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殿”“追信”聽麒派

〔西皮慢流水〕我主爺起義在芒碭，拔劍斬蛇天下?lián)P。懷王也曾把旨降，兩路分兵進咸陽。先進咸陽為皇上，后進咸陽輔保在朝綱。也是我主洪福廣，一路上得遇陸賈、酈生與張良。一路上秋毫無犯軍威壯，我也曾約法定過三章。項羽不遵懷王約，反將我主貶漢王。今日里蕭何薦良將。但愿得言聽計從重整漢家邦，一同回故鄉(xiāng)。撩袍端帶我把金殿上，揚塵舞蹈見大王。

（白）將軍千不念萬不念，不念你我一見如故，〔二黃碰板三眼〕是三生有幸，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全憑著韜和略將我點醒，我也曾連三本保薦與漢君。他說你出身微賤不肯重用，那時節(jié)怒惱將軍跨下了戰(zhàn)馬身背寶劍出了東門。我蕭何聞此言雷轟頭頂，顧不得山又高，這水又深，山高水深，路途遙遠，我忍饑挨餓來尋將軍。望將軍且息怒，暫吞聲，你莫發(fā)雷霆，隨我蕭何轉(zhuǎn)回程，大丈夫要三思而行。

麒派藝術的重要特征，就是充滿激情的性格化表演和雄勁剛健的陽剛之美。周信芳的唱腔，貼合人物的性格和感情，貼合戲劇的規(guī)定情境，咬字有力，行腔豪放，頓挫強烈，剛健雄渾。這兩段《蕭何月下追韓信》的唱腔，就充分體現(xiàn)了上述特征。

劉邦招募天下賢能，韓信前來揭榜。蕭何初試韓信，確認其乃將才，向劉邦鼎力舉薦?！拔抑鳡斊鹆x在芒碭”這一段就是蕭何第一次上殿舉薦韓信時所唱。這段唱用的是[西皮慢流水]，由于唱詞內(nèi)容主要是敘事，因此用長于敘述的[流水]比較適合。再者，蕭何年紀較大，又是丞相，理應唱得舒緩平穩(wěn)，沉著大氣。

雖說這段唱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都十分平穩(wěn)，卻不能說它從頭至尾沒有變化和發(fā)展。它分為兩小節(jié)。第一節(jié)從“我主爺”到“反將我主貶漢王”，回憶了從劉邦芒碭起義，后與項羽分兵進咸陽，項羽毀約貶劉邦為漢王等往事，道來不無感慨。這節(jié)的曲調(diào)平穩(wěn)流暢，周信芳通過咬字的巧妙處理，唱得剛勁有力，猶如斬釘截鐵一般。第二節(jié)從“今日里蕭何薦良將”到“揚塵舞蹈見大王”，話鋒一轉(zhuǎn)，說明當今招賢的迫切。“但愿得言聽計從重整漢家邦，一同回故鄉(xiāng)”，在句法上采用附加句的方法，曲調(diào)也在類同中有所變化，唱時在尺寸上稍慢，增強力度，從而起到強調(diào)和突出的作用。最后兩句“撩袍端帶我把金殿上”，把“金殿上”三字的旋律上揚；將“揚塵舞蹈見大王”以沉穩(wěn)的拖腔結(jié)束唱段，以表現(xiàn)蕭何覓得賢才的興奮心情，并對自己這次舉薦充滿了信心。

蕭何滿懷信心舉薦韓信，卻碰了釘子。劉邦嫌韓信出身微賤，不予重用，蕭何連續(xù)三次保薦，劉邦還是無動于衷。于是韓信棄官而走。蕭何聞得消息，趕到韓信住所，見墻上韓信的留詩時，周信芳背向觀眾，以背脊由慢而急的顫動，表露出蕭何內(nèi)心的焦急。

緊接著，就是蕭何月下追韓信了。

這段唱腔采用[二黃碰板]轉(zhuǎn)[快三眼]，是從“將軍千不念萬不念，不念你我一見如故”的念白直接進入歌唱的。“三生有幸”，碰板前面沒有鑼鼓和過門，突然在板上起唱，且是從上句的后半句開始。這種處理，打破了舊的格式，非常新穎，把念和唱緊密連成一氣。[三眼]的速度略快于慢板，表達出蕭何求賢若渴的心理

——焦急、擔憂，極力想說服對方，語氣懇切而堅定。通篇文詞，從一見如故的個人友情說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非常親切。“天降下擎天柱保定乾坤，全憑著韜和略將我點醒”，對韓信的才能給予了充分肯定和推崇，其中“擎天柱”三字旋律高昂，更予強調(diào)。接下來，蕭何解釋了自己三次保薦卻未被采納的原委，以致將軍跨下了戰(zhàn)馬身背寶劍出了東門。演唱中，周信芳巧用了垛句來增強氣勢和感情色彩，旋律沉郁，表示了無奈。

蕭何接著敘說自己聽到韓信出走的消息震驚、焦急的情狀——“雷轟頭頂”，引出重要唱句“顧不得山又高，這水又深，山高水深，路途遙遠，我忍饑挨餓來尋將軍”。這一句中，用了多個垛句，“山高水深”、“路途遙遠”、“我忍饑挨餓”三個垛句旋律相似又不相同，層層鋪墊、隱秀蓄勢，唱到“來尋”二字時，周信芳安排了一個下行至低音5的腔，造成“尋”字與后面“將軍”的“將”字3之間六度的音程跳躍，大大強化了“將”字的力度?！皩④姟倍郑诶仙鶾二黃]腔常用旋律上加以變化，并在“將”字后面加襯字“呃”，形成強烈的頓挫，通過鋪墊和蓄勢，使樂句特別具有力感的光彩，表現(xiàn)出蕭何不畏山高水深、路途艱辛，月夜追趕韓信的滿腔真誠，感人肺腑。

最后兩句情深意切，循循善誘，勸說韓信隨他轉(zhuǎn)回程?！巴麑④娗蚁⑴?，暫吞聲”，一句層層遞進，“你莫發(fā)雷霆”的腔非常好聽，“隨我蕭何轉(zhuǎn)回程”，語氣懇切，充滿期盼。“大丈夫要三思而行”，節(jié)奏放慢，“三思而行”在 “思”字上稍作延宕，在“而行”上拖腔，曲調(diào)下行，委婉深沉，極力渲染語氣中的懇切期望和情深意長，把蕭何對韓信的真摯感情，為了漢室社稷求賢若渴的心情刻畫得酣暢淋漓。整段唱腔顯得感情激蕩，色彩濃烈，蒼勁雄渾，感染力強。

將以上兩段唱腔放在一起欣賞，可以發(fā)現(xiàn)，前一段唱腔沉穩(wěn)舒緩，表現(xiàn)的是蕭何覓得賢才欲加舉薦時的興奮和信心；后一段唱腔較為急促，旋律剛健，起伏跌宕，表現(xiàn)當時情勢的緊迫以及內(nèi)心的焦急波瀾。這兩段唱，詞是好詞，腔是好腔，唱是妙唱，形成對比，相互映襯，將蕭何的性格特征和心理行為立體地呈現(xiàn)出來，也讓觀眾充分領略了麒派演唱藝術的獨特魅力。

周信芳的唱腔接近口語，易懂易學，因此在上世紀三、四年代風靡上海，光是這張唱片就暢銷了十余萬張。著名京劇藝術家王金璐曾發(fā)出“申江家家‘追韓信’，滬上處處‘打嚴嵩’”的感慨。

書法/楊永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