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席勒的名劇《陰謀與愛情》充滿了自由精神、平等意識和理想情懷。不久前,為“席勒精神”深深打動的陳明正在上海執導了這出名劇。
宰相瓦爾特的兒子斐迪南與平民女子——音樂師米勒的女兒露伊斯真心相愛。宰相為鞏固自己在宮廷的地位,強迫斐迪南向公爵的情婦求婚,借此為公爵提供掩人耳目的淫樂機會。在威逼失敗后,宰相又與秘書伍爾牧密謀,將露伊斯父母投入監獄,逼迫露伊斯向宮廷侍衛長寫假情書,以打擊斐迪南對露伊斯的感情。于是,這對青年男女最終釀成了愛情悲劇。
陳明正為劇組的每位演員制作了一張卡片,上寫:“人生最重要的是‘感悟’,要學習席勒的大氣、正氣、勇氣,學做一個大寫的人。”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告誡青年演員,不要沉溺于當前文藝界盛行的那種小家子氣里,要學會“大氣”,學會思考人生。
陳明正非常擅于從優秀劇本中汲取劇作家的思想精華。在看過這出戲后,許多讀過劇本的觀眾都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的,這就是席勒具有狂飆精神的《陰謀與愛情》!”
然而,在我翻閱這部戲的演出本后不禁大吃一驚
——原劇本的每一頁臺詞都作過了密密麻麻的刪改,從頭至尾。只是這種刪改進行得天衣無縫,竟使觀眾渾然不覺!
導演工作并非是“照本宣科”的工作,而是要以劇作為原料進行“天衣無縫”的再創造。長期以來,“劇本劇本一劇之本”與“表演/演出是戲劇藝術的核心”這兩種觀點僵持不下,“案頭之曲”與“場上之曲”各說各的,造成“文”與“藝”相輕的局面。于是,唯劇本馬首是瞻的人不顧“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事實,不管臺詞與情節是否影響舞臺行動線的流暢展現和事件的順利推進,也要求劇本“一字不改”;另一方面,一些忽視劇本思想性、文學性的導演,在未能充分理解劇本實質的情況下便把其中的精髓改得支離破碎。
其實,一部成功上演的經典戲劇,正是編、導、演、舞美等一切戲劇元素通力合作的結晶。缺了其中任何一方的犧牲與協作精神,多了其中任何一方的居功自傲、唯我獨尊的情緒,最終受損害的便是戲劇本身。
陳明正的功力,在于汲取與創造、化解與升華的并行不悖和水乳交融。一方面,他極尊重原著的反封建精神內涵,也十分欣賞原著總體的故事結構和基本的情節推進方式。但他也明白,一部磅礴大氣的經典劇作,并不應被排演成一臺雖激情四溢但行動線不連貫的“詩歌朗誦會”。“詩意”與“大氣”應該貫穿在劇中人完整、協調、邏輯的行為與沖突過程之中。
看來,刪改是完全必要的。關鍵是怎樣刪改才能“神似”、“天衣無縫”。改動斐迪南和米勒的兩句臺詞是一個亮點。陳明正說:“之所以要改動或添加斐迪南和米勒的兩句話,目的是為了起到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效果,是要讓人們震驚和引起思考。一個大人物為了實現自己的陰謀,竟對一個平民女子耍起了流氓手段。我是帶著評論意識來處理這段戲的,而不是用平鋪直敘的手法。事實上,很多所謂的大人物就是這樣以不擇手段的方式制造罪名、迫害百姓、侵犯他國,從而達到其強權統治的。我們就是要讓這出戲有力地揭露那些所謂大人物的丑態。”
再比如宰相遭兒子反擊后與秘書密謀的那場戲。陳明正把這個陰謀家的結局改為宰相與秘書以受審的形式各站在臺口兩邊。他們玩弄權術,最終被公爵問罪,兩人開始互相指責、“狗咬狗”。這時傳來米勒的畫外音:“魔鬼!魔鬼!你們要上絞刑架!……露伊斯,我的女兒……” 導演如此揭露陰謀家的丑態,是帶著深刻的批判意識的。
演出時,愛情這條線更經過細致處理,被賦予了更完整、更人性的語言和行動。在斐迪南毒死露伊斯的戲中,陳明正沒有把斐迪南往“妒忌”、“占有欲”的方向上推。他認為,斐迪南不是奧賽羅,奧賽羅懷疑妻子“不忠”后不容妻子辯解便殺了她,在殺妻前沒有“自殺”計劃。而斐迪南是在再三追問戀人并再三得到“確認”后,才痛苦地決定與戀人雙雙赴死的。所以在演出處理時,不應把“污水”潑向斐迪南,而是要強化他自我犧牲、追求理想的精神,強化一個正直青年的心靈被陰謀慢慢撕碎的詳細過程。所以劇本中他與父親妥協的內容、他對露伊斯過于刻毒的語言也被刪了。
露伊斯的戲也作了改動。如在劇本開始斐迪南來看露伊斯,露伊斯本來有一大段表示“宿命”和“退卻”的臺詞。陳明正刪去了這段話。他認為,當露伊斯還未遭受陰謀家暗算的時候,如果她僅以父親反對為理由表示“退卻”的話,就顯得性格、行動前后不一致,其純潔、堅貞的個性便遭到了削弱。
演出將結束時,露伊斯在斐迪南完全絕望的情況下說:“斐迪南,你走吧,離開這個讓你遭到不幸的人家吧,我對不起你,你忘了我吧。”而劇本中的臺詞是:“現在你走吧,離開這個你覺得那末不幸的人家吧。”導演這樣處理,是為了避免這對戀人一味地爭吵下去,使舞臺節奏有高低起伏,更是為了突出露伊斯的心理第二計劃。她心境悲涼,本來就有死的打算。她不知道,如果失去了她,斐迪南也準備赴死的。所以,兩個人都各自往絕望的軌道上走。為清晰地理順愛情被毀滅的過程,陳明正在許多地方都做了或果斷或微妙的改動。
另外,為了讓故事推進更為邏輯合理,一些場景的先后秩序也被作了調整。比如,露伊斯與公爵情婦見面的那場戲,劇本中是放在“逼寫假情書”那場戲的后面,而演出本則放在了它的前面,目的是為了讓“假情書”造成的事件后果環環相扣。這樣,露伊斯見到那位貴婦時的心境、行動也就有了相應的改動,由原來被逼后的“哀莫大于心死”,變成遭暗算以前的“有理有節”。
這就是一位出色導演的“編劇”意識——對劇本的化解和再創造。化解與再創造絲毫不是為了貶低原著,而是為了能更好地彰顯劇本的思想精髓,使“文字的劇本”變成“行動的戲劇”。
然而,僅僅“化解”還是遠遠不夠的,“化解”之后還要“升華”。舞臺行動、情節、事件、過程不是為了就事論事,而是最終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使之變得有意義、有意境。陳明正認為,與“化解”過程中讓“作品的思想性通過情節本身自然地表現出來”不同,到了“升華”時一定不要吝嗇思想、語言的“點頌”。“化解”過程中、情節展現過程中,過多的言辭是“說教”;而“升華”階段的那些簡潔有力、意味深長的話語,如果能很好地與其他的舞臺手段結合在一起,就能夠把戲劇作品推向成熟與大氣。
舞臺背景正中的那座巨大、傾斜的十字架,見證了男女主人翁的愛情悲劇。燈光漸漸由白轉紅,變成一種介于鵝黃和草綠之間的顏色灑滿舞臺,靜靜地照在死去的男女主人翁身上。陳明正說:“我們試過很多顏色的光。最后那一刻的燈光保持白色會太悲慘,保持紅色會太殘酷,而這種嫩綠色的效果卻非常好,代表著和平、寧靜和希望。殘酷的現實和激烈的沖突過后,即使是悲劇的結尾,也要懷著一種美好的希望。”
這就是陳明正的“升華”。作為一位正直、睿智的長者,一位創新、探求的導演,陳明正把自己對青春、美好、自由、平等、愛的向往與追求寄托在了舞臺上純真美好的年輕人身上。有意味的是,他自己作為一位長者,非常痛恨劇中那些陰森、腐朽、食古不化的封建權貴、“老太爺”和“大家長”們,總是無情地揭露他們的陰暗本質,給與他們無情的鞭撻和嘲諷。這說明,青春、美好是不分年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