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正是回家時

剃落白發(fā)披緇衣，

年過半百小沙彌。

夜聞鐘聲涕泗縱，

出家正是回家時。

這首小詩說的是短期出家時的感受。

該著有那么一個電話，北京馬明博來的，他告訴我：趙州柏林禪寺有短期出家法會，2006年8月17日到23日。網(wǎng)上便可報名。跟明博真有善緣。由于心切，8月15日那天下午，我就來到柏林禪寺。同來的還有張志軍和祁悟智。這三人中，我最大，年過半百；悟智最小，三十出頭；志軍居中間。此次進(jìn)山門，感覺便不同，雖還沒落發(fā)，但心里已經(jīng)把自己當(dāng)成寺里僧，祖師塔前深施一禮，猶如游子歸家，報父母知。

出家乃大事。無奈福薄，不能早聞佛法。及到知有佛法時，早已置身泥淖多年，妻孥牽纏，俗務(wù)未了，難以拔出腿來。想那寬袍大袖，今生是與我無緣了。不想柏林禪寺發(fā)大慈悲，給了這么一個機(jī)會，怎不令人欣喜？

在古佛庵，我們?nèi)齻€依次將發(fā)落了。摸摸頭皮，煩惱絲不再，立時有清涼感。又把僧衣穿上，鄭重了心情，相互審視，彼此笑笑，心里想著難得。在萬佛樓，鮮花迎請眾佛菩薩為證明，從香港專程趕來主持此法會的上暢下懷長老與明海大和尚和惠林法師一起，為我們這些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五六十名短期出家者授沙彌戒。沙彌十戒，——戒已，我這里早已淚水盈眶。

從此每日清晨四點(diǎn)多，便在打板聲中和鐘鼓聲中起床，與眾僧一起上早課。之后上午聽暢懷老和尚講法，中午上大供，下午聽明海大和尚講戒經(jīng)，之后晚課，晚上坐禪、拜懺，直到繁星生檐角，這樣七天下來。期間，明博友專程從北京過來隨喜，悟智的哥哥也來過。見我們削光頭，著僧裝，行止坐臥也比平素多著些莊嚴(yán)，自然欣喜不盡。

戒中有非食時戒，亦即過午不食。明海大和尚說：平時，你們的胃多是感覺飽和脹，試試餓的感覺如何？再者，同是餓，看有戒體時又有何不同？第一日，我們?nèi)齻€的肚子沒感覺。第二日，悟智有感覺了，從普賢閣坐完禪出來，他聞到一股強(qiáng)烈的韭菜餡味，揮之不去。萬佛樓拜完懺，回到寮房，此味更濃。他猶疑再三，還是問我和志軍。但我們倆都聞不到。志軍說：“出家人不食五葷，怎么能有韭菜味？”悟智說：“我也這樣想，可是，你看，它又來了！”我們都笑了，什么叫世界唯心造？這就是了。悟智餓了，在這種狀態(tài)下，人的第六意識就發(fā)揮作用了，它把心底的味覺給勾了出來。是真是假？說真，別人聞不到；說假，卻又如此撩人。單是味道如此嗎？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六根六塵六識，都是心造的幻相，哪里有真的？所以《心經(jīng)》說：“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啊呀，莫非佛菩薩借此來給我們說法？第三天，我也有了餓的感覺，且肚子里有氣待排。悟智的感覺更強(qiáng)烈些，他說：我是真餓了，身子似有顫抖。志軍平日修為比我們好，他仍無大感覺。到第四天、第五天之后，我和悟智的餓感都消失了。不但沒了餓感，而且身體感覺好清爽，不由感慨：不吃飯原來是這樣的好！志軍就笑。

短期出家，雖說只有七天，但到底有了這么七天。七天過后回想，果然有深味存焉。這七天，心真清靈，身真輕靈。俗務(wù)放下了么？不敢說全放下，但到底放下了一些。放下便有飄若輕鴻的感覺，放下的越多，這感覺便越好。可惜只有七天，比如一個人到了海邊望了一眼，領(lǐng)略了寬闊，但哪里知深淺！但到底是來過了，像是多年不歸的游子，踏入家門，心靈立即就不一樣。“家”就是這樣的，在老祖母闊大的衣襟下，漂泊的心有了依托、得到撫慰，所有的疲憊、煩亂、躁怖，漸漸消去，隨之而來的是從來沒有過的妥帖和安穩(wěn)。

七天后，舍戒回家，回望祖師塔，一步三回頭。回來后讀《維摩詰經(jīng)》，其中說到出家：“夫出家者，為無為法，無為法中，無利無功德。……出淤泥，無系著，無我所，無所受，無擾亂，內(nèi)懷喜，護(hù)彼意，隨禪定，離眾過，若能如是，是真出家。”看來出家修行，是超越任何功利性和目的性之上的。它真的是擔(dān)荷大法，為普度眾生而竭力的。有人問維摩詰：“我聞佛言，父母不聽，不得出家。”維摩詰答道：“汝等便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好一個維摩詰，把真諦說出來：出家不是形式，不出家也不是不能修行，只要是一心向佛，發(fā)無上正等正覺之愿，刻刻自勵，就像木受繩，金就礪，天長日久，一顆心也會慢慢清亮起來。

出家真好，哪怕是臨時的。正如暢懷老和尚所說：好比農(nóng)夫種地，有一粒種子已經(jīng)埋上了。有地，有種子，就有豐收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