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直都以為,劉禪亡國,是因為他沒有按照諸葛亮“近賢臣,遠小人”的忠告去做,而是一意孤行,“近小人,遠賢臣”。結果導致國破家亡,以至“此間樂,不思蜀”,成為寄人籬下的“安樂公”。
然而,這是我們的看法,劉禪自己肯定不會這樣認為。在“不思蜀”的表相下面,劉禪于夜深人靜之時,還是會反思一下亡國的教訓的。他怎么也不會想明白,自己嚴格按照諸葛亮“近賢臣,遠小人”的教誨去做,怎么最后還是亡國了呢?
當年劉備白帝托孤,又招來劉禪兄弟,讓他們一定好好對待諸葛亮。在后來的歲月里,劉禪對諸葛亮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是看在眼里,愛在心中的,他決不會對不住諸葛亮。尤其諸葛亮在《出師表》中告訴他要“親賢臣,遠小人”,他更是身體力行。在諸葛亮死了以后,他更是嚴格區分什么是賢臣,什么是小人。是賢臣,他言聽計從,放心使用;是小人,他堅決防范,絕不重用。但是,為什么國家不僅沒有興盛發達,沒有實現先帝的遺志,反倒被人家給消滅了呢?
在我們的眼里,后主劉禪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才智平庸,親小遠賢,無所作為。其實劉禪是一個很聰明的皇帝,16歲登基,在位41年,很有些執政經驗,是三國帝王中,在位時間最長的一個。至于最后不戰投降,據他自己說是要“全國為上之策”,也就是說,保全老百姓的生命是最最重要的。
諸葛亮當然很了不起,未出茅廬,便縱論天下大勢,輔助劉備,三分天下有其一。但是,為什么蜀國到了劉禪手里,就再也難以為繼,直到滅亡呢?是因為劉禪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是因為劉禪不聽諸葛亮的告誡?其實都不是,劉禪是一個很聽話的皇帝,他稱諸葛亮為相父,拿諸葛亮當父親看待的,諸葛亮的教導他是嚴格遵照執行的。諸葛亮讓他要“親賢臣,遠小人”,他也是這樣做的。
其實,問題恰恰就出在“親賢臣,遠小人”上。在中國,賢人與小人是一個非常模糊的概念,尤其在一個專制的制度下,賢人和小人常常是要混淆的。古往今來,沒有一個皇帝在他的就職演說中說,我一定要親小人,遠賢人。可是為什么在實際操作當中就不一樣了呢?就是說,在中國,賢人與小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那么皇帝當然也有自己的標準了。那就是凡對我忠心耿耿,對我言聽計從,千方百計讓我高興讓我舒服的就是賢人,反之就是小人。為什么中國歷史上很多諍臣都被殺頭呢?因為在皇帝看來,你不是賢臣,你對我不忠心,你老是批評我,讓我不高興,所以殺之何惜!
劉禪身邊有個宦官叫黃皓,這個人很會討劉禪高興,所以取得劉禪的信任,漸掌蜀國大權,其實劉禪寵信黃皓,眾臣是頗有微詞的。可是,沒有人敢說。有一次,大將姜維對劉禪說:“黃皓是個小人,他奸巧專恣,如果還繼續重用,肯定將敗國家,請皇上殺了他。”誰知劉禪聽了非常不高興,他對姜維說:“皓趨走小臣耳,往董允每切齒,吾常恨之,君何足介意?”意思是說,黃皓不過是一個在我面前供我驅使的小人物,過去董允討厭他,我就很不高興,恨董允。你干嗎對黃皓也這么介意呢?
姜維明白了,對黃皓不但說不得,說了皇上還要嫉恨你。有皇上撐腰,黃皓能不為所欲為?姜維想黃皓如果知道我在皇帝面前告了他的御狀,將來肯定要找機會陷害自己。所以,姜維害怕了,返回洮陽,再也不敢回成都了。
春秋的時候,齊桓公寵信易牙、豎刁等小人,于是宰相管仲就規勸齊桓公,要他遠離這幾個小人。齊桓公感到很奇怪,你為什么說他們是小人呢?我沒吃的時候,易牙連自己的兒子都能煮了給我吃;豎刁為了服侍我,寧可把自己閹割了,連父親病故都不肯離開我。這些人忠心耿耿,不是賢人難道還是小人?我不和他們親近,難道要我和那些天天批評我的人接近?
國破家亡之后,劉禪也許會反思自己的,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明白。其實道理非常簡單,諸葛亮告訴他的,只是一個原則,這個原則其實是一筆糊涂賬。怎樣才算小人?怎樣才算是賢臣?讓我舒服的就是賢臣,不讓我舒服的就是小人。那位大家都反對的黃皓,就讓我舒服,那他就是賢臣。如果對皇帝都不忠心,不為皇帝服務,那算什么東西,要你干什么?
都說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可是事實上,能夠注意的人微乎其微。所以劉禪式的人物在今天依然屢見不鮮。親近的明明是小人,反而認為是賢臣,對溜須拍馬一味奉承的人言聽計從,說什么都高興,而對那些提出批評的人,卻認為是和他過不去。結果,人人都遠離他,成為孤家寡人。最后被他的“賢臣”送進去,落個身敗名裂的可恥下場,卻還蒙在鼓里,至死不悟。
史書中說,當鄧艾聽說黃皓是小人時,就把他抓了起來,要殺了他。但是,“皓賂艾左右,率以得免”。小人的本事就是大,你不服行嗎?
三顧茅廬為哪般
假如有人對你說,我們村有一個農民,二十多歲,在家耕地為生。這人有經天緯地之才,天下第一,非同小可。他常把自己比成美國的小布什,英國的布萊爾,俄羅斯的普京。依我看,就是小布什、布萊爾、普京也比不上他。你要是得到他,天下就是你的。
這話你信嗎?我不信,但是劉備信。
劉備當時寄人籬下,勢單力薄,人心渙散,前途暗淡,連徐庶都棄他而去。然而在送行的路上,徐庶看到劉備哭哭啼啼的樣子,實在于心不忍,便向他推薦了諸葛亮,說此人如何了得,什么經天緯地之才,什么天下第一,什么樂毅、管仲也不如他,什么絕代奇才,什么若得此人,無異周得呂望,漢得張良等等等等。于是劉備三顧茅廬,請來諸葛亮。
但是這里有一個問題,未出茅廬的諸葛亮,只不過和弟弟躬耕壟畝,是個青年農民,并沒有向世人展示他的風采。那么,劉備憑什么就相信諸葛亮是天下奇才?憑什么力排眾議委諸葛亮以重任?就憑徐庶的一番推薦?就憑諸葛亮的一番自我包裝?
三國時,天下大亂,群雄逐鹿,人才輩出。而且,野心勃勃的各路諸侯,無時無刻不在挖空心思招降納叛,網羅人才。曹操為天下梟雄,愛才如命,天下英雄云集。謀士郭嘉死的時候,曹操曾失聲痛哭。為得徐庶,甚至抓其老母,逼其就范。那么曹操為什么不起用諸葛亮呢?還有,諸葛亮的親哥哥諸葛瑾就在孫權手下任職,豈有不薦之理,但孫權也沒有起用諸葛亮。殊不知孫權弟承兄業,雄心勃勃,也是相當愛惜人才的。還有,當時諸葛亮的隱居之地,就在荊州劉表的轄區之內,劉表當時正處用人之際,為什么也沒有起用諸葛亮?
其實道理很簡單,未出茅廬的諸葛亮不過是一介書生,沒有什么業績,架子又擺得很大,誰敢輕易委以重任?但是劉備為什么肯用呢?是他敢于大膽起用年輕干部,慧眼識英雄?不是的,其實劉備當時心里也很沒底,他的兩個兄弟也很不放心,只是那時的劉備實在無人可用,別無選擇,不孤注一擲又怎么辦呢?所以,劉備對諸葛亮的起用不過是在危難之時,不得已而為之的下策罷了。后來龐統來投,劉備就沒有放在眼里,這是為什么?按才學,按名氣,龐統都不在孔明之下,只是此時劉備不是那么急于用人罷了。
的確,諸葛亮是個人才,但是他畢竟沒有實戰經驗,沒有帶過兵,也沒有打過仗,又不肯從基層一點一滴干起,只想一步登天,這很不現實。不過諸葛亮很善于包裝和炒作自己,讓饑不擇食、慌不擇路的劉備起用了他,給了他發揮自己才能的舞臺。但是,歷史上這樣的機遇實在是極少極少啊。
一個社會應當大膽起用年輕人,但是有才華的年輕人必須不厭其“小”地展現自己的才華,靠自己的實干精神讓人家來認識你,起用你。而不是像諸葛亮那樣靠包裝炒作,靠朋友的吹噓。其實我們身邊就有一大批這樣的人,自己不想干什么,甚至干不了什么,卻抱怨社會,抱怨英雄無用武之地。殊不知,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人們可能花高價去挖成名之后的諸葛亮,卻永遠不會去爭奪未出茅廬的諸葛亮。后來諸葛亮有了些名氣之后,東吳的大都督周瑜派諸葛瑾來說服諸葛亮投靠東吳就是證明,只是諸葛亮不肯罷了。
不過,劉備還是很幸運的,諸葛亮還算有些本事,人也忠厚。但劉備還是擔了很大的風險,如果諸葛亮只是一個平庸之輩,想必早被曹操大軍吞沒,哪里還會有什么三分天下?好在劉備到此為止,下不為例。好懸啊,現在想起來,還替劉備捏把汗呢。
賈桂的奴才思想是從哪里來的
人的成名之路真是各不相同,有以功勛出名,有以才學出名,有以忠孝出名,有以邪佞出名,有以英雄出名,有以強盜出名……而賈桂,則是以奴才出名的。
賈桂并非實有其人,他是一個虛構的人物,是京劇《法門寺》中的一個奴才。因為在劇中,那位九千歲讓他坐而他不敢,說是“咱爺們兒站慣了”,就這樣一句臺詞,便使他一舉成名。
中國人雖然骨子里很有些奴才基因,但表面上還是很喜歡英雄氣,討厭奴才相的。當年毛澤東對賈桂就非常反感,1958年5月16日,他老人家在第二機械工業部的一個報告上批示說:“尊重蘇聯同志,刻苦虛心學習。但又一定要破除迷信,打倒賈桂。”還說:“賈桂在上司面前一舉一動,都是十足的奴才相,我們要反對奴才思想,提倡獨立思考,要有自尊心。”
毛澤東的這段話,很令人鼓舞。我們不但在外國人面前要破除迷信,打倒賈桂,就是在我們自己人面前,也要堅決破除迷信,打倒賈桂,要獨立思考,反對奴才思想!
但是,在我戰戰兢兢地“打倒賈桂”的同時,心里不免生出很多困惑來。的確,我們是應該徹底清除賈桂的奴才思想,但是,賈桂的奴才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不是。是賈桂頭腦里固有的嗎?也不是。那么賈桂的奴才思想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后來通過學習,我恍然大悟,原來賈桂的奴才思想,是從社會的實踐中來的。正如毛澤東所說:“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思想。”
在這個世界上,人并非天生的賤骨頭。從社會角度看,賈桂的奴才思想,是從奴才制度中來的,一個社會有了奴才制度,就會大量地制造奴才以供社會之需。理所當然,主子有訓斥奴才的權力,而奴才沒有解釋的權利;主子有懲處奴才的權利,而奴才沒有反抗的權利;主子有決定奴才命運的權利,而奴才沒有逃避的權力。從個人角度看,賈桂的奴才思想,是從奴才地位中來的。一個人處于奴才地位,就會大量地產生奴才思想。所以,賈桂必須對主子奴顏婢膝,必須像狗一樣,沒有一點自尊。假如奴才都自尊了,主子還要不要自尊了?假如奴才都獨立思考了,主子還思考什么?
所以,賈桂是奴才制度下繁衍出來的無數奴才中的一個好奴才,他的職責就是千方百計讓主子高興。而每一個主子都希望自己的奴才能夠像賈桂那樣,俯首貼耳,惟命是從,而不會喜歡抗命犯上的奴才,喧“奴”奪主的奴才。人是聰明的,盡管人們不喜歡賈桂這樣的人,但是看到賈桂這樣的奴才總是受到獎,總是得到好處,總是獲得晉升,那么眾多的奴才肯定要起而效尤,向賈桂學習的。于是,賈桂式的奴才就會大量涌現。而那些不肯認真向賈桂學習,有自尊心,想獨立思考的人,總是要受到懲罰,甚至被打翻在地。而那些沒有被打翻在地的人見勢頭不妙,便只好趕緊掉過頭去向賈桂靠攏、向賈桂學習了。
其實奴才也并不永遠都是奴才,奴才只要離開主子,搖身一變,就可以成為主子,就可以頤指氣使,就可以仗勢欺人,就可以為虎作倀,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那些我們引以為恥的奴才們,他們并不會以自己的奴才之身而感到可恥,并不會因為有奴才制度而感到壓抑,反而他們還希望發揚光大這樣的奴才制度。這樣,他們一方面可以借助自己的主子之力,得到提拔和重用;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像主子那樣,作威作福,像賈桂一樣,只要離開主子,自己就是主子,甚至會比主子還主子,可以耀武揚威,可以指手畫腳,可以風風光光。
既設立了奴才的體制,又不讓他有奴才思想,這其實是很不講道理的。所以,要讓賈桂放棄奴才思想,首先必須放棄奴才體制,讓賈桂們不做奴才才行。美國不讓黑奴有奴隸思想,沒有對黑奴進行批評,也沒有責備他們不會獨立思考,而是從制度上解放黑奴,甚至不惜用鮮血來開展一場黑奴解放運動。于是黑奴解放了,地位上和白人平等了,不是奴隸了,奴才思想也就沒有了。
事情就這么簡單。
(選自《讀史質疑———戳破歷史的華美外殼》/王重旭 著/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