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親歷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我黨干部中,1928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日本歸僑廖承志同志,其經歷和遭遇是相當特殊的:擔任紅四方面軍總政治部秘書長的他,在差不多兩年的時間里,是被當作“罪犯”押解參加長征的。這是竊據川陜蘇區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職務的張國燾倒行逆施的惡果,而廖承志正是他推行的那一套“左”傾路線和分裂活動的堅決反對者。
別慈母慷慨赴前線
1932年,廖承志從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回國后,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擔任中華全國總工會(簡稱“全總”)宣傳部長、全國海員總工會(簡稱“海總”)黨團書記等職。由于“全總”黨團秘書長王其良等人的叛變出賣,廖承志不幸于1932年3月28日被敵特逮捕,關押在英租界的老閘捕房拘留所內。陳賡(曾是廖仲愷先生的學生)當時也被關押在這里,他見了廖承志,立即出了個主意:盡快把被捕之事告知何香凝夫人,把事情鬧得越大越有利于斗爭。廖承志于是對看守的巡捕說:你們不是要找共產黨的機關嗎,我帶你們去!敵人果然上當,派了七八個特務和兩輛汽車,押上廖承志出去找“共產黨機關”。廖承志機智地引著敵人,一會兒左一會兒右,七轉八轉,把敵人帶到法租界母親的住地。由于英租界和法租界平時互不通氣,英國的特務們竟連廖母的住地都不知道,抵達后就像惡狼似的往里沖。和丈夫廖仲愷同為中國國民黨奠基人的何香凝,是中國同盟會第一個女會員,跟隨孫中山先生出生入死,經歷過無數斗爭的考驗。她一看兒子戴著手銬被押進來,心里立即明白發生了什么事,立刻大聲叫嚷起來,不僅驚動了左鄰右舍,連法租界的巡捕房頭子也趕來了。法語翻譯是個華裔,他看見廖仲愷夫人后,嚇了一大跳,趕快同巡捕頭咕嚕了一陣。頭子臉色大變,立即命令所有外人統統退出。英國特務們此時方意識到上了大當,惱怒交加,只好灰溜溜地撤回。廖承志被捕的消息一傳開,社會輿論大嘩,各界人士紛紛譴責當局。何香凝、柳亞子和宋慶齡都開展了營救行動,“人權保障大同盟”也為陳賡等人請了律師。反動派從廖承志身上得不到任何便宜,在將其引渡回上海市公安局后,不得不予以釋放。這樣,廖承志得以回到家里。閑居了4個來月后,他同黨組織接上了聯系,被派到紅四方面軍工作。
何香凝是個明大局識大體的偉大女性。丈夫廖仲愷于1925年8月20日遭暗殺身亡后,她悲憤至極,但毫不畏懼和消極,不僅自己堅持奮斗在爭民主爭自由的第一線,而且堅決支持兒子廖承志投身革命斗爭。對于兒子所可能面臨的種種危險,她內心是一清二楚的;剛柔兼備的她,也是有一定的思想準備的。從感情上,她巴不得兒孫繞膝,安享天倫之樂;從理智上,她明確必須同兒子分離,讓兒子無牽無掛地奔赴對敵斗爭的前線。因此,對于廖承志的離去,她只是滿懷深情地說:“你放心地去吧,不過自己要多加小心!”
廖承志對于自己老在外邊奔波,無法侍奉母親左右,定省晨昏,盡一點做兒子的孝道,內心是常懷愧疚并深感無奈的。這次又要離家遠行,心中充滿了牽掛,悲壯之情又一次涌遍全身。1933年8月,廖承志在致柳亞子的信中這樣寫道:
我現在不得不再次遺下年老多病的母親,離開此地了。春間三月的時候,曾得到先生的營救和奔走,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一件事。這次我的出走,是不會令先生受到連累——因為在這方面我都準備好了,萬望先生放心!
我覺得,與其偷生來慰安愛護我的少數的人們,不如失掉愛護我的人們的安慰——因為大多數人的幸福是在前途等著,這是歷史的命運給予人類的重擔;這重擔也許是很重,但是我也只能這樣做了。如果世間真有上帝其物的話,我只求能減少我母親的苦痛。
也許將來還有一日,可以在先生面前求恕我的不辭而行。如果先生不怪我在這樣的情形下而膽敢向先生請求的話,我只希望先生能夠在每月中花一些時間(去看望我母親),如能這樣,我母親便不致如在無人島上了。
也許將來,中國的孩子們不必這樣地離開他們的母親吧,能這樣,許多人的死便不是徒然的了。……
遭迫害戴枷行萬里
根據黨組織的安排,廖承志到紅四方面軍總政治部擔任秘書長。由徐向前任總指揮、陳昌浩任政治委員的紅四方面軍,是1931年11月由鄂豫皖根據地的紅四軍、紅二十五軍合并組成的,是中國工農紅軍主力之一。廖承志到任之際,正是紅四方面軍創建了川陜革命根據地、多次粉碎國民黨軍圍攻、隊伍發展到8萬余人急需大批軍事干部和政治干部的關鍵時刻。徐向前等領導人深知廖承志的革命背景和杰出才干,對他的到來自然是求之不得歡欣有加。而廖承志的表現,也使廣大指戰員看到:他不僅不是什么“花花公子”,而是個有著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和豐富的革命斗爭經驗的優秀干部。
然而,紅四方面軍高層也有人不喜歡廖承志,他就是擔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副主席和川陜蘇區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的張國燾。張國燾積極推行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路線,大肆排除異己,迫害忠良。不少干部或麻木盲從不知不覺,或懾于張國燾的淫威敢怒不敢言,而廖承志卻洞察分明,堅持原則,敢于公開表示不同意見或反對。
1934年底,張國燾稱廖承志是“蔣介石的偵探”,下令將其逮捕。同時被捕的還有羅世文同志。同日深夜,張國燾和陳昌浩親自審訊廖承志。廖承志對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堅決否認。張國燾當場叫川陜省委副秘書長滕應元(原任閬中縣委書記)出來作證。滕應元渾身是血,大概是剛剛受了刑訊逼供。他供述:廖承志曾受省委周純全之命,到閬中蘇區邊界布置秘密交通站;而這些秘密交通站其實是為蔣介石設立的特務據點。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廖承志覺得既可氣又可笑!他確實曾經到閬中去設交通站,但這是奉上級黨組織的指派,事前有計劃,事后有報告,省委負責人和張國燾都知道。現在憑什么說這些交通站是“蔣介石的特務據點”?!廖承志估計是滕應元吃不住吊打,只求速死,才胡言亂語咬他的。但不管如何審問,廖承志也只是原原本本談事情的經過,堅決否認自己是“蔣介石的偵探”。張國燾拿不出別的證據,又不肯承認廖承志無罪,于是就把他和羅世文一起關押起來。張國燾還召開了省委擴大會議,宣布逮捕廖承志和羅世文,并公布開除兩個人的黨籍。就這樣,在長征路上,廖承志突然由紅軍干部變成一名“囚犯”,被押解著同戰友們一道行進。
失掉自由的廖承志在長征途中,比別的紅軍官兵面臨著更多更大的危險:在食物匱乏部隊缺糧時,他要忍受更多的饑餓;在紅軍同圍追堵截的國民黨軍隊進行戰斗時,他只能挨槍炮而無法還手;在形勢危急時,他還要擔心隨時會被“處決”以“減輕”部隊的“負擔”;……總之,淪為“囚犯”的他,再無“生命價值”可言了!
對于自己蒙冤受屈,廖承志自然是悲憤交織。當他聽說被張國燾逮捕的四川省委干部大都被殺害的消息時,更感到萬分痛惜!他痛恨錯誤路線給革命事業帶來的嚴重損害,但他心懷坦蕩,對未來仍充滿了信心。在文藝方面甚有造詣的他,有時也運用文藝形式來表達自己的心志和感情。1935年,在四川境內,他寫下了《戴枷行萬里》這首詩:
莫蹉跎,歲月多。
世事渾如此,何獨此風波。
纏索戴枷行萬里,天涯海角任銷磨。
休嘆友朋遮面過,黃花飄落不知所。
嗚呼,軀殼任它溝壑填,腐骨任它荒郊播。
宇宙寬,恒星移,
地球還有億萬年,百歲人生一瞬過。
笑,笑,笑,何須怒目不平叫?
心透神明腦自通,坦懷莞爾心光照;
繩套刀環不在手,百年自有人照料。
1936年10月,紅二、四方面軍與紅一方面軍在甘肅會寧勝利會師。在張浩同志主持的會議上,張國燾被迫做了檢討,承認逮捕廖承志和羅世文是“使他們受到委屈,冤枉的”,并宣布“開除黨籍的決定無效”。歷史是最無情最公正的判官,它終于還清白于清白之人,同時定罪名給有罪之人。在廖承志獲得平反一年多的時候,張國燾于1938年4月,乘祭黃帝陵之機,經西安逃到武漢,投靠了國民黨,淪為可恥的叛徒,以自己的行為證明了自己是真正的“蔣介石的走狗”。
憶長征畫作示后人
長征對于廖承志來說,是一段刻骨銘心、永難忘記的經歷。擅長繪畫的他,在后來的日子里,一直有用畫筆回憶、描繪長征的想法。
1967年夏天,廖承志次女廖茗(小名篤篤)送給他一本《歐陽海之歌》。廖承志十分喜歡,“讀了一遍又一遍,覺得給我重新添了活力,有說不出的勁頭,熱血在翻滾”。在思緒萬千、夜不能寐的情形下,他覺得有了繪畫的靈感和沖動,于是連夜作了兩幅描繪長征情景的畫送給女兒。
第一幅畫的是廖承志自己。他在信中對女兒說,“是爸爸在長征的大致景象”。畫中的他,穿著布滿補丁的破舊軍衣,打著裹腿,穿著草鞋,拄著拐棍在艱難行進。他的左手舉至頭額,像是在擦汗,又像是在眺望遠方。左上衣口袋里還插著一支鋼筆,點明他是知識分子出身,條件再苦也要寫寫畫畫。在他的身邊,已有一名戰友犧牲倒地,但他仍頑強堅定地繼續前行,目光中露出堅毅的神情。這幅畫充分表現了廖承志對共產主義事業的忠誠和對革命前途的信心。一個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真實形象躍然紙上,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和強烈的震撼。
第二幅畫的是長征路上廖承志親眼所見的一個真實情景:一對剛剛參軍的年輕夫妻,即將跟隨部隊遠行,他們忍痛將幼兒送給當地一個老漢。妻子神色哀傷,在給孩子喂最后一次奶;持槍的丈夫不忍心再看這種場面,將身子轉過去;一位脫帽肅立的紅軍干部,似乎在向年輕夫婦致意;而穿著補丁衣裳蹲在地上的老漢,因即將得到一個孩子而面露喜色。關于這幅畫所描繪的真實故事,廖承志在信中對女兒講述:
“第二幅也在長征時候,是在丹巴(作者按:在四川省西北部)親眼看見的。旁邊是四川參軍不久的母親,她后頭站著的是她自己的丈夫。我記得那時左邊是懸崖萬丈,右邊是金沙江,一片黃澄澄的麥浪,加上少數民族特有的碉堡式的房子,周圍牛馬成群。但是隊伍要前進,媽媽不能帶著孩子。就在千丈崖頭,她找到了當地孤寡無親的老漢,把兒子給他。老漢是歡喜得直笑,哪知孩子的媽媽正在給孩子喂完最后一口奶,然后就前進了。孩子的父親怎樣想?你也想得通。革命是要前進的,焉能帶著孩子去沖鋒陷陣?舍不得吧,但可能還是父親動員母親把孩子留下的。旁邊紅軍戰士在唱歌,繼續前進,打一仗消滅敵人還等在前頭哩。旁邊一個戴眼鏡的紅軍干部脫下帽子,給他們母子分離致以同情表示。后來呢?那父親,那母親,那戴眼鏡的同志(我)到了延安,再也沒看到,肯定都犧牲了。那孩子!如今在哪兒?如果還活著,應是三十二三歲的人了。但我可以肯定,如果他還活著,必定連父親、母親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廖承志第二幅畫所描繪的,其實是一個揪人心肺、動人魂魄的長征故事。主人公雖然是普通老百姓,但他們的作為卻是那么偉大高尚!廣大老百姓聽了共產黨的宣傳,明確了紅軍的性質,了解了革命的目的,明知奮斗會有流血犧牲,還是自愿地拋棄家業背井離鄉跟著紅軍走,甚至骨肉分離也義無返顧。這個故事完全印證了毛澤東同志的一個偉大的論斷:“真正的銅墻鐵壁是什么?是群眾,是千百萬真心實意地擁護革命的群眾。”
廖承志的兩幅描繪長征的畫作,寓意是十分深刻的。他在給女兒篤篤的信中明確地說:“千萬不要忘記革命是千辛萬苦、無數犧牲才得到勝利的。”“千萬要警惕,不要忘了本了。”廖承志對篤篤的教導和希望,其實也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對所有后來者的教導和希望!
廖承志這兩幅描繪長征戰斗生活的畫作,不僅是研究黨史、軍史的寶貴史料,而且是進行革命傳統教育和愛國主義教育的生動教材。當舉國上下慶祝長征勝利70周年之際,我們重新研讀這兩幅畫作,更有一番特殊的感受和非凡的意義。
(責編 周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