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路以前叫愛麥虞線路,隸屬法租界,花園洋房,高級公寓,新式里弄,遍植梧桐及花壇。一些知名人士,如舊上海市長吳國禎、黑幫大亨杜月笙、交際花王吉等,均在此置備產業。作為上海市保護建筑的紹興路9號,屬法國警察博物館。博物館內設俱樂部,有舞廳、劇院、咖啡室、吸煙室,供法國公董局的警察以及家屬消遣。細節部分Art Deco的風格,比如一個個唇印,遍布在這里、或者那里。
到了周末,紹興路比如時巴黎的榮軍院,靜謐的街道上,散散落落,法國女人的裙裾,法國孩子的童車,法國男人的雪茄。他們用秋天最初的一片梧桐樹葉,尋找著與法國相似的生活。五十年代,紹興路9號改作京劇院,這樣,這棟房子的下半段就和一個帶著戲班子移居上海的女人勾連起來了。
在三四十年代,北京中華戲曲專科學校的“四塊玉”,曾經名噪一時。她們是該校第四科的四位女生:李玉茹、李玉芝、侯玉蘭、白玉薇。畢業以后,李玉芝和白玉薇先后移居海外,侯玉蘭在60年代因體弱多病而輟演。只有李玉茹藝術之樹長青,直到前幾年,她還參加在北京舉行的紀念藝術大師梅蘭芳的演出。李玉茹的戲路極寬。她8歲入戲校學習,得到王瑤卿、程硯秋、律佩芳、吳富琴諸名家的親傳,以行當論,青衣、花旦、刀馬旦,她都能演,以流派論,梅程尚荀,她都擅長。1940年,中華戲校因拒絕日偽接管而宣布解散。李玉茹這時已經畢業,遂集合一班同學,組班演出。校長金仲蓀親自為她的班子起名“如意社”。起初在北京演,年底赴上海演出。由李玉茹掛頭牌,武生王金璐掛二牌,特邀馬(連良)派票友紀英甫為當家老生,掛三牌。紀英甫由此改名紀玉良。1941年正月初一,“如意社”首次與上海觀眾見面。日場是李玉茹的《鴻鸞禧》、王金璐的《挑滑車》;夜場是紀玉良主演著名的“馬派雙寺”--《法門寺》和《甘露寺》,均極受歡迎,成了南北馳名的梨園新人。報章上的贊揚文字也很多。
五十年代起,李玉茹任上海京劇院院長,依然是老的做派,院子里設了學館。李玉茹一大早的就來到院子,與一班學生扯嗓子,練身段。
花旦總是美麗的,婀娜的,風情萬種的。京劇里,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悲歡離合,都是花旦惹出來的。
李玉茹是花旦,無一例外,李玉茹的韻致是令人過目不忘的。
她走路的樣子很輕,像是葉子飄過。她臉上隱隱約約,透著悲情。前面七十碼就是京劇院,她像去赴死。
紅衛兵已經等在那里。
京劇院的樓梯是乳白色大理石的,她一級一級地踏上去,比如慢鏡頭。她要拖延,拖延一個她不要也不愿的命運——她不要自己穿得這么寒酸地出現,她不愿被人按下頭顱。
一個紅粉佳人,在一個缺少神性的年代里,她必須為自己的美麗和名聲付出代價。
站在那里,前塵往事,清清楚楚。
1947年,那個秋天,她22歲,正參加大來演出公司組織的劇團,在上海掛牌演出。一起掛牌的,有李少春、葉盛蘭、葉盛章、袁世海,有時還與周信芳先生同臺演出。這樣年輕,能與眾多名角爭輝,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演技再高,在那個社會里仍被鄙視為“戲子”。
一天,她和周信芳同臺演畢麒派名劇《坐樓殺惜》,遇到了兩位氣度不凡的觀眾。其中一位以十分內行的語言直言不諱地對她說:“您的戲,傳統規范都有了,可是缺少神,淡而無味,與周信芳先生相比,內心的東西少。您要學他的戲的節奏,不要程式化,要化程式,不要被四功(唱做念打)五法(手眼身法步)捆住。”這位觀眾,就是剛從美國回來不久的曹禺,和他同行的,是巴金。
曹禺的名字,于李玉茹,如雷貫耳。她看過的第一個話劇,就是曹禺的《日出》。抗戰時期,她又看了曹禺的另一個話劇《蛻變》,她迷上了曹禺的戲:《雷雨》、《北京人》、《原野》。
漸漸,她把曹禺當成了自己的老師或是兄長。她經常到曹禺的家去拜訪。
李玉茹原是苦孩子,她的父親是北平的貧民,很早死去,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從小沒念過多少書。一日,曹禺拿出一套書,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曹禺告訴她,這是一個為事業獻身的藝術家形象,藝術是崇高的,值得為此艱苦努力。李玉茹是有慧根的,一下子被點透。
老上海的四馬路是奇怪的。妓院、戲院、書店,還有很多著名的館子都在這條窄窄的街面上繁榮著。白天,這里多的是文人墨客,晚上,路燈下,巷子里,是情形詭異的各路嫖客。
40年代,柯靈先生主持的《萬象》雜志社就在這條街上的一個亭子間里。初出芙蓉的張愛玲,穿一件碎花布旗袍,夾一個布包包來找柯靈。布包包里裝的是她的小說。
一幅學生的樣子,李玉茹亦常在這條街上買書。那時光,曹禺家有什么書,李玉茹也買什么書。
臨近解放,黨為了保護進步知識分子,安排曹禺等人經香港到北平去。這時,社會上謠言很多,秩序混亂,李玉茹只會演戲,不懂得時局的人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命運。曹禺憐香惜玉,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是一個演員,沒有田,沒有地,應當留在上海,好好演戲。你是很有希望的,前途一定會更好。”
李玉茹很乖,留在了上海。
天下有情人要終成眷屬,先要相遇,再要相知,然后還要老天給出緣分。雖是處處有機緣,但也是常常被莫名地錯過。
等到李玉茹從朝鮮回來,曹禺已經有了妻室。
黯然神傷,但是無法抗拒。
一天一天,秋天已經流逝,已經遠去。紹興路上的法國梧桐又零落了,一片片的,到了黃昏,鋪出了一條金黃和暗褐色的地毯。
歲月是一道堅固的屏障,它輕而易舉地隔離了種種的凄涼和不堪。
能茍活的人,心里有一個明天。
在今天和明天之間的是等待。
等待是女人的宿命。
十年浩劫,生死兩茫茫。
1978年深秋。李玉茹依然青衣的身段,踏著遍地黃褐色的梧桐落葉,沿著黃浦江畔的護堤墻,匆匆向上海大廈走去。她要去見自己的師長和老友--來滬客居的曹禺同志。
故人相見,有東西在彼此心頭浮動。李玉茹發現,他們之間共同語言,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
臨別握手。李玉茹道:“曹禺的手很小,很軟,仔細翻檢,紋路細碎。”握著這雙手,李玉茹刻骨銘心。
一封封飛鴻往來于京滬之間。
曹禺是一位治學嚴謹而又詩情充溢的劇作家,他的信中,常常夾著一二首優美雋秀的詩;他的書法是清麗的,但信箋上卻常常涂三改四,有時為了選擇一個恰當的字,改了又改。郵票也是超值的,8分錢就夠了,曹禺偏是貼2元錢。因為害怕收不到。
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李玉茹剛從歐洲回到國內,就收到曹禺寄來的一個郵件,打開一看,是幾張香港的報紙,上面赫然用大字印著:中國當代最著名的劇作家曹禺即將同著名京劇花旦李玉茹結成百年之好!
原來,曹禺最小的女兒萬歡去廣州看望一個朋友,閑聊之間,談到她爸爸和李玉茹之間常有書信來往,感情頗好。此話被一位香港記者探聽去了,便作了一番“合理推論”,搶先在報上宣布了這個消息,在海內外戲劇界引起了轟動。
曹禺是聰明的,他寄來這些香港報紙,其實是巧妙而又慎重地征求李玉茹的意見。
1979年11月,第四屆全國文代會在北京召開,他們又聚首。
生命苦短,不得拖延。12月7日,一輛小車載著他們,從復興門外木樨地曹禺的住所出發,直駛婚姻登記處。登記完畢,小轎車駛向和平賓館,舉行了小小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婚宴。在座的除了兩位新人,只有跟隨曹禺同志幾十年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司機史群吉。
千山萬水,峰回路轉,李玉茹和曹禺終于住在了同一個屋檐下。
人們都見著了,李玉茹演戲,曹禺在臺下癡癡的樣子,待到李玉茹卸了妝,少年青春一般,挽了手,一同回家去。
在上海衡山路錄制曹禺先生聲音檔案的時候,李玉茹嬌憨玲瓏,膠著在先生身旁,好像還是《拾玉鐲》里十七歲的孫鳳嬌,兩顆紅暈,初解風情。
美女老了還是美女。李玉茹老了以后喜歡珍珠色。過肩的長發被一枚珍珠發夾挽住,即使風起,亦是紋絲不亂。高興起來,唱上那么一兩句,依舊嫵媚得不行。
曹禺過世前的幾年中,一直住在醫院。李玉茹天天去醫院。
李玉茹說,我非常珍惜我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在人生將要到達終點的時候,我們沒有疲憊不堪。
劫后余生,自是懂得人間冷暖。
紹興路9號的京劇院搬走多年。道具倉庫改作了飯店。去那里吃飯,總是幻覺,仿佛聽見花旦李玉茹在那里吊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