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兩筆大買賣
由于每天都會收到莫莉確切無誤、不容置疑的相關(guān)指令,馬高只好始終堅守在星星酒吧吧臺后那三尺見方的狹小空間,隨時準備以一副生氣勃勃的笑臉迎接出現(xiàn)在眼前的顧客。
憑馬高的能力,足以勝任比酒吧侍者復(fù)雜一千倍的工作,但誰讓他當了丈夫呢?這樣他就得身兼兩職了。平心而論,他對莫莉沒什么好挑剔的,當然,也不允許他這樣做,相反莫莉倒是擁有這樣的特權(quán)。
就是說,馬高和星星酒吧都屬于莫莉。
你也可以把馬高和星星酒吧看成是莫莉的兩筆大買賣。
莫莉是個三十二歲的女人,五月間,莫莉買下馬高的丈夫身份后,和他結(jié)婚了。這買賣花掉了莫莉一大筆錢,接下來她只得大幅降低開酒吧的預(yù)算。而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古老酒吧,是莫莉多年來的夢想。與獲得一個丈夫的夢想同樣有趣和同樣強烈。
并且需要立即付諸實施。
莫莉帶上馬高和她的寵物“唐唐”來到城北。北區(qū)的地價和稅費為整個大東巴市東南西北四區(qū)中最低,但相應(yīng)地生意遠比城南繁華的老商業(yè)區(qū)難做,獲利的可能也大不如前者。他們看到的是一片荒涼的景象:車在公路上行駛著,沒有人跡,也無另一輛車現(xiàn)形于前后左右。下午的太陽望去是一顆煮過三回的爛黃豆,正往路的盡頭處一幢公寓樓頂上的鐵鍋式衛(wèi)星訊號接收器里掉。莫莉問馬高:“我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難道我們來到了水星?”馬高迅速觀察,在腦中搜索,準確地回答她:“不。我們?nèi)耘f留在地球。”莫莉手搭在方向盤上,猛拍了一下汽車喇叭,“喂,馬高,”她叫起來,“我只不過是在說氣話!你得趕緊學(xué)著點,要從我說話的語氣里區(qū)別出哪是真話,哪是假話,哪是玩笑,哪是牢騷——你不要任何時候都這么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好嗎。”
莫莉把車停在了星星酒吧掛出的那塊招牌前:“旺鋪低價轉(zhuǎn)讓”。莫莉跳下車時偏過臉來向馬高要一個吻,莫莉認為,這樣會使她在和店主侃價時有好運道。
他們推門走進去。在沒人出現(xiàn)以前四下看了看。
馬高那時眼里所見的,就是他現(xiàn)在每天面對的一切。莫莉出錢盤下它后,酒吧里的物件沒有任何增減,陳設(shè)的位置也沒有絲毫移動。但是馬高卻告訴莫莉,他覺得這里少了些什么。他睜大眼睛,目光掃描過每一件物體光潔的或是污穢的表面——切都各就其位,像宇宙本身般井然有條理。
后來有一天他終于意識到了,這里少的是一個人,先前的店主。此人曾經(jīng)按照自己的意愿造就了酒吧里的景觀,所以這里留下了他的好惡、習慣、品味……一旦他走掉了,把他一度擁有過的東西一古腦全交給了繼承人,不禁要使他們時常對眼前這個早于他們到來便已存在的物質(zhì)整體感到陌生。有時還因這種痛苦的陌生感,引出一陣充滿絕望的懷疑。總而言之,這就是買二手貨的終極煩惱。無論對象大至一顆星球或小至一把咖啡壺。酒吧買賣的規(guī)模介于以上兩者之間,具有同樣強度的令人不快的性質(zhì)。
馬高在想,呵!上帝像那店主搭建起這酒吧一樣,按他自己的心意和好惡創(chuàng)造出世界以后便走掉了。地球無非是件上帝的二手貨。人們的一生僅僅是系在這件二手貨上不停折騰。所以現(xiàn)在我能夠理解人的那些絕望和懷疑是從何而來的——典型的使用地球這種破爛二手貨的煩惱。
2.生意不好
“他騙了我們。”莫莉一大早就開始抱怨。
“騙了,”馬高說,“可是莫莉我頭腦里還不能建立與騙相關(guān)的概念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我的意思是,在你給了他錢之后,他的確把這里的所有東西都交給你了。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還有你最喜歡的那架自動鋼琴……”
莫莉說:“好吧,馬高,現(xiàn)在我教教你什么是‘騙’。你一定記下了那混蛋王老板當時說的話。再說出來。”
要知道馬高擁有一副超級腦。可準確地記住并復(fù)述一年間發(fā)生在他周圍的所有事情。包括他聽進耳內(nèi)的任何一句話。他記得王老板當時是這么說的:“這酒吧能做大生意。”馬高百分之百準確地進行復(fù)述,語氣和動作也都完全一樣:“因為它正好落在納米科技園、東巴大學(xué)和省監(jiān)獄三家大機構(gòu)組成的一個等邊三角形上的中心點上。人這么多,地域這么廣闊,卻又是得天獨厚,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好啦,”莫莉打斷他,“我們接手這酒吧一個月零兩天了,見過一個顧客進來嗎?”
“沒有。但我一直站在這吧臺后等。等第一位顧客。”
“大概這輩子是一個也等不來了。”莫莉說。
最近莫莉終于弄明白了一個道理:監(jiān)獄里雖說人滿為患,但那群人沒有自由,并非潛在消費者;大學(xué)生們的消費能力差,可以說非常差,而且一年中兩個假期共三個半月校園內(nèi)人去樓空;另外,昨天她還打聽到,納米園內(nèi)的科學(xué)家們的消遣習慣其實不是泡吧,而是整夜趴在電腦前瀏覽免費的色情站點。
馬高說:“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重要的是你想要一間酒吧,你真的得到了。你呆在這里,邊聽自動鋼琴邊喝酒。顯得那么快活。”
莫莉說:“我會破產(chǎn)的。那時我怎么辦?自殺?用這法子一喝我自己的酒醉死。”
馬高說:“莫莉你不會死的。我隨時注意你血液里的酒精含量。”
“算了,”莫莉有點兒生氣,“不說這個,你剛才問我的那事弄明白了嗎?”
電子自動鋼琴這時忽然彈奏出貝絲·史密斯的《空床的傷感》。三天前這首曲子出現(xiàn)過一次,接著是林憶蓮的《不能沒有你》。真正令莫莉心悅的是后者。但《空床的傷感》也給她留下了印象。至少她將其視為《不能沒有你》即將出現(xiàn)的信號。因而她的注意力轉(zhuǎn)了,她說:“奇怪,怎么《不能沒有你》就沒啦?”
緊隨《空床的傷感》其后的是馬蘭·杜《影像之霸權(quán)》,搖滾風格,聽上去激昂之極。
馬高問莫莉:“我可以走出來看看它嗎?”莫莉說:“隨你的便。”馬高便離開吧臺后那個他固守的位子,走到小舞池中央,將手伸進電子自動鋼琴琴鍵下,拔掉并口聯(lián)機線。然后他將手指尖貼在并口上探測這臺電子自動鋼琴內(nèi)所有琴曲的貯量。他轉(zhuǎn)過頭來告訴莫莉說總存量高達15萬首,而且完全隨機播放。
他說:“《不能沒有你》可能在下一首出現(xiàn),也可能即使這輩子一刻不離守在這鋼琴邊也等不到它。”
莫莉說:“就像我們守在酒吧里永遠等不來顧客。”
“對。”
莫莉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到酒柜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媽的!”
馬高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將那十五萬首曲子全部記了下來,這當然讓他費了很大的勁兒。但他心里十分愉快,這意味著他又增加了一種取悅妻子的方法。他的臉上呈現(xiàn)魔術(shù)師變出戲法之前的那種躊躇滿志的詭譎。“全部曲子都在我腦子里啦。莫莉,你想聽哪首曲子?”莫莉問:“從那鋼琴上還是從你嘴里面?”他說:“當然得用上我的嘴。”莫莉說:“算了吧,馬高。我知道你搞什么名堂。我不想聽。我不想把你變成一臺MP3播放器。快刪了那些曲子吧,它們占了你的腦子,會讓你以后好多事情沒法記住。”
于是莫莉就按隨機選擇的曲目聽那臺自動鋼琴的演奏。琴聲不絕,曲子也沒重復(fù)。音樂像永不斷流的河水從立在河中央的廢橋墩子旁源源淌過——莫莉就是這種橋墩子。
直到有一天,自動鋼琴上終于奏出了期待已久的《不能沒有你》。這時掛在門楣上的銅鈴“啷”地響了一聲,星星酒吧終于迎來了易主后的第一位顧客。那人穿過優(yōu)美的音符,走到吧臺前,對馬高說:“要杯青啤。”
3.好狗
酒吧里有一個幽靈。
假設(shè)來了一位顧客,進門后被優(yōu)美的鋼琴曲打動。于是,他便循著音樂飄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一臺錚亮的鋼琴。
他向吧臺走去,必定要經(jīng)過它。在近處不經(jīng)意的一瞥說不準要使他吃一驚——鋼琴前擺著一張考究的椅子,應(yīng)該是為彈奏者特設(shè)的。琴鍵起伏,音樂隨之四溢。但那張椅子卻是空的。琴鍵上方并沒有懸起的鋼琴家修長的手,而琴鍵自己在動。
是幽靈在彈琴嗎?不!所謂電子自動鋼琴,是根本不需要人來彈奏的。每一個琴鍵下的彈跳簧都與一個特殊的驅(qū)動裝置相連,而這些驅(qū)動裝置全都受命于一臺了不起的電腦,電腦里全是鋼琴譜子,電腦想讓它彈什么它就彈什么,和鋼琴師彈得一樣好。所以幽靈不坐在那椅子上。
然而幽靈的確是通過那些琴鍵來顯靈的。
假設(shè)那顧客進了星星酒吧,又要了一杯酒后坐下,欣賞音樂。假設(shè)他樂感好運氣也好,他這時聽到了琴聲中比頭發(fā)還要細的瑕疵——在奏出“3”這個音時,接下來馬上再來一個低低的毫無必要的重復(fù)——“3”。就是說他本應(yīng)只聽到“3”,而他實際上聽到的是“3”“3”。后一個“3”羞怯地降調(diào)了。“3”,聽上去是“咪”,而降調(diào)的“咪”像是一聲貓叫。
是的,莫莉的寵物“唐唐”用這種方法來顯示自己的存在。“唐唐”是一只好狗。確切地說,一只幽靈狗。它死在150年前,有人殺了它,用它的狗肉和一只貓燉在一塊做成了道正宗粵菜“雙雄會”。“唐唐”的肉身化成了一個半世紀前的大糞,它的靈魂卻永遠不滅。這些年來它更換過無數(shù)的主人,身份始終不變——只寵物。
“唐唐”性格有點兒粗暴,只有在主人莫莉面前才有所收斂。但它是忠誠的,它天性中有不安分的因素,總是想要動用它身上幽靈的力量對主人所處的這個現(xiàn)實世界施加影響。一個幽靈,即使是狗幽靈,常人也視而不見,頂多偶爾感覺得到它的存在。而莫莉卻能看見它的形象,跟它交談。這種超自然的現(xiàn)象表面上不可思議,其實很好理解:一只狗,無論它活狗也好,幽靈狗也好,鐵了心要做某人的寵物,卻不讓這某人看見它,它有受寵的可能嗎?
呆在空蕩蕩的星星酒吧,“唐唐”受寵依然感到孤獨。它變得多少有點兒神經(jīng)質(zhì)了。懸浮在那自動鋼琴的琴鍵上方,每聽到一個“咪”的樂音響起,它覺得是那貓在叫喚它。便伸出爪子在鍵上敲一下——“咪”,這是對那位曾經(jīng)一塊兒受難,被同鍋煮熟的老友的回應(yīng)。其實它不在這兒,也從沒有過機會進化成幽靈。“唐唐”這種搞法毫無意義。卻也無傷大雅。莫莉不想阻止它這樣做,一方面出于對自己寵物的放任,另一方面是音樂并沒有遭到多大的損傷。
新星星酒吧的第一位顧客不在上述的假設(shè)之列。因為他對酒吧里的音樂好像根本無動于衷。他進來經(jīng)過了自動鋼琴,卻視若無物。不過在那兒他身子還是頓了頓,步子停了半拍——“唐唐”跳下鋼琴,咬他的褲管,又立即松開了。
他看不見“唐唐”。一定認作自己把自己絆了。就這樣他來到了吧臺前,對馬高說:“要杯青啤。”
4.他在想
馬高的腦子里沒有“青啤”這兩個字的相關(guān)概念。
他開始分析“青啤”。確定指一種啤酒。“啤”顯然是“啤酒”的簡稱。“青”為關(guān)鍵詞。他立即在頭腦中進行搜索,得到了“青稞”、“青杏”、“青西瓜皮”、“青年”、“青面獠牙”等345個詞。再將它們調(diào)入酒類中進行高級過濾檢索,竟無一匹配。就是說,根本沒有叫“青啤”酒的記錄。
馬高不甘心,又將“啤”字當關(guān)鍵詞,在頭腦中搜檢一遍。得到“三好啤酒”、“四得利啤酒”、“紅五星啤酒”、“金六福啤酒”等十一種啤酒。這些品牌都是星星酒吧里進了貨的,在馬高眼前進行了條形碼掃描,因而記在他頭腦里的。本來可直接一一細數(shù)出來,檢索純屬多此一舉。徒勞無功。
馬高迅速改變思路——“青”,如果不將它視為標示啤酒品牌的名詞而認作是描繪啤酒色態(tài)的形容詞呢,是否合理?
“青啤”即“青色的啤酒”。“要杯青啤”即“要杯青色的啤酒”。這是對方的要求嗎?若“是”,能否滿足?
不行。星星酒吧所有啤酒存貨只呈現(xiàn)兩種色態(tài):黃和黑。即“黃啤”和“黑啤”。“黃啤”由金黃的大麥釀成的因而酒呈黃色,“黑啤”由深灰的黑麥釀成的因而酒呈黑色。依照啤酒的釀造原理推導(dǎo),“青啤”必須由成熟的青麥釀造,然而地球上的麥子一旦成熟,不是變黃,就是變黑。所以從理論上講,青麥不存在,因而“青啤”也根本不可能存在。
馬高又一次更迅速地改變思路一制造業(yè)已經(jīng)創(chuàng)造無數(shù)奇跡,沒有任何一種產(chǎn)品不能制造出來。腦海中浮現(xiàn)制造業(yè)的基本法則:“不怕造不出,就怕想不到”。據(jù)此,“青啤”完全可以造出來。僅僅只是一個時問長短的問題。
時間估算:星星酒吧向啤酒供應(yīng)商下訂單——一個電話,兩分鐘;啤酒供應(yīng)商再向啤酒生產(chǎn)廠下訂單,也是一個電話,兩分鐘;廠家研制配方,十分鐘;投產(chǎn)三十分鐘;以上共計四十四分鐘。眼下是晚八點二十分,在今晚9點鐘剛過,這位顧客要求的“青啤”就可以生產(chǎn)出來了。關(guān)鍵的是流通環(huán)節(jié):從廠家送“青啤”到供應(yīng)商處需一小時,從供應(yīng)商處送至星星酒吧再花去一小時。這意味著眼前這位尚不知其耐性如何的顧客最快也要等到今晚十一時零四分才能喝到他想要的“青啤”。
肯定不會等下去的。
如果在酒吧里自行制作“青啤”,時間要快得多。馬高再次估算如下:莫莉走出酒吧,橫穿過馬路,走到人行道邊的樹下,需要半分鐘;爬上樹,摘25片綠葉子,約需三分鐘;返回同樣要半分鐘;將樹葉洗凈投入水果汁榨機里擠榨出25毫升富含葉綠素的青綠色漿汁,不到三分鐘;漿汁倒入任何一種普通啤酒里端給這位顧客需30秒。也就是說,七、八分鐘后,星星酒吧便有“青啤”供應(yīng)。
以上思考看似繁瑣,馬高實際上卻僅花了一秒鐘。
接下來的半秒,馬高進行實際操作的可行性分析。
酒吧制作出“青啤”根本沒有技術(shù)方面的困難,關(guān)鍵在于爬上樹采摘樹葉原料這一環(huán)節(jié)中存在風險:莫莉眼下身著短裙,爬到大街邊樹上去,極可能被過路行人仰頭看見她的內(nèi)褲;更可怕的,莫莉在樹上還可能會站不穩(wěn)當一頭栽到地上來。現(xiàn)在馬高執(zhí)行的是莫莉輸給他的酒吧侍者程序,腦子里尚未輸入爬樹的程序,也就沒法給莫莉代勞了。然而他想到莫莉即將要遇上的危險,想象莫莉摔死在地的一幕,便著急起來,顧不上面前這位“要杯青啤”的顧客,將朝向莫莉的那只左耳豎起來,自行接通了耳洞里的一條備用的線路,瞬時讓左耳發(fā)出閃閃紅光,人們情急之下,總是會“面紅耳赤”。馬高模仿這個生理特征,對莫莉發(fā)出了警告。
莫莉急忙奔過來,手搭在馬高腰問,摸索到那個隱蔽的控制按鈕,把馬高的運動機能部分關(guān)閉掉。馬高耳朵垂下,迷惑地望了她一眼。
莫莉:“您是說要杯青啤?”
她轉(zhuǎn)身從冷柜里拿出啤酒,再從酒柜里取出一只啤酒杯,一并擱在那人面前。說:“喏——青島啤酒。”
那人看了一眼莫莉,問:“你現(xiàn)在只能給我這個?”
“對。”莫莉?qū)W著電視廣告里啤酒女郎的聲調(diào)說:“青島啤酒,全宇宙的渴求。”
他說:“沒錯。不過青島啤酒并不是我眼下的渴求啊。我想喝的是純正青啤。”
“純正青啤?!”莫莉仰起臉說:“我記住了。這會兒酒吧里沒有,不過我保證很快給你弄到。”
“多快?”
“明天。”
他說:“好吧。明晚十一點有三個朋友來喝純正青啤。量可要備足啊!”
莫莉說:“別說三個人,就是三十個來都沒問題。你果真帶的人多,你要的那一份就免費了。” 他說:“記住,明晚我不來,下次什么時候來也說不準。來的是我的三個朋友——懂嗎?”
莫莉說:“我懂。”她瞧了瞧那瓶青島啤酒,舉起它,湊到眼前,說:“那么,這酒不喝,我就把它收回去啦!”
“慢。事情已經(jīng)說定了,這酒怎能不喝呢?”
莫莉邊給他倒酒邊說:“我好像認識你——當年在Q大學(xué)里呆過?”
他說:“是從Q大學(xué)畢業(yè)的。我給你糾正一下:你不是認識我,而是聽人說起過我,對我有記錄罷了。”
莫莉說:“我也是Q大學(xué)畢業(yè)的。沒準我們在校園里見過。”
他哈哈大笑:“你會說笑話啦!從來沒有過的幽默感啊!雖然聽上去蹩腳了些,可對你們來說真是個奇跡。”
莫莉聽他這么說,臉繃緊了,不再開口。那人把酒一口喝下,放下杯子,扔下一張鈔票便走了。莫莉沖他的背影喊:“不再坐會兒?”他沒理她。
5.不好意思
馬高沮喪地說:“真不好意思,我剛才的表現(xiàn)真像個傻瓜。”
的確如此!
莫莉問:“是線路故障嗎?”馬高說:“不是,可能情緒模式程序設(shè)計不完善,留下了一些小BUG。”莫莉說:“這倒無關(guān)緊要,我能將就,你也就忍耐一下吧。不要再埋怨自己了。”說著莫莉便放心地伸手到馬高腰間,重新打開了那個被她剛才關(guān)閉的運動功能開關(guān)。線路故障從理論上來說,會導(dǎo)致馬高身上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同時起火毀了他。只要不是這方面的問題,就無需擔心太多。
馬高立即顯得活躍了。“但是,莫莉,青島啤酒在我腦子里可沒記錄呵,你進了貨,卻沒經(jīng)過我的條形碼掃描。”馬高顯得有點不高興。莫莉不耐煩地說:“現(xiàn)在馬上掃描,記在腦子里好啦。賣18塊錢一瓶,也記下來。”
馬高拿起面前的那只空酒瓶,旋轉(zhuǎn)半圈,將商標底端的條形碼正對著眼睛,兩粒眼珠子同時射出一道扇形紅光,兩束光連成一線,在條形碼上輕快地劃過。
莫莉說:“馬高,把酒吧里所有存貨都掃描一遍——可能我還漏了什么別的沒讓你記錄——干吧,反正你成天站在那兒也閑著沒事。”
莫莉開始打電話,接連不斷。“唐唐”蹲在她身邊,邊聽她說話,邊跳上她肩膀逗她玩,輕輕咬她的耳垂。莫莉不耐煩地將它推開。“唐唐”摔到地上去。爬起來到馬高那邊去看他干活。
將近十二點,馬高終于完成了莫莉發(fā)出的那道指令。他很愉快,掃描過這兒的所有貨品,將它們的形態(tài)、品名、價格都記在腦子里后,他產(chǎn)生了一種整個酒吧盡在自己掌握中的滿足感。莫莉放下電話說:“馬高,別關(guān)你的掃描。”
莫莉關(guān)了酒吧外的拉閘門,合上控制門廊上霓虹燈招牌的電閘,來到自動鋼琴邊拉過那把椅子面朝馬高坐下來,她很快很小心地褪下她的透明絲襪,把它和接著脫下的內(nèi)褲一起扔在地上,然后她掀起她的短裙,轉(zhuǎn)了一圈,讓馬高掃描記錄下她的臀圍。
“胖了還是瘦了?”她問。馬高調(diào)出腦中三天前記錄的數(shù)據(jù),加以對照,他如實告訴莫莉臀圍增加了三毫米。“那么大腿呢?”莫莉?qū)⒊嗦愕挠彝认蚯捌教撸€(wěn)住。左右腿構(gòu)成了一個直角。馬高遠遠投出的那一束掃描線像道暗紅色的光環(huán)套在莫莉腿上。“增加了大概一毫米。”他說。“我的天!”莫莉叫了起來。她脫了裙子和內(nèi)衣,“胸圍?”馬高先將視線集中在她兩只乳頭上。接著讓她轉(zhuǎn)身。他說:“對不起莫莉,我不得不說實話:胸圍減少了——兩厘米。”
“唉——”莫莉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馬高,過來吧,我們做愛。”“唐唐”聽見她這么說,便將自己懸空起來,向上升,以便給他們干事騰出塊地方。“唐唐”背貼上了天花板,而下邊的莫莉躺在地板上。馬高走過去,蹲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開身體,伏到莫莉身上。像是擔心自己沉重的身體會弄傷她。
莫莉伸手抱住馬高,手順著馬高的背脊向下滑動,停在馬高腰間那一排控制鈕上,她打開其中一只旋鈕,馬高便慢慢抽動起來。莫莉不時騰出一只手來沿著順時針方向調(diào)動那只旋鈕,馬高抽動的幅度隨之不斷加大,頻率也越來越快,最后,馬高的整個身體就如同一只快速飛翔中振動的蜜蜂翅膀……
“好了,”莫莉平靜下來,對馬高說,“你真的很棒啊!”“是嗎?”“嗯。”莫莉點點頭。馬高以好丈夫們慣于采用的那種謙遜語氣說:“沒什么,是我該做的。再說我只不過是一只超級震蕩器。”說著他站起來,光著身子和腳,沿墻根繞著酒吧的內(nèi)里走了一圈,抬手一一將所有的燈都關(guān)了。他回到莫莉身邊。莫莉肘撐著地板,抬起上身,揚起頭:“馬高,過來親我一下。”莫莉又貼著馬高的耳根悄聲問道:“馬高,我把你弄壞了嗎?”“沒有。”他說。莫莉問:“你臉色為什么這么難看?”
馬高說:“心里很難受。我記得我們結(jié)婚那一陣,做愛時你用到的還只是我的一級震蕩功能,現(xiàn)在日子沒過多久,你居然升到了五級。你要知道,五級震蕩已經(jīng)是我性能力的極限了。莫莉,我不可能給你提供六級以上的震蕩,下一步,我想你大概會想要換一個丈夫吧。”
莫莉說:“馬高,別胡思亂想,我保證不會換掉你的。再說這不是需要你考慮的問題,對嗎?你趕快睡吧,忘了這種荒唐的想法,明天起來,一切還都會很好。”馬高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莫莉便遠遠地伸手過來,果斷地關(guān)掉了馬高的總控開關(guān)。強行關(guān)閉馬高,顯然對丈夫缺少了點兒尊重和禮貌,會造成夫妻間的不信任。這和不按正常程序退出視窗系統(tǒng)而強行扯掉電源會損壞電腦的道理是完全一樣的。當然,莫莉這樣做也可能是為了馬高好一趁這些最近時刻呈顯的不良情緒還僅僅像在沼澤地上空亂飛尋找落腳地的一群烏鴉時,切斷總控能讓它們從馬高的內(nèi)存里消散,從他的整副身子和他的機器式靈魂中逃走。明天一早醒來的馬高一切如常,但如果不幸地這些情緒已經(jīng)被他真正記錄進了腦子里,那么明天重新啟動馬高時,他還將會是一張苦臉。眼下莫莉所做的就算是白搭了;還得另花不小的功夫替他進行手動刪除。
6.不眠之夜
地上躺倒的馬高帶著剛才瞬間身體突然完全失控、頹然倒下所遺留的那強烈的無助感。莫莉?qū)⑺碾p腿放平,手貼著身側(cè)并攏。這被妻子重新整理過的睡姿似乎顯露出馬高性情中最高貴的部分——安詳和整齊。“唐唐”看著莫莉拉開落地窗簾,月光透過窗格照進,落在地板上恍如一張在淡茶水中泅浸做舊的劃出六個大格的褐色畫紙。馬高倒在這光照之中,被飽滿的筆墨畫在這紙面上,從紙上凸顯出來。莫莉去挪馬高,要把他移出光外,以便她能夠不開燈,就著月光跳三組每日一次的減肥健美操。忽然她改了主意收回手,背在身后,靜靜觀察她丈夫。“唐唐”又看了看馬高——地上那紙中的男體素描,精確甚至完美。沒有任何缺陷,也沒有一點兒生氣,仿佛出自二流畫匠之手。“唐唐”想,難道莫莉要看著他,直等到月光偏斜,讓造化之力慢慢地將馬高往黑暗那邊推移,給她騰出一塊完全由她占有的光亮的地盤?
是時候了——她脫下腳上的鞋子,往身后的暗處里拋,與此同時一只器皿在那邊的架子上閃出道金屬的光澤。莫莉完全沐浴在月光中,伸開雙手,左腳跟蹬響了地板,她腦中一定有熟悉的健美操旋律劈里叭啦地響了起來。無論如何,她不會吵醒馬高。她邊運動邊望出窗外。窗外有什么?無非是灌木、橫向的馬路、對街的高樹、樹后方長草的荒地、樹梢上的明月,還有一片死寂。在她重復(fù)著做第二組的尾聲時窗外有輛車一掠而過,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著那車開行的方向傾斜,像是要被那一股激起的陣風帶倒一樣。她把身體收回,站穩(wěn)。這時她好像氣餒了,她放棄了做第三組。
她摸黑走進吧臺,從下邊的柜中取出她的睡袋,在馬高身旁攤平。她鉆進睡袋里,閉上了眼睛。“唐唐”也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它突然在夢中聽到她叫它:“唐唐——”它從半空中落下來,正好踩在馬高肚皮上。“下來!”莫莉招呼它說。她從睡袋里鉆出來,抱起“唐唐”。從墻角下拿起一只杯子,湊到它的鼻孔下。“聞到了什么?”她問它,“還留著那人的氣味吧?”“唐唐”認真地嗅了嗅,它聞出了啤酒味加上一種頭發(fā)多日未洗的哈喇味兒。它想,可以肯定后一種便是那人特有的氣味了。他撓過他的頭,味兒便留在了手上。手抓杯子喝酒,味兒便又留在了杯上。于是,“產(chǎn)唐”點了點頭。“替我找到他,現(xiàn)在就去。”莫莉又說。“唐唐”說:“明天不行嗎?”莫莉說:“現(xiàn)在就去找他.找不到別回來!”
“唐唐”只好躍上半空,在空氣中尋找那氣味。它緊隨著那氣味飄出了酒吧,來到了大街上。空無一人的大街氣味仍是很雜,有汽油,有塵土味,有從高空中降下的月光的氣味。當然,少不了臭哄哄的人味。它得在這如同亂麻繩般糾纏在一起的人味中找出那股哈喇味兒,才能確定它前進的方向。它得沿著那味兒向前飄移,直到飄臨于那怪味兒的源頭上方。
7.故事與信仰
莫莉重新啟動他:“馬高,現(xiàn)在我和‘唐唐’一塊出門。要離開多久說不準。酒吧交給你一個人打理了。這是頭一回,對你應(yīng)該不是難事,因為我已經(jīng)給你輸入了全程管理程序。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還增加了一條禁止你走出酒吧范圍的指令。你明白了嗎?”馬高在穿衣服,問:“莫莉,你上哪兒去?”莫莉說:“我得去見供貨商,給他下青啤的定單。也許還得跟供貨商一起跑造酒廠。”馬高說:“復(fù)雜的過程。”她說:“對。”他說:“其實打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了。”莫莉不答。馬高說:“供貨商昨晚不是在電話里向你保證今天下午一定把青啤送來嗎?莫莉,我聽見你打電話,聽見你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而現(xiàn)在你用這個做離開的借口,所以,我覺得你是在騙我。”
莫莉拍拍額頭,快活地說:“天哪,你已經(jīng)弄懂什么是‘騙’了!——你很不錯,但我可真是個傻瓜,居然忘了你腦子里沒安裝上嫉妒情緒模式。我根本沒必要向你撒謊。現(xiàn)在我跟你說實話,我要去找一個男人——想原原本本地聽一個故事嗎?這故事有助于你理解我的內(nèi)心情感。”莫莉瞧了馬高一眼。馬高平靜地點點頭,莫莉接著說:“要去見的就是昨晚來酒吧的那人。”
“你記得嗎?當時我站在離你幾米遠聽見有人說聲‘要杯青啤’,哦,‘青啤’毫無疑問指的是青島啤酒,于是我便沖過去抓起一瓶青島啤酒遞給他。至于他接下來表示要的是什么純正青啤,這不奇怪。奇怪的是我為什么會產(chǎn)生‘青啤’便是青島啤酒的想法呢?”
“這是種閃電般的直截聯(lián)系,絕對的第一反應(yīng)。為什么?馬高,你覺得奇怪嗎?我得先向你說明,我絲毫沒有為做成這第一筆生意,不擇手段,拿別的東西搪塞客人的企圖,我的的確確認為‘青啤’就是青島啤酒。我給了他那酒,跟著碰了個釘子,這倒是讓我立即下意識地思考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
“忽然我明白過來,這個人十年前曾經(jīng)做過我的男朋友,我們只相處了一夜。他在我身邊不時說起過這個字眼——‘青啤’,他說起‘青啤’,就說的青島啤酒。”
莫莉說:“露天狂歡舞會上每個人都喝青島啤酒,拿原本盛可樂的大紙杯倒啤酒喝。杯子有股蠟的氣味。呵,現(xiàn)在我鼻孔中又有了那味兒。舞會是Q大學(xué)生會開的,在六月的最后一天給全體即將離校的大四畢業(yè)生送行。”
“緊挨著Q大校園南頭的那幢‘海洋樓’的大草坪周圍,用紅色的彩帶圍出了兩個籃球場那么大的地盤,他們說,這里頭是跳舞區(qū)。我在那里跳舞,和我認識的女生跳。沒有男生來邀請我們。當時我的兜里有一張第二天從Q城開往大東巴的火車票,我要走了,對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毫無留戀。那時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從來沒有約會過,也從來沒有接觸過男人。我不受歡迎,一直過得不開心,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愿多想它。”
“那天夜晚,抬頭能望見一片星星,‘海洋樓’座基下的泛光燈都打開了,勾出那幢20世紀70年代風格的古舊大樓方方正正的輪廓。廉價的擴音機正在放出多少有點兒失真的舞曲。啤酒還有供應(yīng),可紙杯子用完了。后到的只能噘嘴對著瓶口喝。九點過后,開始有人離場,從彩帶子下鉆到外邊去。我的女伴說要走,我說再等等吧。等什么呀?她說。我說,跳下去吧。我還想呆在這里,模模糊糊地覺得這里有某種東西值得我再等待下去。”
“總之很晚了,他才出現(xiàn)。他站在我的身后,朝我那位女伴說,請你讓我和這位同學(xué)跳舞。好像愿不愿和他跳的決定權(quán)不在我,而是在我的女伴那方,好像他認為我的女伴控制了我,而他正是來解救我似的。女伴松開我,他立即扯著我的手,讓我轉(zhuǎn)過身去。他把我攬進懷里,貼得很近。我這才看清他的樣子。那男生差不多矮了我一頭,長著一張狗似的臉,眼睛卻很漂亮,閃亮的眼珠子,熠熠生輝。他的眼睛和他的臉的搭配,是造成了一種互相輝映,還是互相埋沒的效果,完全取決于偶然、機率、觀察時的情緒這么一些沒定性的東西。他問出了我的名字,我所在的系,我離開Q城的時間,還想問出我更為敏感的一些方面。我轉(zhuǎn)向他反問道,你呢?他說,他不想告訴我太多,只需要我知道他喜歡我就夠了。我笑了起來。我又問他,你也是大四的嗎?他沒有直接回答我,只說他也會很快離開Q大的。我問,你離開后想去什么地方落腳呢?他說,我要到海洋上去。”
“他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手搭在我的腰以下,使他很興奮,我能感覺到他的手在輕輕顫抖。而和他結(jié)實的身體接觸也同樣地能給我傳送過來愉悅。他的肌肉硬邦邦的,像壘起的鐵塊。不過我身體里的這種快樂只持續(xù)了短短的片刻,接著的便是莫名的壓抑感,有種大吼大叫的沖動。”
“他說,我們走吧。這時我害怕了,在猜他接下來想干什么。但我還是決定跟他走。我問他,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當時慌慌張張地拽我進了‘海洋樓’。一樓樓道里的長明燈熄掉了,但不是漆黑一片,還有灰朦的亮光,那是樓外透進來的泛光。門都關(guān)著。他說,別怕,跟我往里走。草坪上的歡鬧和樂聲也滲進了這樓道里,和我們的腳步聲混在一起。你知道飛碟是從什么地方起飛的嗎?他問。我說,從一顆未知的星球。他說,錯了!是從黃海的深海溝里。這可是個大秘密沒多少人知道。他停下來,轉(zhuǎn)身面對我說,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外星人在地球上設(shè)了很多地下聯(lián)絡(luò)站。我們這里,‘海洋樓’就是其中一處。在這樓里搞研究的那群教授里邊,有兩位一直暗地給外星人干活。我笑了起來,問,是誰?他說,他們現(xiàn)在就坐在你身后那扇門里面。我頓時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前邁了一步,這時他迎上來,把我抱住。他踮起腳尖吻我,我想推開他,我把手按在他臂膀上,居高臨下地用勁把這纏人的小矮人向下壓。這招很靈,他放開了我。但摸過他身上那些鐵塊似的肌肉,又使人感到心煩意亂……”
“后來我還是和他接吻了。一樓拐角處有個雜物問,門半掩著。我們進去背倚著那些高高堆放著快貼到天花板的箱子做這件事。我聽到身后瓶子相碰撞的聲音。他停下來,說,青啤。我問,什么?他說,這屋里全是青啤——我們走錯了地方。他們把供應(yīng)舞會的青啤存在這里,隨時會有人來取的。我說,走吧。我們離開那兒,帶走七瓶青島啤酒。我抱起三瓶,他左右手各提著兩瓶。他帶著我上樓,一直上到了頂層天臺上。風很大,我把啤酒瓶放下。他用牙咬下瓶蓋,吐掉。說,喝光了這些青啤以后才能下去。我說,我喝不了這么多酒。他說,你行的。我們要狂歡一整夜。酒可能還不夠,中途說不準會有外星人加入我們。我笑著說,讓他們都來吧。說著我拿起一瓶酒,走向天頂邊上的水泥墻圍欄。圍欄大概有半人高,寬度能容下五瓶并排放的青島啤酒,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擱在那上面,倚著圍欄,俯瞰樓下的校園。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下邊草坪上的露天舞會仍在繼續(xù)著。他說:干!我們碰了一下酒瓶。他把一瓶青啤一口氣全喝光了。然后他舉起空瓶子對我說,你呢?!我邊喝酒邊告訴他,我不常喝酒。我很容易醉,我喝醉了撒野是根本不給人留面子的。他說,既然這樣,為什么你還在大口地灌呢?我說,不知道為什么。我把那瓶酒喝光,他給我遞上第二瓶,說,‘海洋樓’是Q城最神秘之處,10年前曾經(jīng)有飛碟降落在這天頂,也許飛碟的到來改變了周圍的什么,所以人們上到這里來,會多少表現(xiàn)得有些反常。因而也就很少有人上這里來了。我說,是的,我呆在這里覺得很不快活。他說,現(xiàn)在你既然已經(jīng)來了就不能離開,因為有飛碟正在朝這里趕,外星人都想?yún)⒓游覀兊木蹠!?/p>
“我把酒瓶放回圍欄上頭,問他,外星人也喝青啤嗎?他說,喝的。不是說青啤是‘全宇宙的渴求’嗎?當然外星人最想要的還是一個姑娘。待會兒你會見到很多外星人。我問,你是誰?他說,我也是外星人。”
“我頓時嚇壞了:再見,外星人。我朝太平梯那邊猛跑,這時我聽見他在身后叫,別走,飛碟已經(jīng)到了,快看天上。我不敢抬起頭來。我聽見他在我身后追來,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頭上有什么東西敲了我一下,我摔倒了,昏了過去。”
“醒來是在天亮以后,沒有飛碟,沒有外星人,也不見他的蹤影。只有七只空酒瓶在地上擺出北斗七星的形狀,我望著自己的兩腿之間的血污,明白了昏倒后在我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從那時起,一直相信我第一次與之發(fā)生關(guān)系的,是一個外星人,或者一群外星人。當然,現(xiàn)在回過頭去想一想,也可能不是。那么前面那種想法該是很蠢的女大學(xué)生的想法。是啊,昨天晚上我又看到了他,卻感覺他是個活生生的地球人。我有很多疑問,可是我認出他后卻來不及問他……”
馬高打斷莫莉:“是否相信飛碟的存在涉及到我們的信仰。”
莫莉說:“我要去找他和信仰沒什么關(guān)系。本來我想等他再來,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
她說:“馬高,我很寂寞,也很無聊——”
“再見到他以后,你會做些什么?”她說:“我不知道。”
馬高說:“首先必須確認他是不是一個外星人。如果他是,會堅定你對于外星人的信仰。”“現(xiàn)在我認為他不是,他只是個普通男人。”“那么你和這個普通男人在一起會做些什么?”“無非是閑聊、憶舊、胡說八道些什么,也有可能坐下來一起吃頓飯。”“會和他睡覺嗎?”“這個說不準。有可能,只要我愿意。”“那么我呢?”
“呵,你是指我會對你不忠,而你不知道該怎么辦?告訴你,馬高,妻子們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對丈夫不忠。而你是個與眾不同的特殊丈夫,所以不要把這種事情擱在心里。”
8.開小差
實際上,出門后車就交給“唐唐”來開。昨晚“唐唐”一整夜追蹤那人的氣味,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他所在的位置。它知道該怎么走。大致的方向確定無疑:一直向南。因為最后是在大東巴南區(qū)邊緣發(fā)現(xiàn)那人的。“唐唐”直立著,后腿撐著駕駛座,前爪搭在方向盤上,操縱自如。看上去的確顯得有點兒費勁。不過也只有莫莉才能看出這樣開車的別扭,別人看見這輛駕駛座空空蕩蕩的敞篷車開過,一定會以為它是早就被淘汰了的無人駕駛智能車。
“唐唐”邊開車邊望著車外的風景,路兩旁的景觀在陽光下看上去與它幾個月前經(jīng)過這里時并無太大的變化,無非多出了一些太空船修理店。
自從小型太空船大幅降價開始進入普通百姓家庭以來,這類修理店越開越多,數(shù)量上已漸與汽車修理店持平了。小型太空船的普及,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現(xiàn)在許多人在城市之間往來,已不再開車或坐汽車飛機,而是架著自家的太空船以光速開來開去。比如說,要從大東巴市去趟北京,起飛以后一秒鐘就到達了目的地,數(shù)千公里的來回,比上一趟自家的衛(wèi)生間還快。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三口之家在過去假日里無非是駕小汽車去野外搞搞野餐什么的活動,而如今開著家庭型太空船在太陽系九大行星間轉(zhuǎn)悠,已不算什么新鮮事了。這真是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啊!
在這些個新時代的夜晚,“唐唐”常出門仰望天空,不時會看到星星之間一個個激亮的光點,閃耀一瞬間,又迅速地黯淡熄滅了。可這并非新星的誕生,而是冒牌的小型太空船由于質(zhì)量差在太空中自行爆炸或解體;有時,還能看到比這更亮上一倍的光點。這同樣不是新星之光,而是同樣的小太空船的災(zāi)難——兩兩相撞,然后爆炸。自從太空人這種職業(yè)變得平民化以來,那些速成的太空人當中沒幾個懂得通過復(fù)雜的操作預(yù)設(shè)飛行路線。大家隨意亂飛,相撞的機率相當之大。
盡管開太空船危險很多,人們對它還情有獨鐘。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它的方便、快速和價格低廉,這種情形,非常類似人類祖先當年對摩托車的狂熱勁頭。
“唐唐”說:“莫莉,你應(yīng)該弄輛小太空船開開。”
莫莉說:“我可是個有點兒保守的人,不會去趕小太空船的時髦。”
“況且——”她又說,“開汽車還能給我?guī)硪环N信念:雖說又慢又古老,但開著汽車,我會這樣想,既然汽車還在往前跑,那么與汽車同樣古老的酒吧也有存在下去的道理——我,還有別的許多人,愛古老的事情和舊時代的節(jié)奏,我們天性如此。既然能保持開汽車的傳統(tǒng),也會繼承上酒吧的遺風古韻。這樣,星星酒吧的生意一定會有一天變得十分紅火。”
趁著莫莉喋喋不休,“唐唐”悄悄開車離開了原本正朝南的方向,偏東上了條遠路。莫莉正想要糾正它,“唐唐”將方向盤往右一打,拐進了路邊的一所“寵物公墓”。“唐唐”說:“借這回外出,順道看看老朋友,到它們的墳上轉(zhuǎn)轉(zhuǎn),和它們聊聊。行嗎?”莫莉賭氣似地說:“既然已經(jīng)來了,難道這就開走?”車子停在一條緊挨墳山的便道上,她不想和“唐唐”下邊干的事情摻和一起,便留在了汽車里。“唐唐”跳下車,跑過便道,躍上墳頭,消失在亂墳堆的后邊。
莫莉靠在后座上午睡。
莫莉做了個夢,夢見“唐唐”帶著另一條幽靈狗來到她面前。那狗說它名叫“花花”,問莫莉,能否在“唐唐”死后,頂替它的位置,做莫莉的寵物。莫莉說,“唐唐”是幽靈,而幽靈是不會再死一次的。再說,沒有別的狗在她的心目中比得上“唐唐”。“花花”顯得十分厚顏無恥,說,這次錯過他,莫莉會感到遺憾的。因為“唐唐”不可能永遠和她在一起。這話傷了莫莉的心,她頓時發(fā)作了:“滾開!我討厭你。”
一氣之下從夢中驚醒,看見“唐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到了車上,正觀察著自己。“唐唐”問:“‘花花’讓你生氣了?”莫莉說:“是的。”這話一說出口,頓時恍然大悟,剛才的夢境,原來是在另一個時空維度中與幽靈相會。“唐唐”說:“‘花花’說的沒錯,我活不了多久啦。它是我們幽靈中的巫師,能知過去未來。”莫莉搖搖頭:“算了吧,幽靈是不會死的。”“唐唐”說:“我也希望如此。”
車子開出“寵物公墓”便迷了路,先是在迷宮一樣的小街里穿行,往往復(fù)復(fù),始終找不到出口。后來開到了一條街上,看見的盡是頹敗的建筑和像畫在紙上飄忽的人形。接著又回到了那個迷宮中。莫莉急得在車上大喊大叫。“唐唐”要她沉住氣。說看到的都是幻象,是‘花花’施法術(shù)對他們搗鬼。后來“唐唐”告訴莫莉:“太陽正在落山,‘花花’馬上就快要沒轍了。” 夜。 是的,黑暗的降臨使可惡的咒語迷失了目標;車頭兩束刺目的光柱像保護行車人的利劍;小太空船在頭頂一千公里的高度紛紛爆炸,強大的熱幅射自上而下燒灼漂浮在空氣中的邪惡幽靈——車子終于艱難地開出了東區(qū),正向南行駛。
“唐唐”說:“我們到了。”莫莉看了看表,八點過一刻。因為“唐唐”開小差,這趟出門路上竟花去將近九個小時。在正常情況下,足夠從北到南再從南到北開四、五個來回了。
“唐唐”將她帶到了小媽咪夜總會,大東巴鼎鼎有名的秘密色情會所。看見聚光燈照亮的圓型舞臺。臺上有幾個光身的扭胯的姑娘。
盡管夜總會在入口打出百分之百真女人秀的廣告,但莫莉只看上一眼便覺得她們?nèi)际菣C器人女人。判斷出自直覺,人類當中不可能產(chǎn)生出這樣擁有完美身體的女人。管她們是真是假呢,莫莉的心思不在這里。她的注意力集中在男人身上,他們?nèi)荚趪@舞臺擺放的那十幾張圓桌旁坐著。時間尚早,尋歡客們來的還不多,莫莉沿著順時針方向邊走邊瞧。男人們也饒有興味地看她,由于她是這里惟一穿著衣服的女人。
沒發(fā)現(xiàn)她要找的那人。
“昨晚,他的的確確在這里呆著,直到我離開時,他還坐在那張桌子邊,來勁得很。”“唐唐”跳上莫莉肩頭,湊在她耳邊信誓旦旦地說。她對“唐唐”說:“四下嗅嗅他的氣味,從這兒再找出去……”
“這地方已經(jīng)沒他一丁點的味兒了。我們只有坐下來等。既然他昨晚來過,想必今晚還會來。你知道,看了這么漂亮姑娘難免會上癮。”“你是說,如果他今晚不再來,我們也就沒法找到他。”“對。”“唐唐”說。
她就近挑了張臺桌坐下。“唐唐”跳上桌,狗眼向上翻,盯著那群姑娘。
侍者走過來問她要喝點什么,莫莉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要杯青啤。”反應(yīng)之快連她自己也感到有點兒驚訝。
侍者走開后,莫莉和自己打了個賭,如果送上來的是普通的青島啤酒,那么她在一口喝光酒后便離開;如果送上的是所謂的純正“青啤”,即那種她還從未見過,然而今晚一定會在她的星星酒吧里賣出的啤酒,那么她會在這里等下去,一直等到他出現(xiàn),或者等到這夜總會熄燈牧場。她肯定這會兒那訂購的“青啤”早已送到了星星酒吧。“青啤”到底是什么樣子的酒?也許馬上她就能看著了。也許要等到她回星星酒吧才能見到。“青啤”雖然令她感到好奇,但無論如何,它是一種名字花哨的啤酒;也別對那男人好奇——莫莉迷迷糊糊地遠遠地望著臺上那些姑娘,忽然想,他看過這些妖媚的女人。心里變得空蕩蕩的。她又想:別和自己打賭,自己賭自己有什么意思呢?和坐在這個鬼地方等待著什么一樣沒勁。
莫莉問那彎下腰來的侍者:“沒別的‘青啤’嗎?”他說:“‘青啤’就是青島啤酒,就是給您上的這酒。沒聽說過還有別的啤酒叫‘青啤’。”莫莉說:“知道了。”她喝了一口杯里的酒,便站起來結(jié)賬。攬起“唐唐”將它挾在腋下,往外邊走。
“等等,讓我再看看!天哪,我這快死了的老狗居然會迷上光屁股女人。”“唐唐”叫了起來。莫莉說:“哈,‘唐唐’,你不是每天夜里都能看到光屁股女人嗎?”“你是說你自己。說我每晚偷看你和馬高光屁股干的那事兒?”“唐唐”不屑地說,“算了吧,莫莉,我雖說天天看見,倒是從沒對你那平得像張草紙的小屁股著過一回迷。”
莫莉把“唐唐”往后座上拋。回去她要自己開車。她調(diào)過頭來對“唐唐”說:“下午你說過你快要死了。知道是怎么個死法?”“不知道。”它說。“會被我不停扇你狗嘴,活活地扇死。”“唐唐”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整個下午,心跳得厲害,現(xiàn)在莫莉感到自己終于平靜了。呼吸也變得順暢和自如了。南區(qū)夜晚的空氣帶著金屬的氣味,被吸進肺里使肺和心臟同時下沉,慢慢回到它們原先安放的位置。道路在面前按部就班地延展著,不到一小時,便已開進了北區(qū)地界。突然“唐唐”從后邊湊上前來,大叫:“我又聞著那家伙的哈喇味!越來越濃的一股味兒!莫莉如果你現(xiàn)在換我來開車,我保證馬上帶你找著他。”
9.順理成章的自殺
莫莉走后,馬高郁郁不樂地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妻子不忠,身為丈夫應(yīng)該怎么辦?
按照習慣性的思維方式,他在大腦的各式記錄中進行檢索,找到三種有案可查的處理方法,分別是:
1.親手殺掉妻子。記錄顯示一個叫奧塞羅的摩爾族將軍這樣做了,其妻名叫苔絲德蒙娜;2.通過自己親弟弟之手殺死妻子。記錄顯示一個賣燒餅叫武大郎的讓他的弟弟武松割了嫂子潘金蓮的腦袋;3.自絕(即自殺)而讓妻子好好活著。記錄顯示一個叫陳貴來的上海郊區(qū)農(nóng)民在得知自己戴上了老婆胡香香的綠帽子后立即悲憤地去尋死,他死了以后妻子就改嫁給了原先的奸夫。
馬高的腦子存貯了一條絕對指令,是在莫莉買下他的丈夫身份后,立即由有關(guān)部門輸入他的核心芯片里并加以密封了的。這樣,電子病毒無法入侵,馬高自己也無法改動。甚至連買主莫莉也不可能修改它。當然莫莉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那條絕對指令的設(shè)置完全是為消費者著想保護其利益的。它規(guī)定了馬高在任何時候都必須服從莫莉,保護她取悅她,而不能傷害她一根毫毛。更遑論親自殺死莫莉或請人動手。所以馬高面前只剩第三種選擇——自殺。
于是馬高對“自殺”這個關(guān)鍵詞進行再檢索,得到以下幾種自殺方式:吊頸、服毒、絕食、飲彈、自焚、跳樓、撞車、投河。考慮到自己不吃不喝不呼吸,馬上便將前三種方式迅速否定了。飲彈自盡一法因為無處弄到手槍也顯得極不現(xiàn)實,只好將此方案在腦中列為“備用”。余下的四種可以馬上逐一實施。
他知道店內(nèi)存有一罐汽車備用汽油,莫莉把車開走了,油還在。馬高把汽油罐搬到吧臺前,倒了滿滿的一個啤酒杯,全淋在自己身上,擦根火柴,點著了身上的衣服。身上頓時冒出了一股黑煙。不料星星酒吧里裝了煙霧監(jiān)視器,就像張開著無數(shù)警惕的眼睛,一時間水注齊噴,將酒吧變成了水簾洞。水量很大,加上馬高身體的制作材料不易燃,很快就將他身上的火撲滅了。除去侍者制服燒爛,臉上多了幾道煙熏的痕跡,馬高并沒有損傷,他也只得死了自焚這條心。
馬高便打跳樓的主意,估計須至少從四層以上的高樓跳下才可以摔死,星星酒吧附近只有向南走兩里地的納米科技園主樓夠了四層,其它的都在這高度以下。他決定立即出發(fā)到納米科技園去。想到四層高度只是能夠摔死的最低保障線,萬一下來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該怎么辦?——算了吧。他又想,如果跳了四樓后還沒死,就從地上爬起來,找輛車猛撞過去。要是撞過了還是沒死掉,那就第三次從地上爬起來,“卟咚”一聲扎進河里。如此環(huán)環(huán)相扣,終歸能夠死成。
想到這里,馬高放心了。換了身整齊的衣服,向門外走去。剛跨出星星酒吧的門檻,便聽到腦中驟然發(fā)出巨響,使他忍無可忍,“五雷轟頂”,不過如此。同時,四肢力氣一泄而出頓時癱軟倒地。而慢慢地爬回酒吧里,身體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再重做一遍,還是遭了同樣的罪。
這樣反復(fù)掙扎了幾回后,馬高明白過來,莫莉走前曾經(jīng)對他說過酒吧交他一人打理,為保險起見輸入了一條禁止走出酒吧范圍的新指令。想必是那新指令在起作用。看來自殺必需等莫莉回來解除了這道指令以后方可順利進行。
就在這時,一個胖子沖進酒吧里來,腰間挎著一把激光沖鋒槍似的武器。對他喊著:“這里是不是星星酒吧?可預(yù)訂過一百杯青啤?”馬高看見那人胸前的一杯金屬標牌,寫著“巨人物流”。那人解下腰間的槍,放在臺面上,說:“我來送貨。這個是訂購青啤的附贈禮品,請收下。”馬高遲疑著。那人便撥動扳機,槍管里緩緩地伸出一塊鋼鋸片,發(fā)出“嗡嗡”振響。他說:“無非是把小電鋸,偏偏要做成槍的樣子。另外,說是贈品,其實喝青啤還真離不開這玩藝兒。請務(wù)必將它保管好。”說完了這番話,胖子便又走出門外,和與他同來的伴兒一起將青啤抬進酒吧。
10.天大的誤會
星星酒吧、省監(jiān)獄和自由與新生事務(wù)所三點之間完全能夠以一條假想的等分線段徹底貫通。即,這三個地點排成一線且兩兩間距離相等。也就是說,從省監(jiān)獄步行至星星酒吧需十分鐘,從省監(jiān)獄步行到自由與新生事務(wù)所也一樣需要十分鐘。那么,極易推算出從星星酒吧步行到自由與新生事務(wù)所需要的時間:二十分鐘。反之亦然。以上所述,類似于在紙上手繪出一幅路線圖。然而你所讀到的文字更勝一籌之處在于,清晰地揭示出三個地點的地理分布狀況,簡明扼要,又意義深遠。
莫莉打量了一眼自由與新生事務(wù)所,路邊一所孤零零的平房,外墻刷著警服般顏色的灰涂料,大小與星星酒吧相去不多。雖說和星星酒吧是近鄰,倒從未留意過它。臨街的窗戶有窗簾遮擋,角邊透出屋內(nèi)的一線亮光。大門沒反鎖,輕輕一推便開了。莫莉手心里全是汗,沾在門把上。放輕腳步走過去,感到自己像個小偷。她伸頭探進那扇門里,“唐唐”說的沒錯,他就在里邊,坐在書桌旁,桌上堆滿了書。
“啊!你好,要辦理業(yè)務(wù)嗎?要辦的是‘自由’業(yè)務(wù)還是‘新生’業(yè)務(wù),還是‘自由與新生’一條龍服務(wù)?”他抬起頭來,熱情地招呼道。莫莉說:“昨晚還見過面,怎么就不認識啦?”他看了她一眼,說:“誤會,我把業(yè)務(wù)合作伙伴當成顧客了。”“路過這里,進來看看。請問怎么稱呼?”“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因為我開了這家事務(wù)所,就都叫我張經(jīng)理。”“你在看書,是不是打擾了。”她看到不光桌上地上都是一堆堆的書。
“我不是在看書。但你的確打擾了我——我正在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把以往低頭讀書時落在書頁里的頭發(fā)一根根找出來,收集起來。今天一整天我翻過了四分之一的藏書,收集的頭發(fā)一大把,有長的有短的,有十幾年前的,也有上個月的。全都是不同時期,從這一個腦門上掉下的啊!最近頭發(fā)越掉越多,怕是很快就要禿頂了,心里很傷感,想要把它們?nèi)剂糇。还饬粝卢F(xiàn)在和將來掉的,以往的能找著的也盡量找回來。這樣做,能減少歲月流逝帶來的傷感。既然你打擾了我,現(xiàn)在我要強迫你看我收集的頭發(fā)!不管這對你來說有多么惡心。”
說著他拿起一只大心形音樂盒走過來,挨在她身旁,在她眼皮下打開盒蓋。隨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樂聲響起,兩只互抱的小人旋轉(zhuǎn)著跳舞,下方盒子空格里的一堆頭發(fā)也微微地顫抖起來。“不惡心,其實很有意思。”莫莉說。
張經(jīng)理聽了頓時顯得很興奮,彎下腰,與莫莉四目相對,說:“還有很多書沒翻,能不能幫我個忙,整體掃描一下那些書。看看哪本書里沒藏頭發(fā),哪本書里有,夾在哪一頁。這可為我省不少勁。”
莫莉說:“我可沒這種能耐啊。”張經(jīng)理笑起來,說:“在酒吧那群家伙當中,你的確有幽默感。這點我很喜歡。”說著放下手中的音樂盒:“我是個喜歡懷舊的人,總想留下自己生命的一些記錄,”拉起莫莉的手,“讓你看我生命中的另一樣奇觀。”
走出這扇門,跨過走道,開了另一扇門。看見一張大床。睡四個人都綽綽有余。
所謂的奇觀不是指這床,而是床邊十幾件紅燒牛肉方便面的大紙箱。它們給整整齊齊地擱著,高及屋頂。“知道紙箱里邊裝的是什么?”張經(jīng)理問莫莉。她說:“方便面。”
“不!”他說:“裝的全是過濾嘴煙頭。自從我十六歲開始吸煙,就沒扔掉過一只煙頭。我也把它們?nèi)际占饋怼,F(xiàn)在有十三個大紙箱這么多了。是不是給你一種相當壯觀的震撼感。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一開始我就堅信:我吸煙,我肺癌。也許我明天就會因肺癌而死。我死在這張床上,身邊是我一生所吸剩的煙頭。無形的兇器!一個受害者和兇器一起暴露的現(xiàn)場,會讓看到的人感慨生命的脆弱,同時更加珍惜人生。”
莫莉想:毫無疑問,外星人沒有吸煙的惡習,可以肯定了他百分之百不是個外星人。但卻認不出我來。熱衷于收集廢物,卻為何不收集一下自己的記憶呢?也許我現(xiàn)在該主動喚醒他對于十年前那個夜晚的全部記憶了。是不是就著這些陳年的煙頭說開去呢?從香煙談到啤酒?
看著他端來一張椅子,踩上去,踮起腳尖,去夠那只最頂上的紙箱。手伸進紙箱里,還以為他要掏出一把煙頭給她瞧瞧。他跳下椅子,手里抓的卻是兩把手銬!
“來吧!”他吼了一聲,將莫莉推倒在床上。沒等莫莉回過神來,兩手就已給分開銬在了床頭的鐵支架上。他撲到莫莉身上撩起她的裙子,蒙住了莫莉的腦袋,并迅速地用裙擺在她脖子上打了個結(jié)。這個結(jié)既不是太緊以至于使莫莉窒息,也不是太松以至于讓裙子從頭頂落下來。莫莉大喊大叫,他毫不理會,剝光她的內(nèi)衣,便立即進入她的身體。
那事完了頭還給蒙著。莫莉感到他在擰自己腰上的肉,像在琢磨著什么。
頭上的裙子掀開了,眼前是一把大起子。莫莉嚇得尖叫:“你要干什么?要殺人?!”“快告訴我總控鍵擋板安在什么地方。我不殺你,我要撬開擋板找你總控,把剛才的這一段從你的記錄中刪除掉。”“他媽的,你把我當成了什么?機器人女人?!真瞎了眼。我可是個活人。”
張經(jīng)理愣住了,他低下頭,放下大起子,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顫抖著給莫莉解開了手銬。“對不起,”他說,“我以為你是個機器人女人,所以才這么粗暴無理。如果知道你是真女人,絕不敢對你用強。”
“請原諒我。我一直是和設(shè)計年齡十八歲的年輕機器人女人做愛,為所欲為慣了。剛才我在你面前一定顯得非常丑惡粗俗。但我請求你不要懲罰我,告發(fā)我。”
莫莉說:“混蛋!不過在這事發(fā)生后,我倒想問你一個問題:是否能夠意識到,這一回,是你我的第二次做愛?”
“你是說,你是‘雞’?”
“我不是‘雞’。真想不起來我們以前曾經(jīng)有過這事嗎?”
“啊!啊!我知道的。剛才感覺無比美好,以至使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在過去也曾經(jīng)和你這樣做了愛。是這樣的——我說得對嗎?”
“算了吧,”莫莉說,“怎么竟會把我當成機器人女人!”
“昨晚去酒吧,那機器人侍者突然露了餡。你又是和他站在一塊的,就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錯把你當成機器人了。”
“原來如此。你說你喜歡我?”
“即使知道了你不是機器人我也喜歡你。說實話,沒想到和一個真女人,一個已經(jīng)三十多歲的真女人做愛竟是這么棒。”
他問:“昨晚的交待的那件事,王老板辦妥了嗎?”
莫莉說:“星星酒吧現(xiàn)在我當家,王老板把酒吧盤給了我。青啤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準備好,你那幾位朋友能喝上。”
“你說什么?”他突然臉色大變,“你到底明不明白青啤意味著什么?”
她說:“青啤并非青島啤酒,而是一種很少人知道的青綠色啤酒。”
“糟啦!”他失聲驚叫道。
張經(jīng)理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向莫莉解釋道——
“青啤首先是暗號,是承諾,也是‘新生’業(yè)務(wù)中一份無形的合同。”
“為了讓你弄明白,我還得給你解釋一下什么是‘自由’業(yè)務(wù),什么是‘新生’業(yè)務(wù)以及什么是‘自由與新生’。沒錯,我的這個事務(wù)所就叫這個名字,你注意到了嗎?事務(wù)所開在省立監(jiān)獄附近,選在這個鬼地方,就是為了爭取更多的客源。因為事務(wù)所的潛在顧客是監(jiān)獄里的囚犯嘛,我們的服務(wù)便是幫助他們成功越獄和逃亡。‘自由’業(yè)務(wù)服務(wù)至助顧客逃出監(jiān)獄止,而‘新生’服務(wù)則是安排他們乘坐小太空船飛離地球降落水星。‘自由與新生’為兩項目的有機銜接,是一條龍全方位的服務(wù)。”
“事務(wù)所的強項在‘自由’。軟、硬件兩方面都十分過硬。硬件方面我們有當今世界最先進的鉆地機,軟件方面我們有幾位具備奉獻精神甘愿坐牢在獄中做臥底內(nèi)引外聯(lián)的員工。而‘新生’的業(yè)務(wù)就需要尋求合作伙伴了。你接手之前的星星酒吧就是事務(wù)所的合作單位之一,主要負責事先準備好小太空船,并在顧客到達后不久,在酒吧后面的那塊空地上將飛船發(fā)射出去。”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青啤。我們做的是一項危險的掉腦袋的生意,必須事事小心,不留痕跡。所以設(shè)定暗號非常重要。青啤首先是接頭暗號——我從不打電話,以防被電子警察監(jiān)聽一當我去到星星酒吧,說‘要杯青啤’時,王老板便明白生意上門來了。然后,不管給我端上的是青島啤酒還是純正青啤,都意味著王老板愿意接單,這時的青啤就變成了他的承諾。如果送上的是青島啤酒,則是暗示我,眼下沒有可用的小太空船;如果送上的是純正青啤,則是說,可隨到隨走。這時候我會進一步明確,在什么時候,有幾位朋友要來喝青啤。接下來,我等杯里的青啤溶化,喝下去,就意味著生意談定了。這時候的青啤因為被我喝下了便又成了雙方一份無形的合同。”
莫莉說:“按你這么說,昨晚我們間的對話就別有深義了——你說要杯青啤,便是生意來了做不做?我給你端上青島啤酒——這單吃定了可現(xiàn)在后院沒小太空船。你接著問什么時候能喝上純正青啤,我說明晚準保有。是向你保證明晚,不,也就是今晚一定能安排好。你說晚十一點,三個朋友來喝酒,便是預(yù)訂了三艘小太空船。我說沒問題,你喝了那杯青島啤酒——我們簽下合同啦!?”
“沒錯!”
莫莉:“問題一:這種狗屁合同你過去是和王老板簽。昨晚我們初次照面,互相不知底細的,憑什么強加于我?”
“首先是疏忽。不知道王老板撂擔子不干了;其次是錯覺——仍舊是錯覺——王老板也使用機器人侍者,還經(jīng)常給他們換臉殼,像手機換外殼一樣,弄出點新意。我把你也當成王老板的機器人。要知道他的那些機器人腦子里都輸進了‘新生’業(yè)務(wù)的智能程序,王老板每天都給他們下指令,‘新生’業(yè)務(wù)接不接,怎么接,做大做小,什么時候做,都有全盤的計劃。所以,跟王老板的機器人接觸,也就等于和王老板本人談生意。王老板經(jīng)常不在酒吧里呆,業(yè)務(wù)都由這些機器人拍板。其實,此前好幾單業(yè)務(wù)就是這樣合作完成的,從沒出過差錯。”
莫莉:“問題二:說到了‘青啤溶化’,這是怎么回事?”
“剛才跟你說的是青啤被附加的特定意義。除此之外,青啤當然是酒啦,本質(zhì)上是款好酒。純正青啤一百年前曾經(jīng)風行一時,那青綠色的固態(tài)冰狀啤酒曾讓無數(shù)人傾倒。那時候,酒廠造出青啤,全以體積一立方米的整塊為一個供貨單位,一個單位能分割成一百小塊,就是一百杯青啤。酒吧則將它貯藏在大冰柜里,出售時用電鋸切割開來,喝青啤的人得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杯中的那塊青綠色冰塊徹底化開后才可飲用。雖說費事,倒也體現(xiàn)了過往年代那種悠閑生活情趣和古典精神。今天生活節(jié)奏飛快,這種酒幾乎無人問津了。當然少數(shù)造酒廠還存有它的制作配方,專門訂購還可以弄到。”
“星星酒吧訂了一百杯。”
“在正常情況下,越獄成功的囚犯在進入星星酒吧后,說出‘要杯青啤’的暗號,酒吧便會給他們各人送上一杯純正青啤。雖然他們個個心急如焚,迫不急待地要飛離地球,但也必須坐等杯中的青啤溶化,喝下后才能去后院空地上坐太空船前往水星——這一條是在和他們簽下的服務(wù)合同中特別規(guī)定必須執(zhí)行的。為什么要這樣做呢?一方面,品嘗這古老的啤酒可以體現(xiàn)事務(wù)所的文化底蘊和對顧客的人文關(guān)懷;另一方面,太空船啟動后需一段時間的預(yù)熱后才能起飛升空。這個過程恰好為一杯青啤溶化所需的時間。當然,上面說到的是在正常的情況下,今天晚上進星星酒吧的那三位顧客會得到不同的招待。”
“沒什么不同,青啤肯定能喝上。”
“這我相信。不過喝過青啤之后,招待他們的便不是飛水星而是抓回監(jiān)獄加刑蹲更久的大牢。” 莫莉說:“雖說我不承認你我之間簽過‘新生’業(yè)務(wù)的合同,我還是忍不住要給你提個建議:現(xiàn)在馬上停止對這三人開展‘自由’業(yè)務(wù),也就沒有了后邊‘新生’業(yè)務(wù)銜接不上的麻煩了。”
“沒法停。十一點半,‘自由’服務(wù)已經(jīng)完成。你聽,遠方警車開動警笛齊鳴。這表明,三位顧客在二十分鐘前越獄成功,并且已經(jīng)進入星星酒吧喝上了青啤。現(xiàn)在獄警發(fā)現(xiàn)有人逃脫,開出警車,馬上進行全城大搜捕。” 。
“搜到星星酒吧里去?”
“暫時還不會。但如果喝下青啤后半小時還未能離開星星酒吧,三位顧客便必定被擒無疑了。這里邊涉及到兩大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且聽我向你作粗略的解釋——”
“第一項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是越獄后被發(fā)現(xiàn)的時段控制。這是‘自由’服務(wù)中高科技含量最高的部分,也是事務(wù)所掌握的核心技術(shù)之一。具體的因涉及知識產(chǎn)權(quán)我不想多談,只想告訴你,我們能夠做到剛好在越獄后二十分鐘故意讓獄方發(fā)現(xiàn)有人逃跑。為什么要控制在二十分鐘,不提前,也不延后?這就涉及到了第二項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智破搜捕。”
“獄方對付越獄,也有兩大法寶,一是在囚犯的每餐飲食中加鋇。稱為鋇餐。鋇是種有用的元素,能在囚犯的身體中沉積,使他們在獄方的探射裝置下顯影,這樣即使囚犯躲藏在黑暗的地方也會被很快揪出來。二是建立了一套超級電腦控制的智能定位系統(tǒng),它可以通過計算越獄囚犯的奔跑速度和逃獄時間,從而確定當下越獄者所處的精確位置。越獄被獄方查覺后,于是開動智能定位系統(tǒng),輸入有關(guān)數(shù)據(jù)——越獄時間:二十分鐘,囚犯奔跑速度每秒八點五米。超級電腦立即將這兩項數(shù)據(jù)相乘,得出囚犯已逃至距監(jiān)獄十公里處。于是十八輛裝備探射裝置的警車立即出發(fā),到監(jiān)獄十公里外集結(jié),并在那兒啟動車頂?shù)奶缴溲b置由北向南進行搜索。‘新生’業(yè)務(wù)成功的關(guān)鍵‘智破搜索’便是鉆了那臺超級電腦的空子,反其道而行之,選擇星星酒吧這距監(jiān)獄僅兩公里的處所,讓我們的顧客呆在獄方的眼皮底下,先按兵不動,待享用過一杯青啤后,再從容離開。”
“好啦。這一切都成了過去。接下來,隨時會上演如下的一幕:那十八輛警車向南搜索一無所獲,于是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開。半小時后在經(jīng)過星星酒吧附近時,車內(nèi)的顯示屏突然現(xiàn)出三個白影子,獄警按照探射器指示的方向靠近,拔槍沖進星星酒吧,那三位可憐的顧客只好乖乖束手就擒。”
“我得馬上回去,看還能挽回些什么。”
“無可挽回!你回不去了。你一旦在酒吧出現(xiàn),便會馬上給警察帶走。你已經(jīng)牽在這事情里邊,就算你再長出一千張嘴,也沒法說得清。”
11.現(xiàn)場直播
事態(tài)的發(fā)展很快(半個多小時之間)。既出人意外(青啤另有深意),又在意料之中(顧客必將就擒),加上結(jié)局是個大場面(警方圍捕),就使得余下的事件進程有了現(xiàn)場直播的價值。
直播的各項條件都已具備。首先有熱心的觀眾莫莉,她迫切地需要知道在星星酒吧將發(fā)生什么,及隨之對自己產(chǎn)生的直接與間接影響。
其次有解說員張經(jīng)理。他了解顧客,也熟悉警方,又不乏獨到的見解,因而絕對夠格當此次直播的解說員。
最重要的是,有套較為完善的轉(zhuǎn)播系統(tǒng)——“唐唐”。須知直播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便是事件發(fā)生進程與觀眾的異地接收進程近乎同步。“近乎”是個什么概念——相差一秒多。這項技術(shù)要求,“唐唐”也近乎可以滿足。作為一個幽靈,它可以這一秒鐘在星星酒吧里觀察,下一秒鐘便出現(xiàn)在自由與新生事務(wù)所將所見和盤托出。如此來回往返,能保證直播的順利進行。但美中不足,它提供的并非畫面,而是聲音。不過大家都還可以將就。這是因為星星酒吧的現(xiàn)場背景對觀眾和解說員都很熟悉,易于在各自的頭腦中將現(xiàn)場活動與背景合成生成畫面。張經(jīng)理雖然不可能親臨現(xiàn)場,卻也可以對著“聲音畫面”進行解說。
直播片段之一——
畫面(由轉(zhuǎn)播系統(tǒng)“唐唐”提供):那三位顧客每人都已經(jīng)喝掉兩杯青啤,而馬高站在吧臺后還要給他們來第三杯。他們顯得很著急:“我們得走了。”“再見。”馬高說。他們叫起來:“你說什么?快帶我們上太空船!”馬高回答:“酒吧沒有太空船。”
解說員(張經(jīng)理):這三位顧客都出身黑社會,性情極為兇暴。現(xiàn)場氣氛開始緊張起來。馬高這家伙看上去根本沒有控制局勢的本事,下邊他們很可能會動手砸酒吧。
觀眾(莫莉):哦!我的天!
直播片段之二——
畫面:他們正在動手砸酒吧。舉起椅子砸啞了自動鋼琴,跟著砸冰柜。
解說員:事態(tài)進展完全如我所料。
觀眾:酒吧里是不能沒有音樂的!
直播片段之三——
畫面:馬高調(diào)出腦子里記錄的自動鋼琴里的十五萬首曲子,開口以隨機方式唱了起來。顧客又調(diào)頭過來砸馬高,馬高說:“砸吧,我正想要自殺呢。請用勁砸死我!”馬高倒地。頭殼爆裂,露出導(dǎo)線和芯片。三位顧客關(guān)拉閘門,關(guān)窗。裝作酒吧打烊。
解說員:酒吧成了顧客盡情展現(xiàn)自我的場所。
觀眾:該死的馬高,早讓他刪掉腦子里的那些曲子。十五萬首!白白占了他三分之一的腦容量。難怪會變得這么蠢。
直播片段之四——
畫面:一位顧客搬來擺在吧臺上的電腦,接上了馬高腦袋露出的導(dǎo)線。這位顧客對另兩位顧客說:“我們得打進這機器人的腦子里搜一搜,看他將太空船藏到哪兒。”顧客敲了幾下鍵盤,地上的馬高又說話了:“莫莉,想聽哪首曲子?想聽哪首曲子?……”顧客接過話說:“玩電腦挺悶,就來首給我們鼓勁的吧——《真心英雄》,要不《從頭再來》也行。”馬高便開口唱這兩首歌。以循環(huán)方式反復(fù)唱。
解說員:顧客點唱的兩首歌都有振奮精神的效果。
觀眾:馬高……
直播片段之五——
畫面:警察正在酒吧外頭喊話:“里面的逃犯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趕快把手舉在頭頂,開門走出來。”三位顧客發(fā)現(xiàn)了一罐汽油,捧出一堆空酒瓶。一位顧客說:“把燃燒彈投給警察,我們就能趁亂逃走。”另一位說:“印象里有汽油和酒瓶就夠了,但具體如何制造燃燒彈我也不太清楚。”一直呆在電腦旁的那位便敲鍵盤在馬高腦袋里搜查。他叫道:“有了!這機器人腦子里有做燃燒彈的記錄!”接著三個人一起往酒瓶里灌滿汽油,再從馬高身上剝衣服,撕成條狀,一端堵住瓶口,另一端沾了汽油當作引線。他們摸到了窗下,悄悄推開窗戶,準備用打火機點燃引線。
解說員:完了完了。他們斗不過警察。邪惡是戰(zhàn)勝不了正義的。
觀眾:沒想到我喝剩的酒瓶竟被當成了兇器。
直播片段之六——
畫面:“轟!!”燃燒彈扔出窗外。警察們馬上向酒吧同時開火。三位顧客嚇得在墻角縮成了一團。子彈正在酒吧里亂飛。
解說員:這陣亂槍之后,那三個可憐的顧客也就玩完了。
觀眾:警方打爛了我的星星酒吧,我會控告他們,向監(jiān)獄索賠。
解說員:已經(jīng)不是錢的問題。事關(guān)你我性命。我們的下場弄不好會比那三個顧客更慘。這單生意是壹哥找上我的。這人你聽說過嗎?殺人不見血的家伙。三位顧客是壹哥的鐵桿兄弟。如今他們在你的地盤上送了命,壹哥盛怒之下,一定會將你我碎尸萬段,給兄弟報仇。
直播片段之七——
畫面:馬高叫道:“自殺的機會來了!”從地上爬起來,拔掉頭上的電腦連線。沖向大門,將拉閘門推過頭頂。一排子彈打進他肚子里,身上的各個關(guān)節(jié)同時冒火花。他一頭栽在地上。死掉了。
觀眾:天哪!一眨眼我就落到了人財兩空的田地。我破產(chǎn)了,而且還成了個寡婦!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
解說員:逃吧。我們現(xiàn)在就走,還來得及。莫莉,我愛你,我會做你丈夫的。那破爛酒吧也沒什么可惜的,將來我會再買下一間更好的送給你——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你的。
直播至此結(jié)束。
莫莉:“好吧,我們走。‘唐唐’快過來,跟上。”
張經(jīng)理:“莫莉,我想跟你說句實話。我這人打心眼里討厭寵物。不過,考慮到你的‘唐唐’是只幽靈狗,我看不見它。俗話說得好,眼不見為凈,另外,打狗還得看主人,我也就容忍它罷了。”
莫莉和張經(jīng)理逃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
但這還算不上是故事的結(jié)局。
12.真正的大結(jié)局
有一天清晨,莫莉在遠方從不安的睡夢醒來。她睜開眼睛,看到了窗外明媚的陽光,看到了她的愛犬“唐唐”在地板上無所事事地走動,看到了她的情人張經(jīng)理熟悉的背影。這一切都給她帶來一種溫馨的感覺。一夜睡去,全身卻酸痛難受得很。她想伸個懶腰,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莫莉用略帶羞澀的聲音對他叫道:“親愛的,快把我的手銬解開吧。昨晚做愛以后你就忘了取下來,讓我一整夜都睡不踏實。”
張經(jīng)理正在讀報紙。看上去已經(jīng)用過早餐,睡衣的前襟上掛著一小塊面包屑。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向莫莉走來。他坐在床邊,望著她,拍了拍她的臉頰說:“手銬就留著吧。”
莫莉柔聲道:“親愛的,別在大白天干這個,好嗎?”
“留著它。”
“不!”
“一定得銬上!”
“你究竟想干什么呀?”
“是這樣的,莫莉。這些日子以來,壹哥在江湖上到處找我們倆。昨天他派人傳話給我,說如果交出害死他三位兄弟的禍首,對我就既往不咎啦。所以今天銬你不是為做愛,而是為防你逃跑。”
莫莉邊哭邊發(fā)抖。
但過不多久,她又重新變得平靜了。張經(jīng)理問她為什么不再哭啦。莫莉就說她已經(jīng)有了逃走的辦法了。張經(jīng)理說你不會有任何辦法。
莫莉說:“我的辦法很簡單——殺了你,我就可以脫身了。”
張經(jīng)理說:“這個辦法非常好。可惜你做不到。”
莫莉說:“我可以馬上做到。在一秒鐘之內(nèi)做到。但是為了以后讓我自己問心無愧,我還想先問你些問題,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張經(jīng)理又檢查了一遍她手上的手銬。并找來一根大麻繩把她雙腳也綁在一塊,然后他說:“問吧?”
“把我交給壹哥,他會不會殺我。”
“肯定。先奸后殺。順序不會顛倒。”
“你忍心?”
“本來和你再逃一次也未嘗不可。不過我對你已經(jīng)厭煩透了。眼下不失為一個徹底擺脫掉的機會——你看,我真說實話了。”
莫莉說:“現(xiàn)在一切都明白了,你要害死我。如果現(xiàn)在你害不了我,反而死在我手上,你會怎么想?”
張經(jīng)理說:“我這還得說實話——我會認為,我死得活該,死得罪有應(yīng)得。因為我不是個東西,我讓你當替罪羊,把你出賣了,使的還是下三濫的手段!”
張經(jīng)理快活地大笑:“對不起,莫莉,我這人很沒良心,你死定了。如果現(xiàn)在有殺我的手段,就趕緊使出來吧。”
莫莉說:“行!那你就去死吧!”她叫:“‘唐唐’——一”
張經(jīng)理這時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驚恐地轉(zhuǎn)過身去。
莫莉又吼了一聲:“‘唐唐’,咬他脖子,給我咬死他。”
張經(jīng)理嘶叫、掙扎著,捂住脖子,慢慢倒地。血滲出了他的指縫,在地上匯成了一潭。莫莉滾下床。從他褲腰帶上找出鑰匙解開了手銬,松了腳上的綁,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斷氣了。
就在這時,聽見里屋那扇門后的慘叫聲。莫莉推開那扇門,頓時驚呆了。張經(jīng)理已經(jīng)撕開了給攥在他手里的“唐唐”。
回頭一看,外屋地上那一模一樣的張經(jīng)理仍舊倒在血泊中。
站在面前的這個張經(jīng)理邊撕邊說:“我討厭狗。”他正用力將連著狗頭的那半邊再撕成更小的碎片。“你呢?”他問她。
莫莉沒答話。她已經(jīng)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