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在中國商業和金融史上寫下眾多“第一”的晉商在明清叱咤商海500年的沉浮中為世人留下了不盡的遐思和濃郁的傳奇色彩的話,那么隨著時間的推移,比晉商大院更具特色、遍布全國的大大小小的晉商會館則日益顯現出其獨特的歷史價值和神奇魅力了。
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津津有味地向我們講起坐落在四川、河南、山東等地的山西會館,當時,年幼的我只能把它當作故事來聽。隨著人們對晉商研究的深入和幾部電視劇的烘托,如今,晉商及其有關的歷史已成為許多人關注的熱點。特別是前幾年太原市的高檔酒店中又出現了與240多年前蘇州“全晉會館”同名的精美建筑后,就更增添了我對晉商會館探究的興致。
說起來也巧得很,去年夏天我有幸去上海出差,在與大家一同游覽過周莊后,我決定從周莊直奔蘇州,去圓已在我腦際縈繞很久的會館探密之夢。
尋 覓
蘇州是一座以園林著稱的精美城市,早在20多年前,有“天堂”之譽的蘇州園林就曾讓我一飽眼福,銘刻于心。如今,當我再一次走進這座城市,卻只想一心一意地尋覓“全晉會館”。
那天恰好是個周末,我到達車站時已是下午4點左右,正趕上下大雨。鑒于一般單位休大禮拜的慣例,我馬上給當地文物部門打電話,詢問了“全晉會館”的地址。在得知確切的方位后,我便急匆匆地尋找去會館的車輛。幾位出租車司機都不知道這個地方,就連那些熟知城市地貌的公交司機也都一頭霧水,好不容易才從一位蹬三輪車的老師傅那里打聽到了去全晉會館的路線。于是,我乘上這輛能穿越大街小巷的古老的交通工具,冒雨直奔目的地——蘇州平江路中張家巷。
盡管乘坐的三輪車三面遮雨,但密密麻麻的雨點兒還是從前方頻頻射進車內,敲打著我的衣服和面龐。蹬三輪的師傅倒不在乎,他一邊快樂地拉動著車鈴,一邊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述著全晉會館的故事:“明清時期的晉商財雄天下,富甲一方,他們籌資在這里建的全晉會館是當時蘇州所有會館中最為氣派的,直至今日,會館在蘇州古老的建筑中依然算得上是最為精美的,只是如今的年輕人不太注意這些歷史罷了……”
從大街進入小巷后,便是光滑的石板路了。幾經顛簸,三輪車便被前面的石拱橋擋住了去路,這里已是平江路了。三輪車師傅跳下座位告訴我說:“再拐一個彎,向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中張家巷’了。”于是,我順著他指點的方向走去。
蘇州的小巷,大都處于一條條河道的包圍之中。穿梭在河與橋之間,我又一次領略到江南水鄉獨特的韻味。進入中張家巷沒幾步,就看到一處開闊的大門前立著古老的旗桿,門前掛有“蘇州市評彈博物館”的牌匾,我想,這可能就是我要找的“全晉會館”了。誰知上前一問,才知道全晉會館還得往前走。走到門前立著刻有“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和“全晉會館”四個遒勁的魏體字的石碑時,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全晉會館,我終于找到你了!”此時已是下午5點多了。
我顧不上在門前細看,急急忙忙地找到館長,當我向他說明來意后,館長不僅特意為我延長了閉館時間,而且還叫一位年輕的館員為我當向導和解說。
探 密
融北方粗獷豪放風格與江南玲瓏典雅特色于一體的全晉會館,占地3600余平方米,建筑面積2540平方米。整體布局分為東、中、西三部分。除東院仍被當地居民居住外,中部和西部在1986年已被改為中國第一座戲曲專業博物館——蘇州戲曲博物館,2003年又成為中國昆曲博物館。
從前院的辦公室穿過迂回的廊廡就進入會館的正院了。這是一個由高架的精美戲樓、正廳大殿和兩側對稱布局的二層看樓組合而成的規模宏闊的演藝場所。戲臺坐北朝南,高出地面兩米左右,臺邊寬6米,構成極為別致的36平方米、三面向的正方形戲臺。
戲臺飛檐翹角、精致華美,頂上雙鳳朝陽,樓下二龍騰躍,金獅安蹲臺柱,蝙蝠靜伏檐壁。戲臺的后邊可同時容納幾班演出團體,臺的兩邊有“出將”、“入相”場門,臺中上方是高大的穹窿藻井,頂壁天花板上雕刻著的18條324只浮雕蝙蝠和18條306顆圓雕金黃云頭相依相繞,向上堆迭盤旋于穹窿藻井之上,其造型在物理學上還具有擴音作用,給人以余音繞梁的感覺。方形的戲臺,圓形的穹頂,寓意著天圓地方和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其間演繹的就是天上人間的故事。

戲臺正對會館的正廳,戲臺的兩側相連著東西撫廊,稱耳樓或廂座,為觀眾看戲的地方。由上下兩層樓閣組成的耳樓內擺設著整齊的桌椅,人們可以推窗憑欄,邊飲茶,邊欣賞戲曲。由大殿、撫廊和戲臺圍成的院落正是一個觀賞戲劇的理想空間。闊大的庭院內擺著數十個古香古色的圓桌圓凳,供那些愿意在室外聽戲的觀眾入座。如果加上兩廂的撫廊,可以容納的觀眾相當可觀。當夜幕降臨、華燈初放之際,戲臺兩廂與庭院內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可以想象出每當大戲開場時,那一陣陣鑼鼓聲、弦樂音與一片片喝彩聲交織在一起,此起彼伏、交相輝映,那是何等地壯觀和激動人心!正如戲臺廊柱上的楹聯所描寫的那樣:“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橫批:“普天同慶”。
建筑是生命的表達方式,建筑與文明有著緊密的關系。晉中的晉商大院內大都設有戲臺,如渠家、曹家等,但其規模與氣勢與全晉會館的戲臺相比卻要遜色不少。建筑藝術和戲曲藝術都是建立于物質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是人類借助于藝術形式的不同創造。無論在物質生活還是在精神生活中,藝術作品都具有一種魅力永存的力量。從現存的建筑來看,最早的舞臺建筑是從元代開始的。山西作為戲曲的故鄉,至今在許多鄉村仍保留著不同朝代、多種形式的戲臺。
戲曲是人性的演繹與舒張。老一輩人大都喜歡戲曲,尤其是農村人更是視戲如癡,這恐怕與當時單調乏味的精神生活有直接關系。相聲大師侯寶林與郭啟儒將北京人看戲的場面與趣味演繹得繪聲繪色,活靈活現,這便說明了戲曲對人生的影響力。就連我父親那種嗜書如命、比較古板的書生,一說起京劇大師梅蘭芳、程硯秋和晉劇名角丁果仙、郭蘭英等人時,也都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記得小時候每到看戲時,父親總要拉著我快步如飛地趕到劇場,當時父親常去的劇場不是太原市五一廣場南邊的并州劇院,就是柳巷北口、南肖墻西頭的和平劇院。入場前他早已把我要的零吃,如糖果、花生、瓜子買好,即便這樣,面對劇院內人山人海、座無虛席的喧鬧氣氛和煙霧繚繞、燈光忽明忽暗的神秘環境,我卻總也提不起興致。大人們翹首期盼演員出場和觀看演出時如醉如癡的專注神情總是讓我大惑不解。既看不懂戲文又品不出戲味的我,只能憑借幻燈字幕一知半解地讀著一兩句戲曲中的對白。父親給我買的平時看來那么誘人的小吃,此時對我來說全都索然無味。我不停地催促父親回家,而父親不是拽拽我的衣角,便是摸摸我的腦袋,讓我急躁的心情平靜下來,等大人們把戲看完再一同回家。盡管在戲園內的表現如此,但慈祥的父親還是每次看戲都帶我去,現在回想起來,這可能是父親對我學習好的一種獎賞吧。
大殿正廳現在是昆劇歷史陳列室,氣宇軒昂的大廳內由中央戲臺、茶園書場和館藏陳列三部分組成。戲臺兩側是“盛世奏元音天下樂”、“蘭苑飄幽香滿廷芳”的楹聯;戲臺地面由紅地毯鋪就。廳內陳列著京昆堂名燈擔、戲曲名人遺物及明清以來昆曲、彈詞之善本、名家手折、木刻本、石印本、唱片圖錄等戲曲文物千余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是研究昆曲和評彈歷史的珍貴資料。此外,這里還經常組織大型戲曲、音樂、舞蹈專場演出及傳統戲曲專題講座。想當年,稱雄商界500年、極盡奢華之晉商巨賈們的議事大廳,如今卻成為蘇州昆曲歷史博物陳列館,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步入西院,又是一番景象。
這是一處由亭臺樓閣、池塘假山、紅楓芭蕉、茂林修竹組成的小巧而精致的園林。與許多晉商大院都配有后花園一樣,站在全晉會館西院的入口處眺望,但見婆娑舞動的翠竹、嶙峋奇崛的假山、風姿綽約的亭臺在一泓碧水、一片綠蔭的掩映下更顯得撲朔迷離、動人心弦。幽深雅致的花園與氣勢恢宏的正院戲樓渾然一體,在正廳大氣磅礴、雄偉壯觀的建筑風格中又平添了無窮的雅致,融入蘇州民居庭院布局的典雅和江南園林的風格,折射著其精明強悍、溫文爾雅的儒商性格。
經過一夜的休息,第二天天剛亮,匆匆吃過早點后,我又急忙趕到全晉會館,仔細端詳起昨日未來得及細看的正門外觀及門廳。
會館嚴密的鐵柵欄門前,左右分別立著一尊石碑。一尊為江蘇省人民政府與蘇州市人民政府共同立的重點文物保護石碑,另一尊為《全晉會館重修記》碑文。碑文對全晉會館的歷史是這樣介紹的:
全晉會館為清光緒五年(公元一八七九年)山西旅蘇商人所建。規模宏偉、布局嚴謹。后因修葺不繼,漸趨破敗。其正殿于一九七六年不慎焚毀,一九八三年十月竣工開放,共用壹佰貳拾萬元。
全晉會館為蘇州現存會館建筑中較為完整的一處,其戲臺尤稱精美。一九六三年被列為蘇州市文物保護單位,一九八二年公布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
公元一九八九年四月
蘇州市人民政府立
為了拍攝會館的全貌,我站在小巷的對面尋找角度。遠遠望去,全晉會館如同宮殿、寺廟般雄闊華美、斑斕壯麗。從屋脊兩端的吻獸(驅邪避兇)到起翹的屋角,從聳立的門柱和高大的門樓到講究的門壁及門廳,處處流露著晉商的富有及“非壯麗無以重威”(《史記》蕭何語)的設計思想。會館作為一種建筑類型,是在明代以后才出現的,《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這樣的:會館是同省、同府、同縣或同業的人在京城、省城或大商埠設立的機構,主要以館址的房屋供同鄉、同業聚會或暫住。晉商作為清代中國十大商幫之首,建造于全國各地的會館就更具備了“規模龐大、體制宏巨、精雕細刻、樓榭錯落有致、亭臺鱗次櫛比”等古建筑群的特有風貌。與建造于北京、河南開封、洛陽等地的山西會館相比,蘇州的全晉會館別具一格,更為獨特。全晉會館的主體建筑,分為正門、戲臺、大殿三部分,處處顯露著會館的神韻。
由三座黑漆大門組成的正門,門庭進深5間,兩扇中門繪有工筆重彩門神畫像。門廳軒梁上雕滿了以關公為主的三國歷史人物故事。門廳左右延伸著八字形的水磨青磚貼面墻,壁畫中心雕著多種圓窗形磚刻,屋檐下的磚坊之上也鐫刻有“關云長千里走單騎”、“唐僧上西天取經”等歷史人物故事。門廳兩旁是古典式的吹鼓樓閣,吹鼓樓是迎賓和舉行盛典時用的,當貴賓步入門廳之際,兩廂樓上鼓樂齊鳴,迎接的人們侍立左右,以示歡迎和恭敬……
遐 思
為了弄清會館在蘇州這座繁華都市的整體狀況,在蘇州逗留的日子里,我常常在街頭水巷徜徉。清晨,我曾目睹上海美院的教師在綠蔭掩映、船頭移動的小石橋旁進行水鄉晨曦的油畫寫意;在江南風俗濃郁的平江路附近的幾條小巷內,晨練的老人與賣早點的、趕菜市場的、開茶莊的、清淤河道的,共同繪就出一幅當代的《清明上河圖》。
在與一位長者的交談中,我得知除了中張家巷的全晉會館外,在蘇州山塘街上還有包括紹興會館在內的其他會館。于是,我又興致勃勃地開始了又一次的尋覓。
從平江路乘公交車半個多鐘頭就到了山塘街。穿過橋洞往前走不遠,一條昔日曾經繁華熱鬧的商業街市就出現在我的眼前。小街緊靠著汩汩穿流的河道,河的兩邊是鱗次櫛比的店鋪、密密麻麻的人群,河中往來的船只與時隱時現的小橋構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圖。紹興會館、蘇州商會博物館就夾雜在賣工藝品和蘇州特產的店鋪的中間,為何不見晉商會館?一位中年人告訴我,這條街道原來也有一家山西人開的會館,后來這個地方成了一家企業的地盤,于是,會館被拆除了。
從蘇州回到太原后,我仔細查閱資料,得知,原全晉會館于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議建,自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起,由山西81家寓蘇銀錢業客商集資白銀1萬余兩作營造費用,乾隆三十年(1765年)興土營造于閶門外山塘半塘橋旁,太平天國時遭受兵災,破壞嚴重,又因鐵路興筑,聲囂嘈雜,遂于清末重建于新興商業區觀前街附近中張家巷。原來,山塘街上的那個被拆除的山西會館可能就是全晉會館的前身。
會館是歷史的見證,是晉商留在中華大地上的瑰寶。在北京、洛陽、甘肅、成都、上海、蘇杭……一座座三晉會館(盡管各地名稱不一,如全晉會館、山陜會館、山陜甘會館、山西會館等)如一顆顆明珠灑落在商都,它演繹著晉商歷史上的輝煌,它展示著晉商開拓創新的氣魄,它觸摸著華夏歷史的脈絡,它喚醒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繁榮強盛的夢想。“一個時代或一代人離去,他們把自己最大的創造——建筑留在世上。然而,這些建筑不僅僅是先人留下的可供使用的房子,還是歷史的空間。許多重要的駐足于歷史的事件發生于此,許多建筑細節清晰地記憶著歷史的細節。先人說過的話、腳步聲、喜怒哀樂,以及呼吸的氣息全部散布在這些空間里。”作家、學者馮驥才通過藝術的眼光關于會館如是說。“建筑是人類一切造型創作最龐大、最復雜、也最耐久的一類,它代表的民族的思想和藝術,更顯著、更多面、也更重要。”中國建筑大師梁思成先生如是說。據統計,全國現存的晉商會館有200余處,光是首都北京就有32處之多。
在市場大潮波濤洶涌,中國經濟發展舉世矚目的今天,晉商的后代們又將如何呢?在蘇州最繁華的街道觀前街我又看到了晉商的后代——山西臨縣的一對農民夫婦在蘇州闖天下,賣“手抓餅”。與這對年齡40歲左右的農民夫妻交談,他們既豁達又開朗的神情與談吐深深地感染著我。他們說,如今,臨縣的農民闖天下的到處都有,光在蘇州就有二三百人……
臨縣,曾孕育出有“水旱碼頭小都會,九曲黃河第一鎮”美名的磧口古鎮,過去,這里的晉商利用磧口水深平緩、舟楫往來之便利,創造出一曲曲讓人欣慕的高亢的晉商交響曲。戲如人生。正如全晉會館正廳上書寫的楹聯:
生旦凈末丑塑就忠佞賢頑相
宮商角徴羽唱徹悲歡離合情
(責編 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