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文社那會兒,還有食堂,吃午飯時,能看見社長韋君宜也拿著碗,和大家一起排隊買飯。幾乎沒有人稱她“韋社長”,而是都叫她“韋老太”。
1986年3月,我參加了馮雪峰紀念會及學術討論會的籌備和秘書工作,開幕式和閉幕式等一些重要活動,她都出席了,還講了話。她戴著白邊眼鏡,個子不高,稍有些胖,簡直就像個能干的老太婆,話雖不多,但很干脆,絕不拖泥帶水,透著那么一份精爽干練。
但那時對她并不了解,不知道她當年是清華大學哲學系的高材生,得到過馮友蘭先生的賞識;不知道她曾經滿腔熱血投身一二九運動,十九歲就入了黨,之后又去了延安;也不知道她是五十年代首都新聞界的“四大才女”之一。
不久,韋君宜就離休了。后來,聽說她在參加一次會議期間,突發腦溢血而導致右側身體癱瘓,從此長期纏綿于病榻。再后來,便陸續讀到了她的《露沙的路》、《我對年輕人說》和《思痛錄》,《思痛錄》尤使我對她這個來自延安的老革命刮目相看。又找到她以前的《老干部別傳》和《海上繁華夢》等小說、散文集來看。這才了解了她的不尋常的人生,也理解了她青春時代的信念、理想和追求,更理解了她的愛、恨與痛,她的血淚、傷心與愧疚。
在韋君宜獻身革命的履歷中,有一點很突出:她出生于一個生活優裕的富貴之家,從日本留學歸來的父親,做過北洋政府交通部的技術官員和鐵路局的局長。她從小聰慧好學,又受到了良好的家庭和學校教育,1934年秋同時考取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燕京大學三所名校。父親對她寄予厚望,打算送她赴美國自費留學。
然而,“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那場發生在1935年冬天的轟轟烈烈的一二九運動,徹底地改變了一切。她由于參加救亡運動而常常缺課。馮友蘭先生教授的“中國哲學史”,她因缺課太多,不及格,需要補考。考前,她仔細讀了馮先生的專著《中國哲學史》,結果考得很好,馮先生給她打了九十五分的高分。
但是,年僅十八歲的她,終于還是沒有好好讀書,而是“懷抱著純潔的理想和信念而赴湯蹈火,視死如歸”,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由愛國通向革命的人生之路,從清華園走到了延安。
1936年初,她參加了北平學生救國聯合會組織的平津學生“南下擴大宣傳團”,下鄉宣傳抗日。回校不久,她就加入了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不久轉為中國共產黨。1936年暑假,她曾前往山西參加革命組織“犧盟會”。在拯救民族危亡的火熱斗爭中,先后在《大公報》、《國聞周報》、《清華周刊》上,發表詩歌、散文和小說等作品。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她回到天津家中,不久即離家南下,同時賦七律詩一首以明志,題為《別天津》:
斬斷柔情剩壯心,木蘭此去即從軍。
早因多難論高義,已到艱危敢愛身。
如此山河非吾土,傷茲父老竟誰民。
愿將一片胸頭血,灑作神州萬樹春。
到武漢后,她暫在武漢大學借讀。這一年底,她和大妹蓮一跑到湖北黃安七里坪,參加中共湖北省委舉辦的抗日青年訓練班。從此,她把自己原來的姓名“魏一”改為“韋君宜”。訓練班結束后,她先后被派往襄陽和宜昌開展抗日救亡工作。到了宜昌,和她接關系的是中共宜昌地區工委書記孫世實。孫是清華大學十一級中文系學生,曾任“北平學聯”常委。在朝夕相處的工作中,兩個人相愛了。
1938年夏秋之交,他們倆被調回武漢。母親帶著父親的親筆信,專程從北平經香港到武漢來看她。父親在信里懇切地希望她先回家,然后送她赴美國自費留學。韋君宜沒有回家。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歷史關頭,她把個人的學業、前程拋在身后,選擇了留在國內投身抗戰。
10月,武漢大撤退開始了。她和孫世實決定撤退到宜昌后結婚。但是,孫世實為了照顧一個生病的同志,沒能和她同船撤離。直到武漢陷落后,孫世實才乘船撤退。路上遭遇日軍飛機轟炸,他為了救護戰友,不幸遇難。
得知噩耗的韋君宜,心痛欲裂。她哭了一場又一場,恨不能立即哭死。她無法想像“失去他而活著”,她不止一次地想自殺,計劃自殺,甚至買了毒藥。過了幾個星期,她從“哀痛至極”中逐漸解脫出來,長歌當哭,寫下了感人至深的《犧牲者的自白》一文:
……在民族的獻祭臺前,有人走上來,說:“我獻出金錢。”有人說:“我獻出珠寶。”有人說:“我獻出筆墨。”有人說:“我獻出勞力。”我將上臺大聲宣布:“我獻出了我的愛人!”
她后來說:“我為什么拋棄了學業和舒適的生活來革命呢?是為了在革命隊伍里可以做官發財嗎?當然不是,是認為這里有真理,有可以救中國的真理!值得為此拋掉個人的一切。”
1980年,她為這篇文章做“補白”時寫道,我活到了他為之付出了年輕生命的“將來”,“光明、理想、愛情、犧牲、殘酷、愚昧、民族、國家、命運……這一切復雜的交織,小孫全沒有想到。這個‘將來’的面貌,他沒有想到。”
韋君宜也沒有想到。1949年她作為“新社會的代表者”進了北京以后,她曾經舍棄一切、奮不顧身投奔的“革命”,仍在無休止地繼續。
盡管在當年延安的“搶救運動”中,她和丈夫楊述都受到了深深的傷害,毀家紓難的楊述被打成了“國民黨特務”,他們的第一個女兒不幸夭亡,她也落下一身病,但是,毛澤東1945年在中央黨校舉手道了個歉之后,他們就“全都原諒了,而且全都忘記了”。
五六十年代,韋君宜又經歷了一場接著一場、更加漫長的嚴酷無情的精神磨難和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
由于“對‘組織上’的深信不疑”的態度,“以信仰來代替自己的思想”,“以上級的思想為思想”,使她也一度成了“以整人為正確、為‘黨的利益’”的“整人者”。甚至對在“鎮反”、“肅反”中受到冤屈的自己的舅父和丈夫的堂兄,她或者嚇得“連忙劃清界限”,或者“相信不疑”,而采取了“冷淡”的態度(她自責地稱之為“打擊迫害的態度”)。
北平解放以后,她做過共青團中央完全部副部長兼《中國青年》雜志總編輯,1954年她又從北京市委文委副書記的職位上,調到中國作家協會,擔任《文藝學習》主編。她說,那時候開起會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周揚,“怎么說我就跟著怎么說”。黨報上忽然宣布胡風是“反革命集團”,她也“寫了文章,批判胡風,以為自己這樣做是聽黨的話,緊跟周揚”。
后來越搞越大,發展到整丁玲、陳企霞,他們都成了反黨的“右派”;再后來,馮雪峰也成了“右派”;與陳企霞一起辦刊物的編輯,都一概網羅在內;然后是丁玲的秘書也算進去;再以后是和丁、陳、馮毫無關系,和她一樣真正聽黨的話,老解放軍出身的秦兆陽;還有年輕的“少年布爾什維克”王蒙,陳企霞教過的學生徐光耀……
韋君宜目瞪口呆,震驚不已,也困惑不已。
她做了《文藝學習》這個對廣大青年讀者進行文學教育,普及文學知識的刊物的主編后,一開始是很強調文藝的政治教育意義和社會效果的,但后來受到了非主流文藝思潮的影響,“也變得有點‘非正統’起來”。
1956年4月下旬,聽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所作的秘密報告的傳達之后,當天晚上,她流著淚,問她的助手、《文藝學習》的編委黃秋耘:“你認為今天聽到的,是事實嗎?是真的還是假的?”此事對她的震動極大。她沒有想到,在共產黨內部會出這種事情。
黃秋耘向她建議在刊物上轉載肖洛霍夫的小說《一個人的遭遇》,開始她不同意,說“這個東西是反蘇反共的”。主張文學家、藝術家“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閉上眼睛”的黃秋耘說:“蘇聯人民難道都是歡樂的嗎?沒有痛苦?有痛苦,作為作家,寫一寫人民的痛苦,是應該的。”
從青少年時代就追求自由、民主、民族獨立和人民幸福的韋君宜,終于決定轉載這篇小說,在同一期上還發表了肯定這篇作品的評論文章。
她還接受黃的建議,連續三期在《文藝學習》上組織討論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1957年第5期,又刊發了劉紹棠提出毛澤東文藝思想應該隨著時代的發展而發展的《我對當前文藝問題的一些淺見》。
在1957年4月和6月的兩次作協黨組會議上,她對秦兆陽由于修改王蒙的小說挨批表示同情,還指出1956年對丁玲、陳企霞的處理是錯誤的。《文藝報》的社論批評了黃秋耘譴責教條主義的措詞尖銳的《刺在哪里?》(刊發于1957年第6期《文藝學習》)后,她6月29日找到擔任作協黨組副書記的詩人郭小川,哭了一場。在7月2日的作協黨組會上,她發言認為,《文藝報》社論對黃秋耘和劉紹棠的批評是過火的。她還為《文藝學習》編輯部的一個干部李興華被劃成“右派”一事,和作協機關領導反右派運動的核心小組組長劉白羽,大吵了好幾次。
然而,以雷霆萬鈞之勢開展起來的作協的反右派運動,很快也把矛頭對準了韋君宜。她由原來的“緊跟派”,一下子跌到了“右派的邊緣”。
8月17日,在《文藝學習》編輯部會議上,她被迫做了被認為是“很不深刻”的檢討。她寫的“不屬于口口聲聲歌功頌德的小文章”,也被認為是“壞文章”。
從10月17日到11月23日,作協黨組連續開了七八次會,對她進行批判,后兩次把她和黃秋耘一起批。10月24日上午的韋君宜思想批判會,郭小川最后一個發言,講了一個多小時,談得比較尖銳。他在日記里寫道:“對于韋君宜那種自以為是,不這樣批評一下也不行。”
隨后,作協決定停辦《文藝學習》這份受到青年讀者歡迎,印數從1954年4月創刊時的十二萬份,一直增加到近四十萬份的雜志,其主要“罪狀”是組織討論《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以及發表黃秋耘和劉紹棠的文章等“嚴重右傾錯誤”。
由于她在延安工作時的老領導胡喬木出面干預,她雖然逃脫了被劃為“右派”的的厄運,但是,她目睹了一幕幕悲劇、慘劇在自己身邊的發生和上演。
《北京日報》的青年記者戚學毅,自己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因為他的好友劉賓雁被打成了“右派”,他不愿意違心地批判、揭發他,就在批判會正進行之時,從五樓上跳了下去,當即身亡。他死前的幾天,還對韋君宜說過:“我讀過黃秋耘那篇《銹損了靈魂的悲劇》(刊于《文藝報》1956年第13期——引者注),我可不愿意自己的靈魂受到銹損,帶著銹損了的靈魂而活下去是沒有意思的。”
戚學毅的死,使韋君宜痛苦不堪、痛心不止。她想不明白:“為什么非要把一個有正義感的年輕人迫上死路不可哪?我看這樣搞運動不怎么對吧?”
她寫了一首七律《一九五七年有感》,真實地記錄了內心的困惑和痛苦,詩云:“抱影清宵輾轉時,秋寒獵獵已難支。朱顏綠鬂緣誰盡,臥雪含冰不可思。寧惜一身甘粉碎,每懷天下欲成癡。人生所苦心難死,碎向君前知未知。”
作協的反右派運動大獲全勝。僥幸沒劃為“右派”的韋君宜,由于“沒有站穩立場,犯了較嚴重的右傾錯誤”,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被撤消了作協黨組成員職務,取消了中共中央直屬機關黨代表身份,然后,遣送到河北懷來農村去勞動鍛煉。
1959年初她回到北京,又以《人民文學》副主編的身份,到長辛店二七機車車輛廠參加廠史的編寫。1960年調入作家出版社,年底作家社并入人文社,1961年4月,她被任命為副社長兼副總編輯。
經過了“下去又上來,上來又下去”的反反復復的折騰,“經歷了無數的酸辛和慘苦”,她已成了一只心靈上傷痕累累的政治風暴中的“驚弓之鳥”。
曾于八九十年代擔任人文社社長兼總編輯的陳早春,覺得“她是個謎”:“既是個女強人,又是個弱女子;一方面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豪邁,另方面又有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懦弱;她熱情而又拘禮,驕傲而又謙卑;她是個熱水瓶,內膽是熱的,外殼是冷的;她對自己的事業和命運是堅忍不拔地執著抗爭的,但最終的拼命一擊,也只能算是鉛刀一割;她有雄才大略,但不能揮斥方遒;她狷介而隨俗,敏捷而愚鈍。”
王蒙回憶“文革”中韋君宜去過新疆,他到旅館拜訪她,“她是一句寒暄的話也沒有,似乎不認識我。她嚇壞了,她其實是不敢與我交談”。到了1976年,王蒙的妻子到北京探親,受丈夫之托去看望韋君宜,“君宜也是一句話也沒有”。
王蒙說,她“是一個講原則講紀律極聽話而且恪守職責的人”,她從不虛與委蛇,從不打太極拳,沒有廢話,沒有客套,沒有解釋更沒有討好表功,確實做到了無私,不承認私人關系,不講人情世故,不會兩面行事,需要劃清界線就真劃,不打折扣,不分人前人后。
然而,這一切,韋君宜所經歷的一切,最終都沒有毀滅她感受別人的苦難和自己的傷痛的心性,沒有徹底摧毀她深入地探根究源的反思能力。“文革”恰似煉獄一樣,把她的這種能力和本性喚醒了。
她說過,“‘文革’救了我”,我從中“死里逃生”。經過十年“文革”的“洗禮”,“她的靈魂清洗干凈了”。這場民族大劫難,使她的靈魂得到了救贖,精神發生了蛻變。
由“死”而“生”,她是怎么“活”過來的?
1966年8月,正在河南農村擔任“四清”工作團團長的韋君宜,被召回北京。一回到人文社,滿墻皆是矛頭指向她的大字報。緊接著,“造反派”把她關進了社會主義學院,集中批斗。“造反派”逼迫她自己記錄對她的“揭發批判”,她拿起筆,寫下了一句話:“親愛的黨啊,你難道不要你的女兒了嗎?”
不久,“造反派”又把她揪回社里批斗、游樓。她一下車就兩腿發軟,幾乎癱倒在地上,兩個空軍女戰士從兩旁架著她,連拉帶拽地游完了樓。之后,她便神志不清。
別人問她話,她答不上來,只是直愣愣地瞪著對方;把一個鋁鍋扣在頭上,說要去游街;又將廁所里用過的衛生紙撿起疊好,說是交代材料;而且語無倫次,不會說話了,成天對著偉大領袖像傻笑;既不認識家人,也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拿著一幅領袖像邊哭邊說:“毛主席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她女兒學校的同學,率先沖到她家里來抄家。接著,機關干部、本院居民、街道閑雜人員,誰都可以到家里來亂抄一通。一切能砸碎的東西都砸碎了,糧食里被摻進了玻璃碴……
她的丈夫楊述,當年在清華曾是一個“浪漫的、激情的、多才的少年”,在一二九運動中,是與蔣南翔并稱的核心人物。他對黨忠貞不二,真正做到了黨怎么說,他就怎么想,怎么做。但是,他這個北京市委主管高等院校工作的副書記,卻一夜之間,成了“三家村的黑干將”,被抓走囚禁起來,剃了陰陽頭,還被“造反派”用一寸粗的鐵棍子,打折了肋骨,在地上到處爬。
她的兒子也成了“狗崽子”,被侮辱,被追打,在外邊流浪了一夜,之后,精神失常。
同樣也已精神失常的韋君宜,一病三年,在老保姆趙婆婆的看護下,逐漸恢復,直至1969年去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前,仍未徹底痊愈。
她去干校之前,全家曾在天安門廣場合影,給我們留下了那個政治瘋狂時代她的真實面影。照片上,矮小的韋君宜,短袖衫皺皺巴巴,右側衣襟下垂,領口朝一邊裂歪著,嘴角緊抿,“瘦得像人架子”,全然不見了往昔那個清華才女的英姿和風采。
韋君宜終于熬過了十年“文革”。1973年,她和嚴文井回到社里主持工作。
“新時期”開始后,她雖心有余悸,但依然宵衣旰食,忘我地工作。1979年,她和嚴文井一起,決定以人文社的名義,在北京召開中長篇小說創作座談會。為了開好這次對剛剛起步的“新時期文學”的發展產生了很大影響的會議,她“奔走最勤、操心最多”。還分頭請來胡耀邦、茅盾和周揚,到會講話,與作家們進行交流。
為了解決“文革”十年造成的“書荒”,她又和嚴文井主持集中重印了中外文學名著近五十種,在社會上引起了極大影響,被譽為“新時期文學出版復業”的先聲。她大力支持大型文學期刊《當代》的創刊,《新文學史料》季刊也在她的主持下面世;作家王蒙、張潔、莫應豐、馮驥才、諶容、竹林、張曼菱等人,都得到過她的熱情關切和切實幫助,在人文社出版了他們的重要作品。
韋君宜擔任總編輯的人文社,成了為人們矚目的思想解放的澎湃洪流中的一朵翻騰奔涌的浪花。
她在延安《中國青年》雜志作編輯時,雜志社的社長是胡喬木。1953年,中央組織部門打算把她調到新創建的工科大學去做領導干部。她覺得自己不能勝任,于是去找胡喬木,胡讓她到中國作家協會去。她的編輯生涯,就是這樣開始的。
“新時期”剛開始的時候,胡喬木肯定了在她主持下,人文社編輯出版的正面描寫“文革”的長篇小說《將軍吟》(莫應豐著),又支持這部有爭議的作品得了“茅盾文學獎”。可是后來,卻聽說胡喬木不贊成描寫“文革”的悲慘場面的作品,說“那已經過去了,應該向前看”。
韋君宜并不同意老上級的這種看法。在后來思想界、文藝界發生的不同意見的爭論中,胡喬木發表的一些觀點和文章,她也無法認同。她越來越少去找這位老領導了。
她病倒之后,胡喬木幾次到家里看望她,韋君宜從沒和他談及有關爭論。“我懷念著當年的胡喬木”,胡去世后,她在《胡喬木零憶》一文中這樣寫道。
與她一起工作過的老同事,提起她的時候,不止一個人說,在路上或公共汽車上,碰到了她,上前主動打招呼,她卻視而不見,毫無反應,仿佛故意不理人似的。就那么一個人目中無人地自說自話,只見嘴唇在動,并不出聲。說著,說著,忽又無言地笑了,可是倏忽之間,笑容就立即消失了,只有上下唇兀自在翕動不止
她似乎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隱秘的、深藏不露的精神世界,而且完全生活于、沉溺于其中,別人根本無法窺探其中的堂奧。
有一次,中國婦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接待外國女貴賓,指定幾位女性代表前去陪客,韋君宜也是其中之一。她忙于工作,回到家,打開箱子,抓了一件針織白底藍花綢的旗袍,又套上一件軟料子西式白外衣,就匆匆走了。到達指定的接待廳后,婦聯主席康克清看了她一眼,搖著頭說:“你怎么穿了一件破衣服來會客人?”
韋君宜低頭一看,糟了,外衣左邊底下口袋,撕了一個口子。她連忙將外衣脫掉。康克清又看了看她的胸前,說道:“旗袍也是破的。”
她再看,天啊,旗袍胸部的針織花紋,有一處開線了,該縫補卻沒縫補。韋君宜窘得滿臉通紅。幾位婦聯干部急忙找了一件白網線外衣,給她套上,才算了救了她的駕。
韋君宜不拘禮節,似乎也不大懂人情世故。家里來了客人,她既不讓座,也不沏茶。有時候,社里的編輯去她家里談稿子,談晚了她也會留你吃飯,但并不顯得特別熱情,似乎吃飯就是吃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她走路不抬頭,上身前傾,走得大步流星,永遠是匆匆忙忙、風風火火。
她工作效率極高,審稿速度極快。操著一口京片子,和作者談稿子時,從來不講理論,而是單刀直入,一語破的,問題抓得極準。比如她會說,你寫的這個女人不對勁兒,根本不像女人,如何如何。作者聽了,不得不佩服。
她在社里還主持了“編輯月會”。她親自請專家來講,也請老編輯講,請業務骨干講。更多的時候,是她自己上臺主講。主要講如何組稿,如何加工修改書稿,如何提高業務水平。這種每月一次的“編輯月會”,受到了編輯部門,尤其是年輕編輯們的歡迎。
在傾心投入文學編輯出版事業的同時,韋君宜自己也開始了執著、堅韌、深刻的精神涅槃。
在與她有類似經歷的人都紛紛撫摸傷痕、傾訴冤屈、表白心跡之時,她寫下的,卻是記憶苦難、清洗靈魂、叩問人性、呼喚人格的作品,如中短篇小說《清醒》、《洗禮》、《招魂》、《舊夢難溫》,散文《當代人的悲劇》、《負疚》、《抹不去的記憶》,都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獨異之色。到了《露沙的路》和《思痛錄》,更是字字血淚,篇篇歌哭,堪稱泣血椎心之作。
她的很多文字,都帶有精神自傳的性質。愧疚,沉痛,覺醒,追問,反思,于其中一以貫之,真正感人地記錄了她的難能可貴的精神復活之旅。她過去的困惑、迷惘與痛苦,源泉于一個文化官員的黨性與其心靈深處的知識分子的良知的矛盾和沖突。上述作品表明,在巨大的思想沖突和劇烈的內心痛苦中,她開始了由文化官員向知識分子的艱難復歸歷程。
與魯迅說的那種無信仰、無特操的“做戲的虛無黨”截然不同,韋君宜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界一位罕見的認真、執著、純粹、堅貞、勇敢的女性知識者。由于認真、執著、純粹、堅貞和勇毅,遂堅定地獻身理想,熱情地擁抱信仰,奮不顧身地投入革命,一朝幻滅,也便格外痛楚,醒覺之后,又分外決絕。
無論是一個人,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韋君宜常常旁若無人地自言自語,晚年尤甚。她親歷了那么多磨難,受到了那么多難以忍受的傷害,心中不知淤積了多少疑問和痛苦。所有往事,她都無法忘卻,難以釋懷。日久天長。就這樣不停地咀嚼,不息地思考,反復地追索,痛定思痛,“疾痛則呼天”。
1985年下半年,我們的社長韋老太,堅決要求離任回家。在社里為她舉行的全社員工參加的告別會上,她哽咽著,不停地擦著眼淚,說:
“……這里是個聯合國,我指揮不了人,人人都可以指揮我,上面的,下面的……到這里來,不要想當官,我在這里的官是最大的,當我這樣的官,有什么意思?……我一輩子為人作嫁衣裳,解甲歸田,也得為自己準備幾件裝殮的壽衣了……”
從此,她再也沒有踏進人文社的大門。
她傷心,她痛心,所有的傷痛,都沉淀為清醒而明晰的理性,推動她做追蹤溯源的思考。
實際上,她的“思痛”,早已開始。在延安,丈夫楊述和她被“搶救”之后,她就寫過了一首未完成的新詩《家》,傾訴“在家里/我們卻成了外人”的委屈的哀傷。
1980年,她為楊述寫了一篇悼文《當代人的悲劇》。“我要寫的不是我個人的悲痛,那是次要的。我要寫的是一個人。”她這樣寫道,這個人在十年浩劫中間受了苦,挨了打,這還算是大家共同的經歷,而且他的經歷比較起來還不能算是最苦的。“他最感到痛苦的”,還是人家拿他的信仰——對黨和馬列主義、對領袖的信仰,當作耍猴兒的戲具,一再耍弄。這種殘酷的游戲,終于逼使他對自己這“宗教式的信仰”發生了疑問。這疑問,是“付了心靈中最苦痛的代價”換來的。
從那時起,韋君宜就在不停地思索,就在不斷地追問:“我們這時代”,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人間悲劇”,而且發生得這么多。
到了寫《思痛錄》,她的思考比以前更加深化、更加深刻,也更加悲愴了。在一個廣闊的大時代背景上,她不但思考了自己的一生,思考了自己的革命生涯,而且也思考了近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的歷史。
在“緣起”中,她說:“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痛苦地回憶、反思,思索我們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犧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真正使我感到痛苦的,是一生中所經歷的歷次政治運動給我們的黨、國家造成的難以挽回的災難”,“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人者。”
她還寫道:“參加革命就準備好了犧牲一切,但是沒想到要犧牲的還有自己的良心”,“我時時面臨是否還要做一個正直的人的選擇。這使我對于‘革命’的傷心遠過于為個人命運的傷心”。
讀了這些話,誰能不被強烈地震撼,不為之動容,而做深長的省思呢?
韋君宜自1986年4月因腦溢血偏癱后,1987年又右臂摔傷骨折,1989年再患腦血栓,1991年骨盆又震裂……
就是在這接二連三、難以承受的病痛打擊和折磨下,在右手的神經已經壞死的情況下,她以超常的意志和巨大的精神力量,依然堅持練習寫字,依然堅持下地走路,依然堅持繼續寫作。令人難以置信地是,她就是在病床上,用左手,寫完了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露沙的路》和《思痛錄》。
一個身體疾患如此嚴重的女性,并沒有被病魔所擊敗,反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贏得了具有膽識、良知和智慧的健全人格。不能不說,這是生命的奇跡,更是精神生命的神跡。
1997年12月,韋君宜在協和醫院的病床上,過了八十歲生日。她已在醫院度過了三個年頭。身體不能動,嘴不能說,只靠鼻飼攝取食物,大小便都在床上。
詩人邵燕祥寫了《賀韋君宜八秩大壽病中》詩送給她:“洗過征塵洗腦筋,焚坑歲月劫余人。已是痛定猶思痛,曾是身危不顧身。大夢方醒纏重病,蒼天若醉厄斯文。居然一事堪欣慰,贏得衰年史筆真。”
韋君宜的《思痛錄》,已成為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中的一塊具有標志性的界碑、一個不可代替的文化標本。
2002年2月1日,李慎之參加韋君宜追悼會時,在簽名簿上寫道:“《思痛錄》挽回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尊嚴。《思痛錄》證明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并沒有泯滅。總有一天,中國人將以從《思痛錄》中汲取到的力量打開通向民主的大門!”
在“付出了心靈中最痛苦的代價”以后,從苦難中堅韌地站立起來的韋君宜,一點一點把奴性從自己的血液里擠出去,恢復了獨立思考的能力,達到了她所能達到的理性深度,進而獲得了一個純潔而高貴的魂靈。
2002年1月,韋君宜生命的最后時刻來到了。
20日上午10點,女兒楊團趕到醫院,打開錄音機,給母親播放剛剛錄好的抗日歌曲。當《畢業歌》、《五月的鮮花》響起來時,韋君宜睜大了眼睛,激動得一個勁兒地看著女兒,似乎忘了嘴里還插著管子,下巴動起來,像要和女兒說話。
聽著《松花江上》、《長城謠》、《漁光曲》等歌曲,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放《到敵人的后方去》、《黃河大合唱》時,她的精神顯得非常振奮;《二月里來》的第一個樂段剛剛響起,她就幾乎是要從床上一躍而起,臉上露出臥床多年幾乎從未有過的欣喜;在《延安頌》的悠揚的歌聲中,她先是臉部動了一下,眼皮眨了一下,接著仿佛陷入了沉思。
26日,中午12點33分鐘,韋君宜心臟的跳動,終于停止了。楊團含著熱淚,繼續播放母親愛聽的這些歌曲,送她走向那個幽緲的世界……
在這一年將盡的深夜里,獨坐在燈下,翻閱韋君宜蘸著血淚、用生命寫就的書,感受著她的愛與痛、誠與憤、思與憂,一個意象,忽然閃電般地掠過腦際:
一只折斷翅膀的鳥!
一只在折斷翅膀之后,仍堅韌地平復創傷,不屈地掙扎挺起,終于沖天而飛、振翮翱翔,以喑啞的喉嚨,發出高亢、嘹亮、激越的歌唱的鳥!
這不是張愛玲寫的繡在紫緞屏風上,年深月久,羽毛暗了、霉了,叫蟲子蛀上,死在上邊的鳥;也不是魯迅說的長期關在籠子里,麻痹了翅膀,即使打開籠子,也飛不起來了的鳥;而是艾青《我愛這土地》詩中的鳥——
假如我是一只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我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這土地里面。
朦朧中,好像看見我們的韋老太,眼里噙著淚花,在說:
“我心里的痛苦會達到最深度。我從少年起立志參加革命,立志變革舊世界,難道是為了這個?”
“這是一部血淚凝成的歷史……希望這種悲劇在中國不再發生。”
又仿佛聽到,從高遠深邃的夜空,傳來了一個自由、美麗、高貴的精靈的歌聲,高亢,嘹亮、而激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