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者與敗者（外一題）

1947年10月，晉察冀野戰軍發起清風店戰役，殲滅國民黨軍一萬余人。戰役結束后，聶榮臻（中坐者）、羅瑞卿（右八）、耿飚（右六）、楊得志（右五）、蕭克（右一）等與被俘的國民黨第三軍軍長羅歷戎（左前）交談。乍看這幅照片，你恐怕很難判斷他們中間誰是勝者，誰是敗者。

那個處在畫面最突出的位置、掐著煙卷、拤著腰、架著二郎腿的人，便是1947年10月在清風店戰役中被俘的國民黨第三軍軍長羅歷戎中將。此時，他穿的已不是他那身威風凜凜的將軍服，而是一副普通軍士的打扮———在混戰中，他曾試圖化妝逃走，然終被驗明了正身，押解到了晉察冀野戰軍的指揮部，來面對眾多的中共高級將領。

在這一屋子人中，羅歷戎至少與正對面的倚靠在圈椅上的那位長者打過交道，甚至有過師生之誼。那個人叫聶榮臻，其時任解放軍晉察冀軍區的司令員兼政委。1925年，當聶榮臻在黃埔軍校任政治教官的時候，羅歷戎是黃埔軍校二期的學員。那時候，羅歷戎想必與學員們一起，端坐著聽過聶教官的訓導，聽他宣講三民主義的要義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什么的。

還有，羅歷戎對面那位笑瞇瞇地看著他的人，論起來，與羅歷戎也算有過同學之誼。那個人叫羅瑞卿，時任晉察冀野戰軍的政委。1927年的時候，羅瑞卿也是黃埔軍校的學員，不過他是在武漢分校。

羅歷戎1925年底從黃埔軍校畢業后，參加過北伐，“圍剿”過紅軍，也抗擊過日本，算得上是身經百戰了。這期間，羅歷戎由一名見習排長一步步升到了中將軍長，是胡宗南麾下的一員驍將。“西安事變”的時候，羅歷戎任七十八師副師長，曾奉命率部防堵東北軍六十七軍，他還與二百多名黃埔軍校學生聯名發出“討逆擁蔣”的通電。清風店戰役以前，羅歷戎的第三軍駐守在被解放軍圍困的石家莊。眼看華北解放軍有攻取保定、切斷平保交通以孤立北平的架勢，蔣介石便命令從羅歷戎所部抽調一個師北上，加強保定。羅歷戎自告奮勇，提出愿意親自率部馳援保定，蔣介石當即批準了。正是此舉導致了羅歷戎部在清風店的被殲和他本人的被俘。羅歷戎后來回憶說，他當時那么主動地請纓北上，是覺得孤守石家莊前途無望，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機會離開，說不定還能謀一條生路。沒想到適得其反，尚未開到保定即陷入解放軍的包圍。

在過了二十二年以后，當黃埔軍校的師生們作為交戰的雙方在華北的這間尋常的農舍里聚首的時候，從他們的面部表情上，人們似乎很難讀出那積蓄了幾十年的恩怨，他們談論已經過去的那場戰役，像是在談論剛剛結束的一場實戰演習……這時候，你或許會稍稍忽略他們政見的不同，而想到他們所擁有的共同職業———軍人。他們是執教或畢業于同一所軍校，卻為了不同的政治理想而兵戎相見的軍人。記得好像電影《大決戰》里面，蔣介石在沈陽召集的軍事會議上有一段開場白，大意是說：今天東北的黃埔同學都來了，只有一個人沒有來，可他分明和我們在一起，這個人就是林彪。蔣介石一席話，說得眾將領面面相覷。這個情節雖是虛構，卻也道出了國共對峙的一些真實，意味深長。

作為失敗者，羅歷戎先是被送到“解放軍官教導團”，后又在戰犯管理所里呆了十年，于1960年被特赦釋放，安排在全國政協當文史專員，著有《胡宗南部入侵華北和在清風店被殲經過》，為了解和研究華北解放戰爭提供了珍貴的史料。1983年5月和1988年3月，羅歷戎被特邀擔任了第六、第七屆全國政協委員。1991年7月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一歲。

有一種現象，很耐人尋味。被俘的國民黨將領長壽者居多，活了九十多歲的，可以隨口舉出一長串。這或許與他們早早地成了失敗者，從而得以遠離社會政治舞臺，過著一種閑適、平靜的生活不無關系吧。而反觀勝利者，他們的逢遭遇際，卻每有令人嘆惋處。

一頁掀過的歷史

這張照片攝于1948年底，地點是平津前線指揮部。

遼沈戰役結束后，林彪、羅榮桓揮師入關，與聶榮臻領導的華北軍區共同發起了平津戰役，合力圍殲被滯留在華北的傅作義指揮的五十多萬國民黨軍隊。

照片上的人，除了聶榮臻以外，都是東北野戰軍的。羅榮桓時任東北野戰軍政委，黃克誠和蕭華當時分別是二兵團和一兵團政委，譚政是東野的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劉亞樓是十四兵團司令員，此前曾任東野參謀長。高崗時任東北軍區第一副司令員兼副政委、中共中央東北局副書記（書記是林彪），他是幾個人中唯一沒有穿軍裝的。

站在前排的林彪、羅榮桓、聶榮臻三個人組成了這次戰役的總前委，林彪為書記。以前，他們三個人經常搭檔，早在紅軍時期，林彪任紅一軍團軍團長，聶榮臻是政委，羅榮桓為政治部主任。抗戰爆發，林彪任一一五師師長，聶榮臻是副師長兼政委，羅榮桓為師政治部主任。平型關大捷之后，林彪養病去了蘇聯，聶榮臻和羅榮桓分別去了華北和山東，創建了兩大抗日根據地。抗戰勝利后，林彪與羅榮桓先后去了東北，聶榮臻則繼續指揮華北的部隊。而今，林、羅率百萬精銳，挾新勝之威，與聶榮臻再度搭檔，為迎接新中國的誕生，與國民黨軍隊展開最后一場大決戰。面對此情此景，不免讓人生出萬端感慨。

林彪事件以后，從各方面披露出一些內幕，有的還借了當事人之口，大意是說，聶、羅二人與林彪共事中多有齟齬。這些說法未必不是事實，但同樣肯定的是，他們之間也有相處和諧的時候，只是由于政治上的原因，其和諧的一面被人為地忽略了。否則的話，便無法解釋紅一軍團、一一五師和東野所取得的赫赫戰果，當然還有拍攝這張照片時的平津戰役的順利實施。

照片上的八個人，年齡最大的是聶榮臻，那年他四十九歲。最年輕的是蕭華，才三十二歲，其次是劉亞樓，三十七歲。而百萬大軍的最高統帥林彪，也不過才四十一歲。雖然他們都很年輕，但說起來資歷并不淺，且已久經沙場。其中最年輕的蕭華，十幾年以前便是少共的師政委了。林彪當軍團長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出頭，劉亞樓那時則是其麾下的一名師長。面對照片上這群英姿勃發的解放軍高級將領，我們更深切地體味了什么叫“時勢造英雄”。中共何以打敗國民黨？個中原因，人們已分析了不少，但有一條好像沒被人提起，那就是中共的將領普遍比國民黨年輕，因而更有朝氣和銳氣。在這群英姿勃發的將領面前，國軍怎能不“灰飛煙滅”？

這些開國的功勛，后來均曾位居要津。林彪不用說了，聶榮臻、黃克誠相繼出任過總參謀長，羅榮桓、譚政、蕭華先后擔任總政治部主任，劉亞樓則是空軍司令。1955年授銜的時候，林、羅、聶三人是元帥，黃、譚二人是大將，蕭、劉二人為上將。而高崗作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其地位當不在后來的元帥之下。過去一直流傳著一種未經確認的說法，即對高崗的安排含有對陜北紅軍地位的尊重。因為無論怎么說，當中央紅軍被國民黨“追剿”得走投無路的危急關頭，是陜北的紅軍接濟了他們，并提供了一處落腳點。在謝子長、劉志丹等人相繼犧牲以后，高崗便成為陜北紅軍的當然代表，因此“七大”的時候他便被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可是，高崗并不滿足，為攫取更高的地位，他與饒漱石聯手從事“非組織活動”，一朝敗北，惱怒之下，先是在批評他的一次黨內會議上掏槍自殺未遂，后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告別了這個世界。正是，“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高崗自殺于1954年，距拍攝這張照片只相隔了六年。那年他只有四十九歲，成了照片上八個人中最先辭世的，也是壽命最短的一個。

八個人中，屬于非自然死亡的，還有林彪。他是在已法定為毛澤東的接班人、取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以后“鋌而走險”的。嗚呼！權欲之心不可不斂矣。不過，看這張照片，很難把那時的林彪和以后的林彪必然地聯系起來，你看，他身為戰役的最高指揮官，卻默默地站在一邊，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有一點趾高氣揚的樣子。倒是站在后排的高崗，看上去很有些咄咄逼人。

羅榮桓于1963年病逝，享年六十一歲，是元帥里面最早去世的。劉亞樓病逝于1965年，享年五十四歲。作為辭世較早的高級將領，他們的葬禮十分隆重，備極哀榮。

黃克誠因被劃入“彭德懷反黨集團”，1959年免職，長期遭冷落。1977年復出，任中紀委常務副書記，因常能仗義執言，受到人們的敬重。譚政也因所謂“路線錯誤”，于1961年被解職。“文革”開始后，聶榮臻、蕭華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被扣過這樣那樣的“帽子”。戰爭年代，他們中還沒有誰因“路線”錯誤而被十幾年、幾十年地打入“冷宮”，進入和平時期卻一個個命運多舛，歷經磨難，實在令人嘆息。

聶榮臻是他們中間享年最長的，也是最后一個辭世的。他活了九十三歲。因為聶榮臻還是最后辭世的一位元帥，所以他的去世便具有了一種深沉而悵然的象征意味。

（選自《感言老照片》/馮克力 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