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明的自傳《蛤蟆的油》寫道:“哥哥以前常這么說:‘我要在三十歲之前死掉,人一過三十歲就只能變得丑惡。’這話他幾乎像口頭禪似的不離嘴。哥哥對俄羅斯文學心悅誠服,特別把阿爾志跋綏夫的《絕境》推崇為世界最高水平的文學,總是放在手頭。哥哥預告自己自殺的話,我認為那是他被《絕境》中主人公納烏莫夫所說的奇怪的死的福音所迷惑而說出的,不過是文學青年夸大的感慨而已。”然而不幸的是,哥哥“果然按他自己常常說的,在三十歲之前的二十七歲時自殺身死”。據《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史》記載,《絕境》1912年“出版時正逢俄羅斯社會自殺情緒蔓延時期,人們不止一次地指責阿爾志跋綏夫挑起了這種情緒(普遍認為,這種指責是不無道理的)”。二十年后,遙遠的日本竟又有一位讀者因此而死。其實,阿爾志跋綏夫自己也曾自殺未遂:“活到十六歲時,我對生活感到絕望,嘗試過朝自己開槍,但疼痛三個月后,我站了起來,而且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射殺自己了。”他所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即取材于此。
自殺本是俄羅斯小說中常見的內容。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中的斯維里加洛夫,《群魔》中的基里洛夫、斯塔夫羅金,《少年》中的蘭別爾特,《卡拉瑪佐夫兄弟》中的斯麥爾佳科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安娜,均自殺身亡。基里洛夫說:“人為了能夠活下去而不自殺,想來想去想出了個上帝,這就是迄今為止的整個世界史。”由此得出結論:如果上帝并不存在,人就可以為所欲為,他必須通過自殺實現自己意志的最高點,以證明自己是神。阿爾志跋綏夫《絕境》中的納烏莫夫“奇怪的死的福音”,與此相去不遠。不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爾斯泰筆下,自殺只是小說的情節之一,在《絕境》中則幾乎構成了全部情節。納烏莫夫曾被指責為“似乎在組織一個自殺俱樂部”,在他身邊,前后有七個人物走上絕路。從這一點上講,《絕境》堪稱有關自殺的登峰造極之作。俄羅斯小說中的自殺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情勢所迫,如安娜;一是思想所致,如基里洛夫。《絕境》所寫顯然屬于后一類,自殺是一種關于人生和世界的哲學。這種俄羅斯式的自殺,不能局限于世俗層面去理解。借用《卡拉瑪佐夫兄弟》里伊凡的話說就是:“人類存在的秘密并不在于僅僅單純地活著,而在于為什么活著。當對自己為什么活著缺乏堅定信念時,人是不愿意活著的,寧可自殺,也不愿留在世上,盡管他的四周全是面包。”
《紐約時報書評》有篇文章,講到英美讀者“也許腦中有著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俄國小說里盡是些早該送進瘋人院、或才從瘋人院逃出來的人”。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恰恰可以助長這個沒有大礙的想法,更加證實了俄國無異于一所規模龐大的精神病院,院里的看護和病人患有相同的疾病。”(《從靈魂涌出的洪流》)這番話完全可以移過來形容《絕境》。——關鍵在于,這些瘋子非但行徑怪異,還對諸如生、死、上帝、世界之類的問題深入思考、反復討論;此類想法和說法,更成為俄羅斯小說的主體。這是俄羅斯小說令人望而生畏之處,也是它們最具魅力之處。在苦苦思考與認真討論的瘋子看來,歐美小說里的那些正常人未免太簡單,太淺薄了。
提起阿爾志跋綏夫,往往就要講到魯迅。在中國,好像沒有誰比他更熱衷于譯介和談論這位作家,并且深受其影響。魯迅在《頭發的故事》中,讓主人公N說:“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這句以后被他一再引用的話,出自所譯《工人綏惠略夫》中綏惠略夫之口。《絕境》中的“小大學生”奇日,也曾有過類似念頭:“所有這些被津津樂道的幸福,這個黃金時代的一切,連同人類的全部未來,是否還能抵得上一個渺小、饑餓、屈辱的大學生所承擔的所有不為人知的苦難呢?……為了你們這些未來的人,還需要多少同樣渺小而默默無聞的幻想家,還需要多少鮮血與痛苦!……為了你們……未來幸福的豬玀……代價是不是太高昂,犧牲是不是太巨大了呢?……”對此作者寫道:“這個瘋狂的想法是如此突兀,陌生得連他自己都被嚇壞了。就像粗暴地侮辱了最珍貴的東西,就像玷污了圣物。”當年人們讀到阿爾志跋綏夫的作品,大概正是此等印象。魯迅在《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中說:“阿爾志跋綏夫是厭世主義的作家,在思想黯淡的時節,做了這一本被絕望所包圍的書。”說來《絕境》同樣如此。
這個“黃金時代”之前的年月,這個“思想黯淡的時節”,也就是通常所謂“世紀末”;阿爾志跋綏夫正是一位典型的世紀末作家。《絕境》所一而再、再而三描寫的自殺,應該置于這一背景之下去理解。記得在一個座談會上,有論家批評魯迅翻譯選材不精,即舉阿爾志跋綏夫為例,說他只是個過時的無政府主義作家罷了。這樣說假如不是了解不夠的話,就與對“世紀末”或“黃金時代”如何認識有關。當魯迅深受阿爾志跋綏夫的影響,認為自己也生活在這位作家的時代,曾說:“萬不可做將來的夢。阿爾志跋綏夫曾經借了他所做的小說,質問過夢想將來的黃金世界的理想家,因為要造那世界,先喚起許多人來受苦。他說,‘你們將黃金世界預約給他們的子孫了,可是有什么給他們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將來的希望。但代價也太大了,為了這希望,要使人練敏了感覺來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靈魂來目睹自己的腐爛的尸骸。”(《娜拉走后怎樣》)這與奇日關于“黃金時代”的想法如出一轍。魯迅晚年自己也做起“將來的夢”了,就把“薩寧之徒”說成“以一無所信為名,無所不為為實”(《(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從“阿爾志跋綏夫的作品里看見了絕望和荒唐”(《祝中俄文字之交》),而以《薩寧》為“淫蕩文學”(《(藝術論)譯本序》)。然而不幸的是,“黃金時代”遙不可及,“世紀末”如此漫長,阿爾志跋綏夫尚未過時。較之同時代的高爾基、索洛古勃、蒲寧、庫普林和安德列耶夫等,他與我們的關系可能更為密切。
雖說基里洛夫與納烏莫夫之間不無呼應關系,二人卻有根本區別:基里洛夫是關于自己的自殺思想的實行者;納烏莫夫則僅僅是在鼓吹自殺而已,結果別人死了,而他活了下來。這與安娜與基里洛夫之間的區別,同樣重要。從安娜到基里洛夫再到納烏莫夫,可以說離“古典”越來越遠,離“現代”越來越近。創造他們的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阿爾志跋綏夫,正分別代表了俄羅斯文學或俄羅斯思想的不同時期。當納烏莫夫被問到自己為何不自殺時,回答:“我活著是因為我的思想比我本人更加強大!”并且說:“人有權利把思想推演到荒謬的程度,推演到殘酷的程度、暴虐的程度,隨便怎么樣都可以!……有能力便去做,對您來說,這是唯一的法則!”這番話,也像是在形容阿爾志跋綏夫此前所寫另一部小說《薩寧》里的薩寧。薩寧與納烏莫夫都是毫無擔當的人。不過薩寧更其恣意妄為,納烏莫夫則只是個思想或言論上的薩寧。薩寧與猶太青年索洛韋伊奇克的一番交談,可以視為整部《絕境》的雛形。當索洛韋伊奇克問:“可是難道不能為未來生活嗎?哪怕是為了以后人間會有黃金時代……”薩寧斷然回答:“黃金時代永遠也不會有。”這時的他,簡直就是納烏莫夫的前身。薩寧宣稱:“痛苦是毫無意義的,反正任何人都不可能永生。只有那些在自己生活中已經看到快樂的人應該活下去。而痛苦的人死掉更好。”索洛韋伊奇克信念被摧毀了,自殺而死,就像《絕境》中的人物一樣。對于薩寧和納烏莫夫來說,既有的一切道德規范和思想模式均已喪失價值,無須繼續遵從;他們稱得上是“世紀末”或“黃金時代”出現之前所出現的“新人”。二十世紀迄今,此類“新人”在各個領域大行其道。
《絕境》開篇就將書中一系列人物的自殺歸咎于納烏莫夫:“這個陰郁者的身影或許已經成了生活的負擔,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諸多事件的演進中,他舉足輕重。”然而又說:“而當你環視周圍,便不能不發現,人類的任何意志都無濟于事,既不能絲毫增加生活中已有的內容,對于向大地最深處生長的根基所萌生的東西也毫無助益,無論早晚,無論以何種方式,都必然會導致難以逃脫的結局。”其間矛盾之處,最可留意。小說中第一個自殺的是少尉克拉烏杰,對他來說,“沒有痛苦,但也毫無意義:開始新生活毫無意義,衣著毫無意義,吃喝毫無意義,說話毫無意義,思考毫無意義……并非厭倦了一切,而僅僅是因為——毫無意義。”他明確宣布:“我活不下去了,但不是因為他(指納烏莫夫)所講的東西……”這提示我們,納烏莫夫“奇怪的死的福音”,未必真的具有啟示意義或終極意義。奇日一度是納烏莫夫堅定的反對者,稱得上是全書中對于未來的希望系于一身的人物,最終卻也難免自尋絕路。所留遺言:“很好,我有信仰,我相信生活是美妙和壯麗的,但它并不屬于我!……我的一切都完結了:我再也無法從此地逃脫,我既沒有奮斗的力氣,也沒有抗爭的欲望。……隨便吧,讓你們去活吧,但愿你們幸福,但愿自由美好的人類生活的前景為你們敞開!……但我沉淪了!”可能更接近于作者自己對于“世紀末”或“黃金時代”之前的把握。也就是說,那些自殺者更屬于這個年代“向大地最深處生長的根基”。相比之下,無論薩寧還是納烏莫夫,畢竟還在賦予人生和世界以某種意義,無論這意義是“享樂”,還是“死”。《絕境》里剩下的活人,除納烏莫夫外,還有一位“極端的悲觀主義者”老醫生阿爾諾利基,“本質上比納烏莫夫更糟”。當奇日問:“那您為什么不去自殺呢?”他回答:“我什么要自殺呢?我早就已經死了!”
魯迅說:“阿爾志跋綏夫的著作是厭世的,主我的;而且每每帶著肉的氣息。但我們要知道,他只是如實描出,雖然不免主觀,卻并非主張和煽動;他的作風,也并非因為‘寫實主義大盛之后,進為唯我’,卻只是時代的肖像:我們不要忘記他是描寫現代生活的作家。”(《(幸福)譯者附記》)阿爾志跋綏夫并不是思想家,只是對于所處時代敏感到了病態程度,并把自己的感受寫得淋漓盡致而已。回過頭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瑪佐夫兄弟》中關于“人類存在的秘密”的話——這是有關俄羅斯思想最本質的概括,也是俄羅斯文學最重要的主題——可以把從《薩寧》到《絕境》所描寫的一切,理解為是對于人類“為什么活著”的“堅定信念”的追索過程。在這一點上,阿爾志跋綏夫與其他俄羅斯作家并無二致,只是更趨極端罷了。顯然,他無意或無法為此提供答案,他筆下的所有人物,誰都不是楷模。
(《絕境》,阿爾志跋綏夫著,王榭堂譯,新星出版社2006年12月版,43.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