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沈從文說:“實際上并沒有京派。”(一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與金介甫的談話)此語出諸通常被看作該派中堅,亦為這一名目的“間接創(chuàng)造者”之口,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另外一位向被列入此派的作家?guī)熗樱舱f:“我不記得朱光潛、劉西渭曾講過我屬于‘京派’,當時在北平的作家,如馮至、吳組緗等,全不屬于‘京派’。”(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六日致楊義)——長期以來,“京派”既不是個好名目,也不是個準確的名目。
現(xiàn)在用法自然不同。在各種文學史、論著、文章,乃至選本之中,均以“京派”指當年一批作家:沈從文、朱光潛、周作人、林徽因、俞平伯、馮文炳(廢名)、劉西渭(李健吾)、楊振聲、凌叔華、朱自清、李長之、馮至、蘆焚(師陀)、蕭乾、曹禺、何其芳、李廣田、卞之琳、林庚、常風等。雖然當事人所說,容有出入。前張師陀的話是一例;朱光潛則云:“‘京派’在‘新月’時期最盛,自從詩人徐志摩死于飛機失事之后,就日漸衰落。”如此,“新月派”亦當歸為“京派”。另一方面,他又說:“《文學雜志》盡管是‘京派’刊物,發(fā)表的稿件并不限于‘京派’,有不同程度“左派”傾向的作家如朱自清、聞一多、馮至、李廣田、何其芳、卞之琳等人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雜志》上。”(《自傳》)如此,前列名單又要縮減了。
《辭海》釋“文學流派”云:“在一定歷史時期里,對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guān)系的看法或主張大致相近,藝術(shù)傾向和創(chuàng)作風格也相近的作家自覺或不自覺的組成。”論家竭力找出上述作家“對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guān)系的看法或主張大致相近”、“藝術(shù)傾向和創(chuàng)作風格也相近”之處;盡管承認“作為一個文學流派,其成員的群體意識不強,他們既沒有統(tǒng)一的、十分明確的文學口號,也沒有有意識結(jié)社成派的行為與打算”。對照《辭海》的說法,這大概算是一種“不自覺的組成”罷。只是“一定歷史時期”之具體起止,迄未敲定,而這就牽扯到人員構(gòu)成,是以名單時見增刪,較早的徐祖正、梁遇春,較晚的穆旦、汪曾祺,均在其列。
然而被列為“京派”者,既有小說家、劇作家,又有詩人、散文家,還有文學理論家和文學批評家,要指出他們“對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guān)系的看法或主張大致相近”已屬不易,認定他們“藝術(shù)傾向和創(chuàng)作風格也相近”更其困難。是以論家往往限于某一文學樣式,挑出一二代表人物,總結(jié)出所謂“京派特色”。譬如前期舉了廢名,后期舉了沈從文,以為以作者論,大約可以沈氏自稱的“鄉(xiāng)下人”概括;以作品論,大約可以“鄉(xiāng)土文學”概括,而這正與“海派”作家之為“現(xiàn)代人”,多寫“都市文學”形成對比。但卻難以推而廣之,涵蓋所有“京派”作家。何況沈從文本身就對廢名最具風格的《橋》和《莫須有先生傳》深致不滿,認為前者“實在已就顯出了不健康的病的纖細的美”,后者“有作者衰老厭世意識”,“不過是一種糟蹋了作者的精力的工作罷了”。(《論馮文炳》)甚至將其與“海派”穆時英相提并論:“廢名后期作品,穆時英大部分作品,近于邪僻文字。雖一則屬隱士風。極端吝嗇文字,鄰于玄虛,一則屬都市趣味,無節(jié)制的浪費文字,兩相比較,大有差別,若言邪僻,則二而一。”(《論穆時英》)
講到這里,差不多要退回“實際上并沒有京派”了。反正有“京派”這個名目,有一批成就或大或小的作家,其間關(guān)系卻難以厘清。在我看來,最好是不管什么“京派”不“京派”,徑直去讀他們的作品。好在近年文獻整理工作成績卓著,其中大部分人的全集或文集均已面世。通讀之后,再去考慮他們各自“對現(xiàn)實與文學的關(guān)系的看法”如何,“藝術(shù)傾向和創(chuàng)作風格”如何,進而超越具體文學樣式,看看彼此是否可能存在相通之處。不過這里不是詳細報告讀后感的地方。且將后來論家所言“京派”擱置一旁,回頭看看當初怎會生出此一名目,其間糾葛又是怎么回事。
二
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八日,沈從文在《大公報·文藝》發(fā)表《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批評一些文人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態(tài)度欠缺“認真嚴肅”:“平常人以生活節(jié)制產(chǎn)生生活的藝術(shù),他們則以放蕩不羈為灑脫;平常人以游手好閑為罪過,他們則以終日閑談為高雅;平常作家在作品成績上努力,他們則在作品宣傳上努力。這類人在上海寄生于書店、報館、官辦的雜志,在北京則寄生于大學、中學以及種種教育機關(guān)中。這類人雖附庸風雅,實際j-卻與平庸為緣。”所論本來不分“京”、“海”;“大學、中學以及種種教育機關(guān)”云云,更對應得上“京派”的特色之一:他們多半是北平大學里的教師和學生。
上海的蘇汶(杜衡)起而反擊,所作《文人在上海》一文(載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現(xiàn)代》月刊第四卷第二期)指責沈從文“不問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這名詞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筆抹殺”。沈從文遂作《論“海派”》(一九三四年一月十日《大公報·文藝》)和《關(guān)于海派》(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大公報·文藝》),進一步闡發(fā)己見。多少承襲周作人從前在《上海氣》中所說:“上海灘本來就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說)文化是買辦流氓與妓女的文化,壓根兒沒有一點理性與風致。這個上海精神便成為一種上海氣,流布到各處去,造出許多可厭的上海氣的東西.文章也是其一。”然而沈氏并未自許“京派”,只講:“海派如果與我所詮釋的意義相近,北方文學者用輕視忽視的態(tài)度,聽任海派習氣存在發(fā)展,就實在是北方文學者一宗罪過。”(《論“海派”》)
這里插說一句:正因為如此,師陀后來像沈從文一樣不承認曾有“京派”存在,進而連“海派”也一并否認。有云:“沈從文當初提出反對‘海派’,也許是講‘海派’寫作不嚴肅,不包括思想問題。既然如此,也就不應把‘京’‘海’兩派寫進文學史,更不應編什么‘京派’小說選,‘海派’叢書。因為對任何作家,他本人總認為寫作是嚴肅的。京海兩派均非流派,西方文學史我知之甚少,中國文學以地方分的,似乎也僅有所謂‘江西詩派’,那是它的作家所追求風格不同。”(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致沙汀)
回到前面的話頭,當年參與“京”、“海”之爭者尚有他人,特別是魯迅。一九三四年二月三日,他在《申報·自由談》發(fā)表《“京派”與“海派”》一文說:“所謂‘京派’與‘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蘭芳博士,戲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貫,則為吳下。但是,籍貫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處的文陋,卻也影響于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氣,養(yǎng)移體’,此之謂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糊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閑,‘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京派”之說,未必由魯迅首創(chuàng);“京派”以“一群人所聚的地域”劃分,具有“官的幫閑”性質(zhì),卻因此一語定讞。
以后魯迅又作《“京派”和“海派”》一文(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太白》第二卷第四期),以“京派大師”代沈從文,以“真正老京派”代周作人,此外還有誰屬于“京派”,則未列舉。不過魯迅對自己先前的說法略作修正:“當初的京海之爭,看作‘龍虎斗’固然是錯誤,就是認為有一條官商之界也不免欠明白。……要而言之:今兒和前兒已不一樣。京海兩派中的一路,做成一碗了。”大概在他眼中.沈、周二位與“海派小丑”蘇汶、“真正小海派”施蟄存及“半京半海派”林語堂,已經(jīng)無甚區(qū)別。
很長一段時間,談及“京”、“海”兩派,均以魯迅上述論斷為據(jù)。前引沈從文、師陀的話,卻不無抗議之意。沈從文更說:“魯迅批判的人正是我指摘的那些人,但魯迅批評他們,那完全合理,我指摘他們那便完全不合理。”(一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與金介甫的談話)主要指對“海派”的看法而言;至于“京派”,則要復雜多了。
魯迅在《“京派”與“海派”》中講“‘京派’是官的幫閑”,與現(xiàn)在所說“京派”作家全不搭界,就連與《“京派”和“海派”》中指定的“京派大師”和“真正老京派”也對不上號。倒是先前一篇用他的筆名發(fā)表,實際上為瞿秋白所作的《王道詩話》(一九三三年三月六日《申報·自由談》),似乎可以用作這一考語的說明:“‘人權(quán)論’是從鸚鵡開頭的。據(jù)說古時候有一只高飛遠走的鸚哥兒,偶然又經(jīng)過自己的山林,看見那里大火,它就用翅膀蘸著些水灑在這山上;人家說它那一點水怎么救得熄這樣的大火,它說:‘我總算在這里住過的,現(xiàn)在不得不盡點兒心。’(事出《櫟園書影》,見胡適《人權(quán)論集》序所引)鸚鵡會救火,人權(quán)可以粉飾一下反動的統(tǒng)治。這是不會沒有報酬的。……中國的幫忙文人,總有這一套秘訣,說什么王道,仁政。你看孟夫子多么幽默,他教你離得殺豬的地方遠遠的,嘴里吃得著肉,心里還保持著不忍之心,又有了仁義道德的名目。不但騙人,還騙了自己,真所謂心安理得,實惠無窮。”只是魯迅把“幫忙”改派給“海派”,“京派”則換成“幫閑”了。——顯而易見,魯迅所謂“京派”包括胡適和其他《獨立評論》作者在內(nèi),否則有關(guān)論斷就要落空。至于論斷確當與否,則是另一問題,姑置勿論。無論如何,這與沈從文講的“文學者”,與“海派”文人所反擊的“京派”,沒有多大關(guān)系。
魯迅還有一篇《言論自由的界限》(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申報·自由談》),“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一語即出此中,所說:“三年前的新月社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類似的境遇。他們引經(jīng)據(jù)典,對于黨國有了一點微詞,雖然引的大抵是英國經(jīng)典,但何嘗有絲毫不利于黨國的惡意,不過說:‘老爺,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凈,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兒臟,應該洗它一洗’罷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來了一嘴的馬糞:國報同聲致討,連《新月》雜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入學士的團體,這時就也來了一大堆引據(jù)三民主義,辨明心跡的‘離騷經(jīng)’。現(xiàn)在好了,吐出馬糞,換塞甜頭,有的顧問,有的教授,有的秘書,有的大學院長,言論自由,《新月》也滿是所謂‘為文藝的文藝’了。”似乎也與“官的幫閑”相符。而這又恰與后來朱光潛的說法對上號了。
三
魯迅在《“京派”與“海派”》中,另有一番話說:“而北京學界,前此固亦有其光榮,這就是‘五四’運動的策動。現(xiàn)在雖然還有歷史上的光輝,但當時的戰(zhàn)士,卻‘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穩(wěn)’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場惡斗,幾乎令人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感。”這使人聯(lián)想到此前他在《(自選集)自序》中所說:“后來《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我又經(jīng)驗了一回同一戰(zhàn)陣中的伙伴還是會這么變化……”以及此后在《憶劉半農(nóng)君》中所說:“近幾年,半農(nóng)漸漸的據(jù)了要津,我也漸漸的更將他忘卻……”顯然“京派”也指過去“北京學界”他的一幫“伙伴”,如劉半農(nóng)、錢玄同等,還有胡適,——“官的幫閑”與“京派”,就此搭上邊兒了。
前引《“京派”與“海派”》的話中,隱約可見另一個人的影子,即周作人,雖然他只能算是界乎“身穩(wěn)”與“身退”之間。魯迅對于“京派”的批判,其實是對于周作人及“小品文”的系列批判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是始終未提周作人的名字;講得最明白的,只有《“京派”和“海派”》中“真正老京派”那一回。
周氏兄弟一九二三年失和;其后一段時間,卻仍然并肩作戰(zhàn),在女師大事件以及與陳源的論戰(zhàn)中均如此,直到一九二八年一并受到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革命文學家”的批判。此后魯迅通過翻譯出版片上伸《現(xiàn)代新興文學的諸問題》,盧那察爾斯基《藝術(shù)論》、《文藝與批評》,普列漢諾夫《藝術(shù)論》,以及《文藝政策》等,轉(zhuǎn)向左翼文學或革命文學,并成為其領(lǐng)袖;周作人則堅持一貫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立場。“京”、“海”之爭,不無二人暗自較量之意。
有關(guān)“革命文學”的論爭之后,周作人概括自己的看法:“文學是不革命,然而原來是反抗的。”(《〈燕知草〉跋》)此種“反抗”是個人的,而不是集體的;是獨立的,而不是附庸的。周作人認定現(xiàn)代散文——也就是他過去倡導的“美文”——可以承擔這一使命,而且自有淵源,即“與明代的新文學家的意思相差不遠”(《〈雜拌兒〉跋》)。下一階段他的思想,至此已見端倪。繼而他借用“詩言志”與“文以載道”概括文學上的兩種潮流(《金魚》),以“言志”承襲“反抗”,并上溯到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載道”則指與之對立的一切,包括“革命”與“反革命”在內(nèi)。“言志”所涵蓋的并不止是周作人自己的寫作。此時在他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志趣相當?shù)囊蝗喝耍ㄍ叺腻X玄同、劉半農(nóng)、張鳳舉、徐祖正,日后被稱為“苦雨齋四大弟子”的俞平伯、江紹原、廢名和沈啟無,以及梁遇春等。一九三○年五月十二日,廢名和馮至合編的《駱駝草》周刊問世。發(fā)刊詞所言“不談國事”、“不為無益之事”,以及“文藝方面,思想方面。或而至于講閑話,玩古董,都是料不到的,笑罵由你笑罵,好文章我自為之,不好亦知其丑,如斯而已,如斯而已”,深受周作人的影響。周作人、徐祖正、俞平伯、廢名、沈啟無、梁遇春、馮至等。是該刊的主要作者。論家后來將其中不少位劃歸“京派”。
自一九二八年末以來,周作人的創(chuàng)作陷入低潮,唯《駱駝草》出刊的半年期間寫作較多。他提出:“小品文是文學發(fā)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須在王綱解紐的時代。”(《〈冰雪小品選〉序》)過去所說“美文”,至此已為“小品文”所替代;后者涵蓋了前者的文體特色,而更強調(diào)其淵源性和反抗性。周作人為自己以及志同道合者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武器是“小品文”,旗幟是“言志”,以與一切“載道派”相抗衡。一九三二年春,周作人應邀在輔仁大學做系列講演,上述思想得到更系統(tǒng)的闡釋。后整理成《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出版。此書影響很大,乃至引發(fā)“晚明小品熱”,一時選編、翻印成風,盡管只是揭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的余緒,卻有反客為主之勢。
周作人一九三三年九月十日日記云:“四時往達子營三九,應沈君茶話之約,談《大公報·文藝副刊》作文事,七時回家。”“沈君”即沈從文,已經(jīng)接替吳宓成為主編。新的副刊第一期于九月二十三日面世。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改由蕭乾主編。一九三七年五月一日,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月刊創(chuàng)刊;八月一日,第四期出版后休刊。以后朱光潛說:“他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我編商務印書館的《文學雜志》,把北京的一些文人糾集在一起,占據(jù)了這兩個文藝陣地,因此博得了所謂‘京派文人’的稱呼。”(《從沈從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藝風格》)
周作人是《大公報·文藝》的主要作者之一,他也借為這副刊撰稿,重新進入創(chuàng)作高潮,《夜讀抄》、《苦茶隨筆》、《苦竹雜記》、《風雨談》、《瓜豆集》、《秉燭談》、《秉燭后談》等集子,均寫于此后四年間。沈從文與其他作者,如朱光潛、林徽因、楊振聲、李健吾、朱自清等,都和周作人一樣自外于左翼文學或革命文學;周作人的上述思想,或許在他們那兒得到共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批人的所作所為,合乎“文學是不革命,然而原來是反抗的”,或“言志而不載道”。周作人因此也就被看作“京派”的精神領(lǐng)袖,有“北方文壇盟主”之稱。——話說至此,可以總結(jié)一句:魯迅所謂“‘京派’是官的幫閑”,乃是針對中國思想界和文學界所有自由主義者而言。確當與否,同樣姑置勿論。雖然除了周作人,別的作家并不標榜“言志”,所寫也不以“小品文”為主。而沈從文在批評廢名《莫須有先生傳》“趣味的惡化”時,直接溯源于周作人——“在文章方面,馮文炳君作品所顯現(xiàn)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其大為反對的文人態(tài)度欠缺“認真嚴肅”,同樣針對“文學的趣味自由主義”,所舉代表,“在散文中有周作人俞平伯等的寫作。”(《論馮文炳》)沈從文講“魯迅批評的人正是我指摘的那些人”,應該也包含這層意思。
四
一九三三年,“轟的一聲,天下無不幽默和小品。”(魯迅:《一思而行》)這與周作人的言論有些關(guān)系,但并不完全相關(guān)。如前所述,周氏標舉“小品文”,與其說提倡一種文學樣式,不如說強調(diào)個人的反抗精神,盡管他自己被譽為“小品散文之王”;至于林語堂等津津樂道的“幽默”,周作人不以為然。在所編《苦茶庵笑話選》的序中說:“中國現(xiàn)時似乎盛行‘幽默’,這不是什么吉兆。帝俄時代一個文人說,諷刺是奴隸的言語,這話很有意思。鄉(xiāng)民相遇,說某人‘伽藍菩’了,雖與當鋪的伙計酒醉飯飽將頭比屁股仿佛相似,實際上卻有一個暗黑的背景。讓人民去談論,發(fā)泄他們的鳥氣,無論是真的苦痛或是假的牢騷,這倒是一種太平氣象罷。”但是文壇似乎無意對此細加甄別。
一九三三年十月,魯迅在《現(xiàn)代》第三卷第六期發(fā)表《小品文的危機》一文。有云:“‘小擺設(shè)’當然不會有大發(fā)展。到五四運動的時候,才又來了一個展開,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這之中,自然含著掙扎和戰(zhàn)斗,但因為常常取法于英國隨筆(Essay),所以也帶一點幽默和雍容;寫法也有漂亮和縝密的,這是為了對于舊文學的示威,在表示舊文學之自以為特長者,白話文學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來明明是更分明的掙扎和戰(zhàn)斗,因為這原是萌芽于‘文學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現(xiàn)在的趨勢,卻在特別提倡那和舊文章相合之點,雍容,漂亮,縝密,就是要它成為‘小擺設(shè)’,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這‘小擺設(shè)’,由粗暴而變?yōu)轱L雅了。”似乎與《“京派”與“海派”》講的是一回事,不過一以文論,一以人論而已。雖未提及周作人的名字,卻可理解是對其十余年來思想與作品發(fā)展變化的總結(jié)。
魯迅后來所作《隱士》一文(載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太白》第一卷第十一期),是對“‘京派’是官的幫閑”一說的進一步發(fā)揮:“登仕,是啖飯之道,歸隱,也是啖飯之道。假使無法啖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飛去飛來’,正是因為要‘隱’,也就是因為要啖飯;肩出‘隱士’的招牌來。掛在‘城市山林’里,這就正是所謂‘隱’,也就是啖飯之道。幫閑們或開鑼,或喝道,那是因為自己還不配‘隱’,所以只好揩一點‘隱’油,其實也還不外乎啖飯之道。”特別針對“隱士”,似乎已與前此多所攻訐的胡適等無關(guān),而把矛頭對準“京兆布衣”周作人了。下面這番話,論家多引用來評價周作人:“雖‘隱’,也仍然要啖飯,所以招牌還是要油漆,要保護的。泰山崩,黃河溢,隱士們目無見,耳無聞,但茍有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伙的,則雖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聰目明,奮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遠勝于宇宙之滅亡者,也就為了這緣故。”而魯迅稱周氏為“真正老京派”,便在此后不久。
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林語堂主編的《人間世》問世。創(chuàng)刊號卷首登出“知堂先生近影”和周作人的《五秩自壽詩》,被魯迅說成“京派開路的期刊”。此期及隨后兩期,還有沈尹默、劉半農(nóng)、林語堂、蔡元培、沈兼士和錢玄同的唱和之作。左翼文人奮起批判。先是鰲容(廖沫沙)作《人間何世?》(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四日《申報·自由談》),指責周氏“自甘涼血”、“誤盡蒼生”;繼而胡風又作《過去的幽靈》(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十七日《申報·自由談》),有云:“周先生現(xiàn)在自己所談的鬼,聽人家談的鬼,是不是當年他翻譯的時候叫我們防備的幽靈呢?昔日熱烈地叫人防備,現(xiàn)在卻促膝而談之,不曉得是鬼們昔日雖然可惡而現(xiàn)在可愛起來了呢,還是因為昔日雖然像現(xiàn)在的批評家似的‘浮躁’,而現(xiàn)在的八道灣居士卻功成圓滿,就是對于小鬼也一視同仁了?”其后許杰寫《周作人論》(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文學》第三卷第一期),看法如出一轍。這與“京”、“海”之爭屬于同一范疇。各位所論,其實都本諸魯迅《小品文的危機》與《“京派”與“海派”》。雖然魯迅私下對此稍有異議:“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僚,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于清流或輿論矣。”(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致曹聚仁)此言公布于世,已在其逝世以后。周作人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講的,卻與魯迅之意暗合:“國家之治亂興亡自當責有攸歸,茲不具論,如音之為亂世或亡國,則固有亂世或亡國的背景造成之,其或怨怒或哀思的被動的發(fā)音者應無庸議。”(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大公報·文藝》)
巴金以短篇小說《沉落》(載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一日《文學》第三卷第五期)參與了“京”、“海”之爭。所塑造的那個“他”,“整天躲在房間里,談著幾百年前的事情怎樣怎樣,相信著一切存在的東西,愿意聽憑命運擺布,不肯去改變生活”,即以周作人為“原型”。小說這樣描寫“他”的形象:“一個圓圓的光頭,一副寬邊的大眼鏡,一嘴的小胡子,除了得意和滿足外就沒有表情的鴨蛋形的臉。”并說:“他讀過那么多的書,而我所讀過的連他的藏書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其實恐怕還只有百分之一!……我很奇怪他這個瘦小的身體怎么裝得下那么多的書。”據(jù)作者講:“《沉落》所攻擊的是一種傾向,一種風氣:這風氣,這傾向正是把我們民族推到深淵里去的努力之一。”這涉及對周作人三十年代創(chuàng)作與思想的總體評價;如前所述,對此持否定意見者,不僅有魯迅等左翼文人,還有沈從文。將近十年后,胡蘭成也提出“希望周作人的時代過去”:“我是更喜歡他在五四運動到北伐前夕那種談龍談虎,令人色變的文字的,后期的文字呢。仿佛秋天,雖有妍思,不掩蕭瑟。”(《周作人與路易士》)
巴金與周作人確曾有所接觸,見周氏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日記:“章靳以、巴金二君來訪。”十一月二十六日:“午往豐澤園,應《大公·文副》招,來者金甫、從文、平伯、佩弦、西諦、健吾、巴金、梁思成君夫婦等。”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往豐澤園《文藝副刊》之會,來者適之、一多、思成、今甫、平伯、佩弦、公超、上沅、芾甘、饒子籬君、從文夫人等多人。”然而巴金對周作人的了解相當有限。譬如讓“他”說:“勿抗惡,一切存在的東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滿洲國’也是這樣。所謂惡有時也是不可避免的,過了那個時候它就會自己消滅了。你要抗惡,只是浪費你的時間。你應該做點實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著反抗,全沒有用,而且這不是你的本分。你們年輕人太輕浮了。真是沒有辦法。”其實周作人從前在北京大學講《近代歐洲文學史》時,已經(jīng)說過:“蓋Tolstoy詔人以不抵抗,亦并諭人以不服從。人唯當服從其良知,外此更無權(quán)威,得相命令。世間最惡,實唯強暴。人以強暴相加,于己雖不利,而若以強暴相抗,則以暴敵暴,惡將更滋,故當無抵抗。逮人或迫我以強暴加諸人,則寧忍受其咎,而勿更助長其惡,故復取不服從也。”而當沈從文責以“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時,巴金回答:“老實說我寫文章,沒有一次不是為著泄氣。”不妨將其看作是關(guān)于周作人乃至整個“京派”的一幅漫畫像罷。
五
假如真有“京派”的話,沈從文和朱光潛堪稱核心人物,所編《大公報·文藝》和《文學雜志》即為主要陣地,他們還是一系列聚會的召集者。“京派”“沒有有意識結(jié)社成派的行為與打算”,論家往往視聚會為其聯(lián)系或存在的方式之一。沈從文差不多每月邀請作者聚餐一次;至于朱光潛,則如卞之琳所說:“他家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逐漸成了北平文藝小圈子中的一個無形的‘沙龍’。”(《追憶邵洵美和一場文藝小論爭》)
這里還要提到林徽因。她的“本功”是建筑學家,卓有成就;從事文學活動屬于“玩票”,所寫詩、小說、散文、劇本,數(shù)量不多,卻盡是精品。林徽因也是“京派”的核心人物。一九三六年底,《大公報》舉辦“文藝獎金”評選,她與楊振聲、朱自清、朱光潛、李健吾、凌叔華、沈從文等擔任評委,選中的是何其芳的散文集《畫夢錄》、曹禺的劇本《日出》和蘆焚的小說集《谷》。《畫夢錄》獲獎,據(jù)說正是林徽因推薦與游說的結(jié)果。與此同時,她還受邀編選了一本《大公報文藝叢刊小說選》,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入選者之一是嶄露頭角的季康(楊絳)。林徽因所撰題記有云:“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誠實的重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jié)構(gòu)的完整,文字的流麗之上。即是作品需誠實于作者客觀所明了,主觀所體驗的生活。”沈從文從前強調(diào)“認真嚴肅”,她似乎意在將其落到實處。《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林徽因又與楊振聲、沈從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朱光潛等一起列名編委。
林徽因更著名的是她的“沙龍”。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七日至十月二十五日,冰心在《大公報·文藝》連載短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據(jù)說所寫即是就中情景。有云:“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shù)氐囊粋€‘沙龍’的主人。當時當?shù)氐乃囆g(shù)家、詩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閑的下午,想喝一杯濃茶,或咖啡,想抽幾根好煙,想坐坐溫軟的沙發(fā),想見見朋友,想有一個明眸皓齒能說會道的人兒,陪著他們談笑,便不須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車,把自己送到我們太太的客廳里來。”來客有一位科學家陶先生,一位畫家兼詩人袁小姐,一位詩人,一位文學教授,一位哲學家,一位政治學者,一位美國的藝術(shù)家兼風流寡婦柯露西,一位周大夫,主人則還有“我們的先生”。或許各有影射對象,其中愛慕“我們的太太”的詩人,“白袷臨風,天然瘦削”。“他的頭發(fā)光溜溜的兩邊平分著,白凈的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態(tài)度瀟灑,顧盼含情,是天生的一個‘女人的男子”’,很像是徐志摩。至于后文,李健吾在《林徽因》一文中說:“我記起她親口講起的一個得意的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時代應有的種種現(xiàn)象和問題。她恰好由山西調(diào)查廟宇回北平,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時叫人送給冰心吃用。”
十多年后,錢鐘書又寫了短篇小說《貓》(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文藝復興》第一卷第一期),幾乎是把冰心曾經(jīng)挖苦過的事情照樣挖苦一遍。《我們太太的客廳》和《貓》,算得上是另兩幅關(guān)于“京派”的漫畫像;與其說從中看林徽因等,不如說得以獲知兩位作者的某種態(tài)度。錢氏筆下,“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長相最好看,她為人最風流豪爽,她客廳的陳設(shè)最講究,她請客的次數(shù)最多,請客的菜和茶點最精致豐富,她的交游最廣。并且。她的丈夫最馴良,最不礙事。假使我們在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戰(zhàn)前的北平,你馬上獲得結(jié)論:她是全世界文明頂古的國家里第一位高雅華貴的太太。”這位“我們的太太”的丈夫叫李建侯。至于“沙龍”,則云:“她并不是賣弄才情的女人。只愛操縱這許多朋友,好像變戲法的人,有本領(lǐng)或拋或接,兩手同時分顧到七八個在空中的碟子。頤谷私下奇怪,何以來的人都是近四十歲、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來,是他們現(xiàn)在唯一經(jīng)濟保險的浪漫關(guān)系,不會出亂子,不會鬧笑話,不要花錢,而獲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樂部。建侯并不對他們猜忌,可是他們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點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對某一個新相識感興趣,他們異口同聲講些巧妙中聽的壞話。他們對外賣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時不許任何外人輕易進李家的交情圈子。這樣,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實上,他們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喚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更培養(yǎng)新習慣。”小說寫了十來位客人,影射更其露骨,譬如“曹世昌”是沈從文,“傅聚卿”是朱光潛,“陸伯麟”是周作人,諸如此類。——這回未見林徽因有所反應,或許覺得此等顯露聰明之作,不必理會。
六
這里講的,都是有關(guān)“京派”的話;這些話,連同“京派”這個名目,歸根到底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作家的作品。假如以沈從文接辦《大公報·文藝》為上限,以抗戰(zhàn)爆發(fā),《文學雜志》休刊為下限,短短四年間,周作人的《夜讀抄》(一九三四)、沈從文的《邊城》(一九三四)、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一九三六)、李健吾的《咀華集》(一九三六)、曹禺的《日出》(一九三六)和何其芳的《畫夢錄》(一九三六)等,洵為經(jīng)典之作。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