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潘占林是一位非常具有傳奇色彩的人。作為中國前駐南斯拉夫大使,他經歷了北約轟炸前南斯拉夫的炮火。當美國的炸彈炸毀我駐前南斯拉夫大使館時,他是親身經歷者。當中國大使館復館的當天,他又與中國使館人員和中國記者在戰火中升起了五星紅旗。
回國休整后,潘占林出任中國駐以色列大使。兩次以生命作價的穿越,在戰火中對世界文化的理解、認知與比較,使我們深切感到,他向世界說明中國的同時,也在積極傾聽世界的回聲,用不懈的努力在維護國家尊嚴的同時,構建著溝通人類共同情感的平臺。在此過程中他也與媒體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這一切都使得我們對他肅然起敬。
本刊記者兩次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同他作了真摯的交流,傾聽他曾經走在路上的故事……
“中國外交官是打不倒壓不垮的”
每一條生命
是母親孕育,
春寒秋涼,
赤血凝成,
熱腸古道,
和平英靈。
這是潘占林大使為憑吊在南斯拉夫犧牲的三位中國駐外記者而作的詩句。
在前南斯拉夫的78個日日夜夜,他與新華社、《光明日報》等媒體的記者同行。他看到在平常的日子里,這些記者忙于報道,早出晚歸,總是在硝煙未盡的現場去拍下珍貴的照片。而這三位記者竟在一個晚上就突然地離去,“化作清風,吹拂著,滲透著苦難的土地。”在他的影集里還保存著一幅使館人員升國旗的照片,這在他的記憶中意義格外重大......
《對外大傳播》:我們從您的書中了解到,即使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您也在全力地配合記者的工作。書中提到,和呂巖松已經不僅僅是外交官和媒體的關系,還是共患難的戰友。為什么這么說呢?
潘占林:那是1999年5月17日上午,我帶領堅守崗位的使館工作人員來到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辦公樓前。我們衣冠整齊,站成一排,舉行升旗儀式。隨著國旗的冉冉升起,大家向國旗行注目禮。我曾在各種場合參加過升旗儀式,但那天的升旗儀式卻使我強烈地感受到那種“雖九死而未悔”的堅強不屈的精神,我們的中國外交官是打不倒、壓不垮的。
升旗后,我接受了《人民日報》記者呂巖松的采訪。之后他把這次升旗儀式的消息稿傳回了人民日報社。報社編輯很重視,準備在頭版頭條配照片刊登。然而就在呂巖松采訪使館升旗的那天,他卻沒帶相機,沒拍升旗儀式的照片。這下可急壞了呂巖松。他急忙來找我,提出補救的辦法是再重來一遍。可這時大家早已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忙了起來,再把大家重新召集起來,也是個問題。呂巖松雖然是記者,但也是我們共患難的戰友,他的懇切請求實在是不好拒絕。于是大家為配合他的工作,又把清晨的升旗儀式像排戲一樣再演一遍。十分心細的人會發現,留守的人來時7個人,而照片上參加升旗儀式的只有6個人。那是因為早晨舉行完升旗儀式后,一個同事到機場辦事,再次升旗時他沒來得及趕回來。
使館被炸的當時,呂巖松很有記者的職業素質,他從辦公樓里跑出來,順手抓起手機和相機,用手機同國內取得了聯系。當時北京時間是早晨5點多鐘,還未上班。他把電話打到《環球時報》總編的家里,這位總編輯打電話給外交部歐亞司有關負責人,該負責人報告了外交部領導。至此,我駐南斯拉夫使館被炸的新聞消息在第一時間內被傳播出去了。

東西方的文化應該相互碰撞、融合和取長補短
《對外大傳播》:您后來又被派到以色列,在親歷了貝爾格萊德戰火的硝煙后,您猶豫過嗎?
潘占林:沒有什么猶豫。周恩來總理講過,外交官就是文職的解放軍。我覺得,經歷了南斯拉夫這場浩劫,其他的一切都不在話下。我從南斯拉夫回國后,當時的唐家璇部長對我說,你要好好休息一下再去。但是,我不愿在家待著,所以作了短暫的準備后,我就去以色列赴任了。
《對外大傳播》:有位學者說,“有差異的地方是最美麗的地方”。在以色列工作了三年,您對中以之間的文化差異有哪些切身的感受?
潘占林:猶太人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民族,他們曾向世界貢獻了《圣經》這樣的經典。猶太人流散到世界各地,之所以沒有消失,沒有被同化,其中關鍵的原因就是猶太的文化和猶太教。凡是猶太人比較聚集的地方,就會建立猶太教堂。星期六在那里做禮拜,念圣經上的故事,這實際上也是重溫自己民族的歷史。他們把自己的歷史和宗教融合在一起,所以這個民族能夠歷經苦難而生存下來,他們有很強的凝聚力。
以色列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猶太人有著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在這里,有很多東西要學,有很多書要看,有很多地方要親自去走一走。踏著耶穌的足跡,看看猶太教是怎么興起來的。舊約全書讀起來也很有興味,但如果不了解它的歷史背景,光讀書中的故事是很枯燥的。但是,在耶穌傳教的地方和耶穌遇難的地方讀,就會感到興味盎然。舊約全書《摩西十戒》里說,“己所勿欲勿施于人,人所不欲勿施于我。”這同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出一轍。我想人類的文明,在大千世界當中,往往也有雷同的地方,文化也是相通的。
外交官也在傳播民族的文化

《對外大傳播》:您說,外交官也是文明的傳承者,請解釋其豐富的含義?
潘占林:應當講外交官也是文化載體,同樣在傳播自己民族的文化。比如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中國當年駐維也納總領事何鳳山給很多猶太人簽發了前往中國的簽證。猶太人拿著他簽發的簽證,從海上、陸上逃到上海避難。何鳳山去世以后,猶太人看到了何鳳山逝世的訃告,便授予何鳳山“義士”稱號。在這個儀式上我發表了講話,講何鳳山為什么能頂著上級領導和德國法西斯的壓力,給許多猶太人發簽證?我就用了孔子“仁者愛人”的話,他同情猶太人的遭遇,覺得自己有責任有義務幫助他們。這些就是在宣揚中國古老的文明,外交官也是文明的傳承者。
《對外大傳播》:您在貝爾格萊德曾經與記者共同度過最危險的時刻,您是怎樣看待我國外宣工作的?您認為我國的對外宣傳工作還有哪些問題和不足?
潘占林:外交和外宣,外交和文化都是結伴同行的。比如在前蘇聯,很多漢學家都很喜歡中國的文化和中國古代文明。他們翻譯了中國的詩歌,對唐詩和詩人李白都很熟悉。這些可以最快地拉進彼此之間的距離,哪怕是在關系最緊張的時候。中國的京劇代表團訪問烏克蘭的時候,我記得當時演的是京劇《曹操與楊修》,盡管打的是俄文字幕,但烏克蘭觀眾還是看得津津有味,他們覺得很新鮮和有趣。這些對人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凡是漢學家,了解中國歷史的人都喜歡中國的文化。我到過前以色列駐中國大使南月明家里,看到她家里很多的東西,如桌子、椅子、土地廟的排位、西藏喇嘛教的誦經桶等,都是在潘家園買的。東西方的文化應該互相激蕩,互相融合,取長補短。我曾經寫了一篇《沙龍談中華文明》的文章,以色列前總理沙龍曾兩次到中國來,他非常喜愛中國的文化。令他驚奇的是中華文明竟長達五千年之久。我們的文物局在以色列舉辦的 “百件文物精品展”,展品中有許多精美的文物曾引起轟動。以色列當時的議員、總理和文化部長都出席了開幕式,他們特別欣賞我們的文物。這些都是中華文明的載體。以色列總統府的總管對我說:“你們的兵馬俑能不能送給我們一個?”后來在中以建交10周年的時候,總統府舉行了一個招待會,通過文物局,我代表國家送給以色列兩個兵馬俑的仿制品。他們就將這兩個兵馬俑放在總統的官邸里,作為珍貴的文物被保存起來。
《對外大傳播》:您在以色列工作期間聽到過有哪些來自中國的聲音、中國的符號?以色列老百姓能接觸到的又有哪些?
潘占林:猶太人有五千年歷史,但對中國古老文明也情有獨鐘。一家山西的公司在以色列舉辦了一個燈籠展,不僅燈籠各式各樣,而且每個燈籠上還講述有老鼠娶親、桃園三結義、四大美人等古老的故事。很受當地人歡迎,他們可以一邊看燈籠,一邊欣賞中國的文化。
以色列媒體對中國的報道不多,主要受美國的影響。但是,中以之間逐漸有了交往。他們電視臺的人到中國來,拍中國的名勝古跡,拍中國的飲食文化,然后在他們的電視臺播放。以色列人很喜歡中國古老的文明,所以他們很愿意到中國來旅游。他們最喜歡的是西安,兵馬俑對他們有很大的震撼。還有桂林山水、北京故宮、長城和上海的繁華時尚。
人類的共同理想:和諧社會,和諧國家,和諧世界
《對外大傳播》:潘大使,聽了您在前南聯盟和以色列的外交官生涯的述說,令筆者十分感動。在您親歷了上述這些國家的戰火與動亂的歲月后,您對構建人類和諧社會、和諧世界這些理念又是怎樣理解的?
潘占林:在南斯拉夫,那里的人民希望和其他國家的人民和諧相處,這是對和平社會的一種企盼;對巴以來講,他們都不希望戰爭,不希望以暴易暴,相互殺戮,非常渴望和諧世界。我想和諧社會、和諧國家、和諧世界,是人類的共同理想。這是一個長遠的目標,不是一兩代人能夠實現的。因為現在這個世界還遠不和諧。如何實現和諧世界,首先要建立新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它的基礎就是國際關系的基本準則即和平共處五項原則,這個是最基本的國家原則。現在還有一個新的安全觀,就是大家通過和平、談判、對話來解決國際爭端,這是走向和諧世界最基本的一步。和諧世界就是平等、協商、互利、互信,承認和尊重文化的多樣性,謀求共同的發展。
我們經常說的軟實力是什么?是一個國家的形象,一個國家的文化,一個國家的文明,這些東西需要互相融合,逐漸地被人們所接受。比如我們講仁者愛人,在國際上我們實行的睦鄰、安鄰、固鄰,這實際上都是由我們基本的理念派生出來的,融入了我們國家的外交政策。隨著中國國力的提升,現在中國的軟實力,包括中國的文化,都在擴大。很多國家建立孔子學院,現在孔子這個名字已經逐漸走向世界了。孔子究竟是做什么的,何許人也,他的思想主張是什么,漸漸地就會傳播開來。
在訪談過程中,潘大使一直語氣沉穩,面帶微笑,非常地平易近人。但在談到美國導彈炸毀我使館并造成人員傷亡的時刻,潘大使的眼中噙滿了淚花,一種忠誠祖國、哀婉同胞的情態油然而生。很多人羨慕外交官這個職業,感覺很高貴神秘,其實這個職業也充滿了風險,甚至是生命的危險。采訪結束,每每翻閱他所著的《戰火中的外交官》,那充滿了情感和睿智的文字,那一段段刻在外交官生涯中的故事,總是深深地打動著筆者,讓我們向中國的外交官致以深深的敬意!
責編:戴德忠 譚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