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美人

他拿著一只銀色的錄音筆來到我們中間，大家都沒有搭理他，各干各的事情。他猶豫著，臉上掛著羞怯的微笑。終于，他下定決心似地將錄音筆用力扔到地上，試圖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沒有一只企鵝對那銀光閃閃的東西感到好奇。發窘，發愣。有那么一會兒，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目的，跟大家一樣曬太陽、小跑步……哦，“下水吃魚”與“用嘴巴彼此親昵”，這樣的動作他無法做到，除此之外，他看上去跟大家沒有什么兩樣。

剛剛學會走路的黑斑在他跟前摔了一跤。他用手套拍拍黑斑的胳膊，說：“天氣真好!”

“跟昨天一樣，跟明天也一樣!”黑斑不屑于他的客套。

“呵呵，你今天都做些什么呢?”他非常好奇。

“吃飯，睡覺，打豆豆。”黑斑迅速答完，興奮地躲到它父母身后。

“還做些什么?”他追問，黑斑沒有響應。他聳肩，轉到黑斑父母的身后，又好奇地看黑斑，似乎在說：你就回答吧。黑斑扭過頭去，下巴高高抬起。

他又分別問黑斑的父親與母親：你今天都做些什么呢?得到的回答都是迅速而簡潔的：吃飯，睡覺，打豆豆。大家的方式都一樣，給出答案后做自己的事情，當他不存在。他一個又一個企鵝地問，逐漸接近了我。

那時，大家都開始準備晚飯了。我很想問他：你不餓，你不累嗎?

“請問，你……”沒等他說完，我就開口：“吃飯，睡覺?！?/p>

“你怎么不打豆豆?”

“我就是豆豆!”我自豪地擺著尾巴，躍入海水中。

我吃了條魚，與兩只水母跳了會探戈，再上岸時，那個倒霉蛋的身影遠去了。他們的營帳有多遠?我沒有去過，但從他大大的背包來看，那里或許有一只睡袋，他需要看一個晚上美麗的星星。

那天，我妻子懷孕了。消息一傳開，大家都來向我祝賀，分別用胳膊拍我一下。這就是所謂的“打豆豆”。不知，從他的角度，以他不甚靈活的小腦瓜會怎么想呢?他的眼睛不是很小，偶爾，目光流星般奪目，卻一樣有隕落的蕭瑟。但愿，他不要以一種悲傷的心情去理解“打豆豆”。

第二次見到他時，我正在孵化我的寶寶。它出生后，我妻子哼哼唧唧地去尋找食物了。而我，需要不休不眠幾天幾夜才能用我溫暖的肚子，將它身上的硬殼軟化。那幾天，我必須站著，讓整個肚子包裹住它的殼，聚精會神地用渾身血液催促親愛的寶寶：用你的嘴巴敲你的殼。

他晃晃悠悠地來了，還像第一次那樣傻頭傻腦。他沒有帶錄音筆，這次他帶了相機，對著我不斷地摁快門。我實在不好意思說他：沒見過雄性孵化孩子啊!但是，孵化時我又不想開口說話，不想一丁點兒的熱量從口而出，只好任由他用鏡頭獵奇。

拍完后，他看我遲遲沒有動靜，就走到別的企鵝中去，搖頭擺尾地，非常像我們中的一員。一會兒，他回來了，在我身邊坐下。“別碰我!”我用眼神警告他。我真害怕他坐著坐著，就把腦袋靠到我肩上來。他的黑眼圈要多深就有多深，他嘴角的皺紋要多深就有多深。不知他幾天沒有合眼了，也不知他并不開闊的胸膛里有多少顆正作思慮狀的小石頭呢?反正：第一，我希望他要是打瞌睡了千萬別碰到我，第二，我親愛的妻子趕緊回來，幫我監督這個不速之客。

該吃晚飯了，但大家都沒有出現在往常的地方。它們都朝冰川的谷地跑去，一個個的屁股朝上，貼著冰面滑行，挺奮力挺著急的樣子。

我納悶，我也想去看個究竟，但是，很顯然的原因，我不能。我身邊的這個家伙呢，他果然睡著了，鼾聲響亮，夢話連連。他是趴在地上睡的，夢話東一句西一句的，聽不太清楚，或許冰雪下的魚會比我聽得更利索些。

天遲遲不黑，妻子也不回來。該吃飯了，大家都走開了，難道今天是極晝?大家都去尋找囡囡了。想到這個，我非常不好意思地抱怨，我親愛的寶寶出生得真不是時候。傳說中的囡囡，可不是像生孩子這么容易遇到呢!雖然，以前長輩們說過，極晝開始的那天，囡囡就會在這片冰川的谷地出現。但是，真正的谷地在哪兒呢?每年，南極的最低地都不一樣，是這兒還是那兒?海洋在運動，暖流總從北方的大陸來，總有冰雪在融化，冰層在斷裂、漂浮、移動，舊的冰川消失，新的形成，最低地，也就是谷地，今天是這里明天有可能就是那兒，短短的幾分鐘，谷地的位置就會有變化。我真擔心，今天，大家的期望又會落空。

他翻了個身，差點碰到我的屁股。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眼皮居然緩緩地睜開了?？瓷先ィ路饎倧牧硪粋€世界里漫游回來，各種景致他還沒有看夠，整個人依舊沉浸在迷迷瞪瞪的悵惘中。

“你不累嗎?總這么站著?”他回過神，拍拍我的肩膀，還好，他用的力很小，沒有使我的身子搖晃。

“親愛的企鵝?你知道嗎?等我回到自己的國家，辦一本南極生活的雜志，用上你們的照片，還有采訪稿‘吃飯，睡覺，打豆豆’——嗯，像謎一樣的答案，你就要成為明星了。雖然，或許，你永遠也無法親自看到那本印有你照片的雜志，但是，在我們那個國家甚至是全世界，你將的的確確是明星呢!現在，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你能否表現一下你的快樂?哦，不用太興奮，只要跟我的快樂差不多就行了?！?/p>

聽著他的演講，我的鼓膜感受到的卻是寶寶的嘴巴正在啄它的殼。我情不自禁地微笑，他覺得我在向他笑呢。他很激動，圍著我跑了幾圈，脫下帽子、手套與圍巾扔向天空，他向天空叫嚷著，“我在哪里，我究竟在哪里?我在這里，我就在這里!”他的臉蛋被凍得通紅，眼睛里流出了淚水。他又不斷地向天空蹦跳，努力使自己的腳離地面遠一些。他不停地折騰著自己，最后，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滾燙的淚水升作微小的一縷白霧。我想，我應該跟他聊聊天，好好地寬慰他一下：你跟我們在一起，也沒有什么不好；我要真的成了你所說的明星，也沒多大的意思。但我還是不能開口，寶寶應該快從它的殼里出來了，我該堅持住最后的時刻，給寶寶溫暖，決不開口，決不讓身體里的熱量流失。

遠遠地，企鵝們正一個一個地返回。在很遠處，天空飄起了雪，被風攜帶著，一綹一綹地卷過來，仿佛天鵝低低伏下它的長脖子，瞬間又高舉準備飛起。雪花吹入他的領口，他找到帽子、手套與圍巾，戴好，臉龐重又凍得蒼白。

蛋殼軟綿綿地塌陷，尖利的嘴劃出一道口子，我的寶寶終于睜開了眼睛。它的力氣真大，它抬起腦袋的剎那，我一個趔趄，匍匐在地。我驚奇地發現，我長久站著的冰面居然破開了，一泓碧藍的海水蕩漾著，些許透明的浪花跳躍上來，像珍珠一樣綴在我的羽毛上。海水中，一具冰棺徜徉而來，一具女體在冰棺中，眉間斜躺著一輪彎月，唇角四射著金色的太陽光，雪白的脖子下是閃爍著星星的藍色裙子，而她的臉龐：額頭鎮定、眼睛憂傷，下頜的微笑不斷地漣漪狀波及上去。我仿佛在哪里見過這樣的形象——我的寶寶哇哇叫我“爸爸”——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囡囡?她怎么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個少女?她從很遠的地方來嗎?她是否在整個海洋底部穿行，經年累月地，她不尋找任何出口，她只在自己的冰棺中逐漸變老——不，她任由時間流逝，她的身體或許從嬰兒長成少女，但她再也不衰老，深海冰棺只提供生長的氧氣，堅決拒絕腐朽的可能。又或許，她也要死亡，只是她可以不斷重生，不斷地從嬰兒長成少女?我胡思亂想時，雪花覆蓋了冰面的缺口，并且凍得結實，仿佛一扇門，迅速合閉。我失望地抬頭，目光碰到他的目光，他的瞳仁里冰棺的影子一晃就消失了。顯然，他也目睹了剛才的一幕，并且，出于某種震驚，他仿佛失魂落魄了。

妻子看到了寶寶，快跑幾步，抱住了它。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我看到囡囡了。大雪越下越大，我站得筆直，讓妻子與寶寶都躲到我的身后。

可憐的他，眼睛依舊瞪得大大，雙手伸入雪面，刨雪，努力試圖使時光流轉，徒勞地，他很徒勞地跌坐在地上。極晝即將過去，又一個白天再次到來之前，留在我眼睛中的最后一幕不是雪白的夜晚，而是呆坐著，不知身在何處的他!

第二天，妻子并沒有說起它跟大家一起尋找囡囡的事情，企鵝們也各忙各的，很平靜，仿佛極晝從未來臨。如此，我想我還是什么都不說了吧，說了，他們也許會真的失望，說了，明年極晝大家會更期待與囡囡相見，天知道，那個時候，海水會在哪里破開冰面，囡囡會在哪里出現。與其像第一個制造傳說的先輩那樣，給出一個充滿希望而不確定的未來，不如緘默，把我眼中的囡囡作為一個秘密吧。

“你看到了嗎?”在我與冰斑——我剛給寶寶取的名字——玩的時候，他總是來打擾我，向我求證他的疑惑。我不理他，我做我自己的事情，我教冰斑游泳、吃東西。糾纏許久沒有應答，估計是他所帶的食物吃完后，他終于悻悻地背著他的大背包，離開了我們。幾天后，冰斑在玩弄一個閃光的東西，是他的相機。他居然忘了他寶貝似的相機。

原本，我以為再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因為相機，我想他還會回來。

冰斑正在長大，我們所在的這一大片冰川也在消融，整個冰面正以一種不甚緩慢的速度裂開，大家覺得必須要搬家了。尋找更完整的冰川，住下來，相愛，生寶寶。游泳前行，那不是短時間的路程，所以我命令冰斑扔下它的玩具，那個相機。冰斑戀戀不舍，緊緊抱著相機不肯撒手，還好黑斑給它講笑話，逗它，才轉移了它的注意力。

“今天你都做了什么呢?”黑魔問。

“吃飯，睡覺，打豆豆?！北哐杆俚鼗卮穑掳透吒呗N起。

“今天的豆豆是誰啊?”黑斑問。

“是它!”冰斑手指著今天要孵化出自己寶寶蛋的一只企鵝爸爸。

為了即將出殼的小企鵝，大家已經延遲兩天出發了。

“出來了，它出來了!”聽到了企鵝們的呼叫，冰斑與黑斑同時跳了起來，嘴巴親昵地碰碰。

可以出發了，大家紛紛進人海水啟程。

游著游著，不遠處，我看見原來駐扎了大半年的輪船起錨了，原來他與他的伙伴們所駐扎的營帳不見了。他們要回家了吧。他們的國旗在船頭飄揚著，一些人跑到船尾，眷戀地望著他們生活過的這一片冰川。他呢，他也應該在輪船上吧。

冰斑游到我身邊，說：“我還是想念我的玩具，我游回去找回來，好嗎?我保證，安全回來?！?/p>

“不行!”

冰斑哼哼唧唧地不肯往前游了，在水中打著轉，一副耍賴的樣子。

我只好把冰斑交給妻子照顧，自己游回去找那個相機。

回到老地方時，我意外地發現他在冰面上跑動呢，他支起了一個帳篷，他前前后后地忙碌著，只有他一個人。

我沒有找到相機，如果我找到了，我會還給他，而不是拿去給冰斑。我走到他跟前，告訴他那些有我們企鵝照片的相機，很可能被海水沖走了。我還告訴他：你還是快離開吧，這片冰面沒幾天就會不存在了。他似乎沒有聽懂我在說什么，只是看著我愣愣地說：“那不是一個夢吧?對，那不是一個夢。”似乎，他根本不在乎相機照片什么的，他已經不關心企鵝與他所說的那本雜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