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薪伊的這本導演手記,是在我一再堅持下出版的一本書。之所以如此堅持,是因為我認為,陳導作為中國戲劇界當下最優秀的導演藝術家之一,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已導演了整整七十臺戲。這七十臺戲在她的身后鋪出了一條星光燦爛的藝術之路。這位中國戲劇界的“金牌導演”,摘取了中國戲劇所有的榮譽和獎項。特別是在萬眾矚目的首屆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評選中,她在十個劇目中導演了兩個。獎章像星星一樣點綴著她的藝術生涯。在激烈的藝術競爭中,她頗有“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氣概。她是我們這個時代、這個領域一位身經百戰、戰功卓著的“女將軍”。時至今日,歷史理應為她提供一個總結自己導演藝術、梳理導演美學思想的機會和平臺,以利于她以后更輝煌、更深沉的藝術創造。同時,這不僅是一份總結,更是一份傳承。在戲劇優秀導演人才極為稀缺的今天,人們期待有更新的戲劇導演經驗的傳授。陳導的這份創作手記,集中體現了她作為導演的全部心得和體會。對于年輕一代導演,如何將平面的、文字的一度創作,轉換成立體的、形象的、有聲有色展現在舞臺上的二度創作,將學院教科書的導演理論轉化成劇場的導演實踐,這是一份極為難得、極具親切感的教材。我十分愿意熱情地向戲劇界同行們推薦陳導的這份導演手記。同時,我還想說,即使離開了舞臺藝術,陳導的這本書仍然有其獨立的文學價值。作者的情感、內心和她對藝術的真知灼見,一覽無余地坦陳在讀者面前,始終以一種赤子之心燃燒著讀者的心。其中有的篇什單獨發表時,我就深為陳導的文思和文采所折服、所激動過。我相信,陳導雖然不是以文字為生的文學家,但其中不少文章是可當作美文來讀的。
作為同事、朋友和觀眾這三個角色,我目睹了陳薪伊這十來年的一些作品化虛無到實有的創作過程,心有所動,就把一些感動和感想表達出來吧。
1995年1月18日,陳導在她的導演藝術研討會上對自己作了一個極為精辟的概括。她說,我的人生是隨著時代而演變的戲劇人生,我的戲劇是時代演變中的人生戲劇。陳薪伊通過自己的藝術實踐,確定了時代、人生和藝術的穩定關系。
今天的時代本身充滿了戲劇性,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巨大而深刻的變化。但戲劇化的時代只是提供了一個戲劇和戲劇家可能的時代。它的可能,必須要落實到一個個具體的藝術家的身上。作為一個戲劇家,陳薪伊的人生充滿了變化無定、開闔跌宕的戲劇性。她人生的許多際遇、許多細節,包括她的身世、她對命運的抗爭和義無反顧的選擇,稍加整理就會成為精彩的戲劇元素。從某種意義上說,陳薪伊的生命檔案就是這個富于戲劇性的時代的濃縮版和個人化,而她導演的戲劇作品,就是她戲劇人生轉化、升華出來的人生戲劇。她把人、人的生命價值、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命運際遇,以及人與歷史、人與人、人與自己的撕裂人心的分裂和沖突,呈現在舞臺上,呈現在觀眾面前。觀眾看她導演的人生戲劇,實際上是在審視她和自己的戲劇人生。
在導演話劇《商鞅》時,她堅持要把五馬分尸變成萬箭穿心。這不僅是舞臺表現更直觀更強烈的需要,更是陳導戲劇人生慘痛警示的需要,是她在極“左”路線下度過的不堪回首的人生反思。從商鞅的“萬箭穿心”,到《貞觀盛事》的 “一笑了之”,實際上概括了陳導戲劇人生的全部心情變化。

對于陳導來說,人就是戲,戲就是人。中國古代美學把 “不隔”視為一種極高的美學境界,陳導就是那種人戲不隔、戲人合一,力圖將人生和戲劇、生命和藝術統一起來的藝術家。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她也經常會表現出不少區別于日常生活的戲劇性和戲劇行為來。她經常忘記自己的生理年齡,讓自己的裝束和舉止散發出青春氣息來。這是她性格本色的天然率真的流露。那年,我們一起出訪西班牙。在巴塞羅納高迪設計的夢幻奇詭的花園底層大廳里,碰巧有一個賣藝人用手風琴在拉弗拉門戈小調,陳導興奮得當場拉著劇作家趙耀民翩翩起舞。在人戲合一、浹然不隔的境界上,陳導具備了真正藝術家的氣質。
陳導屬于那種終生“在路上”的藝術家,靈魂一直在路上漂泊,在尋找著精神的歸宿。她導演的每一個戲,都是為自己“在路上”行走的一處歇腳和宣泄的小小的木屋。說到“在路上”,不得不說到陳導人生三個主要落腳點。這就是西安、北京、上海。俗話說,中國歷史三千年看西安,一千年看北京,一百年看上海。無意之中,陳導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走了一趟。她在西安起步,秦、漢、唐三朝博大強悍的文化氣象,奠定了陳導英武恢宏的導演氣度,同時高亢獰厲、古老悠遠的秦腔藝術熏陶出了她對中國戲曲的可貴理解。這種藝術啟蒙,對一個藝術家來說起著一種人生和藝術的“底色”作用,是受用終生的。事實上,唯有中國戲曲及其中國文化底蘊,才是中國戲劇得以區別世界各國戲劇的特征。倘若我們真要建構中國自己的導演學派,那么就必然要在中國戲曲的長河中披沙瀝金。
如果說西安給了陳薪伊最初的藝術文化滋養,那么北京則給了她理論的提升。中戲的人文氣息、徐曉鐘先生的儒雅風范以及80年代北京活躍的戲劇思想,給她朦朧的文化積淀指出了逐漸清晰的文化方向和藝術理念。話劇和現代的戲劇觀念,為她的藝術飛升插上了矯健的理論雙翅。沒有北京的學理提升,也許她會久久在黑暗中徘徊。

上海這座90年代開始站在中國改革開放前列的國際化大都市,則為陳薪伊登上自己導演藝術的巔峰,將自己的戲劇人生和人生戲劇同時推向極致提供了廣闊馳騁的舞臺。在上海,她遇到了同樣在漢唐文化懷抱中長大的尹鑄勝、周小倩和原上海青話的一批中國最優秀的話劇藝術家,遇到了尚長榮、關懷這樣出身梨園世家、視京劇為生命的優秀組合,遇到了《商鞅》這樣可遇而不可求的優秀劇作,遇到一大批她的藝術知音。在中國近現當代文化史上,上海已無數次地成就了外來人的藝術夢想,與此同時,他們也為上海帶來了一份文化的光榮。如今,陳薪伊也幸運地成了他們序列中的一員。雖然此前她也摘取過許多藝術榮譽,但2003年她一舉在十項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中奪得了兩項,無疑最終成就了她在當前中國戲劇界的巨大聲望。值得注意的是,上海在引進陳薪伊時,她已是一個年屆退休的導演了。引進這樣的人才是有風險、有爭論的。但實踐證明,冒這樣的風險是值得的,于是爭論也就漸行漸遠了。上海這座城市也許有不少令人遺憾的文化缺憾,但上海也總會在關鍵時刻做出許多勇敢而正確的文化抉擇。
一個靈魂在路上的漂泊者,是藝術家的宿命。而要堅持這一宿命的漫漫長途,內心是要有某種支撐和歸宿的。對于陳導來說,歷史、英雄、理想、悲劇,是她人生和藝術的美學核心。她抖開歷史的長卷,讓商鞅、張騫、李元昊、魏征、李世民……在我們眼前挾著雷電、痛哭,呼嘯而來,奔突而去。陳導對英雄人格所獨具的崇高感、悲劇感,有著一種天生的敏感。她能把商鞅的悲劇感呈現得撕心裂肺,也能把李世民和魏征的崇高感詮釋得淋漓盡致。倘若說,《商鞅》在中國戲劇的歷史悲劇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化不開的濃烈的話;那么我們很難想象陳導能把一代名君唐太宗和開國重臣魏征崇高人格之間的金戈鐵馬式沖突,處理得如一樹梨花那樣沖淡而洋溢著輕喜劇式的幽默,甚至散發著“月兒如勾”的一脈寶藍夜幕下的清輝和溫馨。
但我同時想指出的是,陳薪伊前半生的苦難坎坷,不僅鑄就了她對英雄人格的向往,同時也孕育了她對底層、對草根階層的生存的發自內心的關懷。在《商鞅》中除了商鞅,最令人難忘的是“為奴隸的母親”姬娘。這個出身卑微,用雙目成全兒子,最后在火光中陪伴兒子走向死亡的母親,陳薪伊同樣讓她成為了“中國的巨人”。在《貞觀盛事》中,三千尋常宮女的命運,中國百姓對于清廉為政的向往,同樣牽動著每一個觀眾的心。
戲劇的全部奧秘,在于劇本完成以后導演將用什么方式“敘述”劇本。克萊夫·貝爾說,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蘇珊·朗格說,藝術是把個體的情感升華為人類普遍的情感形式。倘若一個導演找不到自己在舞臺上“敘述”劇本的方式,那么再優秀的劇本也只能在案頭閱讀,對于觀眾只是飄浮的云煙。陳導是一個極其注重形式并且勇于追求形式感和形式創新的人。人們很難想象,沒有大開大闔的舞臺框架的變化,《商鞅》會有如此回腸蕩氣的力量。我曾看她在淮劇《馬陵道》的舞臺上堆滿了桌子,也看到她把京劇《梅蘭芳》的舞臺變得澄明透徹……為傳達盛唐氣象,她幾乎調動了開元天寶年間的各種文化要素——馬球、唐三彩、浮雕、六駿圖、壁畫、宮庭建筑、書法……為偉大人格的凸現精心建構了宏偉的歷史環境。總的來說,陳導的風格偏重于厚重大氣,但她在人們經常忽略的幕前戲、過場戲中也時有精雕細刻的神來之筆。如《貞觀盛事》李、魏沖突后一群宮女的下場,她就沒有簡單的“一道湯”,而是讓她們帶著各自的戲劇心理,或交頭接耳,或你牽我拖,或三三二二,或獨自一人,極有個性地走下場去。一戲一格,一戲一式,一戲一樣,陳薪伊對于戲劇舞臺的呈現樣式的追求,實在到了苦心孤詣的程度。當然,并不是說她的每一次形式的追求都是成功的。事實上,當一個藝術家對于形式的追求變成了形式主義,或者把形式創新壓倒了內容的追求時,形式就會變成妨礙戲劇敘述、干擾戲劇欣賞的危險的東西了。做人要常規平和,從藝需極致奇詭。我欣賞的是陳導不畏極致,甚至敢走極端、標新立異的勇氣和膽魄。

導演和指揮一樣,是一支演出團隊的靈魂和核心。不僅需要技術和藝術,同時需要自己生命激情的全部投入和人格魅力的輻射。舞臺藝術和交響樂隊一樣,是各個部門各個聲部的高度綜合。這種綜合的完美性和協調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演員和各部門對導演人格魅力的折服與否。陳薪伊的導演,在排練現場能像磁石一樣緊緊地吸引每一位演員和音、舞、服、化、美各部門的工作人員。她像施魔法般地讓大家按照她的導演意圖在不知不覺中走向戲劇的終點。許多大牌演員都以和陳導合作為榮,因為她能把對戲劇的理解貫注到演員的內心深處。她能和演員在復雜的人物心理變化和舞臺運動中,建立一種彼此信任默契的關系。她親切的時候,像個慈祥的母親和老師;她嚴格的時候,像個威嚴的將軍。在上海越劇院排大劇院版《紅樓夢》時,她獨特的人格魅力引得那些年輕未婚的女演員開玩笑地說,如果陳導是個男士,我們就一定嫁給她(他)!
陳薪伊把自己的導演手記命名為《生命檔案》,確實,她在許多戲中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她已經排了那么多戲,有了那么多令人羨慕的桂冠,作為朋友,現在我倒是希望她戲排得稍微少一些、精一些。因為生命和才氣都是極為珍貴的東西。稀釋了,那有多么可惜啊。而且在藝術中,生命只有保持一定的濃度,才會光華四射激動人心的。同時我也由衷地希望她能像當年排《奧賽羅》那樣,以當下的積累,沉下心來,重返經典,闡釋經典,在對經典的沉思中汲取未來藝術前行的滋養。
我愿意成為她永遠的觀眾朋友。
選自毛時安主編《生命檔案——陳薪伊導演手記》序一,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6月第一版,編者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