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是在冬季的安詳和靜謐中開始的。漢學家卜正民對明朝的興趣和視角,源于晚明歙縣的縣令張濤。在277年里,一個王朝的興衰,被同時植入在了冬天里。
在《縱樂的困惑》里,卜正民對從17世紀向14世紀這段漫長的歷史之路的回溯,是按冬春夏秋的順序行進的,明朝迷人和易變的世界,被鑲嵌在了四季一樣清晰分明的概念和編年框架上了。這是歷史,也是社會變化富有情趣、生動活潑的詩意,“大西洋的潮汐被中國的月亮牽引著”。
明王朝在冬天誕生,第一個迎來的是猴年的春節。之所以要循著四季的輪回,來描述明王朝的歷史,又偏偏選擇從冬天開始,似乎有些一廂情愿。相對于明王朝建立之前的紛亂,冬天對于一個坐在皇位上的貧窮的孤兒來講,也許具有更深刻的涵義。
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張濤的個人好惡。卜正民從《歙縣志》中得知,張濤肯定不喜歡春天,他選擇冬季作為明朝前期安居的鄉村生活的象征,代表著對秩序和夢想的渴求。
相對于其他王朝,明更適合于回憶,或以夢游的方式潛入。秦過于遙遠和冷酷無情,漢略顯威嚴,唐則近乎于輝煌燦爛,只可感嘆,不宜在靜謐的狀態里慢慢進享。明朝的內斂和充沛,賦予了與其相伴的游思一種深切的愜意。
明朝的簡潔、寧靜、清秀、自然的心性,距離今天一點也不遙遠。這個朝代在室廬、花木、水石、禽鳥、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等方面留下的“本土”知識,也不見得比歷史上的其他王朝少。那時候,明朝在細處上向世界展示的是東方的方式與別樣的思考。細致入微,又天然淡雅,是那個時代的高尚趣味。于物中超物,于意中歸于無意,無巧無俗,本真天性。明朝的智慧,使那時候留下來的東西,更接近自然。
我們沒有辦法將歷史一一真實的還原,就像我們不可能回到明朝一樣。但歷史同時又向我們展開無數進入它的路徑。每一個朝代都有各自的敘述和軼事、動感和細節、情態和兇吉,明代同樣也有忙著從事各自營生以適應日益增長的金錢關系的瓦匠、商人、官員、妓女、織工、書商和土匪所組成的人物圖譜與生活景象。
然而,晚明的天空要略微顯得傷感和婉涼一些。士紳階層除了對王朝忠誠之外,對瞬息即逝的婚姻和姬妾制度之外的浪漫愛情,也留戀追懷。柳作為晚明最有名的藝妓曾經是陳子龍的情人,在盛澤鎮的一家青樓以侍女楊愛的身份出道,將娼妓與異性純粹的性商業關系重塑成了一種文化關系。經由一位致仕的首輔納她為妾之后,柳寔才有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方面的點撥。她后來還與知名的錢謙益結成紅粉知己。卜正民講,藝妓讓個別的女子獲得了個人走近文學、自由、性和知識生活的機會,并沒有顯現出多數婦女被開放的絲毫跡象。明朝對于女子的寬容程度,在氣局方面略顯狹促了些,沒有給出眾多婦女其他的出路,也只讓妓女出身的柳寔,既名垂青史,又曇花一現。
除了柳之外,明朝讓另一個著名的女士,在對道德丑行界限的移位中,變得默默無聞。據張岱的講述,“簾子胡同”(即男性妓院)的姣童,使位于杭州西湖城隍廟附近的這當子生意興隆。喬裝成男客的那位無名女士,在花錢買下一個男童之后,對顛倒的性戀秩序,重新進行了顛倒,于天亮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朝極易讓人抬頭聯想到所見的明月,尤其是在西安由它的磚墻圍成的城樓旁邊。明城與明月,如果不是在虛擬實境,便是現實在擬寫已經虛幻的歷史。明月意味著一種冷抒情,它重復出現,像歷史本身一樣,包含著重復的差異和差異的重復。
按照余象斗《萬用正宗》中關于“天文祥異”的說法,月圓月缺,也預兆著災禍發生的規律。同樣的月食,在12月份的第五天出現谷物就會漲價,發生在10月則表示生意興隆。如果望月的金蟾在月底出現,呈上躍姿態,就表示著要出現人吃人的慘狀。對歷史的解讀,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結果卻不盡相同,還是不要出現吃人這樣的人間慘狀為好。
讓明月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