳”,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又瞥了瞥正在組織大家自由活動的體育課代表嚴兵(活動項目“丟沙包,”沙包是豆眼她媽給縫的,花花綠綠的艷,所有男生都像躲大豆眼一樣,面沖花包,四散奔逃)。我瞅準了一個嚴兵反身騰空接包的當口,蔫不機地退到了水房屋檐下的墻影里,又抓住了一個他們那伙人大呼小叫的機會,一轉身溜到了水房后面的安全地帶。

雖說兩天前,我和扁皮才剛剛一道為體育課溜號這事,被嚴代表向老趙奏過一本,這不今兒扁皮就心有余悸地老老實實跟著嚴兵自由活動了嘛?不過我不管,管有什么用?反正運動會的儀仗隊是不讓我們參加了!倒不如趁著嚴兵得逞后的得意之際,多偷點兒輕閑,聊作反抗。

看著男女生涇渭分明地分割在操場的兩側,生龍活虎的樣子就像一場戲,而戲里面抓耳撓腮的扁皮就像是剛從大街上拉來的群眾演員,渾身上下的不合時宜,想必我身若在其中,也不過如斯吧。想到自己,便想得笑了起來,不過更可笑的還在后面,在水房后面。

躲在蔭涼里干看著,竟也消耗體力,喉嚨竟如劇烈運動后一般地干起來。我輕起身,慢踱步,走到了開水站門口的露天水龍頭前。沒急著喝,而是先把著龍頭,回頭顯美地看了看操場大太陽地里面的大伙,然后才彎腰蹶腚,張著嘴,湊到龍頭下面。就在正要擰開龍頭一解渴意的時候,我模模糊糊地感到身后楊樹的樹影像人的腳步一樣延伸靠近,微風中樹杈間葉片的聒噪像在給我提醒。但渴意已經麻痹了我的神經,獨享清閑的自由更讓我放松了警惕。我擰開水龍頭,強大的水柱向下噴涌而出,而自己的腦袋則似乎在一記粗大的楊樹枝的敲打下——也可能只是一雙小手的溫柔一推,我背沖著,沒看見,也記不清——過于親密地接觸在龍頭冰涼的金屬上,在涼水涌進嘴里的同時,感到自己嘴里也正有什么熱乎乎帶著腥氣的液體奪唇而出,逆流而上……

事兒說到這的時候,我停了下來,環顧左右后,推了一把身旁深陷進沙發的李便平說,“扁皮,你說當年是誰這么孫子?”

“行啊,這事你跟我都沒說過!”李便平笑了起來,一邊費勁地把自己從回憶里拉起來,一邊詭秘地看著我說,“你是想問我嗎?你是想問咱柳梅吧!”

坐在把角一個吧臺椅上的大豆眼樂了。

接著是老趙(柳梅的丈夫,和以前我們班主任同姓,不過同姓各家,不挨不靠)也樂了,拍了拍臂彎中我們公認最幸福的柳梅,并展平了她上衣的褶皺,暗示了領地與玩笑的界限。

柳兒拉著老趙的手,梗了梗脖子,側著頭,一副忠言逆耳的架勢,對我說,“你呀,你那是活該,惡有惡報!”然后獨自嘻嘻笑起來,身體抖動,裙擺滑下來,蓋住了腳踝處那淡淡的疤痕。

就在她咽了口吐沫準備繼續,而我也手舉在半空,張著嘴準備反駁的時候,一直顯眼地放在茶幾上的手機先是震動,緊接著滴溜溜地叫起來。柳兒在空中沖我豎起了一根手指,打斷了我回憶與敘述的熱忱,自己輕撫小腹,拿起手機,飄進廚房。

我無的放矢地把手放了下來,頗有些尷尬地看了看坐在對面的老趙,又沖坐在角落里的欒新笑了笑。這次十五年不遇的小學同學聚會就是在這位欒新同學的積極策劃下得以成形的。雖然接到他的電話時,我和扁皮怎么都想不起來他的長相,甚至不確定班里是否真的存在過這么一位先生,但欒新還是以一種班干部才有的熱情和責任感把聚會的組織工作承擔了下來。雖說最后只湊到了五個(我,扁皮,柳兒,他,大豆眼,老趙不算),其實已經很不錯了,說實話,這么多年沒見了,還好意思往一塊湊的,還好意思把自己的現狀給大家分享的,有五個已經不錯了。當這五個人圍坐在餐桌兩側,推杯換盞的時候,我們的架勢就像是多年不見的遠房親戚。

有四個月身孕的女人是最美的女人,有四個月身孕輕推門扉,倒提手機,閑庭漫步的女人是我們的柳兒。最美的女人重新回到老趙的臂彎,輕嘆一聲后,通知大家,本來“力爭要來”的嚴兵副隊長,臨時接到緊急任務,只能缺席了。

始終沒有出現在回憶里的欒新,像是在一直等這個消息,搓著手坐到茶幾旁邊的地毯上,半仰著頭咧著嘴對大家說,“那,咱們就開始吧,沒什么可等的了。”

看著他真摯的表情,誰都不忍心打擊他。老趙向后倚在沙發靠背上,拉開了身后的抽屜,取出一副撲克,交給柳兒。柳梅抽出了六張牌,一邊放在腿上洗,一邊說,“聽說嚴兵現在保衛首長了。”然后說出了一個大人物的名字,以及嚴兵時刻與這個大人物保持的距離,把大家都震撼得向后欠了欠身體。

“什么保衛,保衛延安,保衛列寧格勒,那叫保衛!他那個也就是個‘伺候著’,就是‘催’呀,碎催,催巴的催。”

大豆眼的話不得不讓我充滿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早已摘下眼鏡,戴上了隱形的她,只有長期戴高度數眼鏡遺留下的鼓眼泡,還符合我小時候的記憶。

柳兒把紙牌拍在欒新面前,翻著白眼沖李便平說,“催巴也是勞動人民,比你這個買辦強,”又扭過臉對我說,“還有你,一個幫閑!”

我和扁皮齊聲說,“是,是,比我們強。”大家都會意地笑了,氣氛和諧。絕非有意回避,而實在只是因為時過境遷罷了。不過記憶里格外陌生的欒新是念舊的,像個破折號一樣把散落的大家連在了一起。雖然有幾位同窗因種種無法推掉的理由,萬分遺憾地不能參加這次難能可貴的聚會,欒新也都把各位的近況向我們——作了通報,其生機盎然的描述讓大家有了同在一個屋檐下的親近感。本來欒新是盛情邀請大家到他家一聚的,但考慮到新婚燕爾的柳兒不僅是各位中唯一有家室的人,而且又身處孕期,便把聚點兒定在了老趙和柳兒的新房(剛剛搬到郊區養老的老趙父母騰出來的)。電話里向他打聽柳宅位置的時候,熱情的欒新堅決表示自己只認道,想不起具體地址,只能由他打車過來接上我們,一道前往。主動坐在副駕座位上的他自然也對的費大包大攬。當我們四個人(扁皮、我、他,還有順路拉上的大豆眼)一起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從同一輛夏利車里擠出來時,你能一眼看出我們的交情。

我對欒新真的是沒有任何印象了,扁皮倒記得他。聚會之前,在我家一起等他來接我們的時候,為了幫我恢復記憶,醞釀正確的同學相聚的情緒,扁皮還跟我講了一段小學時候,欒新追班上一個奇丑無比的女同學的事,無非是幫忙拎書包,一大早幫著抄作業之類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事。有意思的是——也是讓欒新獲得了全班男生的同情的事是——后來,就這么一位奇丑無比的女生,竟在欒新辛辛苦苦抄了半個月作業后,仍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把欒新寫的長長的紙條交給了老趙,說欒新影響了自己的學習。扁皮講得有板有眼,但我還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事實是,那個女生我也不記得了,至于扁皮所說的我作為班上男生的一員,對欒新寄予過的同情,只能是姑妄信之吧。

對欒新在電話里構想的這次聚會,我本來也只是將信將疑。他的名字我是沒想起來,但他說的學校班級是沒錯的,提到的幾個同學的人名,也在他慢慢的提示之下一個個地找到了位置。他的耐心和對我遺忘的理解,讓我十分不好意思,不停地抱歉,“您看看,我這腦子……”提到柳梅,還有她已結婚懷孕的時候,我沒說什么,只是那之后的幾個人,我就再怎么也想不起來了。掛上電話,我給扁皮打了個電話,主要是傳達這次聚會的事,跟他說,“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去,都不認識了。”“去,閑著干嘛呀?”扁皮是不會閑著的。

是老趙開的門,一個小個女人,穿著寬松的連衣裙,站在老趙身后。她閃過我們,先和大豆眼擁抱了一下,然后才和我們一一握手。握手的時候,欒新一直在邊上嚷著要柳兒猜我和扁皮分別是誰,我這才確定她就是柳兒,而且也知道了原來我倆是作為欒新帶來的“驚喜”——還是“驚訝”?我記不清他用的詞了——來的,柳梅事先并不知道。而顯然對大豆眼和欒新的來訪,柳梅一家是早有準備的了。這頗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有些不快,畢竟已經過了承受驚喜(無論是作為驚喜的扮演者還是接受者)的年齡了。雖說好像在考驗柳梅的記憶力,其實卻可能是在看我倆當年是否給別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了避免雙方不必要的尷尬,我搶在柳梅前面自報了家門,并對她說,“好久不見了。”欒新在一旁搭話說,“就是,十幾年了!”幾個同窗分別稱是。

被老趙讓進客廳的過程有點恍惚,夾雜著零亂的后悔。老式的兩居室,昏暗的過道很長,借著從里屋穿出來的燈光,可以看見兩旁的墻上掛著一些照片,下面的一排鞋子,都碼得十分整齊。我看見一個小姑娘,穿著白裙子,花一樣開在一個黃色的鏡框里。不好停下來看,只是匆匆掃了一眼。這又是何必呢,十幾年都沒見了,何必今天一聚呢?而且,除了扁皮常見,剩下的人要是放到大街上讓我自己認,我能認得出誰?和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人際關系呢?這該是個值得討論而不要輕易下結論的話題。扁皮倒和他平時一樣放松,邊四處尋摸,邊夸柳梅家裝修得秀氣,“不俗,不俗。”

雖然在電話里已經說過一遍了,欒新仍然很有責任感地把他所知道的幾位同學的近況又向大家通報了一通。在對不在場的同學有了過于充分的了解后,正在聚會的幾位分別作了自我介紹,從小學畢業開始,到今天上午為止。說到最后的時候,大豆眼恍然大悟道,“咱們怎么跟在婚姻介紹所里似的?”

那之后,很長一段冷場,大豆眼吐著舌頭,不知該怎么接自己的話茬。靜下來后,大家都變得謹慎起來,笑瞇瞇地看著別人,半張著嘴唇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卻還要狠心忍住,好把寶貴的時間謙讓給別人。我有些麻木地坐在十分綿軟的沙發上,后悔自己不該聽扁皮的,特別是不該作為“驚喜”這樣出現,還不如在家閑著。目光有意滯留在大豆眼,甚至老趙身上,不想看柳梅,害怕表現得好像是自己非要讓欒新帶著來她家似的。說也奇怪,大家(除了扁皮,我們老見)看起來都很陌生——這當然也難怪,十幾年沒見了——倒是老趙看著有點眼熟,尤其他的頭發,不僅是發型,而且還包括發質,一種黃種人少見的纖細婉轉,總讓我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在這么一位肯定從未謀面的老趙身上找到的這種熟悉感,不得不讓我自己進一步懷疑起這次同學聚會,以及自己參與的意義。扁皮只是瞇縫著眼笑著,對不斷延長的沉默袖手旁觀。老趙不停地給大伙倒水,不過除了“別客氣”、“邊喝邊聊”之外,他實在沒有別的要說的了。還是這次活動的發起人欒新打破了僵局,輕描淡寫地提到自己是本市某某“殺人游戲”愛好者協會副秘書長,讓大家都停下了喝水,重新找到了焦點。KGLA,欒新一邊在空中用手指比劃著這幾個英文字母,一邊告訴我們這是他們協會的英文縮寫(Killing Game Lovers Association)。

面對大家對這支非官方的民間純娛樂性組織異乎尋常的好奇,欒新有條不紊地講解了這個“協會”會員的組成,組織的規模,聯絡的方式,活動的形式等等事宜。為了更生動地介紹“殺人游戲”如何吸引人,欒新還給大家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次他們組織活動,一個會員由于一直當平民沒當成殺手,所以一直喝悶酒,拉著大伙誰也不許走,非等到他自己摸到黑桃當上殺手才行。結果鬧到夜里兩點才走,剛曲里拐彎地開上車就被警察給扣下來了。警察問剛才干了什么的時候,這位會員迷迷糊糊地說,“剛殺完人回來。”結果被拘留了兩天,把欒新找了去,才算說清楚。

在大家哄堂大笑的時候,欒新揚著手高聲說,“所以我們協會立刻增補了一條會則:組織活動中不得酗酒!”扁皮滿臉嚴肅地說,“是酗酒,不得酗酒。”這樣,有人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了。

在欒新對這種據說是年輕人中最流行的游戲的宣傳之下,考慮到自己與年輕的距離,大家紛紛表示早有耳聞,甚至已是行家里手,并都躍躍欲試。大豆眼張羅著向柳梅要撲克牌。欒新上下挫著手。

柳梅面帶愧意地說,“再等會兒吧,剛才忘了說了,嚴兵可能也要過來,要不等他來了一塊兒玩?”

大家都一愣,好像怕大家想不起來似的,柳梅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咱們以前的體育委員。”然后她側過頭對老趙又重復了一遍,“就是我們以前那個體育委員,現在當警察的那個,你那次罰分那事,人家還……”

欒新很通情達理地說,“也好,人多更好玩。”

扁皮拍著沙發說,“這小子也來!對了,我前幾年還見過他一回呢!”

“在哪在哪?”柳梅和大豆眼都很關心。

“就大街上,我走著,他站在一輛警車旁邊,車斜著,一個轱轆壓在便道上。”“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我揚了揚手,他也是,就完了。”

“沒聊聊?再怎么說,你們也是老同學,好多年沒見了的。”

“聊什么呀?天忒熱,那時候。”

“就完了?”

“你還想干什么呀,姐姐?”

這之后的沉默似乎變得可以忍受了,再沒人試圖去打破。等待有了目標后——嚴兵的到來,游戲的開始——大家都心平氣和下來,三三兩兩地聊著天,再沒人試圖找一個合適的話題把大家統一起來。就像是在等待大合唱的開始之前,每個人都放松著自己,練著一些小調。

我心里很亂,說不清自己到底希不希望嚴兵的出現。扁皮以前跟我說起過他碰到嚴兵的事,“聊什么聊?跟他有什么好聊的?”欒新打電話通知聚會的時候,我還問過他嚴兵來不來,在得知沒聯系上他的時候,我才決定來的。不過,不知道怎么的,我現在倒是有點希望他能來。因為畢竟他我還是記得的,甚至可以說是熟悉的,他來了,仿佛這個聚會才能和我真的扯上點什么關系似的,否則真就要變成欒新他們協會的一次組織活動了。至于嚴兵還能認出我嗎?這我倒會要讓他猜一猜。

欒新和大豆眼聊起了購物返券的事,老趙拉著扁皮去里面看他的洋酒收藏。我抬起頭,正好看見柳梅正看著我。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還好,她開了口:“欒新沒說,但我還想呢。你會不會來。”

我沒想到她會這樣說,事實是我沒想到她會想我來不來這個問題。她說她想過,這讓我不知道怎么接茬。我更沒想到的是,她說著,拉起了裙子的一角,露出了腳踝上面一道淺淺的疤痕,問我還記得嗎?那道淺得幾乎消失的疤痕是這次聚會里唯一熟悉的面孔,我當然記得。我沒想到的是她也還記得,而且她的身體也還記得。正好趕上扁皮他們從里屋出來,紛紛要求柳梅再露一露腳踝,讓他們也看看。然后在一片驚訝聲中,所有人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一起,看著我,等著我說點什么。我不得不承認,柳梅身體的記憶還有即將出現的嚴兵終于讓我冒冒失失熱熱乎乎地感到了一點參加這次聚會的意義。考慮到這還是一次同學聚會(似乎應該有人念些舊),考慮到柳梅還記得,考慮到我其實一直想說些跟這道痕跡有關的事情(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我打起了精神,咳嗽了幾下,覺得攢夠了開口的理由。

當然就像已經說過了的:她掉下去的時候,我并不在場,是扁皮顛不顛兒地跑上來通報我說……

只為等真警察嚴兵的到來,諸位潛在的殺手們才一直按兵未動。

現在這個付了車費的欒新,一邊像敲驚堂木一樣在茶幾上敲著手里的六張牌,一邊征詢大家,“那,開殺吧?”

老趙看了看手表,表示他沒意見,既然嚴兵因為首長的緣故來不了了。大豆眼也從吧臺椅上跳了下來,坐在了茶幾旁的地毯上,欒新的正對面。我欲言又止地看著柳兒,尋找著童年的影子。對可能出現的嚴兵的等待給了我回憶的時間,但嚴兵徹底缺席的消息卻要宣布游戲的開始,終止了我的敘述,這不能不讓我有些意猶未盡。我的回憶像是填補等待嚴兵等待游戲的無聊的一個佐料,在面對即將開始的主菜時,也變得格外乏味,沒人表示愿意再多嘗一口,我也不好堅持吧。

責任感很強的欒新,抬頭看了看表,審慎地提醒大家,“有時候,這游戲還蠻耗時間的……” 柳兒沖著不知身在何方的嚴兵嗔怪了一句,“真是的!這么晚才打電話來,白等了這么長時間!”

扁皮不知哪兒來的勁頭,摩拳擦掌地叫囂,“殺殺殺吧!”

應大豆眼的要求,欒新又簡要講解了一遍游戲規則,“一個法官,一個殺手,剩下都是平民,本來可以有個警察,但鑒于我們人數有限,這次就不要了。身份都不公開,只有法官知道一切,并控制游戲流程。每一輪在大家都閉上眼的時候,殺手向法官示意,用手指一個人,表示殺掉那個人。然后睜開眼后,大家在活的人中猜誰是殺手。”

“那怎么算贏怎么算輸呢?”柳梅也不恥下問。

“如果平民猜對了真殺手,平民就贏了。如果一直猜不對,殺手活到了最后,那就是殺手贏。”

在善與惡黑與白正與反的對決中頂多是個看客的法官,被老趙很識趣地主動請纓了。剩下的同窗一一抽了牌后(拿到唯一一張黑桃的將是殺手),各懷著神秘的笑容各就各位。我看見扁皮笑嘻嘻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欒新,也被他身上的一團正氣渲染得一臉嚴肅了。柳兒大大咧咧地把紙牌扣在水杯下面,一腿盤著,一腿搭在茶幾上,姿勢就像當年剛從沙坑的陷阱里出來一樣。新上任的法官低著喉結宣布:

“游戲開始了。現在夜幕降臨,大家閉眼,都閉眼……現在殺手睜眼,好,殺手殺人……好,大家睜眼。”

聚會以來第一次出現的短暫沉默后,一直頗為嚴肅的老趙停頓一下,沒有忍住笑容地說,“欒新,你死了。”

面對第一個受害者,所有幸存者都樂出了聲。

趙法官揮著雙手說,“大家請肅靜。現在死者請做臨終遺言。”

不得不說,欒新是個可愛的人物,尤其是當他可憐的時候。一直坐著的他站了起來,一邊問老趙,“是我嗎?”一邊舔著舌頭,像是剛要入嘴的菜,還沒品出一點滋味就被別人一筷子夾走了似的。

“是,人家指你了。”老趙不偏不倚,“遺言吧。”

扁皮在一旁不問冷暖地催,“快,遺吧,遺吧。”

柳梅帶著女性的潔癖,一邊怪扁皮說話“怎么這么惡心,”一邊在空中甩著手,像在反擊扁皮的語言污染。

欒新頹唐地坐了下來,不住地搖頭。不過大家關切的目光似乎又給了他重新站起來的理由。欒新叉腰踱步,在猛一回頭間,從死者變回了原來那個生機勃勃的某民間組織的副秘書長,居高臨下地對大家說,“很遺憾啊,這么快就出局了。但這種意外性正是這種游戲的迷人之處啊,活的人還可以繼續體會,互相幫助體會。我是經常體會的,本來這次沒想這么快就又體會到,但沒辦法,又體會了一次,不過,這不正體現了它的意外性嗎?……哎,有點兒像剛才咱老俞說的那事。要是我沒聽錯的話,他是在說柳兒掉進去是個意外,柳兒就別記在心上了。”

欒新看著我,又看了看柳兒,溫柔的目光讓我不知所措,不過沒容我們反應,欒新就又繼續遺言了,“現在本著一個無辜死者,同時也是一個平民的職責,我要說這個殺手是十分狡猾的,他把我這個可能是游戲經驗最多的人先清除出去,是很陰險的。不過我要說,我剛才在咱們都閉眼的時候似乎聽見了一點動靜,就在我這邊。”欒新頓了頓,很嚴正地看著李便平,說,“我覺得可能是便平兄。”

看著大伙愣愣地發呆,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過于進入角色,欒新自嘲地笑著說,“瞎猜,瞎猜,僅供參考,僅供參考啊。”

欒新微笑著重新坐了下來,享受著一吐為快后轉瞬即逝的快樂,把身旁略微發福的扁皮像頭活豬一樣撂在了案板上,“我,我,我”地呼哧了半天,才說出口,“我他媽沒出聲呀!”

不過,柳兒和大豆眼已經按捺不住發現壞人露馬腳后的義憤填膺了,紛紛指著扁皮,表示也聽見了可疑聲音。柳兒還以一種審慎的態度指出,聲音出自我們一邊,所以我也有嫌隙,并意味深長地提醒大家,“他們”,就是我和扁皮,“以前就有問題”。她伸起的胳膊給了老趙一次示愛的機會,老趙邊摸著柳兒的脖頸說,“小梅,別這么激動,”一邊揚著手說,“請大家保持秩序,一個一個發言,從李便平開始。”

小學畢業以后,除了扁皮,我其實倒是見過大豆眼一次。也是幾年前了,大四的時候,我跑到當時女友的大學陪她自習,基本上是陪她熬夜準備把她自己送出去。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那是最放松的一段時間。在這種未來不言自明的狀態中,兩性關系如雙方所料的那樣格外和諧,這種和諧和默契一直延續到了她出國失敗后,我們仍清潔而不拖泥帶水地失去了聯系。不過那時,在理論和行為上,我們還是在一起的,我會對我的朋友說,“我還帶著她,”她對她的朋友說,“嗯,還跟那誰呢。”正是這種在一起的狀態,讓她在我偶遇大豆眼并作簡短交談的時候,很自然又不乏嬌嗔地說,“呦,網點設得夠多的呀!這以前可沒和我匯報過。”當然大家都知道這話沒有任何實際的含義,尤其是她和我心里都明白。

是大豆眼認出我的,如果不是她堅持耐心提醒,我是無法相信眼前這個嘬著酸奶的小個女生,就是當年獨自做了一整面板報批評我(還有扁皮)的人——印象里那該是個蠻碩大的人。我還記得當年嚴兵緊攥著的柳條,先是在第二天下學后,直愣愣地拍在老趙的辦公桌上,然后又傳遞到了她的手中,并被她高高地貼在了后面的黑板上。所有板報的文字和圖畫都圍繞著它,并以一種配角的自覺,和那段枝條保持著距離。這樣印象深刻決沒有責怪她或耿耿于懷的意思——她那時是宣傳委員,本職工作而已一一唯一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因為那幾根輾轉反側后光禿禿的柳條,在一個周末后,竟被人重新貼上了楊葉。我知道這種對細節的注重和細心,絕非她的手筆。

那次站在教學樓的走廊里,她給我們講了一個笑話——大概是看見了我的女友正咬桃子的緣故。基本意思是,大一大二大三的女生分別是三種水果(但至少還是水果,嫩),而“咱們大四女生,你猜是什么”——她試圖拍一下我女友的肩膀,被不乏厭惡地躲開了——“是西紅柿……紅著臉,還冒充水果呢!”

我記得分別時我們互留了聯系方式,只是記不起記在什么地方了,后來連西紅柿也忘了。

闊別幾年后的番茄拉著將為人母的柳兒的左手(另一只在法官手里),懷疑和不屑的目光一起越過茶幾,扎在李便平臉上。

“我說,你你你還是快承承,承認了吧。”大豆眼一著急就結巴的毛病,我還是記得的。

像以前一樣,李便平絕不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更沒有欒新那樣痛定思痛后的舒展和表現的欲望。他的局促和毫無必要的扭捏,就像大豆眼的結巴一樣,在這次聚會里,讓我感到了熟悉和親切。在他為自己出聲的辯護(衣角坐在屁股底下,不舒服,只能活動一下)被柳兒火眼金睛地指為無稽之談(穿的是現在時行的短款包肉T-恤衫,坐不到)后,群眾們已經無法忍受他把話說完,而向法官要求就地處決。在行使權力的時候,大家都沒有猶豫,我也拍著便平的肩膀,舉起手,把他公決掉了。在自己起身上廁所的企圖也被欒新權威性的提醒(游戲之中任何人,也就是不管活人還是死人,都不能離開游戲現場)阻撓掉后,已經站起身的李便平,無所適從地向下扯著自己似乎過于短小的圓領衫,磕磕絆絆地重新坐了下來,在一轉眼間,變回了小時候那個扁皮,從老趙的辦公室拖著腳走出來,蹲在了墻角。

趙法官說,“現在,游戲繼續,大家請閉眼。”

游戲規則專家欒新關切地告訴大家,“這說明殺手還沒有死,便平兄是白犧牲了。”

閉著眼的活人都聽見了欒新抱歉的手拍在扁皮肩頭的聲音。

這一次殺手殺人的時間似乎很長,我閉著眼,聽見法官說“殺手殺人”,然后的沉靜和黑暗久得都有些讓人麻木了,才聽見“大家請睜眼”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睜開眼的時候,扁皮趕在法官嘴前面,通知我:我也死了。

欒新點著頭說,“有意思,有點兒意思了。我還懷疑是你呢……”

我吃驚地看著欒新,為他不懈的熱情和興致所迷惑。老趙像是怕驚嚇著我一樣,低聲提醒我說,“遺言吧,早遺早踏實。”

扁皮以過來人的身份,愜意地告訴我,“遺了就舒服了。”

我知道,現在只有我和另一個活著的平民還不知道誰是真殺手,但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說的。游戲進行到現在,已和年齡沒有關系了,年輕的面具實在頗為蹩腳。我抱歉地笑了笑,站起來,走向廁所。經過欒新的時候,被他拽住了褲腳,“不得離場!”他善意地提示。我忍住沒有罵出聲,顧著面子地解釋了句“憋不住了”,腿一使勁,邁開了步子。

我小心翼翼地沒有讓自己尿得聲音太大,推開門出來時,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我,好像我在里面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大家一直望眼欲穿似的。我像忘了什么東西一樣,轉回身站在廁所的洗臉池旁,擰開龍頭,水流像憋了很久,一起噴出來。我把手伸到龍頭下面,讓水積攢在手里,然后彎腰低頭,把手里的水潑在臉上。閉上眼的時候,想起上一次從水龍頭旁直起腰,捂著嘴回過頭,眼前一片模糊。操場上仍生龍活虎地戲作一團,楊樹巨大的樹冠遮著陽光,用陰影的筆在地上畫著地圖。我重新彎下腰,撅在龍頭底下,半仰著臉。水柱經過我的嘴,變成紅色流下來。我知道那背后一擊的另一端絕不會是柳兒,但我害怕她和這有什么關系,害怕她蓬松的裙子會出現在延長線的某一點上。一閃念間,我想過就這樣滴著血水去找老趙,但站起身后,我還是很認真地擦掉了所有碰撞留下的痕跡,重新坐到了臺階上的樹蔭里,努力讓自己耐下心來,等著傷口愈合結疤。

我保持著彎腰的姿勢,讓水滴自然地掉下來。這時我才瞇著眼睛看見龍頭上方的鏡子正好可以照見客廳,我看見柳梅正和大豆眼邊說邊比劃,欒新伸著胳膊,像面球網一樣隔在兩人之間。老趙和扁皮放松地向后靠著,扁皮甚至點上煙,翹著嘴唇吐著煙霧。我斜楞著腦袋,從鏡子的反射中看見所有的人都是橫著的,就像是飄在空中。

重新回到準青年人中坐下來后,才被告知,大豆眼和柳兒各投了對方一票,就等著我投決定性的一票,猜誰是殺手了。我知道這是游戲的關鍵,可能也是欒新最大的寄托,但我還是很辜負大家(當然主要是欒新)的期望,表示了棄權。 老趙等了一會兒,意在尊重我還有改主意的機會,然后在欒新的嘆息中宣布,“游戲結束,殺手勝利。”

扁皮以慣有的幸災樂禍式的迫不及待,蹭著我說,“你猜是誰?是咱……”卻被柳兒橫著攔了下來,“不能說,這是規定,是不是,欒新?”欒新還沒有從這種倉促結束的打擊中緩過勁來,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沒有答茬。

沒人有要起身活動活動的意思。游戲比想象的結束得要早,大家都有些疲憊似的,蜷縮著在各自的空間里,每個人,平民還有那個殺手,都是一副很受傷很茫然的樣子。

連欒新都沒有立刻提出“再接再厲,再玩一局”的建議,而只是在手里有些神經質地反復洗著那六張撲克。

雖然每個人面前的酒杯都干了,但也沒人表現出要起來方便方便。大家像一家親戚一樣飯后無言地坐在茶幾的四周,等待著發生點兒什么事情。在干燥的回味中,能聽見咽唾沫的聲音。

后來還是老趙,像家長把犯了錯誤的孩子留下來獨自悔悟一樣,甩手進了廚房。不一會兒,急沖沖的水聲撞擊著各種器皿,彈了出來。

我低著眉毛,瞥著柳梅鼓起的肚子。又一次想起了那次運動會,想起了進行曲反復播出的時候,我和扁皮在操場邊上,連同班上另外幾個歪瓜裂棗,百無聊賴地坐在自己剛剛從教室里搬下來的椅子上,看著柳兒和嚴兵穿著同樣的運動服,從自己眼前走過。嚴兵走在儀仗隊的前面,舉著班旗,柳兒走在他身后,扯著旗幟的兩角。風吹得旗子像孕婦的肚子一樣隆起。扁皮不屑一顧地說,“瞧他們丫那操性。”

我重新想起那個沒有回答的問題,答案當然已經不重要了,就像誰是殺手一樣,似乎別人都已經知道了,何必再多我一個呢?不過既然大家都知道了,為什么不再多加我一個呢?我有些執拗地抬起頭,正好看到柳梅也正看著我。她低下頭,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看了一眼,趕在我開口之前,對扁皮說,“合著你們當年本來是想讓嚴兵掉進去?”

“那不是明擺著嗎?”

“那當時,你怎么也不攔著我點兒呀,還讓我往里掉?”

扁皮撇了一眼廚房里勞動中的老趙,說,“攔得住嗎?您直愣愣地就朝嚴兵過去了。再說,那天那么晚了,你找他干什么呢?”

“你說,你們當年也真夠壞的呵……”柳梅沒理他,繼續說。

我忍不住說,“小孩都壞!”

“少廢話!”柳梅自了我一眼。

沉默了一陣的欒新答茬說,“就是,那得看是誰生的!咱……”也被柳梅白了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么會來組織這次聚會,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這種親近感的,甚至不知道他是誰。我順其自然地讓這種不解升華為厭惡,但努力克制著沒有任其轉化為憤怒。

柳梅一邊彎下腰,像要去按摩腳踝,一邊接著說,“你們那是哪找的那些破釘子什么的呀,還都給擱坑底下了。要不是后來,在老趙辦公室里,那誰提起來,我還不知道呢,結果抬起腳一看,鞋跟里還釘著一根呢。我看人家嚴兵人挺好的……”

“他好?他那是裝丫挺。”扁皮終于說了出來。

“我看嚴兵人挺好,”柳梅終于對扁皮置之不理了,“還不是人家扶著我去的醫務室?還有,可能你們不知道,后來好多天,人家每天中午還給我帶豆包吃呢。”

豆包把扁皮噎得張大了嘴看著我,像是被我的面無表情刺激了,又蜘蛛一樣伸長了手臂,彈起來說,“操!那,那是……”被我及時地拽回了地面。

柳梅愣愣地看著蘑菇一樣梗在地毯上的扁皮,又看了看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說啊,扁皮。”

扁皮受氣孩子很委屈很受傷似的,掙脫了我的拉扯,拽了拽自己短小的上衣,重新坐好,看著我說,“我說什么?你問問,他想說什么?”

我知道他想說什么,也知道他想讓我說什么。告訴大家那時我跟媽媽要豆包吃,然后省下來,差扁皮偷偷放進柳兒的課桌里嗎?我可以。我還可以告訴大家,那天看著她一瘸一拐地走近醫務室,我擔心得晚上睡不著覺,自己躲在被窩里偷偷地哭了一場。當然,我還可以再問問柳兒到底知道不知道那事(誰打的我。我有猜測,只想要證實),并告訴她當年被自己視為頗堅強的決定(沒告訴老趙,甚至沒告訴扁皮)。但真的沒必要說了。其實什么都沒必要說的。本來,來參加這次聚會之前,我根本什么都沒打算說,如果不是在大家酒足飯飽吃飽了沒事后,她非要提起裙子的一角,給我們看她左腳腕處的一道淺淺的傷疤,如果不是那樣,我真的什么都不會說的。當然這不怪她,她主動提起這事可能只是想盡盡地主之誼,看大家都有天可聊,就我一個人憋著,所以才露出腳踝,給我找個話題,怕我悶著。而我也真不爭氣,一份并無深意的好客之意,一段裸露的腳踝就讓我像找到了某種似曾相識的親近感一樣,滿心歡喜地開了口。我看了一眼欒新,發現自己其實和他沒什么兩樣。而這種類似真的沒有必要繼續延伸下去了。

大家都看著我,連老趙可能也是被扁皮的激動驚動了,擦著濕手,站在廚房門口。欒新重新找到了興奮點,扔下紙牌,扭著頭說,“有意思,有點兒意思了。怎么了,說啊。你們誰說都行。”欒新的建議讓大家都睜大了眼睛,咽著吐沫,來回搖著頭看著我們倆,生怕錯過了什么。

我真的有點不好意思讓大家又失望一次,但一時又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說的。只得頗尷尬地笑著,推了扁皮一把。

“我想說什么了呀!我是要說,你看看,時間不早了,人家老趙和柳梅也得休息了。”

下樓的時候,我和大豆眼走在前面,聽見拖在后面的欒新大聲地和老趙跟柳梅說,“下回,下回再殺,下回到我那去。”

我想起那張五彩飛揚的板報,還有那些圍繞在柳枝四周生動而切題的圖標,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豆眼,“現在還畫畫嗎?”大豆眼愣愣地看著我,揪著發梢,一副不知此話如何講起的樣子。樓道里的聲控燈都失靈了,任憑走在中間的扁皮把樓梯跺得如何山響,也毫無反應。

站在小區大門口,正準備互道晚安、各奔東西的時候,扁皮拍著我肩膀大喊一聲,“嘿!嚴兵來了!”大家紛紛走到馬路邊上,看著扁皮手指的方向,一輛警車像遲到的舞者,紅著臉踉蹌地朝我們這邊趕來。在這個夜行客不斷靠近的時候,我們六個人都舉起了手,木訥地看著車里面兩個帶檐帽的人在從我們身邊經過的短暫瞬間里,疑惑地側轉過頭,猶豫是否應該也和我們打個招呼。

作者簡介:

肖鐵,70年代出生,系芝加哥大學東亞系在讀博士。曾在國內刊物發表過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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