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時我很愛讀連環(huán)畫,偶爾從一本小圖畫書中看到宋代米芾拜石的畫面,便覺十分有趣,很是喜歡。故事說的是宋代書法大家米芾在官任期間,聽說轄區(qū)內(nèi)河岸邊有一塊奇石,便命人將其移至官署,因石甚奇,愛撫不已,一時竟得意忘形,穿上官袍,手執(zhí)官笏,跪拜于地,感慨萬千地說:“吾欲見石兄二十年矣!”當時也是少年心性,覺得米芾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便提筆在連環(huán)畫中的石頭上畫了一雙翻白的眼睛,一張撇歪的嘴,旁邊圈出一句摹擬石頭說的話:“大傻子。”不幸的是,不久被父親發(fā)現(xiàn),說我不愛護圖書,很是生氣,舉手要打。等他仔細看過之后,竟然笑了,舉起的手輕輕落在我的頭上,讓我逃過一劫。
后來,讀的書多了起來,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智漸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讀起了《紅樓夢》。恍惚記得剛剛翻開紅樓讀開篇,就喜歡得抓耳撓腮:“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煅煉之后,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這塊石頭居然通人性,不僅能言,還有悲歡,實在有趣。想起在石上畫“口罵米芾”才知道罵得大錯特錯了。——石頭是具有靈性的,值得人為之付出真性情!說不清到底為什么,小小年紀的我竟起了愛石之心!一個偶然的機會,在一本已記不得名的雜志上讀到脂硯齋評紅樓的片斷,說是有人對石頭開口能言的故事提出異議,脂硯齋大為不滿,在書側批道:“竟有人問口生于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當時就覺得脂硯齋所批很是合了自己的心意,但是因為自己無知無識,竟不知何處合乎自己的心意,更不知為什么一聽人說石頭好就覺心中舒坦。等到讀了大學時才明白了其中的奧秘:雪芹就是一塊通靈寶玉,脂硯齋因為極愛雪芹,所以聽不得別人的質疑。但是,我知道,我雖也愛雪芹,但我更愛石頭,可是石頭竟無口可言!我知它無口之痛,心中之苦,所以決意為之一言。
——石雖無言,我為石言。
二
在讀大一的時候,參觀了一次畫展,對于展出的書畫作品倒沒覺得如何動心,但當看到一幅裱有數(shù)十枚印兌的長軸時,竟拔不動腳了,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妙不可言,于是學起了篆刻,此后幾乎天天摩挲石頭,品味石頭,對石之美有了更深的了解,對石的情感也與日俱增。畢業(yè)后,有了經(jīng)濟來源,開始買點石頭天天把玩,細細品味,更懂了石的品性。經(jīng)過自己二十幾年如一日的摸索,竟對巴林石有了一點鑒賞力。每每想起少年趣事,就童心又熾,手里握石,摩挲不已,感慨萬千:“石兄,我欲為兄言二十余年矣,今為兄言!”
巴林石的歷史甚為悠久,遠在元朝建立之前就有開采的文字記載,成吉思汗曾贊嘆巴林石為“天賜之石”。
巴林石具有石巢先生盛贊的石之六德:“溫、潤、細、膩、凝、結。”所謂“溫”,其實就是蘊涵于內(nèi)的一種寶氣,不浮不躁,柔和似珠,石面上所泛著的光不是星光一樣的冷,也不是電光一樣的賊,是一種暖色,一眼看去就能感到一種暖意,握在手里不似寶玉一樣的涼。所謂“潤”,指的是晶瑩滋潤,內(nèi)質微透,呈半透明狀,如明月籠上一層薄云,又如隔著紗簾望美人,既感親切又覺朦朧。石能有此二德,即可為寶,“溫潤”二德,是一切寶石的不二美質,正如清初高兆在《觀石錄》中所言:“溫柔則飛燕之膚,玉環(huán)之體,入手使人心蕩。”所謂“細”,指石分子極微,質地細潔,似嬰兒肌膚,嫩如春水,撫之柔滑,如綢似緞,不忍用力。所謂“膩”,指石面如脂,有油質感,使石精氣內(nèi)斂,不事張揚。凡假石均不膩,面露賊光,入眼則覺不善。“細膩”二字,是鑒別石之高下的法門,正如美人之肌膚,細白是根本,細膩才是美質!有如《紅樓夢》里所寫的那塊通靈寶玉“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一個“酥”字道出了細膩的特質。在《紅樓夢》中還有一處“酥”字用得極妙,可以用來印證石之細膩之美。曹雪芹在描寫薛寶釵之美時說她“肌骨瑩潤”,有一次她于不經(jīng)意中僅露出“雪白的一段酥臂”,就讓寶玉神魂為之顛倒!——可見“酥”之美妙不可言傳!所謂“凝”,是說石之質地如熬成的皮凍,內(nèi)部精華聚在一起,不離不散,緊而透光,光如籠紗,觀之不忍移目,很自然地讓人想起王勃《藤王閣序》中的詩句來:“煙光凝而暮山紫。”所謂“結”,是說石質結構,至緊至密,絕不松散;石之紋理,清晰可辨;石之光彩,聚而不散,這正如孩童眸子烏亮如點漆,而普通劣石卻如垂暮衰朽人之眼光,散而濁矣!“凝結”二德,是品石的底線,不備此二德者即可視為劣石,棄之不足惜。
古人評美人之臉,有八字訣“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卻未把氣質、德行列入評分標準,而品石卻用了六個“德”字,可知愛石之心勝過愛美人了!手握美石,我不僅想問一句:“石兄,可知足否?”
石默默無言。
三
“印宗秦漢,書必盛唐。”我在學印、學書之初,即以之為準繩,不敢越雷池半步。因為兒時曾罵了米芾,不覺對米芾多了幾分歉疚,所以學書雖從盛唐入手,學了一年多褚字,即轉而習米,一學就達四五年之久;而學印卻純從秦漢入手,摹刻了千余方,才開始涉獵諸家,尤以鄧石如和吳昌碩為最。但是對鄧石如雖師之不綴,卻少了幾分敬意。他四十歲時刻了一方印:“江流有聲,斷岸千尺。”他在邊款中刻道:“一頑石耳。癸卯菊月,客京品寓樓,無事。秋意淑懷,乃命童子置火具,安斯石于洪爐。頃之,石出,幻如蘇髯先生泛于蒼茫煙水間。噫,化工之巧也如斯夫!蘭泉居士吾友也。節(jié)《赤壁賦》八字篆于石贈之。鄧琰又記。圖之石壁如此云。”這一則邊款,令我大為心痛!石之美妙,正是在于其石質溫潤細膩,無丁無綹無細碎裂紋,而細碎裂紋恰是石之收藏和保養(yǎng)的致命缺憾!愛石之人無不為之煞費苦心,千方百計為之營謀,才能保得石之溫潤細膩,不走水份,不致干裂。而鄧石如卻把美石置于火爐之上,讓石因熾熱而干裂,怎是愛石之人?雖然把細碎裂紋之圖形想像成蘇子泛舟赤壁的意境,也是近似酒后胡言!石之因熱而裂的細碎紋路當是呈網(wǎng)狀,大的裂紋當呈放射狀,何能成山水圖畫?可不是胡說!鄧石如的書法藝術從清末至今無幾人能及,但其愛石之心卻遠不及尋常愛石之人,這一點無需為大師諱言!我愛鄧石如,卻不喜其害石之為!
清代文人黃任寫過一首詩詠贊美石,詩云:“儷白紀青又比紅,洞天生長小玲瓏。怡情到老同燕玉,好色于君似國風。神骨每凝秋澗水,精華多射暮山虹。愛他冰雪聰明極,何止靈犀一點通。”詩中自有一種愛石之情溢于言外,他與石的默契竟然達到了連“心有靈犀一點通”都嫌通得不徹底的境地!這是怎樣的一種境界呢?我相信黃任是絕不會把美石放在火爐上“炮烙”一番的,石痛他也會心痛的!
吳昌碩是印學大家,一代印壇宗主,他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固有其超人的天賦,但與他有愛石之心也是密不可分的。這從他給自己所取的名號中可見一斑。吳昌碩很多名號都與石有關,如,蒼石、蒼石道人、石尊者、倉石齋、昌石、石敢當、石人子、石人子室,等等,真可謂數(shù)不勝數(shù)。盡管我自己對書法和篆刻所知甚微,但因愛石之故,卻也顧忌不得自己學力微淺,對吳昌碩的篆書和篆刻,心摹手追從來是不遺余力的,他的一方印章我往往摹刻數(shù)遍猶覺不足,耐心、專心的程度有時令自己都感到好笑!
美石如謙謙君子,德高卻從不自言;又如明月,人人景仰,“上伴帝王將相,中及文人雅士,下親庶民百姓”,石之德可照人心。
“石兄,古往今來, 愛石之人代代相傳,美石也傳之有緒,可慰心否?”我常常發(fā)出癡癡一問。
石依然無言。