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語言程式化淺論

魯迅先生說:“語言有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官，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65377;”(《魯迅全集》1982年版，卷9，344頁)看了多年電視，做了多年媒體，又教了多年新聞之后，就語言而言，筆者比較欣賞的電視欄目終究還是NBA的“五佳球”和《新聞聯播》之后的《天氣預報》#65377;前者會告訴觀眾:“有人說斯塔德邁爾是野獸派，可他這一記突破上籃更具有抽象派的奇思妙想”#65380;“又是卡特!如果每一次五佳球都有這位球星的飛行表演，我們是不是也會產生‘審美疲勞’?”后者則會優美地評價:“與去年此刻的傾盆大雨相比，昨天的小雨只不過簡單地做了一次微服私訪……”筆者常常感嘆，這兩檔大家幾乎“天天讀”的#65380;按說更容易產生“審美疲勞”的節目，反倒比綜藝頻道更具藝術性和睿智感#65377;尤其是《天氣預報》，并不像“五佳球”有“帶電的肉體”那高級藝術的表演作輔助而全憑嘴說，要吸引眼球談何容易#65377;

2005年圣誕節后的第一天，正好趕上周一，筆者的《新聞評論學》課考查#65377;我打印了一篇1897年9月21日美國紐約《太陽報》的署名社論讓同學們分析#65377;那是美國新聞史上相當有名的一篇社論，在美國，每當圣誕節來臨，各地的一些報紙#65380;雜志，總要重新刊登一次，以強化他們以信仰為背景的意識形態——

圣誕老人真的存在嗎?

——回答孩子提出的問題

□弗朗斯·比·恰奇

紐約太陽報社最近收到了這樣一封來信，立即用社論的方式給以回答#65377;發出這封信的人，向我們提出了這么重要的問題，是對我們的信賴，我們全體記者感到非常高興#65377;

記者先生:

我八歲#65377;我的朋友里邊，有的小孩說“圣誕老人是沒有的”#65377;

我問爸爸，爸爸說，“去問問太陽報看，報社說有，那就真的有了”#65377;

因此，拜托了，請告訴我，圣誕老人真的有嗎?

帕吉尼婭，歐漢勞恩紐約市西95街115號

帕吉尼婭，讓我們來回答你的問題#65377;

你的朋友說沒有圣誕老人，那是錯的#65377;

在那個孩子的心中，肯定是形成了現時流行的什么都懷疑的習性#65377;

什么都懷疑的人，只相信眼睛看得見的東西#65377;

…………

在我們居住的這個無限廣闊的宇宙里，我們人的智慧，就像一條小蟲那樣，是的，就像螞蟻一樣小#65377;要想推測廣闊的#65380;深奧的世界，就需要能夠理解所有事物，了解所有事物的巨大的#65380;深邃的智慧#65377;

是的，帕吉尼婭，圣誕老人是有的，這絕不是謊話#65377;在這個世界上，如同有愛#65380;有同情心#65380;有誠實一樣，圣誕老人也確確實實是有的#65377;

你大概也懂得吧，正是充滿這個世界的愛#65380;誠實，才使得你的生活變得美好了，快樂了#65377;

假如沒有了圣誕老人，這個世界該是多么黑暗，多么寂寞!

就像沒有你這樣可愛的孩子，世界不可想象一樣，沒有圣誕老人的世界，也是不可想象的#65377;

沒有圣誕老人，減輕我們痛苦的孩子般的信賴#65380;詩#65380;愛情故事，也許全都沒有了#65377;我們人類能體味得到的喜悅，大概只剩下眼睛能看到的，手能摸到的，身體能感覺到的東西了#65377;并且，兒童時代充滿世界的光明，說不定也會全都消失了#65377;

怎么說沒有圣誕老人呢?

不相信有圣誕老人，和不相信有精靈是一樣的#65377;

試試看，圣誕節前夜，讓爸爸給你雇一個偵探，讓他監視一下全紐約的煙囪怎么樣?也許能抓住圣誕老人哦!

但是，即使看不到從煙囪里出來的圣誕老人的身影，那能證明什么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最確實的東西，是孩子的眼睛#65380;大人的眼睛都看不見的東西#65377;

帕吉尼婭，你看到過精靈在草地上跳舞嗎?肯定沒有吧?雖然如此，也不能說精靈是胡編的瞎話#65377;

…………

圣誕老人的禮物只有信賴#65380;想像力#65380;詩#65380;愛#65380;愛情，才能在某一個時刻，把它拉開，看到大幕后面的，無法形容的美好的#65380;閃閃發光的東西#65377;

那樣美好閃光的東西，難道是人們編造的瞎話嗎?

不，帕吉尼婭，那么確實，那么永恒的東西，就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上#65377;

說沒有圣誕老人?

哪兒的話!讓我們高興的是，圣誕老人的確存在#65377;不止如此，他大概永遠不會死亡#65377;

一千年以后，一百萬年以后，圣誕老人也會同現在一樣，讓孩子們的心高興起來#65377;

頗有幾位同學注意到了該社論那平易的#65380;循循善誘的#65380;孩子氣的#65380;網絡式分行的寫法，說是與我們常常見到的“四平八穩”的社論不大一樣#65377;又有同學發現:“圣誕老人是你#65380;是他，也是我#65377;”更有同學論述“弟弟#65380;妹妹的元旦春節不能止于壓歲錢”——總之，這樣的社論讓學生們有話要說#65377;

其實，翻翻中國新聞史不難發現，“上下穿靴戴帽，中間抄抄文件”式的社論絕對不是我們的“傳統”#65377;自近代以降，新老論者的語言文字是始終很有張力的#65377;自康有為#65380;梁啟超1895年辦《萬國公報》慷慨激昂地“挾書游說”以明輿論，到1907年于佑任辦《神州日報》以生動文筆激發民族意識，揭露貪官污吏;再到1911年武昌起義前夕，武漢《大江報》特約撰述員黃侃發表該報第一篇評論文章《大亂者救國之妙藥也》，放聲疾呼“和平改革既為事理之所必無，次之則無規則之大亂，予人民以深創巨痛，使至于絕地，而頓易其亡國之觀念，是亦無可奈何之希望#65377;故大亂者，實今日救國之妙藥也#65377;嗚呼!愛國之志士乎!救國之健兒乎!和平已無可望矣，國危如是，男兒死耳!”(《大江報》1911年7月26日)——果然，兩個多月后武昌起義成摧枯拉朽之勢——無不奇崛豪壯，可敬可佩，擲地若金石聲#65377;

故此，社論以語言之“非常”到效果之“非常”可謂唇齒相依#65377;毛澤東在四十年代末為新華社寫的“新年獻詞”《將革命進行到底》里用“農夫和蛇”的寓言回敬那些“君子國的先生”，聲言對盤踞在中國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要毫不留情地“繼續威脅”下去，說得相當生動#65377;而在《別了，司徒雷登》中，他說得更是有趣:“人民解放軍橫渡長江，南京的美國殖民政策如鳥獸散，司徒雷登大使老爺卻坐著不動，睜起眼睛看著，希望開設新店，撈取一把#65377;司徒雷登看見了什么呢?除了看見人民解放軍一隊一隊地走過，工人#65380;農民#65380;學生一群一群地起來之外，他還看見了一種現象，就是中國的自由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們也大群地和工農兵學生等人一道喊口號，講革命#65377;總之是沒有人去理他，使得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沒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挾起皮包走路#65377;”(《毛澤東選集》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1385頁)

為什么先輩們酣暢淋漓#65380;五味俱全的文字漸漸變成了清水煮豆腐的“不痛不癢”?為什么一說“社論”大家立馬想到“四平八穩”#65380;千部一腔?竊以為“文化大革命”是一關鍵的“成長期”，“四人幫”的“幫八股”不僅是其篡黨奪權的工具，更是破壞祖國語言的罪魁，把千姿百態的祖國語言拼接成了“空頭政治七巧板”#65377;流弊所及，積重難返，以至于徐遲寫《歌德巴赫猜想》不得不用英語起草，以避開那些陳詞濫調#65377;進入新時期以來，媒體語言逐漸恢復了五色斑斕的原生態，即便是社論或評論員文章#65380;編輯部文章的語言也日益顯示出文字的張力，如《南方周末》1999年元旦特刊的編輯部文章《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及其續篇《我們走在中國的大地上》，都寫得聲情并茂甚至催人淚下#65377;

不過，語言的穩定性是不易改變的#65377;“程式”一旦“化”了，勢必造成一種“媒體語言的集體無意識”，不知不覺就會沿著既定的語氣，使用著既定的詞匯走下去，輕車熟路，老馬識途，所以，近年來才有大家對于“新聞慣用語”的“戲說”——

開會沒有不隆重的，閉幕沒有不勝利的，講話沒有不重要的，鼓掌沒有不熱烈的#65377;

領導沒有不重視的，看望沒有不親切的，工作沒有不扎實的，成就沒有不巨大的#65377;

效率沒有不顯著的，決議沒有不通過的，人心沒有不振奮的，班子沒有不團結的#65377;

竣工沒有不提前的，完成沒有不超額的，熱情沒有不高漲的，干勁沒有不倍增的!

一而再#65380;再而三地“慣用”之后，語言自然失去了新鮮感，于是失去了語言應有的“能指”，于是鮮活的新聞語言就漸漸變味了#65377;

李大釗1922年2月在北大文學記者同志會上講新聞記者的責任，說在記述事實以外，還要利用活的問題，給讀者輸入知識，因為“新聞是新的#65380;活的#65380;社會狀況的寫真#65377;”(《李大釗文集》(下)539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而我們不少媒體從業者則恰恰相反，是經常使用舊的#65380;刻板的#65380;幾乎一成不變的語言描述新的#65380;活的#65380;瞬息萬變的社會狀況#65377;可以想見，這樣的新聞用語或許能夠“如實報道”#65380;“準確說明”，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是清新靈動的“寫真”#65377;

治療這種“程式化”別無良策，只有及時充電，不斷復習早已學過的《詩經》#65380;《楚辭》諸子百家，學習人民群眾口中的多姿多彩的語言，研討域外新聞語言的生動活潑之處，借鑒簡潔干凈的網絡語言，以永遠保持新聞語言的清新#65380;干凈與純潔#65377;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