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囊族”行走在康莊大道上,既不是無望的自我放逐,也不是憤怒的精神叛逃,更不是未知的心靈歷險。相反,它成為一種時尚,一種結合了旅游、健身、休閑等諸多時尚元素的流行運動。道路成為一種時尚消費品,被“背囊族”的捷足所消費。
1957年,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發表了小說《在路上》,這部小說后來被視作所謂“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宣言書,這在美國乃至西方世界,都是一個重大的精神事件。當時的中國人并沒有機會了解這一事件。在這一年,中國人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況且,“在路上”有什么值得可說的呢?當時的中國正將以“大躍進”的方式,在社會主義建設的大路上飛奔。《我們走在大路上》,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的精神宣言。盡管都在道路上行走,但一條是陽關道,一條是獨木橋,彼此涇渭分明。
幾年之后,1962年,《在路上》就有了中文節譯本。不過,這個譯本是作為內部發行的“黃皮書”中的一種,只有極少數有著政治和文化特權的人,方能讀到。這一閱讀禁忌,讓廣大中國民眾失去了一個了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腐朽沒落的大好機會,并很可能因此而缺乏抵御西方沒落的“文化病毒”之感染的免疫力。此后的情況的確證實了這一點。
經過“文革”高潮時期的混亂,一些內部發行的“黃皮書”流落到民間,其中就包括《在路上》。因為禁忌,因而更加渴望。一批經歷過“文革”造反運動的年輕人,以熾烈的熱情秘密傳閱著這些“黃皮書”。據當事人回憶,他們甚至手抄了這部幾十萬字的作品。盡管流傳的范圍并不大,僅限于北京、上海知青群體中的少部分人,但引發的精神裂變的力量卻是難以估量的。一些人被書中那些被禁錮的思想和情感所蠱惑。時為知青的芒克、彭剛等人在看了《在路上》后,甚至模仿著離開知青點,去四處流浪。當然,他們很快窮途末路,不得不求助于當地警方,才得以返回。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日后成為中國當代文化史上的重要角色,如北島、多多、芒克、趙振先等“今天派”群體。

對于1970年代初的這些知青來說,“在路上”,顯然并不是當時主流觀念中的那種被組織起來的集體行走,也不是在某種理想激情驅使下的“文革”大串聯,而是一種對慣常道路的偏離和叛逃,是行走在漫無目的的迷途中的悵惘和游移,還混雜著一絲朦朧的希望,一種縹緲的誘惑和沖動。詩人北島在一首名叫《路》的詩中寫道:“路啊路/飄滿紅罌粟”,此間隱約散發出一種凱魯亞克式的精神氣息。
崔健的搖滾樂是北島所吟唱的“在路上”的主題在1980年代的回響。“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一無所有》),仿佛不是他們自身主動踏上道路,而是有某種宿命的力量,把他們拋擲到路上。行走在路上,浪跡天涯,乃是一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本質。“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假行僧》),“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地”(《新長征路上的搖滾》),這種散漫的和毫無希望的行走,無助而又無望的宿命感,成為一代人的精神狀態的縮影。他們是1980年代中國的“垮掉的一代”。
然而,作為小說的《在路上》,對于當代中國小說的影響,反而相對滯后。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受《在路上》影響比較明顯的,是王朔的小說。王朔本屬于“今天派”詩歌群體的遙遠的觀望者,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這個人似乎并不真正熱愛“在路上”的狀態,而是更樂意于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守望者”。所以,王朔與其說是凱魯亞克的模仿者,不如說是塞林格的傳人更恰切。在先鋒小說家中,馬原和余華分別在其小說《零公里處》和《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對《在路上》作出了一種半真半假的模仿,略略做了一個“在路上”的假動作之后,旋即回到了“上下都很平坦”的“活著”的狀態。
與此同時,“在路上”的經驗本身,也發生了裂變。由歌手齊豫演唱的作家三毛的詩歌《橄欖樹》,開始在1980年代的大學校園里流行。它幾乎成為那個年代的中國大學生的畢業歌。這首流浪主題的歌謠,賦予“在路上”以另一種含義,它將流浪的沖動和意義,歸結為來自“遠方”的某種召喚,而神秘的異域情調的橄欖樹,抹去了“在路上”的黯淡色調,給這一主題染上了一層溫情、感傷和羅曼蒂克的油彩。于是,它變得很容易被更多的年輕人所接受,并從“垮掉的一代”中分化出來的“小資一族”,成為日后“小資文化”重要的精神源頭。
“在路上”精神經過了1990年代的“小資”式的柔性化之后,開始變得親善起來。這一代人的精神時尚,既不是垮掉和墮落,也不是浪漫和希望,而是混合了波希米亞和布爾喬亞兩種文化精神的所謂“背囊族”的文化消費。他們也將《在路上》奉為精神教科書。“背囊族”行走在康莊大道上,既不是無望的自我放逐,也不是憤怒的精神叛逃,更不是未知的心靈歷險。相反,它成為一種時尚,一種結合了旅游、健身、休閑等諸多時尚元素的流行運動。道路成為一種時尚消費品,被“背囊族”的捷足所消費。
今天,我們紀念《在路上》發表半個世紀。作為這個紀念的前奏,是上海譯文出版社在去年10月推出了由著名翻譯家王永年先生翻譯的《在路上》的中文新譯本。據稱,該出版社還有出版“杰克·凱魯亞克作品系列”的計劃。這些出版計劃,當然會在讀者中引起某種反響,引發人們回望對半個世紀以來的文化的蜿蜒曲折的精神小徑。然而,半個世紀的《在路上》的精神之旅,似乎也已經走到了盡頭。這些紀念也將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葬禮上的時尚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