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色救女

一

話說弘治年間，蘇州府昆山縣有個書生名叫陸仲含，他少年喪父，靠母親織布把他養大成人。這仲含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正。他勤學好讀，十八歲進了昆山縣學，少年老成，志向遠大。他父親在世時，已給他定下一門親，只因家道貧寒尚未完姻。

他父親有個朋友叫謝度城，住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已十八，姿容秀麗，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兒子謝鵬卻懵懂癡愚，十一歲還讀不進書。謝度城想給兒子找個好一點的先生，思量下來選中了陸仲含，一是看中他文才；二是見他家境蕭條，有意幫他一把。謝度城把他請來，將事情跟他說了，仲含忙施禮遜謝道：“小侄才疏學淺，怎么能為人師表？”謝老道：“賢侄休要推辭，家中小兒生性頑蠢，老夫為他寢食不寧。賢侄若是不棄，我家薄有幾間書房，就請你屈尊在寒舍教書，只恐粗茶淡飯，怠慢賢侄。薪水不多，一年十二兩，只當在自家讀書吧！”陸仲含很是感激：“多承老伯看重，只怕小侄誤人子弟?！薄安灰^謙，回家跟你母親商量一下，過兩天我便送關書來。”

仲含回家跟母親一說，母親點頭說：“謝老伯一番好意，這是應該去的。只是在他家教書要心誠，飲食居住若不周到，你要將就些，切不可失禮?！边^了兩日，謝老果然送來十二兩束修和關書。仲含便收拾了詩書，告別母親赴館去了。

晚間謝老設宴款待，席間陸仲含覺有人在屏風后窺看，但他毫不理會。飯后到書房一看，收拾得極其精雅。一個天井，三間小書房，曲欄倚窗，清幽可人。來館服侍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丫環，叫采菱。

自此，仲含盡心在書館教學。這謝鵬雖然愚鈍，但經仲含早晚諄諄教誨，漸漸有點開竅了。仲含一人住在書館，晚間刻苦讀書，十余日回家一次看望母親。

謝老中年喪了妻，家中的事全由女兒芳卿掌管，她天天讓采菱送好茶給先生，仲含以為他們家歷來講究，所以并沒在意。一日芳卿忍不住問采菱：“先生曾道茶好嗎？”采菱搖搖頭：“從不曾見他看一看，茶是綠的還是黃的？也不見他用鼻子聞一聞，茶是香的還是不香的？”芳卿道：“傻丫頭，他是一心在書上，是個狠讀書的秀才?！薄昂菔呛莸模蓮臎]見過他有笑臉?！狈记溆值溃骸八@是當先生沒法子，不板著臉學生哪里會服他？”采菱笑說：“那他是假狠了？”

芳卿情竇已開，看了朱淑真的《斷腸集》，更是思想什么時候能來個文君配相如。可謝老擇婿高不成低不就，把個花一般的女兒歲月給蹉跎了，害得芳卿冬夜春宵好生悒怏。自從那日屏風后見了豐神儒雅的陸仲含，一顆芳心全在他身上了。她嘗試在繡樓上調絲弄竹來引動他，怎奈他充耳不聞；她故意和采菱到園中采花，大呼小叫，甚至到他窗外，他卻視而不見；她到書房環洞門外聽他說書，巴望他出來碰見，可他就不出來！恨得她直罵：“年紀不大，怎么竟這樣腐氣！”

二

一日她又到書房外來聽書，卻見窗臺上曬著一雙紅鞋兒，她心不由一動：看來他也是個好華麗的人，怎么不愛風月？我何不寫首詩給他，看他如何。她便回到房中，略一思索提筆寫了四句：

日倚東墻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愿，化作鸞凰相對飛。

寫罷叫來采菱：“你把這首詩塞到陸相公鞋內，不可被人看見?！辈闪鈶暼チ?。不多時采菱回來，那邊卻不見動靜，她于是又喚采菱去送茶。采菱是個聰明的丫頭，知道先生沒瞧見，便故意說了聲：“哎呀，怕是這天要下雨了！”陸仲含聽了忙出來收鞋，一眼瞧見鞋內有一幅紙，扯出一看是首詩，讀了又讀，想道：這詩下筆柔媚，定是女人所作，怎么落在我鞋內？想了好一陣，回到書房，一時高興在下面和了一首：

月散閑庭附晚暉，一經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寄語孤凰向別飛。

寫畢，他想：我這詩意是拒絕她的，卻不知是何人所作？留在書房中反覺不雅，若生出事來，哪里說得清楚？他便將來信撕得粉碎。采菱在窗外望見，忙去回復小姐。

芳卿聽了，問采菱道：“他扯紙時惱嗎？”采菱說：“也不喜，也不惱。但看也看了，和也和了，不知為何又撕了？”芳卿道：“那他是個有心人。若是無心，又看什么和什么？撕了是怕有人知道?！闭f著心里暗自歡喜。

那陸仲含在書房，越想越覺這事蹊蹺，早聽說謝老有個聰明絕頂的女兒，詩詞歌賦無所不能，此詩定是她作的無疑！但她詩意有情于我，我豈可茍且？謝老伯以通家待我，我要是作出這等事來于心何安？他主意既定，便心如鐵石。

這晚，謝老被朋友邀往虎丘，芳卿幸得這機會，竟明妝艷飾徑至書房中來了！趁著月光，芳卿輕輕在門上彈了幾彈。那仲含書正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聲高一聲低，哪里聽得見？芳卿不見動靜，站了好一會兒，咬著牙又彈了幾下，不巧又被他的讀書聲給掩蓋了。她意興索然正要離去，忽聽門“吱呀”一聲開了，卻是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美貌女子！

“哪家女子，到此何干？”他問。不想她閃身竟往書房中一闖。仲含急了道：“我是書館中人，你一個女子這樣走了來，又是深夜，被人撞見了可怎說得清楚？快快去吧！”芳卿笑道：“今日原也說不清楚了。陸郎，我是謝家之女芳卿，自負才貌，?？旨迋€村夫俗子，愿與郎君相配，前日鞋中那詩早已表明了心跡。今晚趁著老父不在，舍弟熟睡，特來一見。”

一聽她是謝老之女，仲含忙施禮道：“如此，倒是學生失禮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狈记渎犃瞬唤麥I下：“想我如此薄命，但慕郎君才貌，廢寢忘食，今日一見，后會難期，愿借片時，與君歡娛，異日作妾，在所不惜?！敝俸瑘跃艿溃骸罢埿〗阕灾?。謝老待我恩重如山，我豈能做出豬狗不如的事來？”“芳卿纏著他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文君相如，千古美談，正是少年風月，何苦作這腐儒酸態？”說著竟來牽仲含之衣。

仲含將她一把推開，正色道；“小姐此言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你今日失身，便是失節；我與你茍合便是不義。來日你何以對父親？異日何以對夫君？莫要一時失足，貽千秋罵名啊。我寧愿你罵我諷我，也不做那茍且之事！”言罷拂袖而去。

三

芳卿滿面羞慚，到外面尋陸仲含不著，恨恨想道：天下竟有這等迂腐之人，哼，以我的才貌難道還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歹，不識好歹！

芳卿怏怏回到房中，和衣睡下，想起剛才的事好不羞人，被他拒絕，成何光景？喃喃道：“天下又不只你陸仲含一個有才貌的，擺什么架子？哼，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勝你十倍百倍的！”

采菱上前來問：“小姐，好事怎么樣了？”芳卿啐道：“撞著個呆物！”采菱不信：“送上門的好事，哪個肯呆？”芳卿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訴她。采菱為她鳴不平：“有這等不識抬舉的？小姐挨半年，嫁個好丈夫給他看看！”

仲含怕芳卿還來歪纏，借老母抱病家中無人為由，辭館回家。謝度城苦苦挽留，道：“怎么令堂一時間病起來了，莫不是嫌舍下服侍不周么？”仲含嘆道：“實為老母之故，還望老伯見諒。”謝老見他一番孝意，只得放行。仲含回去后把束修退還給了謝家，在附近的一間寺廟里借住讀書。母親問起，他也說是放心不下她老人家。

不料次年聽說，謝老的女兒被人拐走，不知去向。在謝女箱中見有情書一紙，方知是仲含辭館后新請來陪讀那人犯的案。謝老拿這紙告官，可那人早已逃走，家中只剩一老母，拖出去見了幾次官，也追查不出個究竟，只能出牌通緝。仲含聽了，嘆息道：“若是我當初稍有茍且之意，留下把柄，今日怕也難以辨白了?！?/p>

荏苒三年，正值鄉試之期。陸仲含赴省趕考，三場試畢，放榜出來，果然高中了舉人！他在金陵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那些中舉的同年，挾了妓女去桃葉渡、燕子磯游船，也有的乘轎到雨花臺、牛頭山觀玩。仲含卻正襟危坐，不改寒儒舊態。同年們都笑他，太倉舉人姜昂和吳縣舉人陸完，一邊一個硬是扯他出外游玩。他們東撞西撞，撞到一家妓院，鴇兒見了眉開眼笑，朝樓上大呼：“紅兒，下來見客！”只見下來一個女子，十七八歲，生得豐盈。雖笑容可掬，卻操著一口北音。

“請問可有南邊女子？”姜昂問。正說著，只見一名女子送客回來，二十模樣，眉目娟秀，舉止輕盈?！凹t兒，此是何人？”姜昂問。“她是姐姐慧哥，南邊人，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奔t兒引她過來跟他們相見。慧哥一開口，便是熟悉的鄉音，聽了十分親切。姜昂拿出一兩銀子與小廝，令他整治酒菜。

席間，姜昂把同年一一介紹給慧哥。仲含見慧哥十分眼熟，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慧哥也不時拿眼看他。當姜昂介紹到他時，慧哥忽問：“陸相公，你可曾在馬鞍山下謝家坐館？”仲含驚道：“正是?！被鄹绮挥X失聲哭道：“妾便是謝度城之女芳卿！”仲含大驚失色：“你怎會在這里？不是跟人私奔了嗎？”芳卿嗚咽道：“妾與那后來陪讀的薄生相好，一來二去，暗結珠胎，無奈與他私奔。誰知他竟用虎狼藥為妾墮胎，又竊走我身上銀兩，將我賣與妓家，隨后逃之夭夭。若當日早聽君言，就算嫁一村中愚漢，總也有夫妻之樂，不與老父弱弟分開，而今身陷泥沼，辱及父母，悔之不及啊！”說著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陸仲含聽了不覺凄然。姜昂戲謔道：“陸兄，此女如此可憐，既是老相識，你就夜宿在此，以完宿緣吧。”仲含搖頭說：“那怎么行？我當初尚且能坐懷不亂，今日豈能作此不義之舉？”

四

夜已三更，姜昂和陸完都喝醉了酒，伏幾而臥。芳卿對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求，請陸相公援手。妾不幸流落風塵，真是度日如年，這些日子零零碎碎存了五十兩銀子，卻還不足贖身之數。相公若能助我重返故里，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仲含道：“我也正有此意。只是囊中羞澀，東拼西湊也不過五十兩，容我另想辦法吧。”見他答應，芳卿不勝歡喜。

第二天，仲含拿著一只拜盒，裝了線絳、梳子等物，親自給芳卿送去。芳卿會意，將盒內東西留下，把自己攢下的五十兩私房錢放在盒內，送還仲含。仲含又央求姜昂和陸完，一起去找鴇兒商量，要為慧哥贖身。那鴇兒開口就要三百兩，好說歹說，最后答應兩百兩。仲含向同年處東借西借，總算湊夠了銀子，贖了芳卿出來。

眾同年只當仲含要娶慧哥為妾，都來道賀。他卻在寓中騰出個小間單獨給她住，還雇一婆子伏侍她。姜昂笑他說：“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她的道理？”仲含作色道：“當日此女以身相許，也愿為妾，我想謝老待我不薄，豈能辱他女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豈不有負初心？我正欲修書一封，讓她父親來接她?！?/p>

姜昂哪里肯信，笑道：“別嘴硬，到晚上走著瞧?！钡搅送砩希俸疥懲甑姆块g就寢，果然與那慧哥一無茍且。姜昂稱贊道：“陸兄真君子也，乃柳下惠再世！”

江山縣典史楊春來給陸仲含道喜，他是謝老的妻舅，也正是芳卿的舅父。說話之間，仲含告訴他：“令甥女現在此處，失身娼家，現學生已助他贖身，正要托人帶信，請謝老領回。既然楊大人來了，就請您帶她走吧。”楊春感激地說：“我來時，曾見姐夫為思女致病，不想陸相公已救她出風塵，感謝不盡啊！不如便由我作主，將甥女許為你妾，以報贖身之恩如何？”仲含不悅道：“豈有此理！哪有施恩圖報的道理？即刻我就把令甥女送還。”

仲含到房里把事情跟芳卿說了，雇了幾個腳夫、一乘小轎，連她的箱籠衣物一一都送去。芳卿謝了再三，含淚拜別。此時此刻，姜昂和陸完對仲含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贊他不為美色所動，是個高義之人。

不久之后，陸仲含進京應考，殿試被點為二甲，到兵部做了官。這一年他告假省親。到了家中他才知謝鵬已進學，芳卿也已嫁與附近農家。知他回來，謝度城率子女來謝，送還二百兩贖身之銀。陸仲含堅決不收，說道：“當初救人是大義使然，何況當年謝老也曾提攜晚生，我不過是報恩罷了?！狈记涓屑げ槐M，在家為陸仲含設一生位，日日祈禱恩人福壽無量。（本文改寫自明陸人龍所作短篇小說集《型世言》第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