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性格內向的人,感情輕易不外露。但是,在晉察冀,總是有人令他感動,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以至于熱淚漣漣,不能自禁。
卡爾遜走了,白求恩來了。在那種艱苦的年代里,敢于到敵后來的人,尤其是外國人,在父親眼里,都是了不起的人,都值得中國人民永遠地記住。至于白求恩,就更是世世代代中國人都不應忘記的,因為他是不折不扣的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
1937年6月17日,諾爾曼#8226;白求恩來到了晉察冀軍區司令部所在地金剛庫。父親親自將他迎進司令部,安排他住在離自己臥室很近的一間屋子里,特別交待副官長劉顯宜,每頓飯都讓伙房給他加菜。
父親看到白求恩跋涉千里,旅途一定很勞累,勸他先休息幾天再談工作。他卻說,他是來工作的,不是來休息的,你們不要把我當成瓷器來擺設,而是要拿我當一挺機關槍使用。
“要拿我當一挺機關槍使用”,白求恩的這句話父親深深地記在了心里,他記了一輩子。
父親代表軍區聘他為衛生顧問,他愉快地答應了。父親總是想從生活上盡量照顧這個可愛的外國老頭,要知道他是放棄了每月600美元的薪水來中國的,在三四十年代,600美元算是高收入了。但白求恩卻謝絕了對他生活上的特殊照顧。他說:“你是司令員,每月才5元津貼,我怎么能要100元?不行,我要求與八路軍戰士同樣的待遇。”
父親拗不過他,只得聽他的。后來,父親見他吃不慣中國飯,給他找了個會烤面包的師傅,他還和父親吵了一次架。父親敬佩他有如此高的思想境界。
關于父親和白求恩的交往,一分區3團團長紀亭榭回憶道———
我在二道河戰斗中負了傷,聶司令要我在司令部養傷,伙食上也交待副官長給我特殊照顧。他和白求恩同我一起吃飯,讓白求恩吃大米,他自己卻吃小米飯,配咸菜。白求恩和我問他,他說他愛吃小米、咸菜。那咸菜是他自己掏錢買的———當時他的津貼費雖說是五塊錢,實際上因為經費困難常常只發一塊錢,就是這樣他還不同意用公家菜金給他買咸菜。后來我追問劉顯宜,劉只好說實話:“就那么點大米、白面、雞蛋和肉,司令員讓專門為白求恩同志和你做的。”這下子,我堅決不吃好飯菜了。后來白求恩發現,也不吃了。
來晉察冀不久,白求恩提出要建一所正規的模范醫院,父親雖然覺得建正規醫院為時尚早,但還是同意了他的要求。兩個月后,經過多方努力,模范醫院在松巖口村落成了,父親專門抽出時間出席了醫院落成典禮,并當場宣布白求恩同志為醫院院長。
然而,模范醫院建成沒幾天,日軍的又一次大掃蕩開始了,模范醫院很快毀于戰火中。父親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白求恩情緒有些波動,父親請他吃飯,他面有愧色地說:“我過去不了解游擊戰爭的特點,也低估了法西斯強盜的殘暴。目前要在敵后建正規化的醫院,這種想法不全面。我要搞流動醫療隊,哪里有傷員,就到哪里去。”
父親為他的執著而感動,完全支持他的想法。他很快設計出一種名叫“盧溝橋”的藥馱子,用幾匹牲口,馱上藥品和手術器械,就等于是個小型的流動醫院。在大掃蕩中,“盧溝橋”及時救治了大批傷員,發揮了重要作用。除了救治傷員,他還致力于編寫教材,到各地傳授知識,邊區的很多地方,都留下了這個外國人忙碌的身影。父親對白求恩大夫深為感謝。
聽說冀中和冀東的八路軍正在浴血苦戰,白求恩一再要求帶醫療隊前往。父親同意他到冀中去,并送給他一匹剛繳獲的東洋馬,一件被擊落的敵機飛行員穿的皮夾克。父親說:“冀東你不能去,因為那里的環境太危險。我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白求恩聳聳肩,去了冀中。他在那里工作了4個月后,回來了,見到父親,他說,準備11月份回國一趟,爭取更多的國際援助,多籌集點資金,購買藥品和醫療器械,1940年夏天再回來。父親把他的想法報到延安,中央復電同意。
然而,他再也無法回去了。10月份,他為一名患頭部蜂窩組織炎的傷員做手術時,由于掏取碎骨,左手中指被碎骨刺破,引發了敗血癥。緊接著他又參加了雁宿崖殲滅戰和黃土嶺圍攻戰,在炮火中為大量傷員做手術,病情發作了,他顧不上自己,繼續搶救八路軍傷員。他身邊的人發現他病情危重,急忙用擔架抬上他,緊急送往軍區。但是已經晚了,1939年11月12日凌晨,這位加拿大著名的胸外科專家、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于唐縣黃石口村停止了呼吸。噩耗傳出,邊區一片嗚咽……
父親接到白求恩逝世的電話,當即愣在那里,他驚呆了!許久,父親慢慢放下電話,一仰身倒在了床上,頓時淚流滿面,無聲地哭了。父親怎么也想不到,白求恩就這樣走了,曾幾何時,這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外國朋友,和他談心,和他交流,父親叫他“伯琴”(這是白求恩名字的另一種譯音),他叫父親“親愛的聶司令”;他們就像兄弟一樣,熱烈地憧憬打敗日本侵略者以后的情景。父親稱贊他的國際主義情懷,他卻說,是晉察冀邊區感動了他,這里有太好的人民和土地。他笑起來,聲音爽朗,眉飛色舞,像小孩子一樣天真……可是,轉瞬之間,一切皆成往事,不由讓父親肝腸寸斷,悲傷不已。
父親本想立即趕去,無奈日軍正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他不能離開自己的指揮崗位。兩天后,白求恩的遺書和遺物送到了父親的手里。父親顫抖著手,捧讀那封感天動地的遺書。遺書上說:“親愛的聶司令:今天我感覺非常不好———也許我會和你永別了……我在這里十分快樂,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多有貢獻……每年要買二百五十磅奎寧和三百磅鐵劑,專為治療瘧疾病患者和極大數目的貧血病者。千萬不要再往保定、平津一帶去購買藥品,因為那邊的價錢比滬港貴兩倍……我不能再寫下去了,讓我把千百倍的熱忱送給你,和其余千百萬親愛的同志……”
父親后來一直忘不掉他展讀白求恩遺書的那個時刻,他回憶說:“看到他的臨終遺言,想起他偉大的國際主義精神,以及對邊區衛生工作的建樹,我這個有淚不輕彈的人,也止不住涌出了熱淚。”
父親還說:“白求恩大夫是一個能夠讓人的靈魂得到凈化的人。”
有人把一條鴨絨被拿到父親面前,說:“聶司令員,這是白求恩大夫留給你的紀念品。”父親的悲傷達到了高潮。這床被子白求恩一直使用,上面還留著他的體溫和氣味。父親撫摸著那床柔軟的鴨絨被,使勁咬著嘴唇,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來。
11月16日,父親懷著悲痛的心情,寫下了《紀念白求恩同志》,文中稱贊他為“無產階級最英勇的戰士之一和被壓迫民族最忠誠的戰友”。
日軍在黃土嶺遭到慘敗后,更加瘋狂地對邊區進行報復性掃蕩。軍情緊急,父親仍然決定為白求恩舉行殯殮典禮。11月17日,寒風哀號,大地嗚咽,父親騎馬趕往曲陽縣于家寨村。白求恩的遺體停放在打麥場中間一個蒙著白布的臺子上,父親邁著沉重的腳步上前,摘下軍帽,露出一頭短發,他久久地站在這位偉大英雄的遺體旁肅立默哀,心里一陣陣發痛發緊。一旁的攝影記者拍下了一張照片,留下了珍貴的歷史鏡頭。
當晚,經父親同意,白求恩的遺體被秘密掩埋在曲陽縣于家寨西南的狼山溝門。為防止前來掃蕩的日本人破壞白求恩的遺體,鄉親們特地用犁將那塊地犁了一遍,進行了偽裝。
在延安,各界紛紛舉行了悼念白求恩的活動。毛澤東寫下了《紀念白求恩》這一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千古名篇,成為對白求恩大夫的最好的紀念。
1940年1月5日,軍區在唐縣軍城召開了悼念白求恩的萬人大會,白求恩的遺體被移至軍城厚葬。父親用略帶哽咽的聲音,宣讀了被認為是“字字泣血、句句含情”的祭文。祭文中說:“(白求恩)醫術精于華佗,精神比于墨翟。非熱愛乎人類,誰曾至于此極。革命未竟,英雄先亡。噩耗傳來,云胡不傷。為君執紼,送葬軍城,臨穴涕泣,不知所云……”
父親還在會上宣布,將軍區衛生學校改名為白求恩學校,附屬醫院改名為白求恩國際和平醫院。接著,又為白求恩陵墓和紀念碑奠基。
半年之后,父親剛從晉東南回到晉察冀,又直奔唐縣軍城,為白求恩陵墓落成典禮揭幕。所有這一切,無不寄托著父親對白求恩大夫的無限哀思。
在后來的歲月里,父親一直保存著白求恩大夫送給他的那床鴨絨被。戰爭年代,父母親使用過它;1949年進城后,我在北師大附中住校讀書,寒冷的冬天,我便把它帶到學校御寒,記得身上老是有鴨毛。但每每想到這是白求恩大夫的遺物,我就感到十分地溫暖和自豪;60年代中后期,我愛人丁衡高在位于陜西秦嶺深處的“三線”研究所工作時,鴨絨被又被他帶了去。也就是說,我家兩代人使用過白求恩大夫的這床鴨絨被。直到1999年,父親去世7年之后,位于故鄉江津市的“聶榮臻陳列館”落成,我才將它轉送給陳列館。它已經很破舊了,只好又套上一個被罩。
白求恩永遠地走了。柯棣華又來了。晉察冀邊區總是像一塊磁石,吸引著國內外眾多的朋友。
柯棣華是印度援華醫療隊的大夫,他從醫科大學畢業后,同情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志愿參加了援華醫療隊,他和同伴先到延安,后又轉道冀南、冀中,最后來到晉察冀軍區所在地。父親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白求恩陵墓落成典禮上。父親后來說:“他熱情奔放,富有朝氣,又十分謙虛,給人以很好的印象。”
他的同伴回延安了,他卻堅決留了下來。父親動員他擔任白求恩和平醫院院長。他答應了,說:“我要處處以白求恩大夫為榜樣,像他一樣獻身于反法西斯的偉大事業。”
柯棣華在晉察冀的近3年時間里,父親像對待白求恩一樣,對他關懷備至,他也用實際行動報答邊區軍民,淶水戰役期間,他帶領部分師生組成的醫療隊,在13天的戰斗中先后收治傷員800多人,為其中的585人施行了手術。1942年,是邊區最艱苦的日子,他卻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把自己的命運完全與邊區人民拴在一起。他同白求恩衛生學校的女教員郭慶蘭相戀,父親支持他們結婚。婚后,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夫妻兩人要求我的父親給他們的兒子取名,父親略一思索,說:“為了紀念中印兩國人民的友誼,就叫印華吧!”
柯棣華患有嚴重的癲癇病,父親曾多次建議他離開前線,到延安或者回國治療一個時期,但柯棣華堅決拒絕了,他說:“戰爭環境越來越艱苦,傷病員越來越多,作為一個醫生,只要還活著,就不能離開傷病員。”
父親和軍區的領導們一直關心著柯棣華的健康,但是,頑固的疾病最終奪去了他32歲的生命。
父親再一次深陷悲痛的境地,他發表了名為《哀悼柯棣華大夫》的署名文章。文章中說———
白求恩大夫逝世后,正當大家盼望后繼有人時,柯棣華大夫來了,全軍上下無不以得見白求恩第二為極大之欣慰……然而現在柯棣華大夫竟又不幸突罹癲癇之癥,棄我們而長逝!嗟乎!天下竟有如此偶然重疊之慘痛!……他完全把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看成和印度人民的解放事業一樣,而貢獻了他的全部心力。他和我們過著一樣的簡單樸素、緊張戰斗的生活。兩年多的時間,他努力于工作,始終是那樣勤奮而刻苦,他拒絕特殊的待遇,不計較個人的享受,朝夕專心致志的唯有工作和學習……
白求恩、柯棣華,這兩個光輝的名字是和晉察冀邊區永遠聯系在一起的。他們是這片英雄的土地上,兩座閃耀著人性光芒的山峰。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又報請中共中央批準,在石家莊重新修建了他們的陵墓。時隔40多年后,父親說道:“白求恩、柯棣華同志在晉察冀的光輝形象和感人事跡,至今還栩栩如生,縈回在我的腦際。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和光輝業績所樹起的豐碑,將永遠矗立在中國人民心頭,萬古長存!”
記得上世紀80年代初,白求恩家鄉組團來中國訪問,父親專門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訪問團成員。我清楚地記得,訪問團送給父親一件禮物———一枚經過裝裱的紅楓葉。楓葉是加拿大國旗的標志,這件禮物可真算是禮輕情義重。
2002年9月,我們到老區尋訪時,專程來到白求恩、柯棣華的陵墓前敬獻花籃。站在他們的雕像前,想到父親和他們的戰斗友誼,我感覺和他們的感情又深了一層,也更加感到自豪。他們都是父親的好朋友啊!
2005年8月,在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之際,柯棣華大夫的夫人郭慶蘭,以及柯棣華的部分印度親屬來北京參加紀念活動,同時來的還有卡爾遜的嫂子,我趕到他們下榻的賓館看望了他們,大家又不由自主地聊起晉察冀,聊起那烽火連天的歲月,聊起中加、中印和中美人民的傳統友誼。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另一位國際主義戰士———奧地利人施泰因#8226;理查德,1939年初,19歲的他到達上海,很快在中共地下黨的幫助下,輾轉到達他向往已久的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父親和肖克副司令熱情歡迎他的到來,父親還按他的德國名字的諧音,給他起了個中國名字———傅萊,據說是走向光明、走向未來的意思。父親安排傅萊到白求恩衛生學校擔任教員,反掃蕩戰斗中,他奮勇救護傷員,并且參加過戰斗,受到毛主席、朱總司令和父親的贊揚。在邊區最艱苦的歲月里,父親特別批準他使用兩根燈捻的油燈,為他的醫學研究提供方便,果然,他利用美國援華委員會提供的青霉素菌種和部分資料,研制出粗制的盤尼西林,緩和了我軍缺乏外傷用藥的困難,在當時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
1944年,父親介紹傅萊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抗戰結束后,原本可以回國的傅萊決定繼續留在中國,他說他已經離不開中國的土地了。2005年傅萊去世后,按照他的遺囑,他的骨灰埋葬到白求恩、柯棣華的墓旁。
晉察冀的土地上誕生的這些傳奇故事,將會一代代傳誦下去,成為不朽的歷史篇章。
1942年初夏,從晉東南傳來噩耗———八路軍前方指揮部參謀長左權在反掃蕩中陣亡!這是八路軍在抗戰期間犧牲的最高級別的指揮官。這使父親極為悲痛。
父親的眼前不斷地閃現左權那瘦小的身影。左權是黃埔一期生,要說起來,父親還和他有師生的輩分。當年在一軍團,父親就與他朝夕相處,他是軍團參謀長,父親是政委,他們一直配合得很好。父親記得,最早見左權,是他到中央蘇區不久,到一軍團報到的時候,那時左權在一軍團下屬的紅15軍當政委。接著他們一起打漳州,打水口戰役,打樂安、宜黃戰役,在中央根據地縱橫馳騁。后來左權調紅軍總部工作。軍團參謀長徐彥剛調任湘鄂贛軍區司令員后,軍委派左權接替參謀長一職,從此,一直到抗戰前,父親就和他沒分開過。
父親一直記得,左權來一軍團報到那天,他和林彪想對新任參謀長有所表示,趁過年時準備了一頓淡薄的年飯,而這頓好不容易湊起來的年飯也沒有吃成,被國民黨的飛機炸掉了。
長征開始后,一軍團為中央紅軍打先鋒。一路上,左權積極配合林彪和父親,做了大量工作。爬雪山過夾金山的時候,父親和左權都病了,戰士們用擔架抬著父親,一上坡,父親想起左權行走更困難,就趕緊下來,說:“我可以拄一根棍慢慢地走,左權參謀長還在后邊,你們去抬抬他,幫一幫他吧。”
后來他們一塊東征,一塊西征,林彪到軍政大學后,左權代理一軍團軍團長,很多時候,父親和他睡在同一條炕上,他們經常半夜不睡,聊東聊西,有說不完的話。左權性格溫和,很多地方和父親談得來,那段時間,他們搭班子,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的母親從保安到豫旺堡找父親,最先見到的是左權。母親記得左權特別熱情,一說話,他臉就紅了。那時他還是單身,很少有機會見女同志。他張羅著給我父母騰房子,天黑了,父親還在軍團部忙活,他推著父親趕快回“家”陪母親,他調皮地沖父親擠擠眼睛,臉上掛著羞澀,那意思分明是說:好好陪陪嫂子啊……
山城堡戰斗,不少部隊動搖,不想打,左權堅決支持父親,最終促成了那一個有意義的戰役。
接到西安事變通報的那天晚上,父親和他擠在一條炕上睡覺,老房東把炕燒得太熱,半夜里把炕上堆的谷子和他們的褥子烤糊了,也把他們燙醒了。這時就接到了蔣介石被捉的電話,他們干脆不睡了,那個高興勁啊,個個像孩子一樣。
左權以善于做參謀工作而聞名。抗戰爆發前,軍委調他到總部工作,他與父親道別,說:“聶政委,咱們到抗日的戰場上見!”他們都來到了抗日的戰場上,一呆就是5年。可是現在,左權突然犧牲了,這讓父親欲哭無淚,悲傷不已。
我素以鐵石心腸自詡,然而今天,畢竟好似無數針尖深深刺入我的心頭!這就是我們的老戰友,八路軍的名將———左權同志戰死在太行山上!
當噩耗傳來,同座者均相對默然,在我則無限的回憶,思念,伴著悲傷……平型關大捷后,聚會五臺,重訂部署,匆匆離別。從此你在南,我在北,各自戰斗在太行的兩端。前年與必之(呂正操)南下,始因你率二縱隊于南路未晤為憾。幸在我北返前,你倉猝歸來,暢談甚快。檢討了抗日的戰術,交流了各方的經驗。相約收集整理我們幾年來為民族的一切貢獻。哪知這次的把晤,竟為最后的一面!
……
我畢竟是鐵石心腸,只知道有你的血跡,不知道有我的淚痕!我們當踏著你的光榮血跡前進,直到最后的勝利!
仇恨永遠在我們的心頭,血債沒有絲毫折扣!
太行山、五臺山上千千萬萬的戰友一致高呼著:左權同志精神不死!
太行山、五臺山上千千萬萬的戰友齊舉拳頭向你宣誓:我們一定要報仇!
這是得知左權犧牲那天,父親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親筆寫成的《祭左權同志》一文。
他把自己對老戰友左權深沉的懷念之情,都融在了這篇短文中。60多年后,我們來到河北邯鄲,在左權烈士墓前,我依稀記起父親寫的這篇短文,此時仍能強烈地感受到父親當年的血脈賁張,感受到父親胸中極度的悲傷和嘆息,忍不住落下淚來……
對戰友是這樣,對于危難之際的普通戰士和人民群眾,父親也是古道熱腸,情牽夢繞。
1941年到1942年,是邊區最困難的日子。著名電影演員田華,當時是抗敵劇社兒童演出隊的小演員,她回憶說,大年初一,她和汪洋、劉佳等人一商量,說,走!給聶司令員拜年去!他們一溜煙跑去了,司令員見小演員們來拜年,像見到自己的孩子一樣,高興地笑了。他興致勃勃地坐在一張板凳上看小演員們跳舞,他們那天跳的是《霸王鞭》,跳得特別賣力,司令員連連鼓掌,說:“跳得好,跳得好!”跳完了,不知是誰冒出一句:“司令員,我們還沒吃早飯哩。”實際上他們是來司令員這兒混點好吃的,因為當時太苦了,他們饞壞了。司令員二話沒說,吩咐炊事員給他們煮餃子。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餃子端上來了,他們一擁而上,夾餃子,剝蒜,蘸醋吃,唯獨桌上一小碗黑色的湯水沒人動。司令員就說:“吃吧,這是醬油,好吃得很!”大伙拿筷子蘸了點,就像小貓似的先用舌頭舔了舔,哎呀,又鮮又香!
田華寫道:“那時我13歲。那是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醬油。于是,‘嘩’一下,全吃光了。司令員就在那兒瞪著眼睛看著我們吃,也不說話。看著看著,他眼里就亮晶晶的。后來,他給我們說:當時看著你們這幫小孩,心里特別難過。為什么哪?戰爭啊,戰爭是殘酷的呀!按理說,你們十二三歲,都應該在父母跟前撒嬌哩!可是,你們卻成了抗日戰爭的一個文藝戰士,一個小戰士……”
田華說:“我一直忘不掉1941年大年初一我們吃餃子時,司令員的眼淚。”
田華當時可能想不到,見到人家的孩子,我的父親也許就想到了他的女兒。他的女兒不知在什么地方受罪哪!甚至他可能想到,他的女兒已經失蹤了,或者是不在人間了,永遠無法見到了。
這些想法一定會讓他時常心如刀絞。
1941年,我11歲,正在上海嘉定過著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這是后話。
大約是1982年,田華來到我家,說要到阜平縣拍攝電影故事片《柯棣華大夫》的外景。父親囑托她,一定給鄉親們問個好。半個多月后,田華又來到我家,對父親說:“老帥啊,老區的人民還是那么好,老區的人民還是那么窮。”她拿出一個菜團子,告訴父親,阜平的人民現在還有人吃這個。父親猛地一愣,接過菜團子,久久地凝視著它,半天沒吭聲,表情沉重。許久,他才喃喃地說:“我對不起阜平的人民啊……”
那幾天,我發現,父親的心情一直不好。他還能說什么呢?
1942年春,北岳區大旱,加上日軍的封鎖,邊區鬧饑荒,到處缺糧。當時父親率軍區司令部駐在平山縣的寨北村。父親親眼看到,許多群眾被迫捋樹葉、剝樹皮度日,有些部隊也采摘樹葉補充伙食。父親指示軍區政治部,立即發出訓令,要求部隊不要在村莊附近采摘已經被群眾當作主食的楊樹葉和榆樹葉,也不要在村莊附近挖野菜,寧可餓肚子,也不能與民爭食。消息傳出后,廣大群眾深受感動,紛紛找到軍區,找到父親,要求收回這個訓令。
60年后,我們來到這里尋訪父親戰斗的足跡,鄉親們仍然念念不忘父親當年發出的這個訓令。他們說,聶司令心里想著大伙,寧可讓部隊餓肚子,也不與民爭食。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聶司令是有菩薩心腸的人!”
望著鄉親們那一張張樸實的臉,我忍不住眼睛濕潤了。就是這樣的人民,你對他好一點,他能記你一輩子。
父親在他的回憶錄里,特別提到了1942年一次會議上的情景———
我講到,部隊給養困難,但是,人民群眾的生活更困難,為了渡過難關,部隊要想方設法減輕人民的負擔。講到這里,我想起了老百姓三五成群捋樹葉、剝樹皮的情形,想起了被饑餓折磨的孩子,細長的身子頂著個大腦袋,出外討飯的場面。講著講著,心中一酸,再也講不下去了。平時大家說我是一個“能夠控制感情的人”,但是,那一次,我怎么也控制不住,流了淚,許多同志也流了淚,會場上一片哽咽聲。邊區政府的同志講,一定要保證部隊的供應,我們的部隊要打仗啊!戰士們餓著肚子怎么行呢!那個時候,軍民之間就是這樣的緊密團結,同舟共濟!幾十年后回想起來,心里還感到熱乎乎的。
曾擔任晉察冀軍區三分區司令員的王平,回憶起我的父親時說,軍區有個騎兵營,該營是在長征后期吳起鎮戰斗中繳獲了一批敵人的戰馬后,由父親親手組建的。抗戰初期,騎兵營屢立戰功。父親對該營感情很深。但是在最困難的日子里,他卻決定撤銷這個騎兵營,因為這時的騎兵不僅不適應山地作戰,而且目標太大容易暴露,已成為反掃蕩的沉重包袱,尤其是馬匹還要消耗大量糧食,給根據地人民增加了負擔。按照父親的指示,800多匹戰馬退役分散到老百姓家耕地。同時,父親又決定保留這支英雄部隊的番號,擴建成了無馬的騎兵團,編入王平的三分區建制。
沒有馬的騎兵團,也算是一大特色吧。
機關、部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以喂馬的黑豆為主食,當時軍區曾規定,每人吃3個月的黑豆。開飯的時候,有人戲稱自己成了專吃馬料的
“第二騎兵團”。吃黑豆,很難消化,不少人因此得了嚴重的胃病。戰士們也許想不到,他們的司令員也常常食用黑豆。許多年后,父親的很多老部下回憶道,父親那時就經常以黑豆為主食。就連我的母親張瑞華,在上海搞地下活動時,就得了嚴重的胃病,即使如此,她也得食用黑豆,為此常常胃痛,人們經常見她捂著肚子,皺著眉頭,臉色蠟黃,行動困難。
為了生存,有的部隊時常越過封鎖線,到敵人的眼皮子底下背糧,一旦與敵遭遇,就且打且退,背回來的糧食上常常濺有血跡,吃飯的時候,有時會吃到彈片甚至子彈頭。父親想到這些,往往吃不下去,他盡量節省,把飯量減少到最低的程度。但是,當他聽說一分區一團有個重機槍班長,塊頭極大,在部隊糧食標準大大減少之后,餓得扛不動機槍時,他破例批準這個班長吃雙份口糧。他聽說抗敵劇社的田華、張華等“小鬼隊”的孩子們吃黑豆,還挖野菜,采老鄉們一般不吃的杏樹葉充饑,他的眼睛突然濕潤了,心疼地連聲說:“不能讓孩子們吃這些東西,劇社的糧食定量不減,不能減!”
父親還特別囑咐部下,凡是討飯要飯的小孩子路過軍區機關駐地,一定要把可憐的孩子們叫到機關食堂,讓他們吃一頓飽飯。
為了戰勝困難,父親叫司令部的人員養豬、種菜,他自己帶頭,養了兩只奶羊和四只來杭雞,反掃蕩時就把它們放在筐里,馱在騾背上帶著走。房東霍延齡的二女兒翠婷得了天花,病得厲害,父親天天讓翠婷喝他的奶羊產的羊奶調理身體。那段時間,不知有多少傷病員喝過父親提供的羊奶。
養羊、喂雞———人們也許很難把這種事情同一位高級將領聯系起來。這在八路軍以外的其他軍隊中,簡直是不可想像的。然而,在最艱苦的環境中,父親就是這樣與老百姓和他的部隊同舟共濟、生死與共的。
最艱苦的日子逐漸過去了。
就在這一年,敵占區和國民黨統治區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在日本侵略軍控制下的北平,市民為搶購糧食,一次就被踩死踩傷30多人;在國民黨統治區的河南省,這一年的大旱餓死了300萬人。而在晉察冀根據地,很少發生餓死人的現象。兩相比較,說明共產黨創立的抗日根據地,是真正的光明所在,希望所在。
(選自《山高水長:回憶父親聶榮臻》/聶力 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