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遠在全國解放以前,我在上海從事地下工作時,就聽說過“南北二喬木”兩位黨內“大才子”的盛名。“南喬木”———喬冠華,1946年隨周恩來同志在中共談判代表團工作時,我曾經在上海思南路“周公館”的記者招待會上,在陶行知先生猝然病逝的追悼儀式上,領略過他的豐采,其后又在香港出版的進步刊物上讀過他署名“喬木”的文章。但是“北喬木”———胡喬木,則是全國解放初期我奉調到《人民日報》工作后,才有幸結識。雖然在那以前,早已學習過他的權威著作《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也在1953年第二次全國文代會上聆聽過他所作關于“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長篇報告了。
建國后相當長時間,胡喬木同志受黨中央委托,主管《人民日報》工作。1953年初我剛從上海調到報社,就從老編輯言談話語中感到他在報社有很高的威信,一說起“喬木同志”,都有點奉若神明。老編輯們經常介紹喬木領導報紙工作的許多軼事。他并不只是抓原則,抓方向,而是具體細致,從社論選題、重要文章的修改,到版面安排、標題設計以至語法修辭、標點符號,都常常過問,不允許有差錯。1951年6月,他曾起草過一篇《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的社論,為語言文字問題發表社論,在《人民日報》以至整個中國新聞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因而轟動一時,影響深遠。他曾到報社向全體人員作過《為辦一張沒有錯誤的黨報而斗爭》的報告,我雖沒有趕上聽報告,但不免戰戰兢兢,唯恐工作稍有不慎,在報紙上出現這樣那樣的錯誤。
大約1954年上半年,有一個時期,喬木要求報社編委會指派一名編輯每天上午十時到他那里去介紹有關當天報紙情況,聽取他對當天報紙的意見,回來在每天下午的編前會上傳達。每人輪值兩周,每天約一個小時。我是接王若水的班擔負這一任務的。第一天去時,若水帶我乘坐報社派的懸有特別通行證的專車,駛進中南海西門,直到喬木住所門前,穿過回廊,走入他的辦公室。我有點忐忑不安。他讓我們坐下,倒了兩杯茶。若水介紹我的姓名,介紹是文藝部的。喬木問起我的籍貫,我說是江蘇淮安。他隨即說:“哦,你們那里九中(原江蘇省立第九中學)在蘇北很出名,你是九中學生嗎?”我連忙回答全家1934年就離開淮安,我才十歲,沒有來得及上九中。他又問我的經歷,在哪里入的黨,從何處調到報社來的。他的鹽城口音同我們淮安話差不多。我一一回答,雖然仍有點拘謹,緊張的心情卻漸漸消除。
每天去喬木處的主要任務,實際上是聽他對當天報紙的意見。由于我在文藝部,對報紙其他版面的稿件情況(比如經濟宣傳、國際宣傳)并不了解,無從向他匯報。例如有一天他問起一篇經濟評論是否經過有關部門看過,他們有些什么意見,我囁嚅地回答不出來,頓時感到窘迫愧疚。喬木并未批評我這個“聯絡員”的失職,只是溫和地一笑。接著就說:“有關部門領導的意見應該聽,特別是事實部分。但是也不一定事事照辦。報紙是中央的報紙,不能辦成各部的公共汽車。”這是很重要的原則意見,我當天下午在編前會上一字不漏地傳達了。有一兩天他對報紙的意見不多,就閑談幾句。他知道我在上海生活較久,就問起上海在淪陷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的一些舊事,問蘇州河水是否比過去清凈些了,問“跑狗場”(逸園,現文化廣場)現在派什么用處,問復旦大學、暨南大學、大夏大學的現狀,我的簡略回答未必會使他滿意,但我實在佩服他的記憶力,二三十年前的人、事和地名都還記得那么清楚。
二
1956年上半年,經黨中央批準,《人民日報》的版面作了一次重大的改革,由原來基本上按蘇聯《真理報》模式的四個版(后擴充為六個版)擴大為符合中國社會實際和中國報紙傳統的八個版。喬木顯露出辦報行家的才能,幾乎領導了改版的全部籌備工作。他原先就常到報社來,那一時期更加頻繁,幾乎每星期要來一兩次。有一天他對文藝部主任林淡秋說,要同文藝部編輯們討論副刊問題。過去他來報社,大都是找鄧拓等領導同志談話,或者參加編委會的會議,偶爾也找理論部或文藝部負責人到他那里去。到文藝部辦公室同全體編輯人員討論工作,卻是破天荒頭一回。
那天,喬木坐在我們大辦公室唯一的舊長沙發上,林淡秋、袁水拍兩位左右陪著。我們都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面對著他們三位。他一走進辦公室,可能感到氣氛過分嚴肅,就先同大家一一握手,說今天只是同大家見見面,想就副刊怎么辦的問題隨便交換些意見。然后詢問文藝部三個負責人過去編過什么副刊。林淡秋編過《時代日報》的《新文藝》,袁水拍編過《新民晚報》的《夜光杯》,我則短時期編過《聯合晚報》的《夕拾》,雖然都是上海地下黨領導的或是進步人士創辦的報紙,但都是解放前的事了。社會主義時期的黨報副刊怎么編,誰也沒有經驗。喬木對過去的副刊并未作任何評價,顯然,我們這些簡單的經歷,他可能也了解,所以問一問,只是為了沖淡緊張氣氛罷了。
那時沒有錄音設備,各人的記錄詳略不一。我一面用心靜聽,一面又隨時準備回答詢問,不便只顧低頭作筆記,所以結果未能留下一份詳盡的文字記錄。那天,喬木前后講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娓娓道來,輕聲細語,如同話家常,但是給大家留下較深的印象。他的主要意見就是:副刊同整個報紙一樣,要宣傳黨的政策精神,尤其要作為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重要園地,對學術問題和文藝理論問題可以有不同意見乃至爭論,不要有一樣的聲音;提倡文責自負,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代表報紙,更不是代表黨中央;副刊稿件的面盡可能地寬廣,路子不能太狹仄,要包羅萬象;作者隊伍盡可能地廣泛,去請各方面的人為副刊撰稿;《人民日報》副刊在這方面具有比其他報紙有利的條件,你們要充分利用……等等。他這一番話,為我們的副刊工作定下了基調,幫助編輯人員打開思路,解除了前幾年強調學習《真理報》經驗所帶來的種種條條框框。后來在很長時期內都成為報社副刊編輯工作的指針。
根據喬木談話精神,我起草了一份副刊稿約,又經他幾次修改補充定稿,在改版第一天(1956年7月1日)的八版刊登。其中第一條“短論、雜文,有文學色彩的短篇政論、社會批評和文學批評”,就是喬木改定的,他特別加上“有文學色彩”五個字。他強調雜文是“副刊的靈魂”,要放在首位,一般情況下都放在頭一條位置,還特別提出要批評社會上的種種不良風氣和弊病。第二條列了散文,小品,速寫,短篇報告,諷刺小品,有文學色彩的游記、日記、書信、回憶(這里他又加“有文學色彩”字樣)。在這些之后,他又增加一條“關于自然現象和生產勞動的小品,關于歷史、地理、民俗和其他生活知識的小品”。“除了適宜于連載的少數作品以外,一般稿件的篇幅希望在一千字左右”。他是素來主張報紙的文章要“短些,再短些”的。短短一則稿約,勾畫了以后多年副刊的基本藍圖。不僅《人民日報》副刊,就是其后陸續創辦的許多省市報紙副刊,也都是大體相同的路子。比如一般都將雜文或隨筆加花邊放在頭條位置,這個格局至今未變。
三
喬木對報紙副刊似乎有特殊的感情和興趣。他對副刊的關注,比起那些原則、方針、精神等等抽象的東西,更多的卻是作者隊伍和稿件,那是實實在在的。不是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嗎?如果不能具體體現在每一位作者的身上和每一篇稿件上,一切正確的原則和政策豈非都流于空話?
還在副刊籌備初期,喬木就幫助我們細心物色一批批作者名單,要我們詳細開列出來,弄清確切地址,然后一一登門拜訪,至少專函約請,決不能只靠一張打印的簡單約稿信。他知道文藝部的編輯接觸的作者面有限,所能想到的,無非是文藝界知名人士和中老年作家。而他卻把眼光投向文藝圈以外、文化界以外的作者,還有一些當時由于種種緣由被冷落、忽視的人。
比如他提到的李銳、劉祖春、張鐵夫等幾位的名字,當時我們都很生疏。他們都在黨政機關或工農業部門工作。喬木卻是了解的,他說這幾位在戰爭年代都是寫文章的好手,只是解放后轉到新的工作崗位,擔任了領導,因而寫得少了,但他們有實際工作的經驗和感受,一定能寫出好的雜文。還有一位曾彥修,當時擔任人民出版社的領導,同我們文藝部也不曾打過交道。喬木親自給他們寫信,打電話,邀請他們來報社參加座談會。這幾位同志,畢竟因為工作擔子較重,寫的文章不多,但仍然為副刊增色。曾彥修用“嚴秀”筆名寫得較多,是一位杰出的雜文家,不過他1957年遭逢厄運,幾篇雜文也成了“罪證”。
又如沈從文,建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似乎已經從文壇隱沒,在京華冠蓋中默默無聞。喬木一再說一定要請他為副刊寫散文。沈先生應邀寫了一篇《天安門前》,雖然不大像《邊城》的風格,但“沈從文”這名字在《人民日報》出現,卻引起熱烈的回響。喬木還說起張恨水,問我們是否知道他的近況。我們雖然聽說張先生仍住在京城,也知道他是寫副刊文章的老手,但是腦子里總有“鴛鴦蝴蝶派”那個舊觀念的影子,自然也沒有考慮去約稿。喬木卻一再提到這位老報人、老作家。
他還提到了一些舊北京副刊上能寫文章的人,有些名字我們就更加陌生,其中有徐凌霄、徐一士兩位。喬木抗日戰爭前曾在北京求學和工作,可能從當時報紙副刊上對這兩位兄弟文人有印象,而我卻只在東安市場舊書肆中見過《一士談薈》等舊籍,作者似乎是民國初年人物,十分久遠了。我們按照喬木意思,輾轉探尋這兩位老人下落,終無結果,喬木對此總有點憾然。
他也談到周作人,認為這位“五四”時期的新文學健將,晚節不終,當了文化漢奸,文章卻是寫得好的,早已刑滿出獄,住在北京,可以請他為副刊寫稿而不必署真名。我們奉命到八道灣造訪,知堂老人應約寫了一篇《談毒草》,說到有些艷麗花草(如夾竹桃)卻是有毒的,短短七八百字,仍是舊時風格。“反右”風暴一起,從此在報上銷聲匿跡。檢查副刊時,都知道周作人這位作者是喬木指名去約稿的,總算沒有給我“為毒草大開綠燈”的罪名下加一個鐵證。
這些作者的來稿,充實了副刊的內容,擴大了作者面,讀者是歡迎的。但更重要的是打破了編輯的思想框框,明白了一條道理:貫徹“雙百”方針,如果只停留在口頭上、理論上,而行動上卻仍然帶著有色眼鏡看人,頭腦里還有意無意地設下一個個禁區,不敢越雷池一步,又從何落實?
明白好像是明白些,做起來卻也并不容易,積重難返,頭腦里的條條框框仍然很多,也還有不少顧慮,私心雜念也好,習慣勢力也好,總之是“足將進而趑趄”,氣候變化時,又會反復,教訓也不少,那都是后話了。
四
喬木對副刊工作的指導,常常貫穿于一篇稿件的始終,有時做得比分工主管副刊的副總編輯要細致具體得多。他不單是幫助出題目、找作者,也親自看稿件,特別是雜文。他素來認為“雜文是副刊的靈魂”,抓副刊工作首先要抓雜文。雜文排出小樣送請他審閱,他并不只是畫個圈,批個“可發”或“不發”完事。不能用的,他都批上幾句,用商量的口吻,說明不發的理由,末了必加上一句“請你們斟酌”。有些他認為可以發而又寫得還不甚理想的,就會親自動手,詳細修改,從內容、文字、題目直到標點符號,細琢細磨,花了許多工夫。他從來都用鋼筆書寫,不用毛筆,也不用圓珠筆和鉛筆,字跡清秀,令人賞心悅目。
我手邊還保留著這樣一份改樣:1956年7月報紙改版初期,副刊上刊登了李長路寫領導作風問題的雜文。原題是《宰相肚里好撐船》,比較直露。喬木改為《宰相肚皮》,文字改動得更多,如原文首段是:
從古以來,“宰相肚里能撐船”的話成了衡量領導人物的氣魄的標尺之一。人民要求身為宰相的“肚里能撐船”,就是要有膽量、有氣魄,所謂“寬宏大量”、“禮賢下士”、“虛己以待物”、“有容人之量”等等,都是這個意思。然而宰相在一國之中,并無幾個,所以這標準也就逐漸推及到衡量一般人了。今天不論做什么領導工作的人,我們也一樣要求他“肚里能撐船”。我們也還是要提倡氣魄宏大、胸襟寬廣的作風,反對氣量短淺、胸懷狹窄的作風。
這段文字,意思并無差錯,但可能有闡述不夠清楚、議論有點空泛的毛病,不免會使人產生什么聯想和誤解。喬木的改文是:
“宰相肚里能撐船”,這句話反映了歷來人民對于領導人物要有大度量的一種愿望,雖然歷史上這樣的宰相并不多見。今天的時代不同了,人民的事業要求新型的領導者。這種領導者同舊日的宰相當然有很多不同。但是對于今天不論做什么領導工作的人,人民也一樣要求他“肚里能撐船”,或者更正確些說,人民更有理由要求領導者具有氣魄宏大、胸襟寬廣的作風,反對氣量短淺、胸懷狹窄的作風。
那時候,“影射”或“惡毒攻擊”這一類的政治帽子,還不像后來幾年那樣風行,所以文中雖然一再說到“宰相肚皮”云云,并不曾成為問題,引起某些人神經過敏,胡亂猜測。而喬木在修改中仍然多次用“領導者”、“領導人物”這些含意明確的名詞,以避免可能產生的誤解,可見用心良苦。他那時對知識分子,對作家也很注意寬容,注意政策和影響。比如文中還有這樣的修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能不能貫徹,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看文學和學術的領導人有沒有大的度量。”“如果有關的領導不把自己的肚皮放大一些,而且還在繼續收縮,使文藝上的‘百花’和科學上的‘百家’越擠越少,那最后就有只剩下一個擠扁了的空肚皮的危險。”
細微之處,可見精神。類似的事例比比皆是。副刊初創時,郭沫若寄來一篇《發辮的爭論》,用詼諧的筆調寫“左”“右”兩派爭論發辮長和短哪一種美,哪一種有用。調門越爭論越高,“右派”指責對方是“左傾幼稚病患者”,“左派”則認為對方“犯了右傾保守主義的毛病”,最后終無結果。這種寫法在當時副刊稿件中很少見,我們沒有把握,就排印小樣送給喬木。他在小樣上批了一句:此文是諷刺無聊的爭論,應當發表,還親自給郭老寫了一封信,建議作些文字修改。郭老欣然同意,就使副刊上出現一篇別具一格的文章。不過他用的是假名,除我們編輯以外,誰也不知道這篇有趣的文章作者是誰。
五
1960年冬天,喬木寄來一封信,大意是說經濟困難時期,物資匱乏,群眾生活水平有所降低,不少黨員和干部情緒低沉,這種時候,副刊有責任鼓勵增強克服困難的信心,提倡樂觀積極的精神,幫助人們擁有豐富、健康的精神生活,但也不要說大話,說空話。他具體建議組織一些讀書筆記,提倡多讀書,多讀古今中外的好書,從中獲得思想上的教益,也能增長知識,提高文化素養。
這個主意很好,也很適時。那時候我們正在為副刊如何既能辦得有聲有色又減少假話空話而大費心思。喬木的建議打開了編輯的思路,于是就有了一篇鄧拓寫的《從借書談起》(刊于1961年1月23日)。約請當時已離開報社領導崗位調任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的鄧拓同志寫第一篇,也是喬木提出的。鄧拓給副刊寫雜文隨筆一類稿件,從不署真名(他在1957年發表引起許多人注目的《廢棄庸人政治》,署名為卜無忌),這篇文章仍用一個假名。喬木審閱小樣時,除了作文字修改外,還提出請作者署上真名,用意大約是為增加分量擴大影響吧。鄧拓盡管不甚情愿,也只好勉強同意。
這篇短文從袁枚的一篇《黃生借書說》談起。隨園主人因一位黃姓青年來借書而引發一番議論,敘述家境貧困的書生讀書之難。帝王和富貴之家藏書無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富貴人讀書者有幾?”為了幫助讀者弄清原文寓意,我們在刊出袁枚原文同時,又請陳友琴先生用白話文譯意,連同鄧拓文章一起見報。鄧拓還發揮了一點意思,喬木在改樣上又加以補充:“袁枚的文章對于今天的我們仍然有意義,因為它說明了一個真理:占有得多不等于利用得多。事實往往相反,許多幾乎一無所有的人常是用心最勤的人。……勝利定然是屬于那些條件優越的人嗎?困難一定會把有志者壓倒嗎?不!為了優越的條件而自滿,而驕傲,最終只能引導到失敗。勝利是永遠屬于那些在困難面前不但不低頭、反而發憤圖強的人們的。”這一段從黃生借書這件小事引出當時很有針對性的微言大義,可以說是鄧、胡二位共同闡發的。他們的心意,在一張改樣上溝通了。
1963年春夏之交,《新湖南報》上的兩條新聞,觸發了喬木的思緒。那些年他雖然忙于文字工作,但絕大多數是為中央起草文件、審訂《毛澤東選集》四卷的文字和注釋,審改《人民日報》重要的社論和評論,自己執筆寫文章而且公開發表的事幾乎絕無僅有。6月下旬,我突然收到他寄來的兩篇雜文:《湖南農村中的一條新聞》、《湖南農村的又一新聞》,署名都是“白水”———他似乎從來未曾用過這個筆名,以后也未見再用。
兩篇一千多字的雜文,講了湖南農村的兩件新事。一件是一位農村干部母親死了,用開追悼會代替做道場,黨支部和黨員帶頭改變舊的風俗習慣;另一件是一家農戶失火,民兵干部組織全體民兵利用農事空隙義務為他修了新屋。兩件事情都不大,卻都閃耀著一種新思想、新觀念的可貴的光輝———共產主義的光輝。喬木敏銳地抓住現實生活中特別是精神生活中新的萌芽,及時加以表彰。前一件事,他指出“是一件移風易俗的大事,值得在全國所有的農村和城鎮中提倡”。他說:“黨支部書記不可能主持每一個追悼會,但是黨的支部的確必須努力改革人民群眾有關喪葬婚嫁等等風俗習慣,在生活的各個角落里掃除形形色色的垃圾,消滅形形色色的細菌,讓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精神生長起來。”后一件事本是民兵幫助群眾解決困難,做好事。但因為是義務勞動,又值批評和糾正了刮“共產風”、“一平二調”之后,喬木不得不花點心思在社會主義分配原則和共產主義思想精神的關系上多說幾句,以澄清人們可能產生的誤解,因而這篇文章的字數就比前一篇長了些,近兩千字。
鄧拓的那篇《從借書談起》打了頭炮,以后就陸續發表類似的稿件,附上原文。文章大多引古喻今,借題發揮,或闡明調查研究之重要,或表彰克服環境困難之毅力,或揭示官僚主義、主觀主義之危害,或剖析防止片面性之必要,等等。喬木又親自動手寫雜文,因而那幾年的副刊,雖然免不了要受到“念念不忘階級斗爭”大風潮的波及,不如五十年代中期那樣有聲有色,但從雜文來說,還是很有點氣勢,也常出現些高質量的作品。1962年又有夏衍、廖沫沙、吳晗、唐弢、孟超等五位老作家共同開辟的《長短錄》雜文隨筆專欄,帶動了一大批談思想修養、革命精神、道德品質、文化知識的好文章,在讀者中得到良好的反應。
然而,好景不長。“左”的思潮日益猖獗,副刊也就漸漸面目全非。待到“文革”惡風從天而降,上述文章全都被扣上“借古諷今”、“影射現實”、“惡毒攻擊社會主義”的嚇人帽子,最輕的也是“販賣封資修黑貨”。那時喬木自己也是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無從充當副刊的保護神了。
六
1966年12月下旬某一天,報社大樓忽然人聲鼎沸,刮起“揪斗胡喬木”的暴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的報社大樓,十多年來喬木不知來過多少次,這一回卻是以囚犯身份出現在禮堂講臺上。揪斗大會聲勢很是浩大,吳冷西、胡績偉等報社主要領導人,自然無一例外地分列左右上臺陪斗,我們這一批部門的“當權派”,也都列隊站在臺前,低頭面對會場。
喬木那天不知從哪里找來一件舊棉大衣罩在身上,本來就瘦弱的身軀顯得更加憔悴,好像正在生一場大病。但是他的神情卻還是一如平日那樣從容鎮靜。主持大會的“造反派”大聲呵責,忽而要他交代“膽敢篡改偉大領袖光輝著作的罪行”,忽而要他交代“廬山會議上的反黨陰謀”,他一概都是輕聲細語地回答并無此事,或者說一句“這事涉及黨中央和毛主席,不便多說”。態度從容,不卑不亢。“造反派”勒令吳冷西、胡績偉揭發交代時,吳胡二位也都一言不發,或者輕描淡寫敷衍幾句了事。造反好漢們無可奈何,只好鼓動全場高呼幾句“不許胡喬木狡辯”、“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之類的口號,草草收場。等喬木被押上車送走,我們這些陪斗者也就分散回家。這次批斗大會實際上以失敗告終。
以后十年,消息沉沉,這位曾經當過毛澤東主席秘書的“黨內大秀才”是死是活,是遭受磨難還是得到保護,都無從知曉。1975年鄧小平同志復出時,曾經聽說他曾在“政策研究室”工作,后來又無下文。直到粉碎“四人幫”的下一年,在看一次演出時,忽然發現喬木就坐在我前一排,體質看起來不如過去,神情卻依然那樣安靜從容。這使我感到欣然。交談中,他聽說我仍在報社,又編副刊,就微笑著點點頭。那時副刊有個名稱叫《戰地》。他忽然問:“‘戰地’兩個字是誰寫的?”我答:“用的是毛主席‘戰地黃花分外香’那句詩里的手跡。”他“哦”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又說:“其實也不一定用‘戰地’兩個字,還可以想個好一點的”。我回來同部里同志商量,也都覺得“戰地”二字不妥,有“文革”味,決定取消。過了一段日子,改名《大地》,一直用到現在。
新時期開始,喬木先是擔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后來又擔任中央政治局委員,還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和中央其他一些機構的負責人,成為主管意識形態領域的權威人物,到報社來的次數少了,報社領導也還不時傳來他對報紙的指示。他仍然時常關注副刊,如果看到副刊上某些稿件有差錯,或是他認為有“問題”,仍然如過去一樣,來信或來電話指出。有時口氣也很嚴峻,每到這種時候,我作為文藝部負責人,只能像以往那樣,寫封信去作自我批評,承擔責任,免得有關部門再追查作者和編者。多年來,他對副刊的要求、建議和批評,有些具體意見,也還有可以商榷之處,但是平心而論,他的高瞻遠矚、胸懷大局而又認真細心、一絲不茍,他對作者(尤其是黨外知識分子)的尊重和寬容態度,都給了我們許多教益。(八十年代中他以中央政治局委員之尊,竟然越過文化部黨組織親自到老作家吳祖光家中登門“勸告”吳退黨因而傳遍文化界事,是絕無僅有而又極不正常的一次。)經他審改的大樣小樣,閃爍著他的睿智和文采,在我的記憶中,除了周揚、夏衍等少數同志外,還很少見到。從此以后,恐怕都將成為廣陵絕響了。
七
郭老當年有詩贊譽陳毅元帥:“百戰天南一柱身,將軍本色是詩人。”我覺得似乎也可以套用送給喬木。他是政治家、理論家、宣傳家、史學家,然而,“先生本色是詩人”,或者說,他具有不少詩人的本色。他少年時代在揚州中學(江蘇省立八中)就以才華出眾博得神童的美譽,初中時由于寫了一篇《送高二同學赴杭州參觀序》被教師嘉獎而聞名全校。考入清華大學雖然攻讀物理系,但對文學卻一直有濃厚的興趣和較深的造詣。只是長年的革命斗爭、政治活動、黨務工作和宣傳部門的領導工作,使他沒有多少余暇顯露詩人的才華。直到六十年代以后,才偶爾在報紙上發表一些詩詞。
如果說前面提到的兩篇雜文(以及差不多那一時期他用“赤子”署名的幾則國際題材的雜文)都還是有感于時事而發的文章,他的詩詞就純屬抒懷遣興之作了。1964年底,他寄來十六首詞(刊登于1965年元旦),是他最早公開而集中發表的詩詞作品。雖是舊形式,卻都是新內容,按當時說法,都是“重大題材”。如寫國慶十五周年,寫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等等。七首《水龍吟》,更是高屋建瓴,氣勢磅礴,暢寫中國革命業績和國際斗爭形勢,運用的卻仍然都是文學語言,比喻的也仍然是詩詞典故,并非寫成政治詩、口號詩。比如:“星星火種東傳,燎原此日光霄壤。”“邊寨驚烽,蕭墻掣電,歲寒知友。”“舉頭西北浮云,回黃轉綠知多少。當年瑤圃,穴穿狐鼠,可憐芳草。”“涸轍今看枯鮒,定誰知明朝魴。膏肓病重,新湯舊藥,怎堪多煮?恨別弓驚,吞聲樹倒,相呼舊侶。”這類詞句,不僅鑄辭煉字,極有講究,而且古為今用,賦予了豐富的內涵和深遠的意境。他寫舊體詩詞,不像郭沫若、陳毅諸位那樣隨意揮灑,興到落筆,無拘無束,而是嚴謹地按照傳統的格律和規范,很少不是循規蹈矩的。因而這組詞一發表,就引起文壇注目,許多人似乎第一次認識了詩人胡喬木,而對他十幾年前寫過的《悼望舒》散文的印象可能已經淡忘了。
那年9月,他又寄來《詩詞二十六首》(刊登于1965年9月29日《人民日報》)。這一次數量更多,題材范圍更廣,也就讓讀者更多地領略感受到詩人的襟懷和情愫。作者不止是嫻熟地運用古典形式和傳統語匯來表達一個革命者的喜怒哀樂,更善于釀造一種全新的意境。其中不少詞作,如《念奴嬌》四首(重讀雷鋒日記)、《采桑子》四首(反“愁”)、《生查子》四首(家書)等,用語自然,清新脫俗,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那年秋天我在京郊房山縣農村參加“四清”運動,就曾抄錄一首《生查子》送給一位立志回鄉務農的中學生:“牡丹富貴王,彈指凋塵土。豈是少扶持?不耐風和雨。如此嫩和嬌,何足名花數?稻麥不爭春,粒粒酬辛苦。”
八十年代初期,喬木又陸續寄來一些新詩。他寫新詩,也是嚴格按照三十年代現代派詩人們倡導的格律詩形式,而且很注意音節。有一次更在附記中特意寫明:“近年寫了幾首新詩———按現代派的觀點全算不上詩,至少算不上新詩———每句都是四拍的(每拍兩三個字,有時把“的”放在下一拍的起頭,拿容易念上句做標準),覺得比較順手。惟有這里的第三首每句五拍,算是例外。我并不反對其他的體裁,而且也想試試,如果能試成的話。”
新詩如今風起云涌,流派林立。有人說現在寫詩的比讀詩的還要多,我沒有統計,沒有發言權。但我不知道現在如喬木那樣嚴肅而又嚴格地對待自己詩作的人,還有多少位呢?他一貫認真閱讀報紙大樣小樣,一遍遍地字斟句酌、反復推敲的作風,過去在我們編輯部是盡人皆知的。他寄自己的詩文來,必定清楚地表明僅是作者和編者的關系,同寄還送審稿件截然不同。附信上總是謙虛地稱它們是習作,用與不用由編輯部決定。1982年7月1日發表的《有所思》四首律詩,在6月中寄來時,信上說明是為七十歲生日而作。這四首詩也可以看作他一生的回顧,“舊轍常慚輸折檻,橫流敢謝促行舟?”“紅墻有幸親風雨,青史何遲辨愛憎”等句,寄意深邃,感慨遙深,能夠使人窺見作者心底的一些波瀾。如果按過去處理喬木詩文稿件的慣例,一般都是安排在副刊或者文學作品版上。但這組詩作寄來時,我正因手術后在杭州養病,經手的同志可能認為題目比較大,似乎不宜發在副刊上,結果“七一”那天在第二版見報。我估計不是作者本意,因為他寫的是“七十述懷”而不是“七一述懷”。等我從杭州回到北京,已經事過境遷,也無從向他說明原委,終成遺憾。
(選自《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袁鷹 著/中國檔案出版社/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