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孫文芳走了,他走得那樣匆忙,甚至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來得及和親人說。他靜靜地躺在鮮花叢中,躺在雄偉的祁連山下,組織上把他的去世定為因公犧牲。過去,一提起犧牲兩個字,我就想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想到了浴血奮戰的場面,想到了黃繼光、董存瑞、邱少云的名字。可我萬萬沒有想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一個充滿魅力的外交家,一個才華橫溢的文人,也會和犧牲兩個字沾邊。父親一生以進擊者的形象沖鋒陷陣,他沒有倒在血雨腥風的戰場,而是倒在了西部大開發扶貧攻堅的戰場,倒在了他一生牽掛的貧窮的大西北。
父親是一個充滿生活情趣的人,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出生在海濱城市煙臺,兩歲時父親就帶我到海邊看大海,五歲時父親就帶著我到海里學游泳。父親喜歡潛泳,有時候站在海里用腳在海底踩,踩到硬邦邦的東西便一個猛子扎進海里,不一會兒便手捧著碩大的海螺和蚌殼鉆出海面。有一次,父親抓著一個大海蜇,足足有臉盆那么大,用塑料袋裝回來,撒上佐料一拌特別好吃。
上幼兒園時,我特別盼望父親來接我,父親把我放在自行車后座上,邊走邊給我講故事。記得他講過愛迪生的故事,還有很多寓言故事。父親講故事講到高興處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惹得路人直看他。我總是悄悄拉拉他的手:“爸,您小聲點,我聽得到。”父親講著講著又提高了嗓門,我只得又拽拽他的衣袖。我就這樣在自行車上聽了很多故事,也埋下了我熱愛文學的種子。
我們家有十二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柜,珍藏了很多書籍。歷史的、文學的、政治的、軍事的、外交的、經濟的,琳瑯滿目。父親年輕時患有灰指甲,大夫給他開了個偏方用中藥泡腳。我們家有個祖傳的梳妝臺,古色古香,煞是好看。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總是趴在梳妝臺前看書,把雙腳泡在一個黃色的臉盆里,經常這樣不動窩地一看就是半天。父親手不釋卷,我是在他的影響下愛上書籍的。
我是家里的長女,從小就必須干家務活。十歲那年,父親要到埃及工作。吃完早飯,我像往常一樣端著一盆臟碗到水房洗碗。等我端著一盆洗好的碗回到家里時,卻沒看到父親的身影。我問保姆:“我爸呢?”
保姆說:“剛才汽車來把他接走了。”
我頓時呆若木雞,急’忙追了出去,可我連汽車的影子都沒有看到。我一個勁兒埋怨保姆:“我爸離開時您怎么不告訴我一聲呢?”
保姆說:“誰讓你早不洗晚不洗偏偏這時候去洗碗?”
我的心仿佛掉進了冰窟窿,父親要到中東去了。這一走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來?事后我才知道是母親害怕我掉眼淚故意趁我去水房的時候送父親走的。那一天我的心亂糟糟的,情緒就像鉛灰色的天空。上課時老師講了些什么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心里一個勁兒地念叨著爸現在到了首都機場了,爸乘坐的飛機現在飛到巴基斯坦了……
那天的天陰沉沉的,老天仿佛也懂得我那顆留戀的心。哎。我那天連腸子都快悔青了。放學了,我邁著沉甸甸的步子往家走,到了家門口時,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可側耳細聽,聲音是那樣親切、那樣爽朗。是父親!我三步并作兩步跑進了家門,果然看到了父親熟悉的身影。我撲到父親面前,拉著父親的手問道:“爸,您怎么沒走啊?”
父親開玩笑說: “我沒和你告別怎么能走呢?”
我說:“爸,我今天一天心情都不好,像丟了魂似的。怎么媽媽說您坐飛機走了?”
父親說:“我是到了機場,可今天刮大風,我乘坐的那趟國際航班取消了。”
我高興得跳了起來,真是老天有眼,人不留人天留人。父親出國前的那天晚上。我和父親愉快地拉家常,時間一分分地溜走了,我真切地感到什么叫做一寸光陰一寸金。第二天早上父親離開家時,我再也不敢去洗碗,寸步不離地守候在父親身邊,直到把父親送上汽車才戀戀不舍地揮手告別。父親是第七屆、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1990年全國政協開會期間,時任全國政協委員的中國扶貧基金會何載伯伯等幾位副會長和理事邀請了三十多位政協委員座談,介紹貧困地區的情況。那次座談會父親出席了。后來這些政協委員聯名書寫提案并在大會上發言,呼吁全社會關注支持西部貧困地區的發展,呼吁動員全社會力量,加大扶貧力度,盡快幫助貧困群眾走出貧困。在這份提案的三十多個簽名中,就有“孫文芳”這個名字。1992年,父親開始擔任中國扶貧基金會副會長。從那時起,父親與扶貧結下了不解之緣。
中國扶貧基金會是中國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扶貧公益機構。原國家主席李先念曾任名譽會長,副會長都是由省部級干部擔任。作為中國扶貧基金會副會長兼中國扶貧開發協會副會長,我的父親跑遍了中國的貧困地區。中國西北部的“三西”地區是有名的窮疙瘩,所謂“三西”指的是寧夏的西海固。甘肅的河西、定西,那里素有“苦甲天下”之稱。這些窮地方是父親經常去的地方。
我曾經利用寒暑假陪同父親去過河北農村和山東農村,父親穿著膠鞋大步流星地走在農村的田野上,對農村了如指掌。到了農民家里,農民端上熱茶,我這個學過醫的人看到杯子上的油漬心里直犯嘀咕,而父親卻似乎視而不見,端過茶杯喝得津津有味。他熱情地和農民們拉家常,了解農民的疾苦,幫他們出致富的主意。簡陋的農舍里,父親極富感染力的笑聲至今還在我的耳邊回響。
父親與新華社《半月談》雜志社總編輯于有海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同學。老同學見面自然會談起父親正在從事的扶貧工作。當時,正值《國家八七扶貧攻堅計劃》出臺,為響應黨和政府的號召,配合“八七扶貧攻堅”這一壯舉,父親和于有海叔叔商量,由中國扶貧基金會和《半月談》雜志社共同舉辦全國十大“扶貧狀元”評選活動。中國扶貧基金會的同志們一直醞釀著要開展評選和表彰扶貧工作中的先進人物的活動,以此來弘揚中華民族扶貧濟困的傳統美德,動員社會各界力量為扶貧作貢獻。而《半月談》每半月一期,當時發行量為七百萬份,號稱“亞洲第一刊”。有中國扶貧基金會和《半月談》雜志的強強聯手,雙方的優勢都可以發揮出來。父親和于有海叔叔的創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認可,于是,聞名遐邇的“全國十大扶貧狀元”評選活動就在全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父親為全國十大“扶貧狀元”的評選和表彰,傾注了許多心血。
中國扶貧基金會連續幾年每年資助百萬元為西北的老百姓建水窖,資助百萬元為大涼山住茅草棚的鄉親蓋房子,資助百萬元為貴州人民搬石造地建良田。資助百萬元讓西部的窮孩子念書。
農民們手中缺少致富資金。中國扶貧基金會在福建、貴州、山西、遼寧、海南、湖南等省的10個貧困縣開展小額信貸扶貧項目,累計放款1.15億元,使30萬農民受益。
農村缺醫少藥產婦生孩子死亡率高,中國扶貧基金會在云南、重慶、福建、寧夏等省區的6個縣開展母嬰平安120行動,投入扶貧資金和物資2000多萬元,項目覆蓋150萬貧困人口。成功挽救了116名瀕臨死亡的產婦的生命,有2萬多名孕產婦直接受益。
貧困地區的孩子考上大學沒錢念書,中國扶貧基金會搞新長城特困大學生自強項目,累計募集資金6000多萬元,每年發給每個特困大學生兩千元生活費。資助特困大學生3萬余名,項目覆蓋我國30個省、市、自治區的500多所高校。
西部醫院醫療條件差,中國扶貧基金會搞天使工程,籌集資金和物資1.3億元,為2300多位西部醫院的院長提供了培訓,為216家醫院提供了醫院信息管理和遠程會診系統,為139家貧困地區醫院提供了計算機和醫療設備,提高了醫院的管理水平。
中國多天災,中國扶貧基金會搞緊急救援,累計籌集并發放救災資金物資1.5億元,使100多萬名災民直接受益。為了弘揚扶貧濟困的美德,中國扶貧基金會設立了中國消除貧困獎,對扶貧濟困的典型進行表彰……動員眾多國際、國內組織、機構、企業、社會公眾捐贈善款與物資,幫助弱勢群體。
十多年來,中國扶貧基金會邊籌資,邊扶貧。迄今為止,募集了20億元人民幣用于扶貧。使中西部350萬貧困人口直接受益。每當聽到貧困山鄉脫貧致富的消息,父親都會開懷大笑,哼起歌來。父親的心和貧困農民緊緊相連,農民的疾苦是父親的心病,農民的脫貧是父親的節日。
父親生前雖然官居高位,卻當官不像官。在我的眼中,父親更像是一名記者。他不論走到哪里,都喜歡詳細地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歷史變遷、文化典故,還喜歡拿著照相機拍攝各地的風光和人物。有時開著會,他也會從主席臺上走下來,拍攝幾張照片。他喜歡隨身攜帶照相機,只要是他給別人拍攝的照片,不論是中央領導,還是普通百姓,他都親自按照人頭洗好,分別給人家寄去。再比如,有時機關和扶貧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來家里匯報工作或送什么材料文件,臨別時他總是推著自行車,把他們送出機關大門。父親非常好客,我們家里經常高朋滿座。無論是來了省部級的高級干部,還是秘書、司機、保姆、裝修工人、木匠,父親都把人家奉為上賓,拿出家里最好的煙和茶招待客人,用濃重的山東腔和人家談古論今。父親從來沒有為我們家的人安排工作調動單位走過一次后門,可他卻幫助秘書尋醫問藥,幫助司機調動家屬,幫助保姆解決燃眉之急,幫助素不相識的人解決兩地分居……十多年前家里請了個浙江東陽籍的木匠打家具,父親親自設計家具,和木匠師傅一起商量家具的制作。家具打完了,木匠師傅也和父親成了好朋友,后來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我的同學朋友到家里玩,都喜歡和父親聊天,同學們都羨慕我有這么一個開明博學的父親。
父親冒著炎熱奔赴甘肅時,我正在西氣東輸工地忙得昏天黑地。如果我當時在北京,說什么也會攔著父親不讓他帶病出征;如果我能夠攔得住父親,那么他老人家現在一定還健在。
父親生前多次去過油田,70年代他就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歌頌大慶油田的文章。父親和中石油的李敬副部長是戰友,李部長邀請父親去過冀東油田。父親是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政協還組織他們去過吐哈油田參觀。父親曾經去過中東的很多油田和英國的北海油田,寫過很多關于世界油田的文章。
我之所以在西氣東輸工地樂此不疲,正因為是父親點燃了我的心燈。西部的貧窮是父親的一塊心病,西氣東輸是西部大開發的序幕性工程。在一個民族的重大事件進程中,在一個時代的發展戰略推進時,在事關國計民生的時空現場,作家不應該缺席。正當我在西氣東輸工地艱難地奔波時,不幸悄悄地向我襲來。一天,我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在甘肅扶貧考察時因高原缺氧心臟病發作,已報病危。我含著眼淚飛到蘭州,父親看到我走進病房,用微弱的聲音說:“晶巖來了,你不好好寫西氣東輸跑到這里干啥?”
我用顫抖的聲音說:“爸,您都病成這樣了,我來護理您!”
父親說:“我沒事。你去忙工作吧。”
我說:“爸,這么熱的天,您干嗎非到甘肅來?”
父親說:“西部太窮了,我來過七次甘肅。每次來定西、河西這些窮地方都要掉眼淚。寧夏西海固我去得更多,新疆、青海、陜西、廣西、云貴川也都跑過,解放這么多年了,老百姓還過窮日子我心里不好受啊。扶貧的事我一定要來!西氣東輸是西部大開發的序幕性工程。我們搞扶貧也是為了西部的老百姓。你一定要好好給人家石油寫好西氣東輸!”
三天之后,我的父親在蘭州去世。追悼活動由甘肅省委主持,甘肅省委洛桑書記等領導人親自出席了追悼會,甘肅的老百姓聽說后有數百人前來悼念,場面非常感人。我把自己寫的長篇報告文學《山脊——中國扶貧行動》恭恭敬敬地放在父親的枕邊并陪伴父親火化。父親火化的那天,一向干旱的蘭州突然降雨。我含著眼淚對妹妹說:“這是老天在哭爸爸呢!”
我是長女,與父親感情特別深。父親遠行后,我的母親還不知道。母親身體不好,我害怕母親經受不住打擊,就向她封鎖了這一消息。我和妹妹一道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從蘭州回到北京,見到母親的第一面還要強顏歡笑說是剛剛從西氣東輸工地采訪歸來。家難當頭,怎么去安慰年邁的母親?我把母親送進醫院,絞盡腦汁在醫生的指導下,由組織出面向母親說出了這一噩耗。本以為母親會放聲大哭,萬萬沒有想到淚水從母親的眼眶流出,卻沒有哭出聲來。母親堅強地說:“我和老孫是五十年的夫妻了,我了解他。他的全部心思都是扶貧,人倒在自己最愛干的崗位上心里是踏實的。他走了我非常難過,但是請組織放心,我們全家都是共產黨員,絕不給組織添任何麻煩!”
那一刻我深深地震撼了,我仿佛第一次認識到母親的偉大和堅強。
在父親數十年的外交生涯中,出版過很多書籍和譯著,去過世界上幾十個國家。他完全可以在大城市安度晚年,可他卻把全部的愛獻給了黨和人民,獻給了西部貧困山區的老百姓。父親去世之后,我非常痛苦。看電視時我連甘肅臺都不敢看,甘肅是我的傷心地啊!可當時西氣東輸工程正在西線大干,我把痛苦嚼碎咽進肚里,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西線采訪的征程。
我們山東老家有個風俗,人走后四十九天時要隆重祭奠一下。父親的“七七”那天,我剛剛從羅布泊無人區采訪歸來,羅布泊簡陋的活動板房使我的腰受了寒,一天幾百里的長途跋涉把我顛得渾身散了架。可我還是咬著牙采訪新疆的西氣東輸建設者。國慶節全國人民都在過節,而我卻在日夜兼程地工作。這已經是我在西氣東輸工地過的第五個節日了。
半夜十二點,我結束了采訪,在司機王瑞國的陪同下來到了新疆哈密的一個十字路口,我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向東方父親犧牲的地方——甘肅深深地跪拜。我一邊燒紙一邊哭,對著東方哽咽道:“爸,您好好安息,我一定好好采訪,一定寫好西氣東輸!”
十月的新疆異常寒冷,狂風聽懂了我的誓言,寒月看到了我的悲凄。當我回到女工宿舍時,才發現下巴和臉頰一陣陣疼痛。原來是臉上流滿了淚水,寒風把臉吹皴了。第二天早上,連甘肅電視臺節目都不敢看的我咬牙向甘肅進發。為了西氣東輸,為了西部大開發,我忍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踏著父親的足跡一聲不吭地向甘肅走去,天天采訪到深夜。
父親平時身體非常健康,聲若洪鐘,走路如風。他既要為外事工作嘔心瀝血,也要為扶貧工作絞盡腦汁,每天晚上都要工作看書到子夜時分。正因為如此我才把他的健康疏忽了,總覺得他是棵大樹,總想在大樹底下乘涼卻沒有想到大樹也是需要有人心疼有人呵護的。父親的犧牲對我打擊很大,我的腦子變得很木。一想起父親就不由自主地掉眼淚。有一次我在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做節目,主持人問我:“您為什么要寫《山脊——中國扶貧行動》這本書?”話音剛落,我的眼眶就涌滿了淚水。主持人以為我好動感情,他哪里知道我是想起了父親。甘肅使我觸景生情,白天艱難地采訪,晚上悄悄地掉淚。我想早點離開甘肅,可西氣東輸甘寧段戰線最長,我就那樣忍著巨大的悲痛在西線采訪了兩個月。
這次北大同學聚會本來是父親策劃的,重感情的父親去甘肅扶貧前曾經多次給摯友打電話商量同學聚會的事情,熱情地邀請同學來家中做客。聚會中叔叔阿姨們講得很多父親做的善事我都是第一次聽說,我看到很多人提到父親時眼圈都紅了。一位叔叔朗誦了他創作的悼念我父親的詩:星星哭,月亮抖,大哥,你為什么在西北踏上蓮花走?……
情真意切的詩句催人淚下,人走后還有這么多的人發自內心地懷念他,父親的人格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2007年元旦是父親的七十五歲誕辰,他挑選一年中最早最紅的日子來擁抱這個世界,足以看出他對生活的熱愛。他知道我怕冷,挑選夏天離開,連告別世界的時辰都在心疼他的女兒。清明節到了,思念涌滿我的心頭,我把父親的遺作《中國名硯攬勝》以及我出版的新書、我和兒子的獲獎證書恭恭敬敬地放在父親的遺像前,相信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
處處青山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最憶是西部,我懷念,我牽掛,直到永遠。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