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七事變”以前,我在北平曾經看過一次丁果仙的戲,那時丁果仙的藝名叫“果子紅”。雖然當時正值“九一八事變”,日軍占領了東北,但是關內還是很平靜的。果子紅來北平演出,為前門外二三十萬山西商人提供了一次過癮的藝術享受。據說,她演了一個月,場場滿座。我出于好奇,到前門外的廣和戲院買了一張票,在那兒看了一次果子紅的演出。記不清我買的票是后排,還是站票,我遠遠地看見臺上有個戴七品縣官官帽的戲官,那可能就是果子紅。唱的什么戲,我不懂得,也沒有看懂。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丁果仙。
第二次見到丁果仙,是太原解放后。那時,太原市召開第一次“五一”勞動節大會,當時站在我前邊的碰巧就是丁果仙。她當時面色很不好,黃色的面孔顯得很疲憊,穿著一身舊的花旗袍,顯得也不夠整潔,還有些臟。
1949年4月24日,太原解放。不久,太原市便成立了各界代表會,這個組織對改造太原市起了很大作用。各界代表是由各個行業有名望的人士組成。民盟的代表是楊白秀、王文廣、閻開明、趙撰之、力群。戲曲界的代表是丁果仙。在這個各界代表會上見到的丁果仙和五一廣場見到的丁果仙大不一樣,她的面色和精神狀態顯然好得多了。丁果仙能在各界代表會與各大教授、知名人士坐在一起開會,本身就反映了新舊社會文藝工作者的社會地位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在這個會上我們彼此認識了。
那個時候,丁果仙的劇團是私營的。私人劇團常常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需要找政府給予解決,當時丁果仙劇團經常派人來找我。我那時是太原市市長,應該責無旁貸地幫助解決劇團的問題。
1950年春,聽說丁果仙劇團有個人稱“獅子黑”的名演員喬國瑞要過生日,市委的同志們建議以我的名義寫幾個字,做一面精致的小紅旗送給喬國瑞,表示祝賀。
記不得當時各界代表會的權力有多大,那時沒有條例,只記得有一次鎮壓反革命時,公安局局長陶健主動把準備逮捕的人的資料都帶到了各界代表會來,讓大家提提意見。這就使得代表會的權力很大了,對誰應該鎮壓可以提出看法。
丁果仙有一次到市委看我,和我長談了一次。在那次談話中,我沒想到她的態度是那么的坦誠,她把她一生的經歷,特別是婚姻中的曲折、所受的侮辱,全跟我講了。她把內心的東西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我對她真誠信任的態度表示感謝。
在太原工作的時候,我看了不少丁果仙等演員所演唱的中路梆子。在表演藝術方面我是外行,但我對丁果仙的藝術成就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她的藝術造詣很高,我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是《蝴蝶杯》這部戲里邊唱的《訓子》一段:“我命你南學將書念,放書不念你游龜山,蘆公子打死他那賣魚漢,與你奴才何相干。”這一段的臺詞唱腔、表演動作與戲的劇情完完全全是吻合的,讓人非常敬佩。另一個例子是:程子華省長離開山西的時候,我們照例要安排一場戲來送別,種場合大多是演《打金枝》。送程子華同志時,市委統戰部部長李景文同志說:“我們老是打金枝,金枝就打不完了,咱們是不是換個戲?”這次,丁果仙唱了她多年不演的拿手戲《蘆花記》,即鞭打蘆花。我們邀請了榆次劇團的陳玉英和丁果仙配戲。這部戲要求唱功要硬一些,因為里面唱的段落比較多。劇情是盧員外的妻子虐待前家子(盧員外的兒子叫盧子謙,是孔子的弟子)。盧員外有一次出外返回家時,看到兒子的衣服里絮的是蘆花,按理說他們家是有錢人家,應該是絮氈棉的,結果是繼母虐待他,絮的是蘆花。盧員外見到這種情況后,就責備妻子,同時要休了她,還把老丈人、丈母娘都請來了。當盧公子跪著求他父親時,唱道:“母在一子單”,(意思就是說,現在有母親在,就我一個人受委屈)“母去三子寒”(他還有兩個弟弟,母親要是走了以后,三個孩子都將全是繼母,都可能受罪)。他父親認為兒子講得對,于是就放棄了休妻的想法。從此,這個家庭就變得和和睦睦了。這一段唱得非常動聽感人。那時在很多家庭中都存在繼母和前家子的家庭矛盾問題,特別是在農村唱這段戲時,好多人因為有相同的境遇而深有感觸,看到戲中的情節常常感動得落淚。
譚富英的祖父叫譚鑫培,他與楊小樓主要是給慈禧太后唱戲,慈禧太后吃喝玩樂成性,萬壽山有三個大小不同的戲臺,供不同品級的官員在一起看戲。譚鑫培和楊小樓的出名主要是宮廷藝術,與丁果仙的藝術發展道路和演出風格是不同的。
1952年10月間,文化部在北京市舉辦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丁果仙和牛桂英到中南海給毛主席演了《打金枝》。毛主席從延安出來時,在晉綏住了一個時期,他看過山西梆子,對山西梆子了解一點。這次毛主席在觀看《打金枝》時非常興奮,劇改委員會的負責人張祥給市委寫回信來說:“毛主席看《打金枝》時笑了六次”,像丁果仙唱的“少年夫妻不和睦”等唱段都是非常好聽,也很有趣的,唱給毛主席聽戲,笑一次就夠光榮了,笑了六次,簡直就是對山西梆子的特別賞識。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后,選出了一部分好的劇目,周恩來給毛主席匯報觀摩演出的評選結果時,還沒等周總理開口說話,毛主席就主動問:“《打金枝》評上沒有?”本來沒有評上,因為全國各劇種劇團的優秀演員很多,但總理還是笑著回答:“評上了。”以后,《打金枝》還拍成電影廣泛宣傳,這部戲就更出名了。
毛主席接見丁果仙時,握著她的手說:“梅蘭芳之所以被稱為藝術大師,是他身為一位男人,在舞臺上扮演的女人淋漓盡致,而你作為一位女人扮演男人,卻比男人還要有陽剛之氣。好啊,山西有戲曲人才!”
我調到北京工作以后,丁果仙是人大代表,每年來北京開會,她總是要帶點手絹之類的小禮物來看我,但從來不在我家吃飯。
我被下放到農村以后,丁果仙來北京開會,她總要在電話里通知我的二女兒韓鳳去她的住地坐坐。那時,韓鳳正讀中學,與她見面后擁抱擁抱,親吻親吻,顯得很親切。有一次,談到我在農村的情況,想著我在農村生活一定很苦,說著說著,丁果仙就流淚了。看來丁果仙這個人是很有同情心的。
前不久,我想寫《懷念丁果仙》時,請太原的田桂蘭同志幫我找點資料,只用了兩天的工夫,她就寄來了署名紀丁的長篇紀實文學《晉劇須生泰斗丁果仙》。從中得知,丁果仙原來是河北束鹿縣人,4歲時被賣到太原丁家,自幼生活坎坷。田桂蘭還寄來丁果仙的VCD演唱專輯,我整個冬天在醫院養病,反復聽了丁果仙的唱段,她的藝術感染力,跟我在太原戲園子里聽她演唱時有很大不同。她的唱腔,表現的角色,深情感人的韻調,不愧為晉劇須生承前啟后的藝術大師。
十分感謝田桂蘭給我寄來的這些珍貴的紀念品。我在太原工作時,她在學校學習,我沒有看到過她的演出。離休后,有一次我去打網球,路經長安劇院,聽說里面是山西來的晉劇團在演出,因為晉劇團的老藝人我大多都認識。一進去,他們就留著我看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田桂蘭的演出,唱的是《打神告廟》,她把劇中人物的復雜感情演繹得淋漓盡致。僅僅40多分鐘的演出,已使我得到極大的藝術享受。有一次,我到太原,在山西省政協禮堂看了一回晉劇,梁小云看到我在下邊看戲,穿著戲裝下來和我熱情說話,田桂蘭隨她一起下來。以后聽說田桂蘭和梁小云都是汾陽冀村人。這個村是什么土,什么水,能養育出這樣杰出的藝術人才來,使晉劇藝術源遠流長,代代相傳。
2006年12月24日于北京
(本文作者曾任太原市第一任市委書記兼市長、山西省委常委、原國家紡織工業部副部長,現年94歲)
(責編 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