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關系難處,自古已然。無論城鄉,幾乎概莫能外。早在漢代就留下《孔雀東南飛》,焦母與其兒媳關系處不好,害得焦仲卿左右為難,痛苦異常,終于釀成悲劇。宋代陸放翁的愛情故事,讀書人更是無人不曉。放翁不足二十歲即娶其表妹唐婉為妻,感情和睦,但翁姑卻不喜歡她,逼迫他們離異。放翁到了七十五歲(寧宗慶元五年)再游沈同時,縱橫的老淚又將詩人的思緒綿延到四十余年前的小石橋下,不禁賦《沈園二首》。
婆媳關系難處,主要是血緣不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有靠婆媳雙方的努力了。我這里想說一說已經七十二歲的老伴與我去世已經十一年的母親的婆媳關系。他們相處四十四年,從未吵過架,相處如母女,又勝似母女。老伴十七歲即人我家,那是農歷1950年2月8日。那時剛解放,父親為小學老師,祖父母都五十好幾了,母親是小腳,一貫操勞家務,不下田地。家有田地二十幾畝,嚴重缺乏勞動力。家人決定給我娶童養媳來家種田。童養媳是我父親教書的那個村的,當時她正在上“冬學”,父親看中的。我那里還不到十六歲,懵里懵懂地表示認可。“她是童養媳,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艾青:《大堰河》),人們稱她“城上佬”。她來我家后,我倆還不大好意思說話。這有一年半時間。“城上佬”與家人相處,甚為融洽,從未有過口角。1951年5月,我從縣城星期六下午放學回家,到離村半里路的地方,祖母看見了,“抱根(我的小名)哎,走這里。”祖母正與“城上佬”在大麥地里忙什么,我繞道到祖母跟前,只見“城上佬”微微一笑。我跟在她們后面回家,“城上佬”著帶紅格子的小褂子,體態頗為勻稱豐滿,步履輕盈。到了夏天,祖母老覺得我與“城上佬”不講話不行,有一次乘涼,我想睡覺了,祖母說:“城上佬,給抱根打蚊子去。”于是“城上佬”大大方方地跟我去打蚊子,一回生二回熟,我們開始說話,并逐漸產生好感。1953年正月初八結婚,我十九歲,她二十歲。“城上佬”粗活細活都行,剪花做花,剪裁衣服,樣樣拿得起;田地中的活更不在話下,她的拔秧技術是全村最好最快的,也是全村婦女最早學會插秧的。
婆媳相處,不要針尖對麥芒。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母親與我一個原來關系處得不錯的堂叔吵架。堂叔失態罵母親是“瞎子,瞎子”(母親是近視眼),她急忙也回罵了起來。“城上佬”見這種場面一聲不作,將母親連拖帶拽回家。母親還罵“城上佬”是“窩囊廢”。這是母親惟一罵她的一次。如果“城上佬”不“忍”一下,要是回一句嘴,母親正在氣頭上,就可能吵起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母親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家里的事她要說話算話。1971年5月“城上佬”到縣城醫院去看病,醫生說:“你懷孕了。”她連忙說:“我男孩女孩都有了,給我打掉吧。”醫生說:“你要到你的公社醫院去打。”“城上佬”回家告訴我母親。母親說:“我一輩子生了六個,只剩兩個。就是不許打胎。”盡管父親與我都主張打掉,但擰不過我母親。“城上佬”就順從了。她也有不順的時候。1969年初,我決定讓她到北京來玩一趟,我估計在北京待不長久了。她來我家十九年,從未出過遠門。“城上佬”當然極愿意來,我又征得了父親的同意。盡管母親不讓她來,一次一次表示自己的意見,但她只是“嗯,嗯”,不頂撞我母親,卻又決不表示“不去北京”。“城上佬”一向柔順,極有涵養,這次以柔克剛了。但一大家子都撂給我母親,“城上佬”又有點過意不去,來京五個星期以后,家里催她回去,也就回去了。她在北京只待了四十二天。
記得1958年以前,我大爺爺(祖父排行第二),常到我家來串門。一坐下來,大爺爺往往說:“老二啊,耕牛難買,媳婦難娶啊。”我祖父“是啊,是啊”表示認同。大爺爺的意思是好的耕牛“難買”,好的媳婦“難娶”。媳婦娶得不好,全家難以安寧,嚴重的造成家庭破裂,甚至家破人亡。
處理家庭矛盾包括婆媳矛盾,我主張“忍耐”二字。本來在茫茫人海之中,一個家庭組成,總有一定緣分。人生僅幾十年,何必搞得劍拔弩張,和和睦睦相處不是更好嗎?一般說來,“家庭無是非”,這是我多年形成的看法。我大姨媽與其大媳婦,關系沒有處好,經常吵架,她于1979年剛滿六十歲就喝農藥自盡了。我在責備她媳婦的同時,也覺得大姨媽性格過于“剛烈”了。如果雙方多一點理解溝通,不是沒有這個悲劇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