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貴是紡織廠的老保全工。這天,車間主任趙磊把他叫到辦公室,告訴他說:“師傅,咱廠現在的情況你也知道,現在換了新廠長,第一項改革措施就是減員增效,咱車間有一部分人要下崗。”
何德貴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說:“早該這樣干了。”
趙磊為難地說:“這次的政策是一刀切,凡四十五歲以上的全部下崗……”
五十二歲的何德貴這才明白:廠子要讓他走人了!頓時,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隨后,憤怒夾雜著委屈從心底涌上來:論貢獻,我為工廠辛辛苦苦了三十年,廠里哪項技術革新沒有我的參與?論技術,我奪過省紡織系統技術大比武的冠軍,在廠里我自認第二沒人敢說自己第一;論資歷,我做過市勞模省勞模……沒想到眼看著要退休了,竟要一腳把我踢出去,這世上還有沒有公理了?
趙磊是何德貴的徒弟,他見師傅的臉色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很是擔心:“師傅,你沒事吧?這次的政策就是這樣,我也幫不上你什么忙,說實話,我這個車間主任能不能干下去還不一定,說下崗也就下崗了。”
何德貴抬起頭,問:“已經定下了嗎?”
趙磊點點頭,不敢看師傅的眼睛。
何德貴身子一晃,竭力平靜地說:“那好,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回車間了。”
趙磊看著他失神落魄地背影,眼中一酸,幾要落淚。他追上兩步,道:“師傅,你還是早早回家吧,明天就不用來了,多跑一跑,盡快另找份工作。”
晚上,何德貴回到家,一頭栽倒在床上。妻子在廚房喊了他兩聲,見他沒反應,過來一看,發現他眼中含淚,正木然地看著天花板發呆。妻子慌忙問:“老何,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何德貴強笑道:“沒事,我頭有點疼,可能感冒了,躺躺就好了。”怕她追問,他強打起精神,道:“走,吃飯去。”
可是,坐在飯桌旁,就是有山珍海味他也吃不下去呀。從十八歲參加工作到現在,三十多年來,他在廠子中的時間比在家里的都多,在他心里,廠子是他的另一個家,是他的依靠。可現在,這個家不要他了,從明天起,他就要面對外面的世界,面對完全陌生的生活了。對于習慣了工廠按部就班的生活的他,離開廠子,就跟抽去了筋骨似的,哪能不感到恐懼與擔心啊?
接下來的幾天,每天一早,何德貴吃過早飯后,像往常一樣,帶上飯盒就去上班。等走出小區大門,估計妻子看不到了,他就掉頭去了城郊的一處勞務市場。那里聚了不少找活干的民工和城里的下崗工人,何德貴混在他們中間,想先找一份臨時工作干干。
由于找工作的人太多,每來一個雇主,大家爭先恐后一擁而上,搶著攬活兒。何德貴初來乍到,爭不過他們,兩天沒找到一份工作。他就在這里等到天黑,然后裝成下班的樣子回家。
第三天,臨近晌午,他正站在路邊發呆,一輛小轎車突然“吱嘎”在他面前停下,車門一開,下來一個人,親親熱熱地叫他:“師傅。”
旁邊的人以為來了招工的,呼啦一下全圍過來,把何德貴擠到了一旁。何德貴見狀,轉身就想走。那人邊大聲解釋:“我不招工。”邊扒拉開眾人,幾步追上何德貴,又叫:“何師傅。”
其實,何德貴已經認出了這個人,本想趁眾人圍住他的時候,趕緊走開。現在見躲不開了,只好勉強笑笑,別別扭扭地應道:“是小劉呀。”
此人叫劉強,與何德貴之間頗有些恩怨。劉強也是何德貴的徒弟之一,但只能算半個徒弟。何德貴先后教了十幾個徒弟,名師出高徒,哪一個出師后都是技術高手,但是,這個劉強卻是例外。劉強腦子雖然聰明,人卻滑頭,心也不用在學技術上,整天吊兒郎當,壓根兒就不想當這臟乎乎油膩膩的保全工。何德貴帶了他一段日子,看他實在不成器,朽木不可雕,怕壞了自己的英名,經領導同意,不再教他,另換了個徒弟。所以說,劉強只能算他的半個徒弟。
但人不可貌相,后來,劉強因為屢犯廠規廠紀,被紡織廠掃地出門。他在社會上混了幾年后,自己投資搞了個織布廠,從十幾臺小織機開始,一步步發展,如今他廠子的規模比紡織廠都要大。紡織廠之所以每況愈下,與劉強的織布廠的日益興旺不無關系,因為許多訂單、合同都被他用各種手段搶奪去了,紡織廠的不少人才也被他挖走了。建廠初期,劉強就到紡織廠高薪挖人。他第一個找的就是何德貴,許以重金,他對何德貴說:“師傅,國營廠思想僵化、觀念落后,沒有什么發展前途。你過來幫我,看著吧,不出十年,紡織廠就會被我整垮、吞掉。”何德貴當場翻臉,呵斥道:“我生是紡織廠的人,死是紡織廠的鬼,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會當紡織廠的叛徒。”劉強也不生氣:“那你就等著我把紡織廠吃掉吧,到時候你還得為我打工。”何德貴嗤之以鼻:“只怕你沒有那么大的胃口,我就是死也不會為你這個資本家打工。”
沒想到,世事難料,十幾年后,劉強的話竟成了現實,在與他的競爭中,紡織廠真的敗下陣來。
所以,何德貴今天見了劉強,心里是又恨又窘。恨的是他把自己的廠子競爭跨了,窘的是面對這樣一個勝利者,他為自己的廠子感到羞恥。
劉強是特意來找何德貴的。作為競爭對手,他對紡織廠的風吹草動了如指掌,第一時間就得到了何德貴下崗的消息。他感到很可笑,對手竟會把這么出色的一位技術工人掃地出門。對何德貴的技術,他是由衷地感到欽佩的。現在企業間的競爭,說到底是各種人才的競爭,對這樣的一個技術人才,他可不想放過。
劉強拉著何德貴來到一旁,開門見山:“師傅,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我覺得對你來說,這是一件好事。”
何德貴的臉漲紅了,悻悻地說:“你今天是特意來取笑我的吧?”
劉強說:“不,你誤會了。我是真心話。有這么一句話,樹挪死,人挪活。你一輩子呆在那一潭死水似的工廠里,人也就成了里面的一滴死水,沒有一點生氣,天天這樣過有什么意思呀?”
何德貴維持著尊嚴,說:“我已經習慣了。我習慣穩定的生活。”
劉強搖搖頭,真誠地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走出來,天地很寬。師傅,你該換換觀念了。我今天來找你,是想讓你到我廠子里干。”
這幾天,何德貴想到千種萬種工作,就是沒有想到去自己廠的競爭對頭那里干,因為那樣自己也就成了紡織廠的“叛徒”。何況,當初自己說過死也不會為劉強打工的話。他剛想嚴詞拒絕,劉強打斷他:“師傅,你先別著急回絕,聽我把話說完。我知道你對紡織廠有感情,可是,廠子已經不要你了,你還為它苦守著干什么?你到我那里去,我聘你做車間的技術顧問,工資比現在翻兩番,年終還有分紅。”
他看著何德貴的臉色,補充道:“我知道你為自己的后半生擔心,你放心,各種保險我為你足額繳納,還可以跟你簽合同,一簽八年,到你退休為止。”
何德貴呆了,這樣優厚的條件他做夢都沒想到。他的心不由動了:劉強說的沒錯,既然紡織廠不要自己了,到廠子的對手那里干,也算不得背叛。這樣一想,心里就豁然開朗起來了,只是,讓他出口答應跟著這個昔日被自己瞧不起的徒弟干,他一時半會抹不開面子。
劉強看出他的心思,暗笑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就說:“師傅,你可以先回去考慮幾天,跟我師娘商量一下,想通了后就去上班。”
何德貴見劉強是真心請自己去,嘆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他也認命了,就道:“也沒什么可商量的,這幾天,她還不知道我下崗了呢。唉,想不到為廠子干了一輩子,老了卻要到你這里討一碗飯吃。”
劉強道:“師傅你錯了,不是你到我這里討飯吃,而是憑你的技術吃飯,憑本領掙錢。”
劉強上車走了后,何德貴蹲在那里,一個人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他回想著以前的日月,展望著以后的光景,心想:也許,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呢。
何德貴回到家。因為工作的事情定下了,幾天來,臉上頭一次有了笑容。妻子見狀,高興地問道:“老何,這么高興,是不是事情辦成了?”
何德貴一愣:“什么事情?”
妻子笑起來:“別瞞我了,其實第二天我就知道你下崗了。我看你情緒不對,就打電話問了問趙磊,他都告訴我了。”
何德貴氣得罵道:“這兔崽子。”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剛說到這里,門鈴響了,進來的正是趙磊。他笑嘻嘻地問:“師傅,你是不是在罵我呢?這一回你可該好好請請我。”
何德貴道:“你小子告我的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倒讓我請客?”
“是呀,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師娘托我的事辦成了。”
何德貴看看妻子,不解地問:“你托他辦什么事?”
妻子說:“我托他給你們新廠長送了禮,讓他別讓你下崗了。”
趙磊說:“是呀,師傅,你用不著下崗了,廠長已經答應,把你按特殊人才留下了。你高興吧?”
何德貴臉色頓時變了,手一松,杯子落在了地上,“咣啷”,碎了。
怔了片刻,他苦苦一笑,喃喃地道:“怎么會這樣呢?怎么不讓我下崗了呢?”
妻子和趙磊面面相覷,搞不明白他得到這個好消息,為什么反而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