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有一條小街,名叫夕霞街,街邊開設了幾十家店鋪,都是婚紗攝影店,人們就給這條街起了又一個名字,叫攝影一條街,久而久之,這條街的名氣越來越大了。
有一家名叫青青新娘的婚紗攝影店,就擠在這些密密匝匝的店鋪之中。這家店很小,只有一間鋪面,一邊掛著幾十件婚紗禮服,另一邊擺著兩張桌子,兩個女店員正百無聊賴地坐在桌邊翻看著婚紗照的小樣,有一搭無一搭地對那些新娘或者新郎品評一番。這時,他們的老板紀品清抱著一厚摞宣傳材料拱開門進來。他把那些宣傳材料放到桌子上,一邊抹著臉上的汗水一邊命令道:“今天晚上咱們三個人都加班啊。這些宣傳材料,都得發出去。”
兩個女店員望了望那厚厚的材料,不禁愁苦地皺起了眉頭。造型師小陳沖著化妝師小艷使了個眼色。小艷點點頭,很不情愿地挨到紀品清身邊,用她的香肩輕輕撞了撞紀品清的胳膊:“這么多材料,要發完得什么時候啊?我們還得回家呢。太晚了,不安全呀。咱們不如分兩天……”不等她說完,紀品清就老不客氣地說:“今天跟城東發,明天上城西發,后天上城南,大后天上城北,然后還要上城郊,一定得把咱們店的名字打出去。這些天,你們就不要回家了,就住在店里吧。”
小陳和小艷對望了一眼,暗暗叫苦,但見老板臉色難看,兩個人也不敢再說什么,只得分了材料,到街上去了。剛出去沒多大會兒,小艷就興高采烈拉著一個姑娘跑回來,對紀品清說:“這位姑娘想拍照片。”紀品清忙著請姑娘坐了,拿過他的一本樣板照,熱情地給她介紹。但他發現,姑娘很快就翻完了一本照片,根本就沒認真看,然后就是要走的意思。他有些不解:“小妹妹,這些樣式你都不喜歡嗎?”小姑娘忙搖了搖頭,但卻依舊低著頭,小聲說:“我只想拍一張結婚照。”
紀品清笑了:“這里不都是結婚照嗎?”
小姑娘忙著說:“不是不是。我要拍結婚證上的結婚照。”
紀品清失望地說:“哦,你說的是那個結婚照啊。那個結婚照要到登記處去拍,拍完就領結婚證,一條龍服務,很快的。”小姑娘卻搖了搖頭:“我不想到那兒去拍,只想跟你們這里拍。” 紀品清有些哭笑不得。他再三跟小姑娘解釋,他們這里是婚紗影樓,拍不出她要的那個結婚照,但小姑娘就是不聽。他不想再耽誤時間了,就對小姑娘說,拉著她的男朋友來吧,他破例給他們拍一張。小姑娘還不走,小聲說:“我想跟你拍張結婚照,成嗎?”她這話一出口,小艷驚得睜圓了眼睛,紀品清一哆嗦,手里的相冊掉到地上。他揀起相冊,生氣地對小姑娘說:“小妹妹,我們還忙著呢,你就不要跟我們開玩笑了。”小姑娘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懇切地說:“大哥,求你了,就陪我拍張結婚照吧。”紀品清看到她的眼睛里那深深的求懇,還有那閃爍的淚光,心里忽然一疼。他讓小姑娘坐下來,他也拉了把椅子坐到小姑娘對面,靜靜地望著她:“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拍結婚照呢?”
小姑娘輕輕地擦了擦眼角兒的淚花兒,小聲說:“我想辦一個假結婚證。”紀品清更是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辦假結婚證?為什么?”小姑娘搖了搖頭,緊閉著嘴巴,不肯說了。紀品清微嘆了口氣說:“你不說明白,我就不能跟你拍這個照片。”小姑娘失望地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紀品清望著她的背影,心里泛起一種難言的滋味。小艷不好意思地說:“我還以為拉來一個客戶呢,誰知道她是個精神病啊。” 紀品清搖了搖頭:“她不是精神病。她有難言的苦衷。你看著店,我去看看她。”說著,他沖出店去,遠遠地跟著小姑娘。
小姑娘出了店就小跑起來,一直向東,出了城,來到一個小村邊,那里有一個大院子。小姑娘繞到了院后的圍墻,搬了幾塊磚頭摞起來,正要往墻上爬,卻聽到一聲獰笑:“哈,讓我給逮著了吧?”小姑娘一哆嗦,從磚頭上掉下來,轉臉看去,只見一個穿著臟兮兮的保安制服的矮男人一邊奸笑著一邊向她走過來。小姑娘嚇得倒退了兩步,忙著懇求道:“于大哥,你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吧。等我發了工資,我就給你買酒喝呀。”
那位于大哥一對淫褻的目光停在她鼓脹脹的胸脯上,色迷迷地笑著說:“我不缺酒,只缺你啊。自從一見著你我就惦記上你了,今天我看你還想跑?跟大哥親熱親熱,我就饒了你。”說完,他就張開胳膊撲過來抱她。小姑娘連連后退。于大哥惡狠狠撲住了她,就要把臭嘴往她臉上拱。紀品清猛地跳出來,一把推開了他。于大哥倒退兩步,一屁股摔倒在地。他爬起身來,惡狠狠地地瞪著他:“你干什么你?”紀品清護住了小姑娘,怒聲說:“我就見不得你欺負人!”于大哥冷冷一笑:“我欺負她?是她自愿的。你問她,是愿意跟我親熱親熱呢,還是愿意扣獎金呢?”
小姑娘拉開了紀品清,小聲說:“大哥,你還是回去吧。”
紀品清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愣在那里。
于大哥來勁了:“小玲,到于大哥這兒來。讓他看看,是不是我欺負你了。”
小玲猶豫了片刻,還是往他面前走去。紀品清一把拉住了她:“你不用怕他。他要是敢扣你獎金,我就到公安局去告他。他剛才想欺負你的樣子,都被我拍下來了。”說著,他拍了拍胸前掛著的照相機。于大哥一看,這可慌了神兒,沖過來就要搶相機,紀品清一把把他摔出老遠,憤怒地瞪著他:“你要是再敢搶我的照相機,我就到公安局去告你搶劫。我這架相機價值兩萬六,你算算法院能判你多少年吧?”于大哥本來拿了塊磚頭正要來拍他,一聽這話,頓時軟了:“這位大哥,你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紀品清晃了晃照相機說:“這些照片,我先保存一段時間。你要是再敢欺負小玲,我就拿到公安局去,看公安怎么收拾你。你走吧。”那姓于的應了一聲,慌慌張張地跑了。紀品清不滿了瞅地小玲一眼:“他說扣你幾塊錢獎金,你就讓他占你便宜呀?女孩子的尊嚴,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到了你這兒,就那么不值錢呀?”
小玲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不說話。
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走,剛走出幾步,卻聽得身后“咕咚”一聲。他忙著扭頭看去,卻見小玲摔倒在地上。他忙沖過去,扶她起來,急切地問她:“小玲,你怎么啦?快告訴我,你這是怎么啦?”小玲艱難地說:“我好累呀。”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
紀品清背著她跑到村子里,尋到一家小診所,讓大夫給小玲做了檢查。大夫說她是過度的勞累,并沒大礙,先給她掛上了吊瓶。小玲躺在病床上,臉色煞白,連呼吸都很微弱。紀品清看得心疼,輕輕拉住了她的手,卻發現她的手上凈是疤痕,心下更是一陣難過。
一瓶葡萄糖輸完了,小玲這才睜開眼睛。她看了看墻上的掛表,“噌”地一下坐起來,拔掉針頭跳下床,就要往門外跑。紀品清一把抱住了她:“你不要命啦?”小玲急切地說:“我們老板要去巡崗了。我是偷偷跑出來的,要是被他發現了,要扣獎金的。” 紀品清看攔不住她,只好扶著她趕回廠子。
他們不敢走正門,還是回到了廠子后面的圍墻處。小玲身體虛弱,連圍墻都爬不上去。紀品清只好先爬上圍墻,再把她拉上去。小玲騎上墻頭,感激地看著紀品清:“大哥,你真是個好人。我求你了,陪我拍張結婚照吧。”紀品清看著她可憐巴巴地眼神,真是拒絕不了,點了點頭說:“我答應你。哪天有時間了,你就來找我吧。”
小玲高興極了,使勁點了點頭:“我明天晚上就去找你。”說完,她跳下墻頭,一溜煙地跑走了。紀品清望著她的背影,說不出的難過。
第二天晚上,紀品清特意留在店里等著她。果然,剛過八點,就見小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紀品清讓小艷帶她到后面去化妝。小玲一愣:“不用了吧?又不是真結婚。”紀品清不高興地說:“結婚照在人的一生中有特別重要的意義,拍照片的人必須特別尊重這個意義,哪能馬虎從事呢?”小玲仔細打量紀品清,這才發現他果然也化了妝,做了頭發,穿著一身干凈筆挺的西裝,跟個新郎官兒似的。她的臉上不覺一紅,遲疑了片刻,還是跟著小艷到后面去了。不大一會兒,小玲再被小艷拉出來時,已經煥然一新了。紀品清愕然地睜大了眼睛,目光盯在她身上,好一會兒還回不過神來。原來小玲真是個美人呢,只是平常老穿著一身灰不拉嘰的工裝,頭發亂著,臉上也沒有神采。小玲一直靦腆地低著頭,臉頰上一片緋紅。紀品清拉著她坐到攝影燈下,讓小艷給他們拍下了結婚照。
過了兩天,結婚照洗出來了,小玲取走了照片,就再也沒有露面。紀品清倒顯得有些六神無主,眼前時常浮現出她的影子。他想去看看小玲,但卻找不出理由,這個念頭就這么一直拖下來。這天,他給一對新人出去拍外景,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剛下車,就聽到有人叫:“大哥——”他扭頭一看,正是小玲,不覺十分高興,忙迎上去。
小玲把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塞給他:“這是我老家的大棗,可好吃呢,你也嘗嘗吧。”紀品清嘗了一個,果然甜甜的。他心里一直還掛念著結婚照的事兒,問她是否辦了假結婚證。小玲點了點頭,沉下了臉,小聲說:“大哥,還得求求你,再幫我一次吧。”紀品清問她:“什么事啊?你先跟我說明白吧。”
小玲點了點頭,這才從頭到尾給他講了個明白。她們服裝廠的女工,除了正常的上班,每天還要加班四五個小時,活兒多的時候甚至要加通宵,白天還要接著干,身體都累垮了。有個懷孕的女工累得流產了,家里人就告到了勞動局,廠子被狠狠地罰了一筆,廠長就定下了一個新規矩:已婚的女職工可以不加班。余下的加班任務,就全落到像她這樣的未婚女工身上。她實在熬不住了,這才想了個領假結婚證的主意。這種弄虛作假的事自然不能讓廠子里的人知道,她這才找到了紀品清。她拍了結婚照以后,找街上的假證販子辦了一張假結婚證,拿回去交給廠里,果然就如愿以償地不用加班了。但很多小姐妹都想到了她這個主意,紛紛辦假結婚證,廠子里就沒人加班了,廠長很生氣,要她們把丈夫帶去讓他過目驗查。
小玲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大哥,再幫我一次,成嗎?”
紀品清看著她那懇求的樣子,真不忍心拒絕,只好點了點頭。小玲高興起來。她告訴紀品清,廠長定下的日子是后天的中午十一點,準時在廠門口等著。紀品清點了點頭,在日歷上記下來。小玲沒想到他答應得這么痛快,轉身正要走,紀品清叫住了她。小玲奇怪地望著他:“大哥,有事兒嗎?”紀品清搖了搖頭:“沒事兒。你自己也得注意身體呀,你的臉色很不好。”小玲點了點頭,笑了:“我不用加班了,已經很幸福了,小姐妹們都很羨慕我呢。”說完,她就像一只美麗的蝴蝶,翩然而去。紀品清望著她的背影,呆了好一陣子。
到了約定的那天,紀品清沒安排其他事,只等著鐘點。看時間差不多了,他開上車出了門。但不想半路上發生了一點剮蹭事故,很費了一番周章才解決,等他趕到服裝廠門口時,只見里面已是空空蕩蕩。他跟門衛打聽,門衛說廠長請大家到鴻福酒樓喝慶功酒去了。紀品清問清了鴻福酒樓的地址,正要趕過去,只見十幾部大貨車急匆匆地開進了服裝廠,一群工人跳下來,就開始往車上裝機器。他不禁大是驚詫:他們這是要干什么呀?他悄然躲到一旁,偷偷地觀察著。
不到一個小時的工夫,服裝廠的各種設備就被拆卸一空,全都裝到了那些大貨車上。一輛豪華汽車風馳電掣般地開過來,那個于大哥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對著大貨車的司機們喊了一句:“跟我走。”車子調了一個頭,帶著十幾輛大貨車煙塵滾滾地開走了。紀品清發動了車子,不遠不近地跟著。
于大哥帶著那些大貨車直奔城西,鉆進了一個小村子,在一個大院子前停下來,指揮那些裝卸工人拆裝設備。紀品清記下了地方,又趕回城東的服裝廠,只見工人們正亂糟糟地罵著嚷著。他找到了躲在一旁偷偷抹眼淚的小玲。小玲一看到他,一頭撲進他懷里,委屈地哭上了。等小玲漸漸平靜下來,他這才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原來,于廠長早就說好今天中午要驗查各位女工的家屬,女工們不敢怠慢,全都讓家屬來了。于廠長雇了幾輛大轎子車,把女工和家屬們全都拉到了鴻福酒樓,他興奮地對女工和家屬們說,廠子剛結回一筆錢,他特別要感謝為了廠子的發展作出貢獻的女工和家屬們,所以才特別預定了這頓酒筵。女工和家屬們吃完了才發現,于廠長和他的那幾個親信全都不見了,而且大轎子車也沒了影子。他們趕回廠子,這才發現廠子空了,那個于廠長竟丟下他們跑了,還欠著他們半年的工錢呢。
紀品清大喊了一聲:“大家都別著急,我知道于廠長他們去了哪兒。”
他們先報了警,然后就帶著公安趕到了城西的小村子。公安先讓于廠長清還了工人們的工資,然后就把他和幾個親信抓走了。工人們意外地拿到了自己的工錢,興奮異常,紛紛湊錢,要小玲代為出面,轉達他們對紀品清的謝意。
小玲決定請紀品清吃頓飯。紀品清爽快地答應了。
他一直盼著跟小玲有所發展,但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機會送上門,他自然不會放過。但一進了包間,他準備下的那些話就都說不出來了。郁悶之中,他就喝多了。小玲扶著他回到家,把他安頓上床。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小玲的胳膊:“別走了,行嗎?”小玲呆了一下,然后就聽話地點了點頭,挨著他躺了下來。紀品清抱著小玲溫軟的身子,熱烈地親吻著她,就著酒勁兒,說出了心里話:“我早就愛上你了。嫁給我吧。好嗎?”
小玲卻使勁地搖了搖頭。
紀品清一愣,酒立刻醒了大半,怔怔地望著她:“為什么?”
小玲咬緊著嘴唇,一字一頓地說:“老板都是黑心腸!”
紀品清忙著辯白:“我不是。”
小玲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你還不是一樣!都快半夜了,你還讓小艷她們加班呢,不就為了從她們身上多賺一點錢嗎?男人要是當上了老板,滿眼里就都是錢了,心黑了,什么缺德事兒都能干出來。我寧可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嫁給這樣的人。”
紀品清猛地打了一個冷戰。他默默地爬起身來,給小艷打了一個電話:“這幾天挺累的,明兒你們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