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里需要一條街,沒有多考慮,就寫上了漁隱街。這樣的街名,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城市,是很多很多的。雖然現在它們大多變了樣,甚至已經拆除了、沒有了。但是這些街名仍然在,也仍然能夠給我們傳遞出某些令人神往的氣息。有時候,這種氣息能夠梳理我們紛亂的心,能夠平靜我們煩燥的情緒,我們的身體已經進入了現代大道,但我們的思緒還可以在漁隱街里游走。當然,在寫下漁隱街三個字的時候,我并沒有想那么多。
等到小說寫成了,寫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回頭忽然覺得,這個隨隨意意起出來的街名,似乎有著一些言外之意呢。
漁,漁耕,代表過去、代表傳統、農業社會,在現代人的觀念中,亦可以看作是外鄉人,或者是現在整個社會中的弱勢人群。從前的“漁隱”,是遠離世俗,歸隱江湖,清閑度日。但是,在今天,在這里,“漁隱”已經迅速改變了它的含義。從前的“漁”,是遠離城市的,現在不一樣了,大量的農民從鄉下進城來,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說隱。是隱藏,是隱去,現代社會,農民以及外鄉人紛紛涌入城市,城市里處處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處處有他們的辛勤勞動,處處有他們灑下的汗水。在城市里,他們不是隱,他們是露,是在烈日下暴露最多一個群體。
但是,對于他們的留守在農村的親人來說,他們走了,他們不見了,他們被淹沒在城市現代化的大潮中,他們和農村的親人之間,有了一層隔離,他們隱藏起來了,親人找不到他們了。
他們是男人,是父親,是一個家庭的頂梁柱。作為一個男子漢,他們有責任讓家庭走出貧困,讓妻兒過得好一點。于是,他們把妻兒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打拼,去闖世界。當初,他們就是懷著這樣樸素的念頭出發的,他們并不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事情,一切會有什么變化。
但變化是必然的,不可能不變化。
于是,娟子的父親不見了。
于是,娟子要尋找父親。如果母親還在,還健健康康地活著,娟子也許不會去尋找父親。但是母親沒有了,娟子只剩下父親了。“我要,我要,找我的爸爸,去到哪里也要找我的爸爸。”歌里是這樣唱的,現實生活也是這樣進行的。
娟子沿著父親留給她的一丁點的痕跡去城市尋找父親。娟子走進了漁隱街,她一次次地以為自己靠近了父親,她甚至已經感覺到了父親的呼吸,觸摸到了父親的氣息,但她又一次次地失望,因為那個人不是她的父親,這個人也不是她的父親。或者說,也許他就是她的父親,但是娟子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父親,也不能確定他到底是誰的父親。老許、小啞巴的父親,王紅的父親,老板娘的父親,他們都是父親。
娟子沒有想到,她從尋找自己的父親開始,結果發現了一個令她驚愕的事實,并不是只有她的父親隱去了,許許多多的父親都離開了他們的親人,他們都在城市里消失了。
對娟子來說,生活是那么的真實,卻又是那么的不確定,她知道自己置身在社會這條大路上,但她卻不能走到自己的目的地。路上的人太多,路上的叉口也太多,而且,人與人,叉口與叉口,人與叉口,叉口與人,又錯綜相交,這些錯亂的線索,讓事實失去了它的本來面目。
娟子忽然明白了,尋找父親,不只是她一個人的故事。大家都要尋找父親,大家都在尋找父親,但大家都不知道誰是父親。即使找到了父親,即使父親已經站到了她的面前,她也不能確定他就是自己的父親。
父親走了,尋找父親而又不認得父親,已經成為一種廣泛的社會現象。
找得到父親或者找不到父親的焦慮,已經被父親是誰的父親這樣一種新的疑惑取代了。
娟子知道,父親還在,只是他不再生活在娟子的生活中。他在漁隱街,在高樓疊起的大城市里,有一條專為外來的父親們留著的小街、舊街。
這是一條已經不存在的街。
也可能,在寫下漁隱街三個字的時候,我就有了這些感覺和想法,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一直到小說完成了,我才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內心。漁隱街早就沒有了,但是為什么豎公交車站牌的人還會在括號里寫上“漁隱街”呢。
漁隱街還在。
父親還在。
但是,從遠鄉來的父親和身邊的漁隱街,都存在于一種不確定性中。
作者簡介:
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7年底考入江蘇師范學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學習,1982年初畢業留校,擔任文藝理論教學工作,1985年初調入蘇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
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江蘇省作協副主席、蘇州市文聯主席、《蘇州雜志》主編、一級作家。
1980年起發表文學作品。以小說創作為主,另有散文、電視劇本等,至今共創作、發表、出版作品一千余萬字。作品先后被譯成英文、法文、日文等介紹到國外。曾多次獲獎。代表作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中短篇小說《瑞云》、《我們的戰斗生活象詩篇》、《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等,電視連續劇《費家有女》、《干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