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〇五年十一月下旬,筆者夫婦與一眾友人在日本福岡看了一場相撲比賽,大開眼界。和此前以為有如東坡肉的癡肥大漢互扭“有什么好看”的想法不同,相撲手肥而有力,招式(共有二十四招)有板有眼,出手絕不拖泥帶水,雖不能說嘆為觀止,卻真是不虛此行。目前相撲比賽每年六次:一九二七年為一月(東京)、三月(大阪)、五月(東京)、九月(東京)四次,一九五七年增十一月(福岡)、一九五八年加七月(名古屋),合共六次。比賽次數不算少,且場館均可容一萬數千觀眾,日本相撲迷雖多,游客若早為之謀,購票應不是問題;問題是相撲比賽“朝十晚六”,意味觀眾一日三餐可于場館內解決,主辦當局因此莫不勸說觀眾購買“全票”,即入場券“附加”非食量大的相撲手無法吃完的豐富“三餐”,費用遂不便宜。
相撲手級別有如金字塔,新招募的學員稱前相撲,有資格參加比賽的相撲手依次稱序之口、序二段、三段目、幕下、十兩、前頭、小結、關脅、大關及橫綱,共分十級,整天進行的賽事由下而上,即下午三時前的比賽俱由級數較低的相撲手上場,可以不看,尤其是不慣席地而坐的外國人。最近“擂臺”(土俵)的六排座位,觀眾有時會為跌出圈外的相撲手所壓———場館因此另派人陪伴左右,“代客”擋住飛墜的相撲手———而且土俵鋪上的細砂及選手出賽前都會撒鹽,砂鹽因此常常撲面而來,這些座位遂稱為“砂被”,只留給相撲的行家或相撲手的親友。一般出得起價錢可購在這六排座位之后的日式座席(每“格”四位),長凳式坐椅全在高臺。午后三時進場也不嫌晚,因此時賽事才漸入佳境;而且日式座席均編號且日本人非常守秩序,只要有票在手,即使近“擂臺”處人頭涌涌,持票者未進場位子便不會為人霸占。
每次相撲比賽分十五天進行(十一月十三日至二十七日),每天一個回合,相撲手場場參加,八勝七??;如果決賽雙方俱取得七勝七負成績,第十五天的賽事便是“生死”之戰,因此這一天的賽事應該最精彩。由于行程的關系,我們只能欣賞第十三天的比賽,就場次而言并非最佳,然而,意外地我們看到三場不易見的賽事:第一、有相撲手腹帶被對手弄松,有全裸的可能,行司(裁判,gyoji)馬上叫停,這雙互抱的相撲手有如雕塑,保持靜止姿態數分鐘,由助手重新綁好腹帶后才繼續賽事;筆者曾引述BBC的消息,指出確有相撲手在比賽中被弄松腹帶露出那話兒,日本業余相撲協會因此考慮在尿布似的腹帶之下加穿貼身底褲,這本是非常合理的“改進”,但以“有違歷史、文化及傳統”而為職業相撲協會否決。今天這場比賽真是“驚險萬分”———腹帶被弄松時全場嘩然,裁決叫停時全場鴉雀無聲。從賽事的緊張情況看,不穿底褲的相撲手遲早會再“出丑”。
第二、有一對賽手同時飛墜圈外,二名各重四百磅左右的相撲手互壓(不知誰壓誰,因此勝負未決),身軀手臂都有血痕;在土俵的行司馬上召集五名坐于場邊四方著黑袍的審判(Shinpan)上臺會商,結果裁定和局,再賽。
第三、橫綱朝青龍(蒙古人)被對手大關琴歐洲推出圈外,是他這次比賽僅有的敗績(十四勝一?。?,真是“難得一見”;琴歐洲是保加利亞白種人,為唯一身體魁梧腹部結實沒有肚腩的相撲手,擁躉甚多,他進場及落場比賽,都有歷久不息如有少女歌迷之于偶像歌星之喝彩和尖叫聲。
外國相撲手在日本比賽已司空見慣,手上資料顯示在二〇〇〇年年底,包括現役的相撲手中,有二十九名美國人,巴西十一名、南非和蒙古及以肥人眾多出名的湯加各六名,令人意外的是中國大陸五名而中國臺灣多達十二名。不過,在相撲歷史上外國選手進入幕下以上級別的只有十人,其中美國六人(夏威夷五人、科羅拉多一人)、蒙古二人……。
二
《信報》記者林在山曾于二十世紀末葉訪問相撲訓練營(部屋),據訓練營“公關”人員的說法,相撲源于上古時期,傳說二位部族領袖(天神)Takemikaushi和Takeminakata以相撲形式對決,結果代表日本族的前者勝出,成為這個島國的領袖;而在民間傳說以外,“日本的典籍也提到早在公元前一千五百年,相撲已是慶豐年祭禮的儀式,直至八世紀,相撲被引入宮廷,開始有長足發展,才慢慢演變為今天的相撲運動”。
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已有相撲記載的說法,筆者存疑(距今三四千年前有類似摔跤的游戲,則不足為奇),因為標準參考書《日本插圖百科全書》所刊的相撲圖畫繪于十八世紀,它指相撲在日本只有二千年歷史,比較可信;雖然《百科》只字不提,惟筆者相信這種“游戲”由中國經高麗傳入。一九九一年北京文物出版社出版、孫機及楊泓著的《文物叢談》,收楊泓題為《古文物圖像中的相撲》一文,刊出多幀出土相撲圖———長安客省莊戰國墓出土銅飾牌角抵圖、密縣打虎亭東漢墓壁圖角抵圖、敦煌二九〇窟北圍壁畫相撲圖、敦煌藏經洞唐代幡畫相撲圖以至吉林集安洞溝角抵冢壁畫角抵圖,“有圖為證”,證明和日本今日一般模樣的相撲游戲,我國古已有之!
楊文引述史書,當年稱為角抵(抵)的相撲已見于春秋時期(公元前七七〇至前四七六),《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元前六三二年)記晉楚“城濮之戰”前夕,“晉侯與楚子搏,楚子伏而盬其腦”(據《辭源》,盬音gǔ,為象吸飲聲;“盬其腦”大概是指頭臚破裂腦髓濺溢之聲)。如果筆者的理解無誤,可見當年相撲之殘忍。楊氏指出“搏即手搏,也就是摔跤”。至于我國的相撲,一般相信來自鄂爾多斯草原的胡人,西晉(公元二六五至三一六年)大量胡人南遷農耕,相撲亦隨之入中原。不過,“出土文物”證明此說有誤,因為公元前四七五至前二二一年的戰國時代墓穴已有角抵圖。相撲從西晉起便成為流行技擊之戲,至宋代(公元四二〇至四七九)大盛。
說起我國相撲,相信古詩詞筆記所記多有,可惜筆者只見宋代吳自牧《夢粱錄》所錄一首無題七律:“虎賁三百總威獰,急旗催疊擊鼓聲。疑是嘯風吟雨處,怒龍彪虎角虧盈。”近人如王韜的《扶桑游記》及黃遵憲的《日本雜事詩》,必有記述,只是筆者腹儉且手邊無書……。不過,此事不必舍近圖遠,《信報》“晨光清晨”欄主人陳耀南教授八十年代訪日后有《東嬴詩稿》,中有《大相撲》一詩:“動若山崩各伺機,不嫌猛士太癡肥;徘徊欲使神靈佑,競撒海鹽似雪飛。”寫情寫景生動入微,確是佳構。
三
完成初中學業、身高一七三公分(為了達標,起碼有二宗在頭部植入硅酮silicone以增高的個案,一九九四年被相撲協會下令禁止)、體重七十五公斤及沒有文身,便有資格投考加入相撲部屋當前相撲(即未能稱為相撲手的學員);和一般人的想法不同,相撲親方(班主或師傅)招募少年前相撲,都選精壯型而棄肥胖型,道理很簡單,后者雖然大都超過二百磅且較易增重,但這種體型的人,反映了其懶惰和對體育運動沒有熱誠,因此難以成材。我們看有資格上臺比賽的相撲手,除了琴歐洲,可說俱為癡肥大漢,直覺上以為這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結果,哪知不然,相撲手訓練艱苦,穿黑色布袍的前相撲,凌晨四時半開始集訓,做熱身操,五時教練進場指導;八時左右,“榜上”(番付)有名(即在十兩以上)的相撲手相繼進入訓練場;和其他運動員可以“轉會”不同,前相撲的訓練告一段落,轉往廚房準備午餐及做如清潔的“家務”。前相撲進入“部屋”是終身制的,相撲手不能轉“部屋”,他們只能“從一而終”———直至退休才與“部屋”終結關系。
訓練相撲手的“指定動作”竟然是普通的掌上壓、仰臥起坐、四股(shiko,提腿踏地此一比賽前必見的“基本動作”;腿提得愈高愈好、踏地之聲愈響愈妙)、一字腿、推樁,然后是各選手的撞推(角力),最后以合掌的站樁式結束訓練,其時已在十一時左右,大汗淋漓的相撲手以級別為序先后入浴,好在日本人有沖身洗凈然后入澡桶的習慣,不然后來者便要洗污水了;高手在洗身時,由前相撲代為擦背、按摩……;相撲手大便后由前相撲“善后”,傳說而已,筆者寫《“便便”古今談》時已記相撲手體態柔軟,此事不難為,不過,由于體積龐大,他們的茶杯、飯碗、毛巾、蒲團均“大人一等”,其座廁亦為特制,二十英寸寬、二十三英寸長,比普通的長、寬俱約長半英尺。
相撲手不吃早餐,重午餐輕晚餐,向來如此,惟其理由何在,則未見說明,料此與今日醫家認為吃早餐有助減肥有關。
晉食是相撲手“工作”之一,因為這是增加體力體重的最佳渠道。高營養高膽固醇的大雜燴(火鍋)是日常食制,其湯底主要由海帶、雞骨加上種種配料如味噌熬成,食物魚蝦蟹雞豬以及墨魚等俱全,配菜則有豆腐、韓國辣菜、菌類、雞蛋及各種時蔬,飲料以清酒、啤酒和茶為主。值得注意的是,在比賽前夕,相撲手不吃四腳著地的家畜如牛羊豬等,因為四肢沾地意味被對手打翻、推倒!
飯飽之后,相撲手可外出參加社交活動,隨身物品由充當跟班的前相撲攜帶;不過,通常是相撲手回房午睡———午睡可以增重,因此亦是“工作”的一部分。前相撲在四時半左右必須起身赴廚房工作(一名夏威夷相撲手成名后對記者說前相撲生涯有如奴隸),相撲手睡醒后則可自由活動(玩電子游戲機和看漫畫是最熱門的消遣),七時前后晉晚餐,食制大同小異,都是大雜燴,配以白飯或炒飯(日食二十大碗是常事)。據說看相撲手圍坐對著一大鍋“煮物”晉食,食量大加上喝湯的聲響,確是奇景。
四
在相撲史上,最重的相撲手為身高六英尺、重達六百二十八磅的夏威夷人小錦八十吉;他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三十四歲時以大關名銜退休,無法升至頂級的橫綱,可見“最重”不等于“最強”;事實上,他曾敗于五英尺七英寸高二百一十一磅的相撲手。
寫到這里,想起《水滸傳》有關相撲的描述,翻書,果見第七十四回《燕青智撲擎天柱李逵壽張喬坐椅》,寫的正是“以小擊大”的相撲比賽。話說“當日燕青稟宋江道:‘小乙(燕青的小名)自幼跟著盧員外(盧俊義)學得這身相撲,江湖上不曾逢對手,今日幸遇此機會……好歹攀他顛一交。若是輸了顛死,永無怨心;倘或贏時,也與哥哥增些光彩……?!谓f道:‘賢弟,聞知那人身長一丈,貌若金剛,約有千百斤氣力,你這般瘦小身材,縱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宋江口中的“那人”,便是“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的“太原相撲‘擎天柱’”任原。燕青初見任原時“見橋邊欄桿上坐著二三十個相撲子弟,面前遍插鋪金旗牌,錦繡帳額,等身靠背,燕青閃入客店里去,看見任原坐在亭心上,直乃有揭諦儀容,金剛相貌,坦開胸脯,顯存孝打虎之威”。與宋江所說的相似。
任原的“排場”,與今日日本相撲手相近:“只見人如潮涌,卻早十數對哨棒過來,前面列著四把繡旗?!卧冉饬舜畈?,除了巾幘,虛籠著蜀錦襖子,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按現在日本相撲手落場比賽前象征性喝一口水的‘儀式’源于此)!”賽場在東岳廟,當時的情況和現在的差不多:“只見分開數萬香客,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比賽的情景亦與今日相仿佛:“凈凈地獻臺上只三個人(比賽雙方及部署,即行司),……部署拿著竹批……,叫聲‘相撲’”,比賽便開始:“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任原見燕青不動彈,看看逼過右邊來……。任原暗忖道‘這人必來弄我下三面……。’任原看著逼將入來,虛將大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托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托入任原交檔,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四五旋,旋至獻臺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臺。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p>
上面是小說家言,記二宋城鄉生活社會習俗風貌的《夢粱錄》卷二十《百戲伎藝》有關相撲的記述似更有參考價值:“角者,相撲之異名也,又謂之爭交?!彼螘r官方盛會大都有相撲助興:“遇圣節鄉宴大朝會,用左右軍相撲,即此內等子(官方相撲手之名稱)應承……。當殿呈試相撲,謝恩賞賜銀絹外,出職管押人員,本司牒發諸前道郡軍府,充管營軍頭也。”即內等子相撲比賽后,既有賞賜復可出任軍職。
《水滸傳》所記的相撲,顯然與今日日本所見者不同;而當年相撲手的裝扮亦有異于今日。任原的打扮,書上寫的清楚:“頭綰一窩窮心紅角子,腰系一條絳羅翠袖三串帶兒,掛十二個玉蝴蝶牙子四扣兒……”,還有護膝,以至“扎腕牢捶、踢鞋緊擊……”。這與幾乎全裸的日本相撲手不同;不過,和宋代的相撲可以手腳并用一樣,日本十八世紀前的相撲亦如此,只是日本相撲手幾近全裸的扮相,則與戰國時代出土圖像并無二致。至于何以傳至宋代相撲手有此打扮,則非筆者所知了。
五
體重令相撲手不易為對手摔倒或推出圈外,因此增重雖非必然取勝之道,卻仍是他們的重要“工作”;最佳的相撲手是腰圍粗大及雙腿結實的所謂梨狀體型,“大肚腩”可拒對手“埋(近)身”,雙腿粗壯令其穩如泰山。為了增重,有的相撲手每天吃進二萬卡路里熱量,比普通人多十倍;相撲手的體重與級別相應上升,是最理想的效果,但這種效果很難達致,比方說,不是吃得多體重便增得快,亦不是體重增便能晉級。
艱苦的訓練令相撲手的身體在一層厚厚的脂肪下有堅實的肌肉,這是最佳的結合,因為沒有“肥膏”,被推跌或被壓在下面時很易受傷;而沒有堅實的肌肉,便發揮不出過人的力量。肥膏之下有肌肉,令看起來癡肥的相撲手靈活有力!
雖然曾經有一名橫綱級相撲手體脂(body fat)只有百分之十一,比常人平均的百分之十三還低,但大體而言,相撲手的體脂都數倍于普通人,因此,糖尿、心臟病、高血壓以至關節傷損,俱為常見的病癥,他們在退休后為工作及健康,紛紛減肥瘦身;不過,和一般人想像不同,相撲手的平均壽命雖低于人均水平,但不算短壽,他們最常患的病是普通的傷風,因為大部分訓練營都沒有暖氣,而十兩以下的相撲手不準在布袍上加衣;由于相撲訓練營過的是集體生活,傷風很易傳播。
非日本人視平均四五百磅的相撲手為“畸形動物”,在日本他們則是萬民敬仰的“武士”,是電視藝人電影明星追求的對象!
相撲手一般在四十歲前后退休,退休儀式隆重繁復,歷時一小時左右,除了必須剪去發髻(頭頂梳髻是明治維新前的“古風”),退休相撲手不能再使用四股名(藝名);四股名大都沿襲十五世紀名相撲手的姓氏,名字則由親方代加或相撲手自選,較常見的有高見、貴、旭、琴和千代等;除了成就特殊的相撲手,一般在退休后必須放棄四股名改用本名。退休相撲手大多數開餐廳或當廚師(前提當然是要大幅減肥)、在與相撲有關的行業任職(如部屋經理或教練),亦有從商和當護衛員的(相撲比賽場館的治安人員都是彪型肥漢,料為轉業或退休的前相撲手);成為相撲親方(班主、師傅)似是最理想的出路,親方有資格開創“部屋”,成為相撲界地位崇高的人物,但當親方必須是日本籍、獲得相撲協會的認可,同時必須購得親方股份,親方股票只有一百零五份,售價在二百萬至四百萬美元之間,那些有意成為親方的相撲手,未退休時便得相機購進股票,如果沒有親方股票出售,那些決心當親方的相撲手甚至會押后退休日期,等待市場上有親方股票出售。
凡事都有例外。在六十年代以前,只有寥寥可數的相撲手來自蒙古及巴西,七十年代初期,夏威夷業余美式足球員積奇#8226;羅賓遜(“藝名”高見山)對相撲發生興趣,進入相撲部屋受訓,由于語言、生活習慣不同以至艱苦的訓練,令他多次避開同輩乘搭地車無止境漫游痛哭……。長話短說,最后他升至關脅,是第一名非亞洲人獲此榮譽,高見山于一九八四年四十二歲時退休,從零開始組織自己的訓練營(部屋),打破了日本人的壟斷和傳統,開啟了夏威夷“大只佬”成為相撲手的窄門,第一名成為橫綱的夏威夷人曙太郎(六英尺八英寸、重五百一十六磅)便是他的門徒。
六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在十七世紀之前,日本實行鎖國政策二百余年,“自足自給”,不與外國通商,日本人不準出國而外國人不準踏足日本國土,一八五三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M.C.Perry,一七九四至一八五八)率艦遠征日本,七月八日抵江戶(今東京)灣,成功迫使日本和美國締約,開放門戶。日本政府贈送美國的禮品中包括二百包每包重一百三十五磅的大米,美國水兵無法把這些麻包袋搬上戰艦,正彷徨間,突然來了二十五名相撲手,他們毫無困難地每人在肩上扛二包大米上船。美國海軍目瞪口呆,佩里遂請相撲手作了一場表演。佩里在他的《日本遠征記》(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the China Sea and Japan,1852-1854, by Mattew C. Perry, Dover Publiations,二〇〇〇)詳細記下了當日觀看相撲比賽的感受:“我從未見過這樣肥胖的人,他們像野牛而不像人……,他們全身肥肉,從美國人的角度,完全不會是做運動員的材料……,但我看完比賽,我只能說我是多么愚昧無知。”
相撲因此揚名太平洋彼岸,可是,始于一八六八年的明治維新促使日本全面西化,相撲遂被視為“野蠻時期的遺物”,相撲熱潮開始降溫,加上政治改革導致幕府(封建主)式微,相撲失去了主要的贊助者,陷入“歷史最低潮”;在這種困境之中,相撲協會的負責人與時并進,致力改善相撲手的公共形象、他們被安排協助消防員救火,替修建寺院及紀念碑等“公共工程”搬運材料,甚且為皇室人員出巡擔當旗手;相撲協會本身亦進行改革,相撲手的薪金和獎金有劃一標準,女性(于一八七二年)獲準進場觀看比賽。種種革新的努力,令相撲獲得政府的認同,當明治天皇應邀出席觀賞相撲比賽后,相撲遂成日本的“國家運動”,政客和企業主終于取代了幕府將軍,成為相撲運動的主要贊助者。
女性向來被禁涉足相撲比賽場館,但十八世紀橫濱妓寨曾以女相撲(ouna-sumo)即由女選手對女選手或女選手對瞎眼肥漢為招徠,頗收旺場之效,其后江戶(東京)有人主辦女相撲比賽,大受觀眾歡迎。但由于在男女不平等的時代,女性相撲被視為有色情成分的不道德表演,至一九二六年被政府全面取締。
《夢粱錄》的《百戲伎藝》說宋代已有女相撲。當年有人在街角表演相撲“集資”,而最先落場的為女性,“先以女數對打套子,令人觀睹,然后以膂力者爭交”。杭州的男相撲名家有周急快、王急快、赤毛朱超、周忙撞、楊長腳等;女相撲手稱為“女占”,名選手有賽關索、三娘、黑四姐……。這些“四股名”遠較日本的精彩!
至于我國男女相撲止于何時,筆者暫無所見。
七
在現場或電視機前欣賞相撲比賽,對賽前千遍一律的儀式如拍掌、四股、飲神水(并用神紙抹嘴)以至在土俵上撒鹽(驅魔),大都感單調無聊,但相撲手則煞有介事、認真做好這些“繁文縟節”;事實上,級數愈高的相撲手,賽前儀式的時間愈長———最長的可達四分鐘,最短的亦要兩分鐘。
日本人做什么事都一絲不茍,照足古代傳統,規矩甚多,即以行司來說,共分六個等級,什么級別的相撲比賽用什么等級的行司,都有清楚規定;而行司的級別可從其所穿制服(稱為“直垂”,和服的一種)的長短分別,當然是愈長愈高級;而從他們的腳下亦可看出其級別,最低級的赤足、中級(分二等)著襪,最高級(分三等)才有襪有鞋(日式拖鞋)。目前日本相撲協會認可的行司共四十五位。日本沒有相撲行司訓練學校,一切由低級做起,所學從“在職訓練”而來,更多是代代相傳的世襲。行司雖只分六級,惟晉級極難,通常要有四十年以上的經驗才能升至最高級。行司在比賽進行時的用詞亦有嚴格規定,他們的退休年齡是六十五歲。
行司的衣飾包括所戴的“馬帽子”和手持的“軍配”(料為《水滸傳》所說的“竹批”),加上其行止有法有度,看起來很具權威性;惟坐于土俵四邊的五位審判(一位面對行司,為首席審判,在其對面有二位,而左右各一位)更具決定性。審判全部由親方組成,他們大部分為退休相撲名家,對比賽規條了如指掌,而且首席審判戴上耳機,與在內室分析直播電視的審判互通訊息,其發出的指示因此比在土俵上的行司還準確,因此很多時是審判而非行司拍板決定勝負。
相撲手及裁判的活動有嚴格規定,可以理解,沒料到雜役(日文稱“呼出”,大概指可以呼之即來之意)亦分九級,依級別分別負責修建土俵、在比賽日上街招徠客人、以古腔宣布參賽者名字、遞巾送水(神水)、在鹽盆加鹽、賣有關賽事小冊子至打掃被相撲手灑滿海鹽的土俵———據說要做好這項工作起碼花二年時間慢慢琢磨!可惜筆者問不出、找不到行司、審判和雜役的薪給制度,對他們的入息因而無由得知。
八
相撲排名制度十分嚴格,升級全靠比賽時的表現,而級數不同,待遇有天壤之別。前相撲至幕下(共五級)可說是關?。ㄊ畠梢陨瞎擦壪鄵涫挚偡Q)的跟班兼打雜,舉凡打掃房間、清潔浴室廁所以至洗衣、按摩、提行李等,都由他們“一腳踢”;而不同等級的相撲手住所亦不相同,前相撲至幕下住地下的大房間的宿舍,關取的則住樓上的大套房甚至可以外出與家人同住。
相撲手的收入差距甚大,據日本相撲協會公布二〇〇二年的資料,除沒有固定薪津的前相撲,最低級的相撲手序之口每月津貼(allowance)約七百元(美元,下同)、冠軍(這一級別第一名)獎金一千元;序二段分別為七百五十元及二千元;三段目為八百五十元及三千元;幕下為一千二百元及五千元。十兩以上級別的相撲手有固定月薪,十兩月薪九千五百七十元、冠軍獎金二萬元,前頭月薪一萬二千元、每得一“金星”(Kin-boshi)可得獎金二百五十元(下面解釋);小結及關脅月薪同為一萬三千六百四十元、每場出賽費五百元;大關(獲晉級時得榮譽獎金五千元)月薪二萬一千六百九十元、每場出賽費一千五百元;橫綱(獲升級時得榮譽金一萬元)月薪二萬六千零六十元、每場出賽費二千元。
薪金之外,相撲手的總收入,還有來自各類獎金,總冠軍(優勝賞)獎金高達十萬美元,而“技能賞”(ginosho,獲獎者不一定要勝出,只要在比賽時顯出超群技術便可)、“敢斗賞”(kantosho,獎給斗志旺盛且勝多于敗者)及殊勛賞(shukun-sho,獎給令大關及橫綱級選手疲于奔命的新進)的獎金各約二萬美元。
除了上述的大獎,相撲手的出賽獎金是根據點數計算,點數多寡,出賽次數與級別同樣重要(關脅、大關及橫綱這些頂級選手,因傷因病缺席亦可得點數);而越級挑戰的勝利者可得一“金星”,等于十點,“現價”計約合四百美元,此后每賽都可加十點,有一位前頭級相撲手在第一場便打敗關脅級選手,等于是次比賽得十五“金星”,其收入因此達六千美元(十五乘四百),且終其一生每次比賽都額外可得六千美元!非常明顯,這種薪津制度鼓勵相撲手越級挑戰,而有成者的收入便極可觀(本文匯率均以一百日圓兌一美元計算)。
頂級相撲手現在享盡榮華富貴,且受美女垂青,不過,比起《舊五代史》所記發生于后唐(九二三至九三六)一事,又遠有不及。前引楊泓先生大作引述大將《李存賢本傳》,說他“少有材力、善角抵”。并記“莊宗(按即李存勖,莊宗為廟號,九二三至九二六在位,朝號同光)在藩邸,每宴,私與王郁角抵斗勝,郁頗不勝。莊宗自矜其能,謂存賢曰,‘與汝一搏,如勝,賞爾一郡?!词墙堑?,存賢勝,得蔚州刺吏?!逼湟馐乔f宗常于府邸與近臣王郁摔角,王郁屢??;莊宗遂以為“天下無敵”,欲與“精于此道”的李存賢“一搏”,條件是李勝的獎品為封地一郡。結果李存賢把莊宗摔倒,得蔚州為領地(按李存賢,八七〇至九二四,本姓王,為莊宗之父李克用收為養子,從義父姓)。除了傳說中日本天神以日本統治權作賭注外,相信李大將軍的獎品最優厚了。
九
五月十五日英國廣播公司網站有一則“趣聞”,日本業余相撲協會認真考慮允許少年學員在尿布似的“腹帶”(mawashi loin cloths)之下穿上底褲———一種貼身有質感的所謂“大力褲”(mighty pants),因為曾經有相撲手在比賽時被對手弄松“腹帶”露出那話兒而出丑,業余協會循學員要求作出這種外界看來很合理的調整,可是此舉不為職業相撲力士諒解,以其有違“歷史、文化和傳統”,職業相撲協會甚且發出不準穿“奇裝異服”的業余少年相撲手在東京國立相撲競技場比賽的聲明。此事如何了斷,筆者不得而知,惟繼續行舊制即不穿底褲的祖例相信很難改變。
日本“國技”在巧妙的包裝下,早已成為一項莊嚴甚至代表“大和魂”的神圣競技,因此很少人會想到其比賽竟然和所有體育運動一樣會弄虛作偽。
由于關系到國家和個人的榮辱,同時還牽涉重大的物質誘因,運動比賽作弊并非新聞。南美足球常有“踢假波”的事故(有球員因此被賭波集團殺掉);去年國內的足球賽事則因球員及裁判“出狀況”而令整個足球圈蒙羞;二〇〇二年冬季奧運會的花式溜冰運動項目被發現法國與俄羅斯裁判“攻守同盟”———他們互相給對方運動員以最高分;美國的壘球賽事亦時有球員“禮讓”對手;拳擊賽事結果由與賭業有關的幕后人士決定的丑聞更層出不窮……。換句話說,相撲既為一種與名利有關的運動比賽,發生作假事件便非不正常。
利維德在他的新書《怪誕經濟學:一個流氓經濟學家百無禁忌的探索》(Steven Levitt,Stephen Dubner:Freakonomics———A Rogue E-conomist Explores the Hidden Side Of Every-thing)中,從對相撲賽果的統計數字,看出比賽有可能“出術”的破綻,然后抽絲剝繭逐步推論,證實看起來凜然不可褻瀆的相撲的確“有詐”。
在一九八九年一月到二〇〇〇年一月間,二百八十一名相撲手參加了一共三萬二千回合的比賽;利維德仔細研究賽果的統計,終于有所發現。
相撲力士有嚴格的排名,而排名高下左右相撲手的收入、跟班(entourage)人數多寡以至膳食住宿交通的規格等等。屬于幕下和十兩的六十六名頂級力士,是相撲界的精英分子,他們之中的前四十名年入息最少十七萬(美元,下同),位列底層的力士年入只在勉強堪以糊口的一萬五千元水平。顯而易見,非頂級相撲力士收入菲薄,而且必須“有事服其勞”,打掃高手的宿舍、服侍他們飲食起居以至沐浴清潔等“厭惡性工作”,都是他們的日常例行任務。在“贏者通吃(殺)”(win-ner takes all)的運動世界(其實在資本主義社會什么行業均如此),社會地位與收入兩極化十分明顯,唯以相撲的情況最極端。
相撲力士的排名由“公平競賽”的成績決定,這即是說,在比賽中勝出次數愈多排名便愈高,而這類“名人賽”(elite tournaments)每年舉行六次,每名力士參加十五回合比賽,勝出八回合的力士便有資格晉級,落敗者當然要降班,還可能被淘汰出幕下和十兩的行列。在十五場賽事中勝出八場因此十分重要。
如果一個相撲力士在十四個回合比賽中,成績是七勝七敗,最后一個回合便是決定他升降班的關鍵;假若對手的成績是八勝六負,第十五個回合之戰果對他來說意義不大,因為勝固是錦上添花,落敗是八勝七負不會使他降班,這意味賽果的意義對雙方大有分別,造成急欲求勝者可能千方百計令對手“讓賽”,一切見不得光的事由是發生。
按照常理推測,當二名取得七負七勝賽果的相撲力士進行“定生死”即最后一個回合比賽時,由于與賽者都有求勝的決心(或必要),因此這場賽事作假的可能性甚低;而一名在十五回合賽事中已勝出十場的力士,要他故意落敗的可能性亦不大,因為擺在這類長勝軍面前的是值二萬至十萬現金的“敢斗賞”和“技能賞”,隨之而來的當然還有非物質的榮耀,這即是說,即使巨額金錢可以令長勝軍“佯輸”,無形報酬亦甚難取替,因此這類賽事的結果在賽圈外決定的可能性很低。
利維德從這三萬二千回合賽果,梳理歸納出下面四個簡單“公式”———七勝七負與八勝六負的兩名力士比賽,根據歷史紀錄,以統計學算出的預期賽果是,七勝七負者勝出的機率為百分之四十八點七;但實際情況是七勝七負者勝出機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九點六。這種結果可以理解,因為八勝六負者技術稍勝,因此七勝七負者勝算不及一半(百分之四十八點七),頗為合理;但在真正比賽中七勝七負者打敗比他技高半籌者的機會竟高至近百分之八十。此中必有蹺蹊。
另一組數字是七勝七負與九勝五負的兩名力士作賽,統計學計算出的預期賽果為七勝七負者勝出的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七點二,這是理當如此的,非常明顯,九勝五負者比七勝七負者技高一籌,后者勝出機會因此進一步下降;可是,實際上七勝七負者贏面高達百分之七十三點四。此中有詐,呼之欲出!
上引的數據雖然令利維德對七勝七負力士在第十五回合賽事何以會以高成數擊敗往績較佳者生疑,但由于對七勝七負者是“升降班之戰”,因此在競技場上斗志旺盛、全力以赴,結果勝算較高,甚合情理??墒?,這些統計數字同時展示了這最后一戰(第十五個回合)有在安排下演出的可能。八勝六負或九勝五負的力士在第十五回合中落敗,其在相撲賽排名可保不墜,隨之而來的名利等都可保持;但那位七勝七負者再勝一場,不僅可免去被降班的風險,隨之而來的物質和非物質報酬相應增加,即名利雙收全靠此回合的勝負,其有必贏之心,為此甚且不惜付出一定代價,是必然的。顯而易見,遇上這種賽事時,為賽果進行幕后談判的可能性不容抹煞。要知道六十六名相撲高手雖然分隸不同陣營(相撲部屋,Stable[馬房]),惟它們均由前相撲高手主理,加以這些選手每二個月便“切磋”十五個回合,是敵亦是友,相撲界由上而下的關系可說十分融洽,凡事因此皆可商量———今回甲(八勝六負或九勝五負)讓乙(七勝七負)勝出升班,下回乙或與乙同隸一陣營的丙(八勝六負或九勝五負)亦會禮尚往來輸一場。如此這般便創出雙贏之局;至于這種安排是否涉及現金交易,由于并無紀錄,當然“不好說”。
日本相撲總會對賽事作弊的指控,一概堅決否認,日本傳媒亦鮮敢報道。不過,據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紐約時報》及同年九月三十日《時代周刊》(不在日本發行的國際版)的特稿,二名退休相撲手通知外國傳媒,揚言要在東京外國記者俱樂部召開招待會,揭發在二百八十一名相撲力士中有二十九名涉及吸毒、性騷擾、逃稅、賄賂(比賽作假)以至與山口組(黑社會)有密切聯系,十分轟動,相撲界以榮辱攸關,如臨末日;消息傳出后,這二名決心揭露內幕的力士均接到死亡威脅的電話,但他們不為所動,仍要如期招待記者。不幸的是,在記者會前夕,他們都在家中中毒、暴斃于同一醫院;警方認為“死因無可疑”,東京《相撲周刊》的編者指“二名退休力士同日死亡,有中毒之象,但無人知道是誰下毒”。此事雖然美國傳媒廣事報道,結果由于日本警方沒有采取行動或進行毫無結果的敷衍性調查而不了了之。
和所有涉及金錢利益與個人榮辱的運動一樣,相撲亦無法擺脫做假的可能性。當然,“樹大有枯枝”是現成的遮羞布,只是它有如職業相撲手系于腰間的“腹帶”,有時會“出丑”的!
(選自《說來話兒長》/林行止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