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是在同一文化體內進行詩學的互動對話。
先得有互動性的認知。需要確認一個基本的詩歌事實,即:兩岸四地的詩歌,是一體多元的詩歌。總體上說,是以中華民族的苦難、奮斗、命運、夢想為血脈,以母語思維與傳統文化為本體,既母性又多重,是多民族、多地域、多樣態、多語調、多變化的開放的詩歌。
“一體多元”是中華性的一體和多元化的展開,是中國人文智慧的內在的、具體的同一。進一步論列,宜作以下的歸納和說明:
“一體”是指各民族各地區的詩歌發展相互關聯,相互補充,相互依存,合而為不可分割的整體,在這個“一體”中,所有歸屬的成分都具有高一層次的文化認同,有共休戚、共榮辱、共命運的詩歌情感和詩學道貫。
“多元”是指各民族各地區的詩歌起源、生成、發展各有其相應的歷史、文化、社會背景,從而顯示出區別于“它者”的民族特色、地區特點和詩歌風貌。
形成“一體多元”的詩歌過程中,存在著一個起凝聚作用的核心。漢族在中國文化起源中是主體民族,漢語詩歌是多民族、多元素中的一元,由于它歷史地發揮了凝聚作用,而把“多元”匯合成一體。此時的“一體”不再是字面意義上的漢詩,而成為一個相互吸納與融合的中華民族詩歌。
“一體多元”的詩歌最基本的特征是“和而不同”。本體為一,為和;外形為多,為不同,為各有所長,互補共榮。“和而不同”體現了“一”與“多”的辯證的和合與平衡,“集眾芳以為美”,美美共塵,既證同又求異,在比較、競爭中發展,“多元”因之而以互動的方式,活躍于中國詩歌的整體視野中。
二
置于一個“大中國文學”的框架中研究詩歌,旨在強調經驗的整體性與差異的互補。這里包含兩層意思:在回望20世紀中國詩歌時,打通“傳統”與“現當代”,從中有效把握詩歌之脈,也探悉現當代詩歌對“古典文學”遠傳統的回應,從而對詩歌現象、價值取向進行思索:二是打通“此岸”與“彼岸”,考量跨越了不同時空的共同母題之間的相互聯系及其所表現的詩歌美學經驗的豐富的差異性。某些基本母題一直在兩岸四地存活與繁衍,但即便是同樣的母題,因地域文化、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而產生變奏,也造成了詩學實踐的不同。大陸作為本土文化的母體,近半個世紀來有著獨特的詩美流向與精神現象,新時期詩歌通過價值觀念的逐步調整,走向更富有審美情趣的多樣化世界;臺灣地區因特殊的閩臺文化和地理條件,體現著中原文化向海島的延伸,同時在中西文化/詩歌的會通中獲得新經驗,呈現“放逐詩學”的吐納與現代詩語言美學的實驗;香港較早地開啟城市化、信息化,詩歌界將大都會氣息浸入現代漢語中,使之有了新的表現功能;人稱澳門“一平方公里有兩個詩人”,詩社筆會增煙波無數,新體舊體雙峰對峙,詞人與人口比例居中華之冠。有道是“兩制連天暫,九州同一庭”,一旦進入整體的研究視野,不難揭示出中國各地區詩歌經驗的豐富性、差異性及其關于時空的文學想象與共同記憶,各自拿出最當代的好詩與對方分享,進而形成“淬煉傳統、探索創新、兩岸對望、四地互動”的活潑景觀。
三
在詩歌界,人們都喜歡談論東西方文化/文明的沖突。實際上,文化/文明的異質性或不可通約是客觀存在,本身沒有沖突,真正沖突的是文化/文明的價值判斷。這些年詩歌界重視跨文化的對話。對話深入下去,就發現,如果徹底瓦解自己的知識結構而遷就對方的知識結構,我們肯定要犯中國詩歌文化的“失語癥”;也悟到,盡管強調對話,后來更強調的不僅是了解別的文明,而是更加重新認識自己。多年大道走成河。余光中、痖弦從“走向西方”最后又“回到東方”,前衛的洛夫、羅門也要給李白、柳宗元“打一個電話”。我們有些詩人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卻顯出心態上的膨脹,詠嘆之作多見“泡沫性”和“仿制性”。所謂“泡沫性”就是把西方的價值觀念無限放大,所謂“仿制性”就是對西方的表達方式亦步亦趨。兩種傾向均不可取。
在這種情況下,討論“當代性”和“民族性”的關系的確關涉到今日中國詩歌文化之走向。然而就目前而言,兩者“統一”不過是浪漫主義的理想,需要一個長期的過程。事實上,中國今日詩歌離不開“西化”和“化西”的兩難命題,民族文化的自覺和全球化語境下文化價值的普世性企圖之間內在著緊張。
“內在著緊張”使當代詩人的精神極易陷入困境:一是因根經驗的脫落而“斷裂”;二是因價值觀的沖突而“錯逆”;三是因生態位的失寵而“邊緣”。然而,對于詩人而言,活著是與命運搏斗,創作是對靈魂審判。有必要經常想想“詩人何為”、“詩歌何為”?詩與人自有救贖之道,那就是:當自己確認為“文明之子”時,認同并傳承獨特的文化根系;當自己確認為“人之子”時,選擇并認定先進的價值理念;當自己確認為“繆斯之子”時,“在邊緣站立”也是一種生存方式。
四
在2004年9月北京舉行的主題為“全球化與中華文化”的文化高峰論壇上,臺灣大學教授兼共同教育委員會主任黃俊杰先生說過這樣一段話:
“在傳統與現代斷裂、科技與人文失衡的今天,海峽兩岸的青年大多對橫面的移植多于縱面的繼承,他們不同程度地從傳統文化中疏離出來,成為‘漂泊的靈魂,失根的蘭花’,不知走向何方,與古今中外的偉大心靈沒有過親切的互動。現在人人都拿一個手機,把未經沉淀的感情傳播出去,他們與同時代的人對話太多,而與異時代的偉大心靈對話太少。”
我贊同這一說法。我們確實要與古今中外的偉大心靈多一些親切的互動。我們應向先祖的智慧致敬。
在西方哲學一度陷入迷惘、西方人士借助“他者”而進行文化反思時屢屢探究的東西,不難在中國找到答案——這正是使全世界的眼睛足以在當今為之一亮的原因。觀我中華民族,綿亙五千年,廣袤八萬里,列四大文明古國而殊風僅存,雖飽經憂患而其命維新,并由歷史和文明造就了中國人的民族精神和話語系統。宋人張載(1020--1077)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說恰切地表明了中國人靈臺深處的擔當意識、民本意識、傳承意識和太平意識,也傳達了精神傳統的千古回響,亮出中國人心底的那一片光明、凝聚和追尋。
中國人重其人,重其活得有尊嚴。為老為釋,詩書禮易,漢儒宋賢,程朱陸王,代代所崇尚的,乃是為人謙恭退讓,為文道德謀篇,為民敢歌敢哭,仁、義、禮、智、信五字并言。由此產生了“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屈原)的藝術,產生了“國破山河在”(杜甫)的有浩氣的篇章,產生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李白)的有“志”有“骨”的詩行,也產生了“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李清照)的渾成大雅。自尊、自愛、自強是著誠去偽的人格力量,是并非“遁世”而是“入世”的力量,是真正活得有尊嚴的力量。也因此,中國人精神上以立德為第一要義,德不在身而在心,從詩文到教育,亦都崇本息末,以德性化為精魂,為歸宿。
中國人重經驗,重傳統。傳統為經驗累積而成。一部精神史,昭示天命天運,而與人以共和。國家民族大群之盛衰、治亂、興亡,眾生之賢奸邪正,禍福之憂喜苦樂,萬象之是非曲直,經驗之一言一行,均化作筆底波瀾,構成歷史。經驗與傳統,通心而非通物,也因之,在中國人這里,舊學新知可一脈貫通。朱熹詩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涵養轉深沉”。就文化精神而言,“學”惟求舊,“知”惟求新;“學”貴舊傳統,“知”期新啟發;惟能之有“舊”,始有“新”可達;如此通于地,通于世,斯知常矣,成就了精神與人生之大道。此“大道”為中國人的人文化成,上下古今,春華秋實,進退合一,師法相承,木鐸傳薪。正是這種“族”的精神生存方式,這種對文化傳統和深層心理的認取,這種不可征服的中國人的脊梁,維系著黃土地上萬千群類和中華文明的生生不息。
同異時代的偉大心靈對話,不可機械性的誤解,以至生吞活剝:應有創造性的解讀,以求格物致知。
五
當代詩運用的是現代白話——活在當代人唇舌上的語言。一般講,進入詩中的現代白話的語言資源,有歷代話本、日常口語、歐化白話、市井白話、民間話語以及多民族的話語。一時代的詩歌生命,正是依靠能用活的語言去表現情感和思想。然而,白話落實到紙面,仍是中文漢字。我們現在面臨著全球化過程中失去本土的詩歌經驗和語言文化的危險,最擔心的是漢詩的語言的西方化。這與我們對自身的語言資源缺乏認知有關。德里達和羅蘭·巴特僅僅從語音的角度就認定中文是沒有能指的語言,此乃大謬。殊不知,漢字以象為本,是一種具有鮮明感性特征的視覺符號、語言符號、生命符號。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有三種:埃及的圖畫文字,蘇馬利亞和巴比倫人的楔形文字,還有就是中國的象形文字。如今,前兩種文字都拼音化了,唯獨漢字作為形聲互動的符號和顯示感性信息的語碼,不僅存活至今,還為詩性智慧和人文精神的霏布滋蔓提供了沛然的可能。從古到今,漢語所具有的多義、彈性、隱喻、佯謬、張力乃至以音系聯、諧音游戲等等,都顯示了語言的非凡魔力。像“鳥”字,視而可識,察而見意,聽而聞聲。栩栩如生,包含了一種邏輯關系,一種美的畫面。反觀拼音文字、枯燥抽象的“NIAO”,與之就沒有什么可比性,更不要說“鳥”還可以衍生出各種各樣的鳥了。
在漢語詩歌表述上,“字之多義”是資傳送“情至多緒”,也很難用西方人的實證法可以尋辨文理。例如“斷腸”一語,是西醫用手術刀切斷了大腸、小腸或直腸么?顯然不是。在蔡琰《胡笳十八拍》中,“空斷腸兮思情情”,“斷腸”是極言其悲傷之情;在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中,“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斷腸”成了倏忽間的一陣歡喜;在李白的《清平樂》中,“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斷腸”傳達的是因香艷而銷魂的感性迷狂;而在馬致遠的《天凈沙》中,“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那愁腸寸斷之人,浪跡天涯倍思鄉,一語“斷腸”而盡得風流;現代口語“一寸斷腸千萬結”,用山西民歌“難活不過人想人”去回應,道出了親朋好友之間的心理連結。大量豐采的各地區的民間語言資源,更證明了“有限”的漢語能指“無限”的詩情意緒。況且,外來語言進入漢語以后,漢語對其有強大的改造功能和靈巧的更新功能(如“康橋”、“翡冷翠”、“粉絲”等等)。
事至今日,漢語越來越豐富、越出彩。在抵制文化英國化、美國化的過程中,漢語可能是最有效的一種力量。英文在國際交往中處于優勢地位,但說到底,充其量是我們了解和認識世界的工具,而漢語才是我們母性的聲音,是真正的根。遺憾的是在更年輕的一代人中,“計算機失寫證”一族的隊伍日見擴大,網絡詩歌中漢字、拼音、英語混雜使用并力主“怪、錯、別”,語言環境被污染,越來越令人焦慮。看來要獲得主體性,講究在復雜語境中的修辭能力,首先要對漢語自我認同,自覺活用,自鑄雅詞,這也是當今詩歌互動中必須正視的一大課題。
六
簡潔和精致是才能的姐妹。
這種藝術才能的可貴之處,在于將對細微的把握、對即興的捕捉與對恒久的渴求,用詩的方式結合起來。
簡潔不獨獨關注以煉字為依據的“詩眼”,不是簡單、表面的刪繁就簡。簡潔來自詩中句子與句子之間有節律的綿延,來自于語感和語調之間有映襯、有彈性、有張力的關聯。
精致使詩成為一種人生的品味,一次奇妙的想象,一道時間的“情境化”和空間的“信息化”互文互動的風景。精致具有內在的質地,觸及經驗的隱微和語言的纖維,它所承載的分量,往往可以勝過敘錄類作品的整套馬車。
在追尋簡潔和精致的過程中,從情感到藝術的轉換與變奏問題,顯得十分重要。這里有三個轉換,即:由淺層觸知向深層感悟的遞進;由外部體驗向心意結構的推移;由混沌的情緒感覺向確定的生命象態的轉化,從而于示意中心爆發詩意之光。在以特殊的詩感撥異詞匯時,也有三個變奏,即:由常識性表象化符號變奏為非常識性知覺化符號;由本體語態變奏為喻體語態;由物性語態變奏為“物”與“心”對應的語態。
七
詩人是一種姿態,詩歌則更是一種感覺。
詩感覺著自己,也感覺著別人。有感覺的地方就有詩的存在——問題是你的發現;有詩的地方也會有感覺——關鍵是你的體悟。當一個人愛上詩的時候,這個人一定會更愛這個世界。
這種感覺告訴我們,詩是一個非常人性化的“場域”。這里的朋友和善,充滿愛心,懂得良知,守望相助,沒有私利的牽扯,行吟有癮,幻想有癮,茶酒有癮,會友有癮,就是沒有官癮商癮。詩人之間所關心的,并非他或她走高到了哪一步,而是他或她正面臨的困境、疼痛和哀傷該如何擺脫。這樣,詩就不僅僅是玫瑰,而是真實的生命狀態所構成的虛擬的理想世界。在這里,詩讓人們回到心靈最深處的坦誠和互信,它能給我們很多很多的溫熱,能始終依從自己的良心為人處事,能具有作為一個強者隨時會對弱者伸出援手的本能,能讓人感覺到一個個生命體沐浴在充滿宇宙感的柔光之中。
八
在這個不斷物質化、世俗化、欲望化的時代,欲望的邏輯往往強于靈魂的邏輯。因之,在互動的詩學中,肉體與靈魂、欲望與審美的關系,不能不提到當代詩人的日程上來。
“身體寫作”、“胸口寫作”、“內分泌寫作”已成為欲望化的面具。
且看“下半身”寫作者的告示:“所謂下半身寫作,追求的是一種肉體的在場感。注意,甚至是肉體而不是身體,是下半身不是整個身體”。“我們只要下半身,它真實、具體、可把握、有意思、野蠻、性感。我們更將提出;詩歌從肉體開始,到肉體為止。”
“胸口寫作”者則宣稱:“女人的乳房是很敏感的,是女人最漂亮的部位”,“胸口寫作對男人充滿了誘惑力”,“令人胸口發脹”并有“想要做點什么的沖動”。
“內分泌寫作”也有詩為證:“男肉體和/女肉體/滾到一起/抱成一團/用鼻子嗅/用手摸/用嘴唇舔/不一會兒/就熱了起來/兩具肉體/汗膩膩的/又一會兒/女肉體/對男肉體說/你下去吧/咱倆別靠/這么近/太熱了/男肉體/十分委屈/他沒忍心說的話/女肉體竟/先說了。”精神與情感原本豐富復雜的人,被作者簡化為力比多宣泄的“取暖運動”,還有什么靈魂可言?內心成了一片絕望的沒有生機的荒原了。
將詩歌蛻變成性和欲望的代名詞,無疑是一種等而下之的“行為藝術”。以此類“心藏大惡”的作品介入公共領域,坦率地說,實屬詩界的“非典”。
詩唯有由欲望到審美,抵達精神世界的“至一”境地,靈魂才得以安頓與澄明。這是詩人面對世俗更健全的面對和擔當。
九
中國詩歌有過驚神泣鬼的巨篇,但更多的是以瞬間的寧靜致遠于永恒的短章。
瞬間與永恒構成了詩人的吟唱方式。詩因之而成為讓我們在思想上、精神上可以飛起來的自由物。它讓我們對那些瑣碎的、庸俗的事物予以剝離,讓我們對那些充滿利害和銅臭氣味的事件予以決絕,讓我們對種種權勢話語與奴性話語予以排拒,從而徜徉于圣潔、高蹈的詩思之中。
詩思之飛是一種想象力的歷險。
《莊子》外篇《山木》一節講過一則寓言:莊子行走山里,見一大樹,枝盛葉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去砍取。問其故,答曰“無所可用”。莊子說:“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稱此大樹為“無用之用”,既安然地享盡自然壽命,又讓人們大樹底下好納涼。詩亦像此類大樹一樣,有“無用之用”。它不帶來經濟效益,不會使人升官發財,卻會“潤物細無聲”,像一只隱形的手左右我們的情感、行為、思想、人生的微妙變化。尤其是將瞬間轉化為永恒的篇章,其“無用之用”實為“大用”,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生活。
十
我們曾在“大我”和“小我”的問題上爭論不休,揚“大”抑“小”往往構成主導話語。
趨“大”的詩人,偏重于擁抱社會,貼近現實,關心民瘼,賦予詩以氣勢;趨“小”的詩人,執拗于彰顯個性,獨善自身,了無牽掛,追求內在的真性情。但兩者若趨偏峰,皆有走火入魔的可能:前者以“詩爺”自詡,居高臨下,大而無當,似乎擁有道德和情操的先驗權威,以“豪詩”教導別人,卻顯得失真的夸張和矯飾;后者以“個我”自閉,獨憐孤芳,我行我素,極端了,會使詩質變得乖戾。
通常情況下,詩人會在“大”與“小”之間起伏、搖擺。能兼得二者之長處,在一種高境界中互文,“大”中見“小”,“小”中見“大”,方為有器度的詩人詩作。
十一
當今詩人,存在著如何堅守“邊界”的問題。這包括三層意思:其一,詩學有自在的規律,其要義是真實、生命、心靈、信仰、美感五種元素,且以母語漢字為載體。在此“邊界”內,探索、選擇和追求有其合理性,也有了價值。否則,隨意“越界”,可能“非法逃票”而落入別的陷阱。其二,“邊界”是需要“守”的。你不“守”,往往一些本來含有合理性的命題會走向反面,成為偽的、荒謬性的命題。例如,“破除迷信”、“卑賤者最聰明”的命題本來沒錯,但一旦用二元對立的思維,用“破字當頭”的方式去處理,就變成了反知識、反文化、反精英,什么“民粹寫作”、“痞子寫作”、“無產者寫作”連帶失控的粗話匪語都上來了,“邊界”也就“失守”。其三,“邊界”既意味著“堅守”也意味著“寬容”。如果只認為自己的“邊界”是唯一正確的,而容不得別人的選擇,那本身就是一種局限性,就有可能發展成霸氣、霸道。“跨文本”、“跨學科”是可以的,但也要以“我”為主,汲“彼”潤“己”,保持創作與研究上“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獨立性和獨創性,那種跟風式的轉向或犬儒式的妥協均不可取。
中國人的精神脈動,往往是“以文始而以詩傳”。“文”重人文,“詩”重審美。堅守“邊界”,持經達變。在被市場牽著鼻子走、“繁”而不“榮”的文壇,當代詩歌何為?需要“三拒絕”:拒絕工具理性,拒絕文而不化,拒絕使命感的失落。需要“三堅持”:堅持人文理性,堅持重讀傳統,堅持民族的自主性和詩歌的本體論。在全球性文化交流的時代,要將文化焦慮轉化為文化自信,洞悉中國詩之來龍去脈,開發傳統文化資源,進一步盤活翻新。
十二
互動詩學給予我們的重要啟示是:作為人,祈盼“詩意地棲居”;作為詩人,更是“詩性的棲居”——生活著,勞作著,創造著。
詩性是立足本土,視通萬里,仰望星空。
詩性是與真理、仁義、大愛為鄰。
詩性是天、地、人、神四重奏。
詩性是高層次的內心秩序、精神和諧。
傳承與創造是詩性的邏輯。邏輯的結果是生長出新詩學的動態法則:
倚仗文化本源,立其主體;
參驗外緣學說,變其觀念;
把捉現世脈動,求其節奏;
鯨吸絕壤殊風,活其意象;
取融古今律呂,出其心裁;
發越迎向未來,張其新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