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石”（Ταυγάστ）名稱源流考

提 要：“桃花石”一名最早見于拜占庭歷史家西摩卡塔的著作。從語源上，“桃花石”是“大漢”的音轉，是匈奴和北方草原民族對漢帝國的稱呼。西突厥在中亞興起后與拜占庭帝國發(fā)生交往，將此名傳輸給后者。“桃花石”西傳中亞、西亞過程中被各族政權所采用，既指中原王朝，也以自身承受之，此間意義逐漸有所變化。

關鍵詞：西摩卡塔 “桃花石” 大漢

塞奧費拉克圖斯·西摩卡塔（Theophylactus Simocatta）是7世紀初期拜占庭帝國的歷史家。對于他的生平，后人所知甚少。人們只知道他大約于580年以后出生在埃及的亞歷山大里亞，父母為政府官員，他在亞歷山大里亞完成早期的學業(yè)，20多歲時可能到達了君士坦丁堡，在那里學習法律。610年，拜占庭帝國的一代雄主希拉克略（Heraclius， 610-641年在位）發(fā)動兵變，推翻依靠兵變奪取毛利斯（Maurice， 582-602年在位）皇帝權位的福卡斯（Phocas， 602-610年在位）時，西摩卡塔可能已在其手下供職。 他在620-630年間完成了平生最重要的著作《歷史》，記述毛利斯皇帝執(zhí)政時期拜占庭帝國的重大歷史事件。 該書主題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拜占庭帝國在東部邊境與波斯的沖突和戰(zhàn)爭，一是在巴爾干半島對抗斯拉夫人和阿瓦爾人入侵的戰(zhàn)爭。在涉及當時頻繁沖擊帝國邊境的阿瓦爾人時，他把筆觸轉向了阿瓦爾人的故鄉(xiāng)中亞地區(qū)，提到了突厥崛起后中亞地區(qū)政治形勢的變動，也提到了與中亞形勢變化有關的“桃花石”（希臘文作Ταυγ#940;στ，拉丁文轉為Taugast）的知識。

在西摩卡塔的記載中，“桃花石”是一個國家的名稱，同時又是一座城市的名稱。這座“著名的城市，距突厥1500哩，與印度為鄰。居住在桃花石的外邦人，為人數(shù)極眾而極勇敢的民族，世界諸國幾乎無與其匹。”桃花石國的統(tǒng)治者稱作（Τα#970;σαν，Taisan，在希臘語中意為“上帝之子”。一條大河將桃花石國土劃分為二，這條大河過去是彼此爭戰(zhàn)的兩個大國家間的邊界，其一國衣服尚黑，另一國尚紅，但在今日毛里斯（Maurice）皇帝君臨羅馬時，黑衣國跨過大河攻擊紅衣國，取得勝利，一統(tǒng)全國。據(jù)說桃花石城是亞歷山大在征服巴克特里亞人和粟特人后所建。在桃花石城，國王的皇后妃子們乘金車出入，以一頭牛挽車，飾以昂貴的黃金、珠寶，極為奢華，牛的籠頭也以鍍金裝飾。據(jù)說亞歷山大在桃花石城幾里外建筑第二座城市，異邦人稱之為庫姆丹（Χουβδ#940;ν，Khubdan）。庫姆丹城有兩條大河流橫貫其中，大河兩岸垂柏依依。桃花石人擁象甚多；與印度的商貿交往頻繁。據(jù)說他們是印度人，因生活在北方，膚色為白。生產賽里斯絲線的蠶蟲在這個民族中到處可見。

西摩卡塔的記載斑駁陸離、真?zhèn)位祀s。據(jù)西摩卡塔自述，他對突厥和“桃花石”國的知識來自598年突厥可汗致毛利斯皇帝的國書。 但我們將看到，這些知識并非一件國書所應容納，也不是國書所能承載。整個記載顯示，西摩卡塔書中的內容并非來自一個渠道。他很有可能利用了7世紀20-30年代在君士坦丁堡可以得到的30-60年前保存下來的官方檔案，包括他的前輩彌南德（Menander the Guardsman）對拜占庭—突厥外交活動的記載。 換言之，西摩卡塔記載的內容，一部分可能取自外交使節(jié)的國書，另一部分則可能取自拜占庭朝廷對突厥—粟特人的詢問記錄。西摩卡塔之所以對突厥人及中亞歷史事件產生興趣，可能是因為拜占庭皇帝希拉克略于626-628年間聯(lián)合突厥可薩部對波斯的進攻行動。 有可能是這次聯(lián)合行動促使他轉向利用君士坦丁堡官方保存的有關中亞突厥人及相關民族的材料。

“桃花石”作為中國的一個稱謂出現(xiàn)于域外文字中，這是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例證。但西摩卡塔本人對于這個國家并沒有清晰的認識。在西摩卡塔之后很長時期，后人也不理解其所指。法國學者德經（J. Deguignes）首先證明“桃花石”即中國。克拉普羅特（Klaproth）在不了解德經觀點的情況下得出同樣的結論。 他們的看法后來逐漸被其他學者所接受。但是，關于Ταυγ#940;στ（Taugast）一名的起源，長期以來在中外學者中卻是眾說紛紜。

早期的法國漢學家德經提出“大魏”（Ta-gouml;ei）說，認為此名來自南北朝時代鮮卑拓跋部在中國北方建立的元魏政權； 此說牽強過分，不僅Taugast與“大魏”對音困難，而且沒有證據(jù)證明外族確以此名稱呼中國，但至今仍有人接受。 德國漢學家夏德（F. Hirth）提出“唐家”說。日本學者桑原騭藏則發(fā)揮之，引申為“唐家子”。二者均認為該語指中國的唐王朝。 此說雖論證詳博，但迂曲難通之處在于，西摩卡塔所用數(shù)據(jù)是在唐朝建立以前獲得，后來名稱自無見聞于前代之理。法國東方學家伯希和（P. Pelliot）采納了德經觀點后加以引申，于1912年在《通報》上發(fā)表文章，提出“拓跋”說，認為：“當386至556年之間，中國北部為一種來自東蒙古的外國皇朝所據(jù)，這就是中國載籍中的元魏。其都城先前久在山西，后遷河南，可是中國載籍尚保存此朝的土姓，而譯寫其音曰拓跋（Thak-bat）。這個譯名，我們很難說他在何限度中代表鮮卑語的原名。漢語古音固較現(xiàn)代語言為豐富，可是缺乏顎音收聲（昔有k， t， p， 而無#269;收聲），除開這些音聲欠缺，同迷惑不定諸點外，我曾考究桃花石原來的根據(jù)，或者就是拓拔，其對音雖不精確，而有可能。就歷史方面言之，元魏占領中國北部，而在中亞以土姓著名，遂使中亞的人概名中國為拓拔，猶之后來占據(jù)元魏舊壤的遼朝，種名契丹，中亞的人又以此名名中國的情形一樣，這也是意中必有之事。” 日本學者白鳥庫吉亦力倡此說。 由于伯希和與白鳥庫吉二人在東西洋學術界的權威地位，這一觀點從者眾多，儼然成不可動搖之定論。 但細審之，似亦不無罅漏。拓跋鮮卑族入主中國北部后迅即開始漢化，王朝之名亦采用漢化之“魏”，其本族名稱“拓跋”揚名于他族的可能性似不大。

中國學者中，清末洪鈞《元史譯文證補·西域補傳上》考曰：“多桑書，字音如曰‘唐咯氏’，義不可解……及注《西游記》，有謂漢人為桃化石一語，循是以求，乃悟即契丹之‘大賀氏’。蒙古稱中國為契丹，今俄羅斯尚然……是知契丹盛時，仍沿大賀氏之舊稱，故臨國亦以氏稱之。”但正如張星烺所指出，洪氏“大賀氏”說，其弊在未見西摩卡塔和突厥及阿拉伯作家的記載，眼光只是以《長春真人西游記》為限。 梁園東在1944年發(fā)表的文章中認為，Tabγa#269;是由突厥文“天”（Tangri）轉化而來，其義為“司天者”，以Tabγa#269;稱中國是以中國皇帝的稱號指稱中國。 1983年章巽發(fā)表文章提出“大汗”說，認為草原民族以自己習慣的稱號“汗”稱呼中國皇帝，并加“大”以為尊稱，久之“大汗”便成為中國的統(tǒng)稱。 這些觀點基本上是從皇族名稱或外族對中原皇帝的稱號上求索“桃化石”的起源。

岑仲勉對此問題的研究尤多用力，設想之豐富過于他人。他在1935年撰文時，以“敦煌”比定“桃化石”。 十幾年后，他又放棄此說，提出“太岳”、“梼杌”、“焦獲”諸說，但由于方向偏頗，未中鵠的。不過，他提出的解決問題的思路卻值得重視。他說：“據(jù)我所見，匈奴實亦涂蘭族類（非蒙古族）之一，在戰(zhàn)國末葉已出現(xiàn)。征諸上古習慣，他們對我國應有專名，并不隨我國的朝代改革而轉變。唯其如此，則六朝之初，北族似應沿用匈奴往日之稱謂以稱我國，不至另起爐灶，猶之匈奴滅亡以后數(shù)百年，隋、唐人文字仍常稱突厥為‘匈奴’。相互比觀，情實自見。換句話說，‘桃花石’這個名稱極可能傳自上古，突厥人不過相承著使用。” 這實在是饒有啟發(fā)性的真知灼見。循此思路再作推演，我認為“桃化石”最可能的比對者應為“大漢”。

張星烺早年已經提出“大漢”說。他寫道：“吾謂陶格司（即桃化石——引者）恐為大漢二字之轉音。今代日本人讀大漢二字為大伊干（Daigan），日人之漢字讀音，多學自隋唐時代。漢朝雖亡，而以后之人，仍稱本國為漢土。法顯、玄奘之紀行書可覆視也。” 但十分可惜的是，他未能就此更加詳證，故其觀點幾近湮沒不彰。

從語音上，希臘語Ταυγ#940;στ尾部的“τ”，除非與其他韻母構成一個獨立音節(jié)，一般不發(fā)音，因此Ταυγ#940;στ的讀音應為Ταυγ#940;#962;，這也可由突厥碑銘中的Tabγa#269;得到印證。阿拉伯、波斯和西亞作家著作中的寫法稍異，有Tabga#269;、Tabghaj、Tamgama、Tamghaj、Tooghaj、Tamghj、Timghaj等，但讀音基本無大異。 這些名詞的詞根為Tauga，而s、#269;、j等為詞根輔助音。 希臘語中的“γ”對應于拉丁語族的“g”。“拓跋”的古代讀音為T’ak bwat，中古讀音為T’ak buat。比較Tau-ga、Tab-ga、Tab-γα、Tab-gha、Tam-ga、Tam-gha 等可知，Tau、Tab、Tam、Tan相對于“拓”、“大”都有通轉的可能，但以“大”為更便通，而以bwat或buat對ga、γα、gha則不相應。在諸多亞洲語言，如突厥語、波斯語和印度西北俗語中，g / gh / h 之間的互轉是通例。如，突厥語Jabgu譯為漢語作“葉護”；波斯語muγ漢文作“穆護”； 印度西北俗語lahu轉為laghu; ogha轉為oha; samga轉為samgha; goduma 轉為ghoduma。 這些都是顯著的例證。因此han或gan（“漢”之中古讀音為gan）與ga、γα、gha之間的互轉，僅在于韻尾的些微變化，而韻尾的a、an互轉是音韻學上的通例，是常見的。

從歷史方面，關于中國之見聞于外族無疑早于兩漢，但就中國與北方及中亞民族之關系論，兩漢時期最為頻繁，影響亦為最大。漢代張騫出使西域，致有中原朝廷與西域各國之外交行動達到空前規(guī)模。《史記·大宛列傳》稱，“諸使外國一輩大者數(shù)百，少者百余人……漢率一歲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輩，遠者八九歲，近者數(shù)歲而反”； 后漢班超經營西域30余年，擊退匈奴在西域的勢力，更使?jié)h威響震西域，聲名遠被。兩漢時期中原王朝的對外交往中，與匈奴的交往尤為頻繁。在這些交往中，漢臣很早就已慣于自稱“大漢”，其例甚多。如明帝派鄭眾再次出使匈奴時，鄭眾上書表示不愿出使：“臣前奉使不為匈奴拜，單于恚恨，故遣兵圍臣。今復銜命，必見陵折。臣誠不忍持大漢節(jié)對氈裘獨拜。如令匈奴遂能服臣，將有損大漢之強。” 又如，建初三年（公元78年）班超上書漢廷請兵定西域：“昔魏絳列國大夫，尚能和輯諸戎，況臣奉大漢之威，而無鈆刀一割之用乎？”都是顯著的例證。 由于與漢朝的頻繁交往，“大漢”也成為匈奴對中原政權的稱呼。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單于遣使致漢書云：“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不為小禮以自煩。今欲與漢愷大關，取漢女為妻，歲給遺我蘗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它如故約，則邊不相盜矣。”這是帶有威脅性質的說辭， 其中“大漢”顯然不像漢廷用作自稱時具有夸耀性質，而是匈奴對中原王朝的慣稱。兩漢以降北方游牧民族均以匈奴舊稱“大漢”以呼中原政權。

西晉石崇《王明君辭》：“我本漢家子，將適單于庭。” 北齊文宣帝高洋以太子文弱，曰：“太子得漢家性質，不似我。” 朱彧《萍洲可談》卷二：“漢威令行于西北，故西北呼中國為漢，唐威令行于東南，故蠻夷呼中國為唐。崇寧間（1102-1106）臣僚上言，邊俗指中國為漢唐，形于書文，乞并改為宋……詔從之。” 胡三省曰：“漢時匈奴謂中國人為秦人。至唐及國朝（宋），則謂中國為漢，如漢人、漢兒之類，皆習故而言。” 是漢人自兩漢以降涉及自稱時往往稱“漢”，對應于外族的“大漢”之稱謂。這種情況還有一例。

518至519年間，波斯王居和多與北魏通使，上書貢物云：“大國天子，天之所生，愿日出處常為漢中天子。波斯國王居和多千萬敬拜。” 可見，即使在鮮卑拓跋部統(tǒng)治中國北方時期，中亞、西亞民族仍延續(xù)以往的“大漢”稱呼。波斯國書乃漢譯，原文似應為“大漢”。見諸記載的“漢家”、“漢”、“漢人”、“漢兒”之類名稱，實即“大漢”的漢譯。兩漢以后的兩個多世紀，中國北部諸小王朝勢小力微，聲威難以揚于域外，鮮卑族拓跋魏與中亞之交往似只是恢復兩漢對西域的影響。

“桃花石”一名見諸域外文字，就目前所知，以西摩卡塔為最早。以理度之，西摩卡塔的Ταυγ#940;στ之名來自突厥人。此名之為突厥人使用當在此前，但就歷史遺留的文字數(shù)據(jù)而論，更早期的突厥文字證據(jù)并未流傳下來。8世紀以后，“桃花石”以Tabγa#269;的形式頻繁出現(xiàn)于突厥碑銘中，作為一個民族名稱使用，同時又作修飾詞和限定詞使用，如“Tabγa#269;的可汗”、“Tabγa#269;的民眾”、“Tabγa#269;的官銜”等，但它指稱中原政權，是沒有疑問的。

西摩卡塔時代之后，中亞及西亞民族也以Tabγa#269;或Tabghāj之類的名稱指示中國。高昌回鶻時期別失八里僧人詳古舍利都統(tǒng)（Siuml;ngqu sauml;li tutong）將漢文《大唐三藏法師傳》和《金光明最勝王經》譯為回鶻文時，將中國徑直譯為twqa#269; 或tvγa#269;，漢文為twqa#269;（tvγa#269;）。twqa#269; 或tvγa#269;顯為突厥文的t(a)bqa#269;或t(a)bγa#269;，意為“漢地”或“中原”，所以馮家升整理研究這兩份材料時，毫不遲疑地將它們還原為“桃花石”。他認定此回鶻文寫本完成于北宋年間。

“桃花石”一名經突厥民族的中介進入到中亞突厥國家以后，仍舊指示中原王朝。11世紀喀喇汗王朝學者馬合木·喀什噶里在《突厥語大詞典》中寫道：“桃花石（Tavghaq）——此乃摩秦的名稱。摩秦距離契丹有四個月路程。秦本來分為三部：上秦在東，是為桃花石；中秦為契丹；下秦為巴爾罕，而巴爾罕就是喀什噶爾。但在今日，桃花石被稱為摩秦，契丹被稱為秦。” 在這里，上秦、中秦和下秦分別對應宋朝、遼朝、黑汗王朝，且他明確指出上秦即桃花石，所以桃花石乃指中原的宋王朝。喀什噶爾被稱為“下秦”，包括在“秦”的地理概念中，反映了新疆地區(qū)在歷史上與中原內地的聯(lián)系， 同時也說明，作為學者的馬合木·喀什噶里，是在嚴格意義上使用代表中原王朝的“桃花石”這一名稱。

中亞地區(qū)存在的這種區(qū)分還有其他證據(jù)。1218年，成吉思汗派遣使團到花剌子模，花剌子模蘇丹馬哈邁德（Mahomed）在布哈拉接待成吉思汗的使團，他夜間派人召來成吉思汗使團中花剌子模籍的使者，探詢成吉思汗是否真的征服了“桃花石”？ 花剌子模蘇丹所要了解的是蒙古南征的戰(zhàn)況，他口中的“桃花石”是蒙古人兵鋒所指的中原地區(qū)。1221年，邱處機奉成吉思汗之命前往中亞，路過阿馬利克（Almalic），看到當?shù)亍稗r者亦決渠灌田，土人惟以瓶取水，載而歸。及見中原汲器，喜曰：‘桃花石諸事皆巧。’”他并了解到：“桃花石，謂漢人也”。邱處機提供的這個事實，再次證實中亞人是以“桃花石”指稱中原王朝。不過，這位博學的道教長老只知其意為“漢人”，并未追根溯源，追究到更遙遠的“大漢”稱謂上。

但在另一方面，這個稱謂在使用過程中意義逐漸發(fā)生演變：突厥民族在以“桃花石”稱呼中原王朝的同時，也將“桃花石”稱謂用到自身之上。黃時鑒先生從宋代文獻中檢出兩條材料，可以作為可靠的證據(jù)。這兩條材料涉及宋時黑汗王朝治下的于闐國貢獻美玉的表文，見于宋人蔡絛的《鐵圍山叢談》和張世南的《游宦紀聞》。

《鐵圍山叢談》記表文：

……太上始意作定命寶也，乃詔于闐國上美玉。一日，絛赴朝請，在殿閣侍班。王內相安中因言，近于闐國上表，命譯者釋之，將為答詔，其表大有歡也。同班諸公喜，皆迫詢曰，甚愿聞之。王內相因誦曰：‘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西方五百國中條貫主阿舅汗黑王，表上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四天下、四天下條貫主阿舅大官家，你前時要那玉，自家煞是用心，只被難得似你那尺寸底，我已令人尋討，如是得似你那尺寸底，我便送去也。’于是一坐為哄。吾因曰：裕陵實錄已載于闐表文，大略同此，特少文勝者，疑經史官手潤色故爾。

《游宦紀聞》卷五記表文：

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西方五百國、五百國條貫主師子黑汗王，表上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四天下、四天下條貫主阿舅大官家，你前時要者玉，自家甚是用心力，只為難得似你尺寸底，自家已令人兩河尋訪，才得似你尺寸底，便奉上也。

兩處記載大致相同，均指同一事件。“條貫主”或作“絛貫主”，不同版本有所不同，但音無不同，乃同名異譯。故黃先生通以“絛貫主”貫之，認為表中“絛貫主”即希臘語Ταυγ#940;στ、突厥語Tabγa#269;（或作tabgha#269;）。據(jù)《宋書·輿服志》及《宋會要輯稿·蕃夷七》，于闐遣使獻玉發(fā)生在政和七年（1117年）。又據(jù)《宋史·于闐傳》，元豐四年（1081年），黑汗王“遣部領阿辛上表稱‘于闐國僂儸有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書與東方日出處大世界田地主漢家阿舅大官家’，大略云……”。此表文中的“漢家阿舅大官家”與政和七年表文中的“條貫主阿舅大官家”相對應，可知“漢家”和“條貫主”實為同一名稱，即Tabγa#269;；所不同的是，前者為意譯，后者是音譯。《宋史·于闐傳》記為“漢家”，乃是史家潤色的結果。

比照《鐵圍山叢談》和《游宦紀聞》兩處記載，蔡絛記載中“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西方五百國中條貫主阿舅黑汗王”對應于張世南記載中“日出東方赫赫大光照見西方五百國、五百國條貫主師子黑汗王”，以“條貫主師子黑汗王”為確。 如此，則可知于闐國王稱宋朝皇帝為“條貫主阿舅大官家”的同時，也自稱“條貫主師子黑汗王”。這里的“條貫主”似乎不可再解為“大漢”。同樣，這個名稱也見于10至13世紀間中亞黑汗王朝的錢幣上，形成“蘇來曼卡得爾Tabghāj 可汗”、“Tabghāj布格拉汗”、“克雷奇Tabghāj汗”等詞語。 中亞史名家巴爾托里德也注意到，黑汗王朝時期，“一些伊斯蘭教徒的汗把他們自己稱做中國汗（突厥語為Tabgach-khan 或Tamghach-khan），雖然他們的領地從未包括中國或中國接壤的地方”。但他認為這只是“保留了草原傳統(tǒng)和伊斯蘭時期以前傳統(tǒng)的某些殘跡”的結果。 這一看法證明他忽略了這個語詞在輾轉使用過程中的演變而未得要領。

實際上，這里的Tabghāj顯然已在詞義上發(fā)生了變化，不能再解為原來狹義的“大漢”了。“大漢”稱謂在歷史上所代表的顯赫聲勢，中原文化優(yōu)越地位，以及它在西域開拓史上的巨大影響，特別是唐帝國所代表的中原王朝長期保持的超邁前代的強大國勢和對外的赫赫武功，重新張揚了“大漢”稱謂的巨大影響力，使這個稱謂演化為一種符號，表達“威望崇高的”、“地位高貴的”、“傳統(tǒng)悠久的”等意義。因此，西域各國君王使用“Tabghāj汗”名稱，所表達的應是“偉大的汗”、“尊貴的汗”、“古國之汗”或“偉大而古老傳統(tǒng)的汗”等含義，并非如有的學者所說的“古國和大汗”。 17世紀克里米亞諸汗仍自稱Tāt 與Tawγā#269;（Tawγāj）的大皇帝。Tāt指非突厥部落，而Tawγā#269;則是中世紀發(fā)展起來的Tawγā#269;稱號在突厥人和蒙古人中的延續(xù)和濫用。

[作者張緒山，清華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100084]

（責任編輯：趙軼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