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女,1973年出生,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2004年起習作散文,若干文字在《美文》、《散文百家》、《長江文藝》、《芳草》、《意林》、《女友》、《大學時代》等雜志發表。
回到歸州
烽火墻、城門、青石小巷、吊腳木樓、古木、銘文石刻、圖騰銅鐘……從漢代開始置縣的古城,兩千三百年的歷史,于1998年建設三峽大壩而沉入江河退出歷史舞臺。今天的歸州是秭歸新建的縣城,地易名不換。秭即“子”,秭歸即“子歸來”——以歸州為秭歸縣中心地名,確實適得其所。“子”指誰?當然是偉大的愛國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屈子歸來,三閭大夫,歸來哦——
歸州是起點。關于理想——美政理想,上下求索精神的遷徙。而理想往往凌越于現實被現實戰敗,無法實現的才稱為理想——注定去路迢迢,歸路亦迢迢。歸州,毫無疑問是歸途、終點——只是一種向往和祝愿了。屈子從歸州出發,路漫漫其修遠兮,上下求索他的理想,后遭排擠、流放,“世人皆醉,唯我獨醒”,“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他峨冠博帶、苦苦行吟,最后憤懣自沉湖南的汨羅江。望心歸途,歸州,一個眺望的姿勢和等待的港口。
歸州的沉重,是承載了太多的離情。前有屈子,后有美人昭君。“明妃生照楚江情,艷比天邊明月明”,國難當頭、民不聊生之際,歸州女子王昭君從大漢遠嫁草原匈奴,做為民族和親使者,化民族戰爭為天下和睦玉帛,泰和盛世,從此三十年無戰事。“但使邊城靜,娥眉敢愛身。千秋青冢在,猶是漢宮春”(明·莫止《昭君曲》)。而李白筆下的王昭君:“漢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更為真切地道出昭君的無限悲戚。望鄉思歸——這是平常人的心態,何況孤鴻單雁,何況死了丈夫從胡俗又必須從嫁兒子的大家閨秀?迢迢復迢迢,山程復水更。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身死異鄉,只望心歸來。
歸州,無法成為終點,只為日夜兼程的魂靈招魂擺渡。是為歸途而非歸屬,歸去歸州,一個行走和皈依的姿態。
歸州指向心魂的歸途,此名當然毫不畏懼時間的殺傷力。歸州還有兩名:劉備城和葫蘆城,皆與戰事有關。而戰事大凡涉及地勢重要性。“瞿塘漫天虎須怒,歸州長年行最能”(唐杜甫《最能行》)。古歸州前水后山,氣候宜人,物產豐富,成為歷代兵家爭奪之地。公元前221年秭歸置縣,從漢到三國、隋、唐、宋、元、明、清諸朝均設縣(郡)治于此。史書記載,蜀帝劉備為給義弟關羽報仇,東下伐吳,在此扎營筑土城,因此秭歸又稱劉備城。此后兵家多次爭奪,數度興廢。清嘉慶九年(1804年)知州甘立朝改磚城為石城,城墻和街道全用大青石筑就,城垣高大堅實,狀如葫蘆,故又名“葫蘆城”——這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稱謂。而秭歸人民稱呼并流傳的只是歸州。古歸州的街道名如屈子街、屈姑橋、歸鄉路、九龍路、桔源路,彰顯文化的浸潤,內化和傳承——望心歸來,幾千年的等待,歸州成為家園親近和文化認同的生存場景。它不僅僅屬于歸州地圖。
歸去歸州——在我雙腳踏上秭歸土地,在我離開用記憶反芻,我這樣說著。
記敘樂坪里
四圍群山合抱,山谷臥躺。這就是屈原的誕生和讀書之地——樂坪里。
我在2005年端午節來到樂坪里。從秭歸新縣城歸州開始,車行至海拔1300米高處,然后繞著山坡打轉、下旋,就像淪陷一個旋渦,人的身子左右傾斜、東倒西歪。正值谷雨天氣,下過雨的山路泥濘不堪,下旋的大旅游車好象真的淪陷進旋渦,時時陷進泥淖里。我們下車,折斷山麓旁的樹枝竹條,墊在車子行經路上,然后一起推著車屁股爬出旋渦。如此反復,終于在黃昏時分來到樂坪里。在進村的田間小道上,屹立著一座寫著“樂坪里”三個大字的古牌坊。因年久失修,上面的雕刻和圖案斑駁;牌坊下的一塊青石碑上,郭沫若的夫人于立群所書“楚大夫屈原故里”幾個隸體字格外醒目。
蒼茫,煙霧繚繞。黃昏中的樂坪里有幾分世外桃源的飄渺和親近。我懷疑被拋在一個切斷時空的段上。山谷成了濡濕的宣紙,被蘸了墨汁的夜色徹底浸染,光亮斷絕。瓢潑大雨,嘩嘩嘩地沖擊寂靜的原野,比原野更加遙遠的黑夜有難以預測的深邃。房間里明亮的燈盞就像安靜下來的曠野狼匹,蟄伏,等待闊大的黑掩上瞌睡的眼皮。倚靠窗前,滴答的雨聲漫過,耳朵里分明感覺頭頂瓦片的清脆——寂靜里長指彈響午夜安魂曲。第二天,雨后天晴,山色如黛。原野被水洗得明凈。
“粽子香,香廚房,艾葉香,香滿堂,桃枝插在大門上,出門一望麥兒黃……”五月的湖北秭歸樂坪里,村巷與田間都悠揚著這樣一些關于粽子的童謠。在歌聲的起伏里,我們過溝壑、田壟、木橋,爬上崎嶇的山路,來到屈原廟堂,參加樂坪里的端午詩會。
說是詩會,參與者卻全是當地的農民。吟賦詩歌和種田生產都成為樂坪里農民的必須——令人唏噓又向往。而中國第一家農民詩社——騷壇詩社,也在此誕生,且源源流長,堅持不懈。一年一度的端午節,樂坪里的農民集聚屈原廟堂,舉辦詩會、吊唁屈原、切磋詩藝——從明清時期發端,人人誦讀屈子詩篇,耄耄老者、黃發垂髫的孩童,都能吟詠屈子22篇詩歌和即興作詩。(據悉,騷壇詩社保存下來的明清時期詩稿約一千首,農民社員共寫詩填詞約四千余首,出版《吊屈原專集》等騷壇專集七本。)
我有幸參加了屈原故里的端午詩會。從田壟里跋涉來的農民朋友圍在廟堂中間的大天井院里。天井院是一個長方形的場地,石刻的屈原雕像正佇立正前方,有舉目遠眺的神情,石像下是石階,四五級,下面場地是擺著長凳的觀眾席。農民朋友手指間有明滅的煙頭,輪到自己了,就掐滅煙頭扔在旁邊的垃圾桶里,整整衣衫,精神抖擻地上石階,對著屈子恭敬鞠躬,然后轉身,吟詠自己的詩作。歸州土話,詩詞韻律,抑揚頓挫,情感充沛。四方的天井涌進大把大把的陽光。長凳上,個個臉色紅潤,眼神凝聚,甚至有液體的晶亮反射出陽光的無數道光線。我聆聽,像所有的靜坐著的朋友一樣,我們不需要對視——前方剝奪了眼睛的光亮。一個美麗的樂坪里女子,走上前,她粗黑的頭發挽成獨辮,搭在胸前。她漆黑的眼睛越過我們的頭頂,她也在眺望——惟獨她用標準的普通話吟詠了一首現代詩歌:站在端午那一天,//只能遙遙地懷想//懷想遙遙的汨羅江//只能期待,那高貴的靈魂,//記得回鄉的路程。
這是令人感動的時刻。那些挽著褲腿、鞋面上還沾著新鮮泥巴的吟詠者,顛覆著詩人蒼白的脆弱的形象。他們黎黑的面龐背對太陽,有著時間的陰影。而就在陰影處,最質樸最泥土最民間的騷體詩滾滾而出。屈子之風,歲月無敵。
我突然明白,屈子、屈子詩歌不是斷裂于書桌上的史藏典籍,而是穿行于原野浸潤泥土、落戶民間的斜風細雨。陽春白雪到大眾精神的向度,也就是大眾意義的下里巴人了。
魄動招魂曲
在許多鄉村,流傳著母親在黑夜的山野為生病兒女招魂的習俗。“回來哦,我的兒”,聲聲凄涼,響徹山野。歸來喲,歸來喲——
招魂曲里,魂靈顫動,有如肉體重生。有時候,人真得相信——魂靈是有的,既是有,就有可能丟失,與肉體分離,諸如形同陌路,或者煢煢孑立。不要以為這只是思想者的一廂情愿,實際是民間早已遵從——尊重或祭奠,不僅僅是肉體,而是肉體下的魂靈。真要追溯,還得要從屈原投江說起。
公元前278年農歷五月初五,楚國大夫屈原聽到秦軍攻破楚國都城的消息后,悲憤交加,心如刀割,毅然寫下絕筆《懷沙》,抱石投入汨羅江,以身殉國。沿江百姓聞迅,紛紛引舟競渡前去打撈,沿水招魂,并將粽子投入江中,以免魚蝦咬食他的身體。這正是端午節吃粽子、唱招魂曲龍舟競渡的由來——對消亡肉體的祭奠,對流離的魂靈招歸。
說到招魂競渡——這是秭歸獨有的風俗,就必須提到有名的河流屈原沱。屈原沱是歸州古城東5里的一個回水沱。歸州人民有自己的傳說版本——屈子投江后,有神魚將其遺體馱回故鄉秭歸,在屈原沱泊岸。因此,屈鄉人千百年來,就在農歷五月屈子的忌日在屈原沱舉行盛大的招魂和龍舟競渡活動。
無論怎樣,屈子已亡,但屈子又未亡。令人魂魄懼動的招魂場景——每年的五月五日龍舟競渡前開始。宋朝詩人陸游曾于屈原沱觀龍舟競渡賦詩一首:“斗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閑看。屈平鄉國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盤。”這樣的盛況對之百姓是“寧愿荒廢一年田,不愿輸掉一年船”——熱鬧是其次,招屈子魂靈才是主要。
2005年的端午節,屈原沱兩岸,人山人海,如水沸騰。我站在遠遠的山坡處——那里也是人海。顏色各異的條條龍舟,都豎起一根書有“魂兮歸來”的招魂幡,“魂兮歸來”在江風里浩蕩,江頭江尾彼此呼應。突然,沸騰的人海安靜下來,只見百名兒童上前,大聲朗誦《橘頌》——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在清脆稚嫩的誦讀聲中,當地有名的歌師跳上龍舟,所有的龍舟自覺編隊,跟著歌師的黃龍魚貫前行。歌師張開雙臂,迎著江風,破開喉嚨。凄惶的唱腔里,催人淚下的《招魂曲》在江風里逶迤:
屈原大夫哦,歸故里喲,嘿嗬
三閭大夫哦,歸故里喲,嘿嗬
大夫大夫喲,聽我說喲,嘿嗬——
天不可上啊,上有黑云萬里,
地不可下啊,下有九關八極。
東不可往啊,東有旋流無底,
南不可去啊,南有豺狼狐貍。
西不可向啊,西有流沙千里,
北不可游啊,北有冰雪蓋地。
惟愿我大夫,快快回故里,
衣食勿須問,楚國好天地……
歌師每唱一句,橈工和岸上的百姓都要在鑼鼓的敲打聲中應和一聲:“嘿,嗒喲!”其聲震峽江,遏云止水,肝腸寸斷——悲戚雄渾里,我曾經于公眾羞澀的喉嚨堅定執著。嘩嘩的江水,以白龍為首的龍舟緩行環游,兩岸人們都隨著游江龍舟的鼓點節奏,一邊吟唱一邊滿懷著崇敬之心把預先備好的粽子紛紛投入江中。
我心震撼,是讀到了抗衡時間的不朽。兩千余年,聲聲呼喚,屈子魂靈會永不寂寞吧。而對峙滄桑歲月,肉體已腐化沒落千萬遍,魂兮歸來——永遠而非永恒的行走姿態,恰如歸途而非終點。永遠是抵觸,意味路途成立。永恒是抵達,豈非路途消失?因而,歸州招魂,不是尋找安放魂靈的空間,不是物質性存在,而是路途,心靈的坦程和精神的恒途。
香溪香溪
古歸州前臨水后傍山,河流眾多,且多被粗礪巖石砥礪、林木青草蘊藉,河水自是清澈無比,并有接近天空純凈的藍色。而香溪在歸州眾多河流中脫穎而出,還是因為昭君。“昭君臨水而居,恒于溪中浣紗,溪水盡香”,香溪又名昭君溪。昭君在此浣紗洗濯,溪水因昭君而美名遠揚。
至于溪水是否“香”,還是有來歷的。從神農架蒼茫林海里發源而出——據說該地曾是神農氏采藥的洗藥池,薈粹百草之精華。源頭地,奇峰競秀,林海深深,云游霧繞。林間野花競放,山中溪流縱橫。幽谷清溪、香花遍野的靈秀之地,造就溪水之香也使人不由得放棄懷疑。溪河兩岸,桔林片片,芳草萋萋,偉大愛國詩人屈原的名篇《橘頌》寫的就是這里。
香溪到底是不平凡的溪流。
途經秭歸的香溪在距離古歸州九公里處注入長江,接口處,香溪水是澄明蔚藍,長江水卻是渾濁昏黃,對比分明。河口有王昭君的漢白玉雕像。由香溪溯江而上,便到今屬湖北興山縣的王昭君老家(歷史屬于秭歸)。
有年我乘車途經香溪,正值秋天的枯水季節,河水贏弱,但仍不失清秀純凈,林木、房屋、群山一一倒映,溪水瘦小,皆已接納。車子行過石橋時,意外爆胎。我們卻是歡呼雀躍——終于可以親近香溪。石橋下,溪水緩慢流淌,磊磊巖石裸露,是為橫亙也為坦陳。溪水緩緩流淌,有如一條藍色的絲帶纏繞,然后朝著遠方奔涌而去。溪水兩岸,橘子紅了,大片的紅密集得燃燒我的眼睛。我脫下高跟鞋,越過溪邊的巖石,靜立香溪河邊,看見溪水中自己的倒影,零碎、清澈——它會跟著溪水流到長江,流向更遙遠的地方。我蹲下身子,用雙手掬起溪水放在鼻間,嗅著,溪水的味道,香,淡淡的,就像想念,淡到沒有,卻是融入了骨髓。
曾在朋友文章里知道了北方的一條河流,一條斷流后又復活的河流。它的名字也帶著破壞味道——黑河,或者弱水河。曾經水流豐饒,橫穿古城,但明將馮勝圍攻古城的匈奴將軍時,竟想出殘忍的辦法——改道弱水河,讓圍困的古城斷水自絕。數月下來,全城覆陷。堅守古城的將軍最后竟是撲向弱水河而亡。曾經繁華的古城終抵不過風沙的侵蝕而消亡,一條河流的改向決定一座城市的滅亡。河流在冥冥中昭示上帝的神諭——河流的命運見證人自身的命運。有趣的是,與黑河,或者弱水河對應的香溪,竟真有似有若無的聯系,杜牧曾經詩云“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盡飛舟”。不清楚杜詩人是否知道香溪,但他絕對不知道——弱水河因人性的殘忍在戰火中早已消亡了,河畔飛舟已成為前塵遺夢。而青草葳蕤的昭君墓,在杜詩人后的千余年后竟然從不衰落。從香溪出發的昭君,一個弱女子竟然肩扛國家和平的重擔,他鄉青冢獨黃昏——終是消弭了戰事,無法還鄉,是否香溪如昭君生前一樣告慰它女兒的結果?誰知道,那是地底下的事情。純凈、溫婉只是溪水的表面,地底層里,誰又能看見它的暗流洶涌?它的北向潛行?
香溪岸邊傳來若有若無的民歌,車上的我們小聲跟唱:晚上做夢喜幽幽,夢是情哥睡炕頭。五更雞叫驚破夢,眼淚流濕一枕頭。哀傷、凄切,心濕透——昭君聽見了嗎?
神靈桃花魚
這是頗富有想象余地的名稱,桃花——燦爛如霞,魚——自由的神靈。科普知識里的桃花魚,非為魚類,而是桃花水母,外形像撐開的傘,或者倒扣的碗,桃花水母體態晶瑩透明,在水中游動,狀若漂浮在水面的桃花花瓣。桃花水母對生存環境有極高的要求,水質不能有任何污染,活體罕見,極難制成標本,被國家列為世界最高級別的“極危生物”,更有“水中大熊貓”之稱。擁有15億年的生命,桃花魚的珍貴自不必多說。
而稱之為桃花,是因為“形如桃花”,“以桃花為生死,桃花既盡,則是物無有矣”。瞬間呈現,一生美麗,多像高空綻放的煙花,華美極至,絢麗短暫。
我竟與桃花魚有緣邂逅。今年五月,在歸州九畹溪的一個名為“天問地縫”的山麓下,我被友人指點認識了桃花魚:碧綠清亮的溪水里,指甲蓋般桃紅色的小東西,偶爾躍入眼里,通體透明。友人驚呼:“五月山麓桃始開,花開溪魚生,竟都被你遇見了,緣分啊。”此話有理,歸州人都知道——桃花水母是生物中最低等的物種,而歸州桃花魚則是地球上“淡水桃花水母”的唯一幸存者了,且隨著三峽工程的建設,桃花水母生存環境改變,數量正急劇減少。能一睹桃花魚芳容,已是歸州人的奢望。
我用密眼的網兜,小心舀起,一枚桃花魚軟軟地趴在網兜上。我想用小瓶裝著,但友人躊躇,我放下了網兜。舀起的桃花魚是我的幸運,偶然遇見,是一件美好的事。但瓶水卻是這枚桃花魚的墳墓。在人性所有的愛中,即使殘缺,卻能舍棄——愛,愛到舍棄,殘缺也就是圓滿了。通透如桃花水母,億萬年獨守這片水域,一丁點的污染都會葬身,這何嘗不是愛的成全,有形的生命成全出高潔的稟性。
殘缺到圓滿,低等到高貴,稀少到堅韌,短暫到恒長——桃花水母糾結著悖論。不管投注身上的目光,靜守地球上這塊淚滴般澄清的水域,與桃化花瓣嬉戲、忘情。而這又是悖論——至情才能真正忘情,歸州桃花魚的傳說是足以告慰尋夢的心靈的。昭君在出嫁匈奴前被恩準回鄉看望父母、鄉親,在她別離的那天,和鄉親們依依不舍,昭君跳上龍舟,強忍淚水,彈響了琵琶,琴聲哀切。鄉親們揮淚送別,昭君終于情難自禁,淚如珠滴。此時溪水兩岸的桃花仿佛情動,紛紛飄落,在昭君的淚滴中化為透明的桃花魚。昭君與故鄉山水作別,乘坐的龍舟消失在溪水盡頭時,桃花紛謝,溪水中的桃花魚也消失無蹤。淚滴孕育的桃花魚通透、潔凈,是赤子之心。歸州人每年在桃花盛開季節紛涌岸邊緣會桃花魚——豈為只看水母芳容?一段離情,年年相思。
有限的形體,和破形而出的愛愿——是詩意的表達,是世界最終的真理,是神的期待。我寧愿相信,桃花魚是流亡人間的神。而歸州可能是它的神祉。
江漢灘妹
“青灘的女子,峽江的漢”這民諺在三峽像陜北“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一樣流傳。說的是青灘地區的女子漂亮有名,峽江的漢子豪爽有名。峽江于秭歸遺留許多的河灘,諸如咤灘、青灘、泄灘等。而今的新灘指過去的青灘。歷史上的青灘多次崩巖、滑坡,晉時已名存實亡了,后被更名為新灘,灘也不新,人倒常更新。后又盛傳“青灘的女子,泄灘的妹”,姐和妹大抵是指羈留于此的女性——灘多船佬多,灘險船多于此停泊,來此尋生活的漂亮女性也多了。
歸州朋友常常自詡,歸州美女多,是因為氣候宜人、水土滋潤,王嬙的衣缽啊。我不完全茍同,私下疑心——歸州美女多還因為有南來北往的漂亮女子羈留灘鎮茶樓酒肆、吊腳民居的原因。
峽江到歸州段九曲回腸,而兩岸青山峭壁林立。江底巨石臥底,嶙峋怪狀,木船觸之即碎。山洪爆發,江水是明火執仗地肆虐,咆哮翻涌。枯水季節,青灘水落灘現,上、中、下形成落差大的水流瀑布——行船稱之為“絞灘”,古時是靠人力拉纖,后在其上游設立專門的絞灘站,仿佛用轱輾將纜繩放入井底取水一般,將上行船遠遠地拴住,然后啟動絞機,慢慢地把船拉上險灘。“犬牙交錯”的地質構造,暴戾的江水脾性,必經的峽江通道——歷史上的灘險從不斷絕,漢時,“崩填溪水,壓殺百余人”;晉時,“山又崩,當崩之日,水逆流百余里,涌起數十丈”;宋時,“蛟出山崩,水石噴涌,害舟不可勝計”,堵江20余年,才疏鑿通;明時,久雨,“新灘北岸山崩五里,逆浪百余里,江塞,舟楫不通,壓居民百余戶”,堵江長達82年后才得疏通……“打新灘來絞新灘,禱告山神保平安,血汗累干船打爛,要過新灘難上難”——灘險猛于虎不為過。
不難看出,船工柏木船行于此,在此停留是為過灘積蓄力量和整裝待發。向晚的灘鎮古街,燈火在燈籠里炙烤得通紅、溫暖,砭肌刺骨的江風放慢腳步、降低聲響。茶樓酒肆、吊腳木樓,雕花木窗輕開,一張粉臉倚在窗口,灘姐糯軟的聲音——嗨,回來啦……疲軟著身子的峽江漢子頓時精神大振,爬木樓梯吧哧吧哧的聲音有如棒槌。
一杯熱茶,通紅的碳火。灘姐、灘妹的嘴巴可是不饒人,冷啦,累啦,就記得這里的家,平日里的心都化成江水了。船佬搓著突遇溫暖的冷冰雙手,呵呵笑著——哪呢,哪呢,平日里都跟著江水拉船,船只靠你這兒的。
這是我朋友講述他祖父行船峽江時我腦海里浮現的畫面。祖父世代行走水上,自小熟悉青灘秉性,斬滔天惡浪過險惡暗礁。夕陽下,船工號子蒼涼遒勁,祖父脊背黝黑如鐵,粗礪的纖繩深深勒進肌肉里,步履滄桑……祖父成為青灘里聞名遐爾的“歸州第一艄公”。青灘女子仰慕英雄。祖父踏上歸州青灘,船工前呼后涌跟著祖父亮開嗓子:我從川江架船來,妹兒在河邊洗青菜。打聲吆喝喊聲妹喲,情哥哥晚上會你來,妹兒要把門半邊開。吊腳樓里,門窗齊刷刷地敞開。花紅柳綠里,祖父眼睛只駐目倚在木窗后的那個羞澀臉龐,一半在陽光,一半在陰影。
險惡的灘水砥礪真性情。在咤灘流傳一個令人吁噓的故事:男人身懷架船絕技,但為爭得船老大地位,就暗生歪主意,做了一條有暗道機關的柏木船。船上載滿過峽江的男女老少。經過暗礁林立的吒灘時,吒灘掀起巨大風浪,淪陷出大旋渦。男人操縱木船順著淪陷的旋渦旋轉,船上男女驚心動魄,呼喊震天。男人雙手合十,禱告:吒神啊,你心懷慈悲,饒恕各位客官,他們會為你送錢敬拜的。求命的船客紛紛隨著男人掏錢,在男人指引下把銀錢順著木船的一個孔洞丟下去,男人默聲禱告,客人丟完錢禱告時,他大喝一聲,把舵一扳,柏木船爬出旋渦,迎風斬浪而去。這男人固然有一身行水技藝,但其勇敢和聰明卻落腳聚斂錢財,不足人稱道,反令人鄙夷。男人聚得如山的銀錢,也掙得咤灘“船佬大”的稱號,成為灘姐灘妹的爭寵對象,雕花木窗里許多柔情熱盼的眼光照亮這個男人腳下的青石街道。
男人很快就嘗到灘女的真性情了。一個綿軟的雨夜,灘姐好奇地詢問男人如何戰勝兇險的惡浪,深得咤神佑護。醉的一塌糊涂的男人僵硬著舌頭,一一道出自己的詭計。灘姐臉色陡變,大罵,原來是這樣的孬種。猛地伸腳把男人踹到了床下,然后赤腳跑到窗前,掀開緊閉的木窗,抓起桌上男人饋贈的銀子,嘩地撒在青石街上。白花花的銀錢敲擊著青石,清脆又震撼。男人從此郁郁寡歡,在他架著木船去闖吒灘時,木船被礁石抵觸,傾斜覆沒江水。
朋友祖父和吒灘男人的故事,我都喜歡。愛著恨著,清朗無澀,冰火分明。暴戾的江水,灘急浪惡,唯勇猛者才能與之握手言和。而巨石林立的枯水時節,纖夫傾斜著身子,一步一個腳印拖拽著木船緩緩前行,何嘗又不是古歸州最迷人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