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座城市都有幾條酒吧街。木刻、藏飾、蠟染……一張張咖啡桌、手工的桌布、隨意插上的鮮花、搖曳的燭光融化著笑聲低語。有水的地方,還有盞盞花燈順流而下,載著隨時會湮沒的明亮和嬌艷。
本以為這是一個青年人的世界,但真正置身其中,卻發現里面并沒有多少稚嫩的面孔。對于青春不再的成年人而言,扮酷過時了,張狂肉麻的作秀更是“嘔”像作為,厭倦了所謂的“個性表演”,那么,裝了情調外衣的酒吧茶舍便會讓他們感覺很舒服。
我曾經很喜歡在閑暇時,暫且放下身邊之事,遠離喧囂的鬧市,獨坐茶吧一角,點上一杯泡沫紅茶。茶香四起,香氣繚繞,伴隨優美的古典音樂,捧起心愛之書,在茅盾和沈從文的世界中流連徜徉,抑或在弗洛伊德和薩特的內心中尋找自己的精神世界。于是,那種幽幽的古琴聲,便會讓我悠然神往。
酒吧,當年雖然是以一種很先鋒、很反叛的姿態出現的,但簡約、舒適的裝飾概念和其中蘊涵著的人文關懷很快便使得這里不再前衛。因此,人們享受到的不只是喝酒、品茶、讀書,還有一種田園生活般的清靜、安逸。
然而,說不清從哪一天起,曾經靜謐的酒吧茶舍變得喧鬧起來。耳邊話題除了曾經風行的旅游和時尚之外,更多的是關于書和文化。在這里,男人會以一種優雅的姿態向女伴炫耀書中世界;而女人們則會瀟灑地點燃一支香煙,斷章取義地聊著對衛慧或九丹之流的不齒。事實上,他們沒有誰是真正讀過幾本書的,我姑且把這種以書為談資的行為稱作“談書”。
這種“ 談書” 現象的出現絕非偶然。上世紀的“五四運動”后,以胡適為代表的新文化的始作俑者們在倡導西方先進文明時,由于急于推翻封建文化,宣揚自己的主張,一度將國外繁瑣的各派學說通俗化、簡單化,各種新興的報紙雜志風行于世。這些承載著全球新思想的報刊讓看慣了線裝書的中國文人開始應接不暇。國人就這樣擯棄了讀書,似懂非懂地“接受”了西方流行的思想。但是,胡適沒有想到的是,這些現代媒體盡管打開了閉關自守的思想大門,但由于過度強調快捷和實用,而忽視了對其精神內涵的深入理解,而使博大精深的世界文明變成了小兒科的解放和自由。
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時尚、快捷、實用成為了閱讀的首選,但人們也同時忘記了書本身的哲學——書不是用來悅眾的,自然也就沒有這樣的特點。七八十年代小說的風靡也只是曇花一現。進入90年代,隨著傳媒時代的全面到來,讀書時代的晚鐘也就敲響了。文學因為不能完全背離市場作用,因此“讀者是第一需要”的情況下,唯利是圖也變得順理成章,文學的審美本意也喪失了。這導致真正的讀書人越來越少。讀書不再是時尚,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談書”的時代。
讀書破萬卷、懸梁刺股,那是昨天的事;
我要舒服,這是今天的口號。
兩種觀點雖各不相同,但透著同一個道理,讀書本不是件愉悅的事情。
現代傳媒也的確給人們提供了太多的輕松便利的空間。過去,不讀書無法獲得知識,但如今只要通過互聯網和各種各樣的“精讀”“快讀”“導讀”,一個“談書”人很快就可以掌握書中的內容,再看上幾篇《晚報》上的評論文章,就可以以一種優雅的狀態出入酒吧茶舍咖啡間,克隆著人家的觀點。于是,讀書這件苦事在他們那里變得不再沉重、不再悲壯。久而久之,說的聽的多了,聰明的“談書”人搖身一變,就成為一個以經常出入于酒吧咖啡廳的“文化人”,偶爾發點牢騷,說幾句臟話,再加上奇裝異服,便也就成為了“個性”。
成年人真正渴望的是名利,是成就。他們喜歡讀的應該是紀實性極強的傳記文學,渴望從中尋找事業的榜樣,為自己的人格尋求依托。如此看來,我們就不難理解當年看關于希特勒、墨索里尼,如今關于比爾#8226;蓋茨、李嘉誠的傳記為什么那么暢銷。某種意義上,成年人已沒有了少男少女那種情竇初開的豐富想象力,按理說,任何虛擬的情感都無法滿足他們那種獨特的獵人般的心理,但他們在酒吧里談論的卻不是哲學、事業,也不是尷尬和痛苦的人生滋味,而是文化,是時尚;是渡邊淳一,是張愛玲;甚至是情愛小說或浪漫散文……我不免疑惑,他們明知不能做夢了,為什么還要努力將自己用理想的畫皮包裝起來呢?
讀書的感覺好比是香水,暗香最好,淡淡的感覺讓人很清爽。但那些“談書”之人卻肆無忌憚地把讀書當作了晚餐結束時的甜點。雖然談論的雙方都在長嘆聲中掩卷,但終歸掩飾不了并不真實的幸福。而我認為,作為正餐終結者的西式甜品始終指向的是一種淺性的高潮。E·阿連德在《春膳》中,更是說得直截了當,“甜品是親密縱欲的極致”,能讓本來純潔無瑕的圣女“眼睛里放出冶艷的光芒”。讀到這里,我似乎讀懂了“談書”之人——把書當作甜點和畫皮,或許正是他們所渴望的終極目標罷。
他們聰明地選擇了在酒吧、咖啡廳“談書”,盡管雅致的情調掩飾了他們內心的虛偽,但無法掩蓋的是他們人性的空虛。所以我總覺得,咖啡是與文化同行的,而在酒吧“談書”是對書和咖啡的褻瀆。在我看來,讀書和品嘗咖啡一樣,在于一種寂寞的感覺。喝咖啡不同于飲酒,它重情調,體味的是一種“我的夜晚比你白天更美”的迷離之感。但是,如今的酒吧和咖啡卻變成了文化偷情的代名詞,成為“談書”的道具,讓本身極具文化情調的咖啡變得張揚起來。
“低調”是這個年頭最流行的名詞之一,這是對付這個浮躁時代最有效的處世手段。沒有刻板的說教,沒有著意的炫耀,安靜地漫步,低吟淺唱著一些不為世人所關注的話語。正是因為生命中的風景太多,所以我不敢活得瀟灑,漸漸地也習慣了這樣低調的人生。雨果說,書是一種冷靜而可靠的朋友,既然無法改變浮躁和孤獨,何不將身心在書中放縱呢?在這個所謂的“淺閱讀”的時代,我們是不幸的,但我們畢竟年輕,正是讀書做學問的好年華,“智慧里沒有書籍,就像鳥兒沒有翅膀”,在書中尋找真理再帶到生活中體驗,才是我們應該有的快樂。可天地間的渾然空闊,哪又是我的歸宿呢,于是,黃沙中一行疊一行的與書同行的腳印延伸再延伸,一直行進到天之盡頭。
忽然想起張愛玲來,她曾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胡蘭成的門外,看著房內讀書的他,然后在文章中這樣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間里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滿山遍野都是今天。”看到這一段關于讀書的描寫,我禁不住感嘆今天,做人處事都需要“低調”,但這種追求心靈平和、安靜的哲學為什么偏偏改變不了“談書”呢?
寫到這兒,我可怕地發現,已經好久沒有認真讀過幾本書了,也來到了“談書”的邊緣,我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孤獨和可怕。季羨林先生說,懷舊能使人心靈凈化。于是,帶上幾本書,走在漫漫的歸途中停步小憩,放松自己的心情,把歡喜的感覺留住,回味曾經的愛恨情仇,在片刻的沉醉之中尋找一絲永恒。這樣可能會有悖于世俗,但讓書成為書,讓讀書回歸寂寞,或許是我唯一也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